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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山贝

2016-02-15杨怡

雨花 2016年1期
关键词:峡谷

杨怡

她整晚地失眠。宽敞的屋邸都沉睡了,她还在窥视夜色。她看得懂魂灵和鬼魅。当然那种不成熟的眼力,或许是她为习惯夜晚的滋味而杜撰的。

她是峡谷里的一个年轻女人,日子是随着水瓮里的水一滴一滴耗掉的,平日里晒河鱼、晒豆角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寂寞。

峡谷里的人都说,她蛮快乐。白天的时候,总是笑哈哈的。人们也说她心地简单。简单?世上看似最简单的人,什么复杂的念头都可能有过。她成了人们的谈资,可附近的人讲来讲去,说她年轻、没有阴影、心境还澄明,然后有些说不下去的感觉。世上的故事,起先不都是单纯人身上延展出来的吗?她若不单纯,成不了复杂的人隋往事的底子。

别去稀罕年轻人放着光的眼神,往往越鲜活,越留一半苦楚给自己。她睡觉时半敞着一道门缝。公道点儿说,年纪正轻的女人,若真对某个所爱的人的破门而入抱有幻想,是桩寻常事。可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了,只有石鹆、田鸡和蜥蜴会在夜半叫上一阵儿,然后它们那不甘不苦的声音从门缝不断地传来。

王山贝峡谷,在婺源西南边的一个镇上。这峡谷中的大石是深棕色,乱石间的急流和浪头,有捋不清的唏唏簌簌声。好像山源头的每一条支流,都在寻找捷径。它们多洁净、多激荡,满心以为人类的村庄是值得流去的圣境。村里的老人憋了_一辈子,终于像宣誓一样认真地说:这深山峡谷里有龙脉。

纯朴的环境里的小小,生得文静,长相上很有几分工于天成的精巧。

村子在深山之中,原来有三十几户人家,后陆续有人带着货物和牛马离开。天涯海角一样的地方,让他们活得粗砺、岑寂。问她会在神秘的峡谷待到何时,她望着跳跃的水花,很有情致地笑了。

王山贝的经事者说,她家里人盼她做一位无名女子,不用成仙不用慈悲,也不许大逆不道。家里为她斟酌出“小小”这样一个名字,是听从峡谷深处的神秘力量。

小小出生前后的几天,她父亲赶着牛,嘴里说些半懂不懂的语言,像傻了似的去到峡谷深处。旁人都知道他是去求王山的神了。那神灵究竟是什么模样,谁都没见过。

王山贝女人遭遇着相似的境况。她们的死亡从喉咙、从嘴巴、从四肢开始,身体各个部分渐渐地无声无息。这一辈子,她们会经历很多坎坷。所遭受的调动出心里的尊严,很轻的年纪沉静寡淡,后半生更是深情重重、长夜不寐,不屑于生活必需的钱粮。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在暮年这么豪迈的,经过萧瑟和磨难,还要把握住心里那片偌大的乾坤。

现在是初夏。雨水一阵一阵的,下过雨的天,苍白且虚弱,糅合着一种幽暗的玄机。张箪眼望着堂前精工细作的雕镂漆饰,整洁大方的八仙桌和藤椅。他不明白,太阳下的这个家仍是坐北朝南、大而彰美,天色暗下来,它怎么就摇身变成了一个伤心地。难道正是父亲意外死去的事,成了人们的热门话题?

