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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梅堂

2016-02-15聂鑫森

雨花 2016年1期
关键词:西楼

聂鑫森

古城湘潭的雨湖边,排列着一片一片的旧式民居,也就有了一条一条的深巷。在文昌巷的中段,有一个幽静的小院叫辜家院,又名三梅堂。户主姓辜,名帆远,字碧空,典出唐诗“孤帆远影碧空尽”。他是湘楚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主讲和研究中国哲学史。

辜帆远无妻室儿女,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这是他家的祖业,本人又不是剥削者,在新中国的政令中,这房产不属改造之列。他喜欢一个人形影相吊,独来独往,决不肯招租给他人居住。巷中人家称辜家院为“孤家院”,他偶尔闻说,淡然一笑:“我原本是孤家寡人啊。”

辜家院真的很美,向南而设的黑漆铜环院门一打开,即是一道影壁,但这影壁不是砖砌石叠的,而是一道刷了绿漆的木栅栏,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叶,红、蓝、白、紫的喇叭状花朵开得又拥挤、又热闹,似可闻吹奏出的脆亮声音。正北房和东、西厢房各有四间,三排平房前各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梅,铁干虬枝,历尽沧桑,特别是到了冬天,三株梅树各领风骚,分别开着红、白、绿的花朵,故此院名三梅堂。院中还有一个宽大的亭子,亭中备有木桌、圈椅。亭子周围,错落立着高高低低的花凳,上搁一盆盆的玉簪花、海棠花、月月红、兰草、雁来红、菊花……各个节令都有花可看。

侍弄花草,打扫庭院,当然也包括偶尔洗洗衣裳、做做饭菜,辜帆远皆自己料理。

他与巷中人,碰见了,谦和地打打招呼,从不去串门,也从不邀请他们到自家来,极有分寸地保持一种亲而不疏,疏而不亲的关系。当然,老朋友除外,比如傅西楼、李云城。

辜帆远很喜欢这个院子,到学校去上完了课,会马上回到这里,如旧鸟思巢。没课的日子,他就在家备课、看书、写文章。家传和自购的好书,累累有近五万册,中文、外文的都有,皆是好书,此中还有不少宋版、明版书,尤为珍贵。他被同道盛赞的著作是《中国哲学史论》,书中的评说老庄哲学的“道法自然”,有独特见地,它将“自然”与“自然界”严格区允老庄所说的“自然”指的是“无为”与“真”,与之相对的是“人为”与“伪”;他称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即平日庸行庸德与常人酷似,但心襟豁朗、洒脱,境界弥高,虽道中庸而有极高明的一面。

在心静意闲时,他总会想起年轻时的恋人江一苇,美而不艳,多才而内蓄,曾在湘楚大学外语系教法语。他们恋爱时,江一苇可以一边读他艰深的哲学论文,一边顺捷地用法语译出并朗读,令他佩服不已。待到可以谈婚论嫁时,江一苇因到湘江游泳不幸溺亡。从此,江一苇就永恒地定格在他的心中,无人可以取代,而且觉得江一苇还好好地活在人世。有人劝他:“如果你们结婚了,她故去而你不再娶,犹可理解。可你们只是恋过爱,何必执著若此!”他说:“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或结婚或不结婚,不过是恋爱全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恋爱的对象,应是恋爱者精神与感情的创造物,是高尚、纯洁而不可随意移换的,因此我不能移情别恋。”

江一苇生前很欣赏他整洁、文雅、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因此直至如今,他的西式头绝对一丝不苟,西装、衬衣、领带、皮鞋仍是一尘不染。连手指甲也是勤剪,剪好后必用小锉刀磨光,似怕不经意问划伤了对方的细肤。

每到大雪纷飞、梅花绽放时,他会把傅西楼、李云城请到院里来赏梅,然后打电话让饭馆送来几道好菜。在四壁书画的餐厅里,三只酒杯斟满了本地有名的“莲花白”酒。

辜帆远说:“今天是一苇的生日,我专门给她留了一个座位,摆上碗、筷、杯。我烦请二位来为她贺寿。”

傅西楼说:“我们很荣幸!”