张家老画师惯常画龙凤呈祥的大画。什么是龙,什么是凤,去他的画里看看便知道了。心想事不成的人,看到纸上的宏观微观处,会露出激动的神色。不是有什么罕见的天分,“龙”和“凤”成为他的建树,是因他加了一些自己的发明。他凭什么发明,就凭他年轻时去过王山贝。镇上人天生就是要读书作画的。位于婺源西南乡的这个镇上的人,更是在岁月中,留存了对文章画卷的感慨与遐想。写文和作画,宗旨是一样的,就是发现世上所有的秘密。文人风气和明净山水相应。不花些时间吟诗作赋、学唱谚语民谣、挥洒笔墨、运用颜色,便像是过一种受难的日子,乏味异常。曾经在王山贝为躲大雨而迷路的张家画师,在急切中看到一条似龙又似凤的物体。看得他眼睛酸涩,竟然昏沉沉地睡了。

人们评说他画的凤更有一种情感,像磐石一样稳重,身扎在某个地方无法自拔。

镇上的伞园老板来和他聊天。聊到王山贝,老画师口若悬河地说起它的灵秀。而伞园老板接过他的话:“昨天深更半夜的时候,突然来了一支军队,往王山贝去了。”

“哦?趁夜进王山贝?”

“是林昌武,他新官上任,对各个地方都要明察暗访一番。”

“半夜三更地去王山贝,可是为了哪一件具体的事?”

“总不是去挖什么金银财宝吧,我没听说老一辈人说过那里藏了宝……”

他们谈天的时候,张老画师变得情绪激昂,说起王山贝的地势不寻常。他又说,画里有证据,希望自己死后由伞园老板珍藏这批画。他想把真相托付给他,是张师傅意识到,他自己的孩子像刀锋一样冲动。以性情看,伞园老板更能信守承诺。关于王山贝,让伞园老板听起来觉得离奇。他于是说了一件明确而有趣的事。

“昨晚有个王山贝的姑娘,像个主人似的,招呼着他们在王山贝穿梭。”

“姑娘胆子不小嘛。莫不是我刚才说的……它的化身。”

“听说她是因为晚上没睡好,听了动静点着灯去看热闹,才撞见的。个性调皮着呢,当兵人说了什么戏谑话,她应答得凛然决然的。倒是个普通姑娘,名字叫小小。”

后林昌武托人四处找这个姑娘,又是伞园老板从王山贝带出了小小的画像,他坐在张家描述了一番她的样貌。

“她是王山贝峡谷刘家的姑娘?”老画师因她是王山贝人而起了兴趣。“是浅黛微红、可遇不可求的美丽姑娘?”

“是。林昌武看上了她,称赞她浑身蕴蓄着青涩和神秘。可没那么简单呐,有人费尽口舌劝他,说王山贝女人福薄和坎坷。喏,他那边的人正在四处求证呢,还辗转地问到我这儿。”

“这说法多蒙昧啊。”张师傅心里有一刹空白,王山贝的深不见底,他亲眼见证过……人没有当面见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来年春天,张师傅带张箪回乡祭祖,恰好又逢到伞园老板。听到林昌武对小小再无后续,他微微笑道:“死心了呀。”

鸡、鸭、牛、羊、水酒、糕点、彩绸、灯笼,祭祀活动总是给人_种很深的热闹与共鸣。大家都喜欢来凑热闹。小小被村里的一位表亲约来,在张家这里负责分米酒和糕点给祭祀人。无从拘束的小孩子们纷纷上前,他们要从穿缀着淡粉花纹的黄裳、漂亮的小小姐姐手中讨些芝麻球、要子糕。讨了好吃的,也讨了一份美丽。

锣鼓急急缓缓地敲起来,张箪表面上在烧香拜揖,却也时不时去看那打扮洁净的小小姑娘。他看得投入,恰没发现父亲在他谜一样眼神的一瞟中,用阅历读懂了他的心思。

小小从十五六岁起有人来说媒,她总是置身局外地拒绝掉。到二十岁,她用肯定的眼神回答了说媒人。不是她的个人情感出现了什么变化,是王山贝峡谷的景色有奇怪的变化,几乎在一夜之间,峡谷间开满了红色的迎春花。并且,她看到一只身体化作光芒的飞禽,在她的头顶盘旋而去。尽管王山贝的过来人严肃地告诫她:婚姻也不完全是好事,如果不慎重选择,它就是个深渊,进去了出不来的。但她诚实地说,没经历过爱情,我看不见自己。然后,她就气昂昂地坐着,等迎新人的队伍进王山贝。