李云城说:‘你能这样记挂一苇,她是幸福的。”

“来,我们先敬一苇一杯,她就喜欢这份热闹。他知道我有好友相伴,—定很高兴。干!”

“干!”

“干!”

他们三个人,年纪不相上下,职业虽异,但心性相同:好读书,腹笥丰厚;在专业上各有精进,自成格局;又都有业余爱好,喜吟诗词,爱好收藏。但他们对世事领悟通透,工作认真决不张扬,与人相处谦和低抑,而且在单位尽量做到不语及政治、人事和家长里短,让人无隙可乘。因此,他们在解放后的岁月里,可说是有惊无险。

傅西楼,字雁回,名和字出自宋词里的“雁字回首,月满西楼”。他长得高高瘦瘦,说话语速快,性子也直。他在三湘美术出版社当编辑,连环图和大写意人物画都画得很出色。他的衣服、裤子上,永恒地沾着斑斑点点的颜色和墨迹,脏乎乎的,也从不在意,什么地方都敢去,潇洒如魏晋人物。

业余,傅西楼喜欢收藏古印和封泥,每个藏品用小匣装好,竟有三百余匣,小匣又分放在几个樟木箱中。古印当然珍贵,但封泥则为稀罕之物。在纸张面世之前的春秋战国、秦、西汉,封缄公文、书信,在竹简、木简外再加一个刻有横槽的木检(封泥盒),用绳索将木检捆扎起来,于横槽内捺上一块湿泥,将绳结盖住,再用玺印压出印文;或在装简牍的囊口上,用绳扎住而加印封缄,以免被私拆。这片有印文的泥块,名叫封泥,又叫抑埴。

李云城,字大荒,名和字亦有出处,古诗中就有“城上高云接大荒”一句。他个子矮胖,脸上肉嘟嘟的,鼻梁上架一副宽玳瑁边近视眼镜,走路慢吞吞的,手势轻悄也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他自称因供职于文物局所辖的艺术研究所,干的是鉴定古画的工作,不轻手轻脚不行。业余喜欢收藏字画,见了好东西,不惜大把地花钱,有时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花光。

李云城悟性很好,又见多识广如果稍下力气习字习画,一定会有造化。但他严守古训“鉴者不写,写者不鉴”,操练的是眼力和学养。

傅西楼、李云城常在星期天上午,来辜家院做客。或在辜帆远的书房,或在院中的亭子里,喝茶聊天。红泥火炉、紫陶茶壶、白瓷盖碗,氲氤出很古典的氛围。谈读书、谈字画、谈古印与封泥,趣味良多。

辜帆远说:“雁回、大荒二兄,我祖上将此院取名为三梅堂,院里有三棵梅树,亭中恰有好友三人!”

傅西楼说:“碧空兄,我不敢忝列此中。”

李云城也说:“抬举我了。”

到中午时,辜帆远或在自家做几个拿手好菜,或请他们去下馆子,好好地喝一场酒。然后,揖手而别。

有一次喝到微醺时,辜帆远说:“有酒不能无诗,我们来联句吧,每人二句,我来开头、结尾。请听:寂寞文昌巷,水云近雨湖。”

傅西楼接句快捷:‘休言孤家院,梅影月下疏。”

李云城吟道:“三友辜、傅、李,千言茶、酒、书。”

辜帆远说:‘你再吟两句,傅兄接你,我好收尾。”

于是,李云城又吟:“字画香如故,封泥贵似珠。”

傅西楼一昂首,接了下去:“登高防落帽,从容赋归图。”

辜帆远说:“迎风落帽是古典中的雅事,你另有新意,好。我收尾两句是:相知如我辈,到老不嗟吁!”