说媒、定亲、写帖子……本来按着程序走,到新婚之日,小小就等着来张家受宠。

婚礼就在眼前,花轿未到,先来了_一个拿着武器的兵家人。兵家人把张家门前门后、楼里楼外察看一番,看他样子不至于恶到制造什么凶案,但他绕着张家走了一圈又一圈。婚礼使家中四处忙乱,这神态鬼祟的兵家人用刀有意无意地瞎比划,待人们仔细一看,他把墙上的画毁了个遍。老画师看到墙上几幅珍贵的画被毁,一颗心像是被什么莫名的力量牵扯着,晕倒了过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张老画师托人给林昌武带信,像写遗言似的写下十个字: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写完忽地窒息而亡。

路口有人喊,新人的花轿来了。

路的一边,炮仗锣鼓声中夹杂着小孩们的嘻嘻笑声。

这一边,父亲躺在床上没半个时辰就去世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目光齐刷刷地扎在张箪身上。他朝她走去,旁边的人吓得不知怎样是好,只见他伸出巴掌打到她脸上。“煞星。”看她蹙紧眉头不说话:“我父亲死了,难道不是你害的吗?”自然而然,她是不知道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被她的沉默激怒,对她一阵痛打。她新婚的第一天,心里就竖立了一道紧闭的门:生活就是吃人的陷阱啊。

她不仅被打,还被吓着了。他的每一巴掌,都让她筋疲力尽。婚姻是个什么东西,她在自己瞬间扑倒在地的时候,也明白了。天时而放晴,时而落雨。说起在小小身上发生的事,镇上的女人们一面觉得打女人的男人多荒唐,一面又能领略孝顺儿子对父亲去逝的悲痛。听说张箪把手板心打肿了,下了很大的力,大家又纷纷想,一个年事极轻的女人忍着伤痛独自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期间,林昌武派人上门致歉,他说那个兵将是个疯子,他并没有冒着不敬遣人来惹事,事情是他三太太争风吃醋的行为所致。对老画师的死,他是很自责,但绝不是有意的。伞园老板也为他从中周旋,表示是张家误会了林昌武,况且整件事对小小很不公平。

小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礼拜。

这是她新婚第六天,要是能有人在耳边轻声说点什么,要是有人轻轻开导一会儿她该多好。她没料到张箪这么无情,一阵毒打使她的脚连踮地都难。听到窗户外面人来人往,而她像是处到了绝境一样,逼着自己睡着、命令自己做梦。王山贝峡谷的人,都以为她嫁到镇上一户殷实人家,穿五颜六色的绸缎衣裳,很惬意地花时间梳妆打扮,撑各式花色的油纸伞,盖松软的铺盖,被爱她的人亲亲热热地抱着。哪想她被认为是煞星,每天自己脱下衣服,小心地为皮肉烂开的伤口上药。六月雨水连绵,屋子暗而潮湿。她身上无数伤口腐烂的味道,混合着发自骨髓的寒意。她在这一刻开始,慢慢地去信了王山贝人的宿命。

晚饭过后,来了个人自称是小小在王山贝峡谷的好姐妹,样子眉清目秀的,和小小一起长大。她在进门看见张家人大门上贴着皮纸和挽联、挂着白灯笼,接连好几次深呼吸。又见家里的摆桌上没有鲜花、水果什么的,而张箪见到女方来人也无一分热情,她对小小的处境也算得一清二楚了。她这次来的目的不单纯,是受林昌武的委托。

“我想要回王山贝去。”小小见面就说。

“出什么事了?”女人急忙去把房间的门关拢。

“……我在张家像是被抛弃了一样,看尽人心受尽侮辱,张箪在外面吃喝嫖赌我不敢管,可是他在家用让人鄙夷的路数对我。”说着说着,眼睛又哭肿了。

“你可以对他绝望,但千万不要对自己绝望。不喜欢的可以不要。你把伤养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很威武的军人。”