傅西楼说:“好!这首五言古风十二句,我回去后要抄在日记里。”

“此诗的题旨,是表述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明心见性!”李云城显得有些激动。

日子疾如流水,转眼到了1965年,他们都是五十五刿二下的人了,明明白白地进入了老境。

一个初夏日的上午十时,傅西楼、李云城结伴来到辜家院门口。因先有电话预约,不用敲门,门便小心地打开,辜帆远一直在门后候着哩。客人进门后,他马上把门关了。

三人走进亭子里,坐下来,香茶早已备好,放在桌子上。

李云城说:“几日前我购到当代大画家黄宾虹的一幅山水画《枯木竹石图》,请二位看看。公家的那个书画店店主,说顾客日见稀少,所以价格便宜。”

傅西楼说:“一个熟人出让我十片封泥,我也带来了,让你们掌掌眼,看成色如何。”

辜帆远小声说:“我该祝贺你们。”

傅西楼把封泥摆在石桌上。

辜帆远说:“请大荒兄先过眼,这玩意我不内行。”

李云城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先是细看封泥正反两面,再把封泥放到鼻尖去嗅,然后说:“雁回兄,你买了打眼货。”

“不可能,不可能!这个熟人是多年收藏这玩意的,他陆续出让藏品,是因为单位领导老找他谈话,说他玩物丧志。”

“他收进时就不是真懂,你一见是圈内人,也没有认真看。”

“请大荒兄示教。”

“雁回兄,这是百分之百的伪作!它是先用仿雕的古印钤在湿泥巴上,再用火去烧烤泥巴,然后埋在撒了一层石灰与铜绿的土坑里以去火气,每隔一段日子往坑上浇尿,一年后再出坑晾晒,故细闻有淡淡的尿骚气,此其一。其二,仿雕的印文,远不如原印古拙;其三,从封泥背面看,没有留下绳结痕和板痕。以此三条去鉴定封泥真假,绝对错不了!”

傅西楼心服口服,长叹一声:“半个月工资丢了!”

李云城说:“我的话给你添堵了,对不起。不过,你有稿费,怕什么。”

傅西楼说:“你让我长了见识,这个钱花得值。”

李云城看过封泥,忙将带来的一轴画徐徐展开,请辜帆远、傅西楼欣赏。

傅西楼扫了几眼说:“大荒兄,这张《枯木竹石图》,是真的。”

“何以见得?”

“因为树下石旁那几个苔点,只有黄宾虹用的是渍墨法,一个苔点点下去,总是淹润不干,待洇开后,中间出现一个黑心,效果非常好。”

“对,此方家之语。碧空兄,你看呢?”

辜帆远说:“黄宾虹主张看画主要看气色,近看笔墨灵活,远观气韵生动。我家也有几幅他的山水作品,与此画气色是基本相同的。”

李云城说:“你说得太好了。今天中午必须由我在饭馆请客,因为我得了真品!”

辜帆远说:“还是别在那些地方抛头露面,寒舍食材、菜料皆已备好,让我下厨小试锋芒,如何?”

李云城说:“你想的很周到,多谢提醒。”

傅西楼说:“我们社的政治学习多起来了,我做到:不迟到、不溜号、少说话。”

辜帆远说:“对。这不是只为了保护自己,我们也是一个文化载体,所以说是保护文化。”

一年过去了。

1966年初夏,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造反有理”的口号声,随处皆可听到,如怒浪拍天,气势夺人。工人、农民在各自的单位和地区闹腾,学生则停课走出校门,在社会上纵横驰骋。小学生成了红小兵,中学生和大学生叫红卫兵,在“破四旧”的呼喊声中,开始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及一些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揪斗、游街和抄家。

辜帆远自谓不是此中人物,但他毕竟还是有些名声的大学教授,又出身不好,一旦被抄家,那些古版、珍版书立即会被付之-炬,化作灰烬,那才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他吃不下、睡不安,日夜苦思冥想,终于眼前一亮,好像有了点眉目。他打电话约傅西楼、李云城来商量,时间是子夜,并说院门是虚掩的,不必敲门,推开悄然而入即可;他在门后等候,会很快把门关上拴牢。

那个夜晚很热很闷,在子夜时催下了一场暴雨,哗哗哗地响得天惊地颤。

傅西楼和李云城,各撑一把油纸伞,湿着半边身子,走进了辜家院。辜帆远关门、拴门的声音很轻,他说:“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诗:‘最难风雨故人来。请到我的书房去吧。”

待二人在书房坐下,喝过一杯茶后,辜帆远说:“我请二位来,有重要的事禀告。”

“出什么事了接兄电话,吓了我一跳。”

“是呀,快说。”

辜帆远问:“你们不担心红卫兵抄家?”