听了这话,小小的心怦然一击。清醒时,她真有些后悔。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从王山贝峡谷出来的。沿峡谷外的一条石子路,过二十多里路到镇上。镇上商贸物流很热闹,有茶水店、有油盐店,有裹糯米粽的、有炒汽糕的,店铺里有干鲜菜蔬、絮鞋纱袜、金银手镯。到节庆和祭祀,王山贝峡谷的老老少少,不得不到镇上采买、学艺。妇人们出峡谷,为家里的筵席菜选配料,除豌豆、饼荚、茭笋这一类丁字街集市才有的青菜,还为自己捎上一条花色好的围裙、一把多姿彩的伞。是哦,她从前下山,只是买几样小东西的。没想到,这回的出山,竟然是如此……

三十年代,蒋介石出于剿灭共党的需要,将婺源划归江西省管辖。蒋介石派军队于此,一是镇压共产党的游击队,二是安抚民间的异常反应。国民党二十一军的指挥官林昌武驻扎在婺源西南边的这镇上,不知道他会待多久。战争期间的事说不定的,兴许他明天就走,兴许他还待很长一段时间。兵乱时,他骑着战马冲锋上阵。其余的时间,他就为自己挑选—方水土,享受秀丽的风景。他不是手握权限花天酒地的人,他是容易为美丽的事物蓦然心动的人。尽管遭受战争的扰乱,他在现实生活里却喜欢删繁就简,除了诗词文章、雅词风月,还希望在茫茫人堆里找到符合他爱情理想的意中人。

林昌武有三位夫人,可他还是对小小动了心。托人拐弯抹角、多费周折地找到小小。

照理说,他已经和三个女人有实实在在的婚姻,尤其是她的三太太,娘家的大哥用钱捐了官,比他官高一级,她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钗银饰是自带的,家里的背景让她嚣张跋扈、行事狠毒,日日要人礼让她、迁就她、屈从她。三太太的哥哥家业很大,常给汪精卫捐赠军火。林昌武近来对她更是百依百顺,个中原委,据说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要他随大哥加入汪伪政权。谁也不知道林昌武早被中共高层的特使说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组织。共党的联合抗日,以和平为基础,无疑更符合他的政治立场。这消息不知怎么从大太太嘴里漏出,最毒妇人心,三太太背着他巧妙地毒死了大太太,又下了毒使他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二太太不能生育。三太太掌控着他的命运,他林昌武偏偏要反抗。也许,这正是他选中小小的理由。那亭亭玉立、贞洁雅致的女孩子,时时难让他从梦里拂去,从眼前挥走啊!三太太的家族投靠汪精卫日伪政权,他大哥常常参与日本人的谋杀活动。要是他把小小娶到身边,小小的下场能好吗?所以啊,小小被张家娶走,他只能在背人处滴下伤感的泪水。

当小小在张家的遭遇传到林昌武耳中时,他震动了,但他还是不能动弹。另一件事影响着他。那就是关于王山贝龙脉。他暗中带兵走访,并没把勘察到的事实如实向组织汇报,以冀选择明主而告。他常常暗中安排,找王山贝老人一个个私下谈说,逐步掌握了王山贝的秘密。

镇上有一个花船坞,是林昌武常去的地方。花船坞呢,夜夜都有成群结队的女子,夜夜有人吟唱杜秋娘的《金缕衣》。镇上最美的人在这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们的眼睛和心思会拐弯会飘香,像登台演出一样度日如时。花船坞占镇上的一块水域,使这镇上大半繁华集中于此。河堤叫罗汉墙,起防御作用的坚实墙壁,却掩盖不掉河面上的惊呼和笑闹。平日里,镇上的人把绝活藏着。只婚嫁、祝寿、过年才有氛围,跳傩舞、打目莲、演抬阁、舞花灯,各个村庄的各套班子纷纷聚合。在日本人眼里,在国民政府眼里,一个男人的风流是符合情理的。也是这样,他躲人耳目地在花船坞,布置了一个又一个周密的革命行动。传递情报、联络地下、密谋抗日反汪,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女人总是能助密电逃过日军追踪,无论是撒泼还是撒娇,是说连篇怪话、显得痴傻软弱,她们总能搪塞过去。

小小被安排在花船坞见林昌武。

张箪长期的暴躁,而使家业衰败,就把父亲的画全部转卖给了伞园老板。张箪得了钱,伞园老板则把半生积蓄花在了有关“龙”和“凤”的画上。仿佛她和张箪才走了个形式的过场,—下子就结束了。和结束相比,她与林昌武的开始是依次纷呈的。她在屋内等到深夜,等到一个豪爽的声音冒出。

“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请你出去。”她看着他,微胖、个子不高,腰里别着手枪和短刀。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林昌武并没有恼怒,很多道理他明白得比她早。他觉得她的拒绝真是好玩又好笑。他才不会失败呢,他看见她的眼眸里不稳定的东西、变数极大的东西。

在花船坞待了近一年,真不容易,她的骨气和气节缺掉了终极意义。她回顾着他爱她却不娶她,心里无限地凄凉。他不肯为她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她不会什么处世之道,林昌武的三太太嗅出了林昌武常常跑到花船坞整夜不归的踪迹,她看到了元气恢复的小小,更看到了小小存在对她的威胁。她常常在林昌武不到花船坞时出现在小小面前,天南海北地与小小吹砍。小小只知道王山贝,说的全是王山贝的故事。三太太顺着小小,终于乱猜一气地揣摩出王山贝的神秘,告知了她那汉奸哥哥……

当镇上的游击队活动四起,林昌武暂时忽略了她,只时不时派人来做些叮嘱,送些物品。外人看来,这个男人的本质就是这样,遇到了事业爱情就是个补充。而这个时候他得忍住一己私情,要假装镇压革命突发的混乱,又要麻痹和回避国民政府对革命者的围剿。

花船坞在战乱中解散,林昌武的三太太摆酒请小小。大家都劝小小说准是一出鸿门宴。小小因为林昌武的忽略,哭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竟然错将三太太当“自己人。她头一回喝酒,身边总有人劝酒,就连带她来见林昌武的王山贝姐妹都帮不了她。等她午夜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身旁是个陌生男人。这刻的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多险恶啊。

但在这一刻,她只想见到林昌武,问一问三太太这样做,是他的指使吗?她没能见到林昌武,他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更无身影……为了这个“期待”,小小压下千般恨、万般怨,决定跟着这奸污了她、在镇上做棺木的人过日子。

消息传到林昌武耳里,他真的要来救小小:“害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等于把我的骨气和颜面踩在地上。”无奈组织上不同意,要他忍。

“中共的事业,需要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你想方设法救了她,她今天怎么被害,明天还会被再害一遍。你只能牺牲她了,再说不是永远牺牲,只是暂时的。”

所以当小小透过消息来质疑他爱不爱她,他真的一时答不上来。林昌武透过小小的王山贝姐妹告诉她:你再怎么样,也拗不过命运,把这当成命里的一劫吧。真是人无定性,一旦出了事,他们就会有隔膜,他就会忍痛割爱……

张箪被捕的消息,让她有些浑噩。原来他加入共产党,被林昌武的“保警队”抓获。伞园老板来求她,要她去找林昌武说情。“……当是为从前全心维护你维护王山贝的老画师,帮张箪说句好话吧。”小小长叹一口气。

放了张箪!小小面见林昌武就只有这句话,说完掉头就走,把一腔的泪水全撒在那回去的路上!放了张箪,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林昌武的身份暴露L组织决定撤离林昌武时,小小要跟他走,她不是想与他做夫妇,她觉得自己不配了。她只想好好照顾这个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的好哥哥——小小把他当哥哥看待了。林昌武明白以后的路,他觉得让小小平安活下去,必须让她留在这儿,不带她在身边。林昌武把小小托给了“同志”伞园老板。伞园老板的身份是和他一样的。总部有点“留一手”的意思,另外自我保护也是最基本的革命素质,伞园老板的共产党身份像爆冷门一样爆出来,原来是组织让他安全地保护革命家属。他帮助的都是革命家属,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可以自由活动,很深地藏起身份,一般的决策和会议也不去露面。