“我的字画,有明、元、清的多幅,是一生的积累,怎么不担惊受怕?贵校考古系的红卫兵,已进驻文物局,闹得正凶。还有前来军管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博物馆。”

“我的古印、封泥——特别是春秋战国、秦、西汉的封泥,若被无知者毁去,则如历史被撕去几页,罪不可赦。”

“我找你们来,就为这件事。幻想红卫兵不来抄家,难!看这架势,我们祸不可避。等他们来抄家了,再想办法,那更是愚蠢之举。”

傅西楼说:“我们可把藏品运往乡下的亲戚家去,请他们保管。”

“对呀。”李云城说。

辜帆远摇了摇头,说:‘假若运送时被人发现了呢?还得罪加一等。假若在乡下保管不善呢?更让人痛惜。”

“怎么办?”

“你是不是有好法子了?”

辜帆远说:“被动不如主动,我们请他们来抄家。大荒兄是文物局的,由你去和进驻贵局的红卫兵小将以及军代表联系,说明这些文物的价值,请他们把这些‘四旧的玩意拿走,封存到博物馆的仓库里去,以便随时拿出来作批判之用。”

“就这么拱手相送?”傅西楼说。

“我怎么舍得呵!”李云城长叹一声。

“与其被毁,不如还让它们留在人世,你们想想可有道理?这种主动,叫‘自我革命,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不过,我们要开好清单,一式两份,一份给他们,一份自留,双方都签个字。”

傅西楼突然一拍大腿,说:“我理解兄的意思了好!”

李云城说:“一旦世道清平,落实政策,我们便可以出示清单,按图索骥。”

“对!”

快天亮时,风停雨住。

傅西楼、李云城揖别辜帆远,悄无声息地走了。

三天后的下午,辜家院来了十几个红卫兵和一个军人。他们对辜帆远很客气,表扬他对文化大革命态度积极,对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大力支持,是真正转变了臭知识分子的顽固立场。

一个红卫兵的小头目,问:“辜老师,你要交出的的书呢?”

“我都用大纸箱装好了,分放在几个书房里。每个纸箱编了号,标明了内装书的册数。”

“你做得很好。”

“这是一式两份的清单,请你代表文物局签个字,表示我的书已经交出去了。”

“行。两台大卡车停在巷子外面,我们会把书扛去。你年纪大了,不必费力了。”

“谢谢。”

傅西楼、李云城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他们的书籍、字画、古印、封泥全部入了库,并贴上了封条。

辜帆远的心真正落下来了,在这些纸箱中,有一箱法文原版精装书,是女友江一苇生前寄放在他这里的,它们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场毁灭文化的劫难了。

隔了些日子,三个人又在辜家院相聚。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已坐在餐桌边了。因为辜帆远早就把菜烹制好了并摆上了_桌。一瓶存了十年的“茅台”酒,分别倒在三只大玻璃杯里。

仿佛早就约好,傅西楼、李云城反客为主,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说:“我们先敬碧空兄!”

辜帆远连忙站起来,问:“这是为什么?”

傅西楼说:“谢谢你的锦囊妙计,让这些好东西不受伤害。”

李云城说:“你有哲学家的头脑,你比我们看世事明晰,你是人不可俗不可不随俗的表率!”

“你们言重了。干一大口吧!”

“好!我们各干一大口!”

窗外,梅树的枝叶间,传来清亮的蝉鸣声: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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