小小对着陆续撤离的队伍,默默地发怔。她那么渴望和林昌武在一起生活,她真不知他为什么把她遗弃在这里呢。林昌武连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留给她。

“我会回来的。”这是唯一一句口头上的话,却是一点儿漏洞也没有。

最伤害到小小的是,林昌武竟然带走了她王山贝的小姐妹。据后来的记载说,当时林昌武带那小姐妹走,是因为他还在处理王山贝龙脉的事,组织上需要她的灵活来配合。以后的岁月证实王山贝的女人表现卓著:通过三太太打入了南京伪政府大汉奸身边,为抗日做了许多事。后不幸暴露,下落不明。有人说,在王山贝峡谷深处的幻境里看见过她,她死得惨烈,一具尸体手脚被剁。小小知道她的故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了。她关心着这位姐妹尸体运没运回来?是埋在王山贝吗?渐渐地,这些让小小猜测的事成了王山贝民间流传的一个离奇故事。

她嫁的做棺木的男人,患上了一种无法痊愈的肺病。

没有多久,做棺木的男人死了。给小小留下一栋小宅院,他告诉小小,他在墙中嵌了块辟邪趋吉的神石。这是王山贝峡谷的石头,幽滑若凝脂,势必会保佑她。最后那一刻,小小抱着他,让他在胸前做着梦流着泪死去。那一刻的小小有个感觉,男人在某个时候都是女人的奴隶!只是这个时间太短!

处理完葬礼后的当天下午,伞园老板为几天没进食的小小送去了点心。小小还是第一回这样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斯斯文文的,话也不多。这么想时,心底里泛起了少有的涟漪,立刻脸红了。她事后狠狠地骂了自己:虽说做棺木的男人在三太太的阴谋里进人了自己的身体,打那以后,他再也无那精气神了,死神分分秒秒牵他快走,可你也不能这样急渴啊!但对这个穿针引线式的人物,存着关于王山贝的那批画,得到林昌武和党组织的信任,默默地为小小提供帮助,都使得小小对他产生好感!

“生活上缺什么,就告诉我。”

“嗯。”小小说着,又垂手而问:“是他让你关照我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看我?”

“国民党内部勾心斗角,军统的人在暗杀办事不得利的军官。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林昌武也没有个自由身啊。尽管你年轻,但要懂得任何事情的背后,都有隐情。”

她还年轻?一晃,她都二十五了。

新中国解放前夕,老百姓不服蒋介石把婺源划归江西管辖,发动了“回皖运动”。示威游行的运动上下串联、声势浩大,使镇上一片混乱,到处人影晃动。邻里之间事先通知,没有大事绝不出门,以免被哗哗的人潮撞倒或踩伤。门外的喧嚣,弄得这柔弱女子对人对物无比恻隐。她想到镇子西边的伞艺园,若是碰上那伞园老板,既是他把自己引出了王山贝,那就去问问他,自己该不该再回去。还有,从前林昌武想把她占为己有的兴致,也是他传的,去问问他林昌武怎么爱着爱着就走了,他的爱怎么那么高深。街上的人与她擦身而过,看到她这样一个女人冲冲撞撞地往外跑,纷纷劝她回去。人潮来势凶猛,人们都往镇上走,唯独她逆着人流。怎么不能逆行,她又不归谁管不等谁检阅。人潮的中心是深锅热汤,她待不住。人影幢幢,她只想找到一个体己的地方一个体己的人,听他讲林昌武是如何爱上自己的。

时间到下午,她才从镇上走到伞艺园。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跪在地上,一旁正在画伞面的伞园老板,沉入一种清爽安静的意境,眼里有一种很润泽的东西,见到她保持着应有的礼貌的距离。她看到他,不免想到,为什么他能和官方、军方撇清,在一方小土地上做份小生意。

“怎么让孩子跪着?”小小问。

“工人都去游行了,我不想孩子到外面被伤着。”伞园老板的声音里,分明对她有一份很亲切很仗义的感情。

那跪着的小女孩哽咽道:“我们去把好娅追回来吧。”

“外面乱糟糟的,你不去把人追回来……”她跟着女孩子劝道。

“都是搭伙过日子,她要走就由她。”伞园笼罩在浓重的静寂里,桐油和花草的味道都凝滞了。小小这时才明白眼前这人,的确有高于常人,怪不得革命组织会选中他。

“你再不追,她真的跟别人走了?不过她是自由的,还可以走……我是走不了,我要在这儿等他。”小小再次说。

“你觉得你真的能等得回他?”伞园老板面对着伞上油刷子动作,淡淡地说。透过他的话,小小感觉到有只力大无比的手,对每个人的保护都细致入微。其实,当小小丧夫时,伞园老板就已经让林昌武知道了。林昌武告诉他,自己无法再照顾到小小了,请他向组织要求娶了小小,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几天快乐!这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小……

“没有他,我觉得我就像一只猫一只狗,活得晕头转向的,死了也没人管。”

“我算是镇上有点钱的商人,你愿意跟着我一起过,我愿意让你保持着一份清静,等林昌武回来。”这话,他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小小想了半天才把它们续整了,但还是被灌了一脑子浆糊。他话里重要的信息是,他与小小只做名义上的夫妇。

她当然是拒绝,她根本没法弄明白伞园老板话的内容。

伞园老板拿出一份协议,大意是:林昌武忠心报国,他曾多次听说他的事迹,因心生景仰,想在名义上负责小小的生活。等战争结束,愿意帮小小恢复声誉。如被发现有半点私心,当遭受天谴。他又细细地说这“名义”的实质,小小这才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哭过吗?恨过吗?怕过吗?他对她说,不要恨王山贝,不要恨林昌武,如果是她的就走不掉,只有耐心等,才会有结果。“认识林昌武的人都说,他脾气怪得很,只有和你说话的口气才温软。还有,他把五花八门的人都带走了,专门把你留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你应该明白他的苦心。”

小小只是睁大眼睛,洗耳恭听。心里还在犯嘀咕:会不会是看她忧郁而安慰她。可现在,对她说林昌武是爱她的这类话,有什么用?她能把漫长的时间熬过去吗?

“他是为了抗日救国走的。他是顾你才把你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他会回来,迟早而已。”

“可他三太太羞辱我,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战火连绵,一个男人不会想得太周到和细致。林昌武对你,看起来是半真半假。事实上,他动了真……唉!怎么说哩!我只想说,你的感觉对就好了。”接着,他又补充说道:“总之王山贝是个好地方。我以后陪你回王山贝等他吧。”他又补充说道:“唉,总之王山贝是个好地方。我们结婚以后,我就陪你回王山贝等着他。”

真是让人很难相信,伞园老板在小村庄的小伞园,劝她说不要相信那种人去楼空的事儿。一个被罚跪的小女孩、一个几经颠沛的妇人、一个细高白净的伞园老板,三个人就这样来到王山贝,组成了一份最确切的亲情。

人们开始说起那些宿命的话题,说她最初的夫家公公,那位将龙凤画绝了的老画家,后张家又把画转给了伞园老板。伞园老板回过来负责她小小的后半生。人们顿悟了似的:老天爷就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人的命运都是他老天爷赋予的。结婚那天,人们时不时看见小小脸上的泪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桩婚姻多么特殊。她感谢他陪自己等,毕竟一个人枯枯地等着是多么无力。如果别人问起,她也不至于去解释,说她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辈子爱的人只有一个。于是,这婚姻是多么好的掩护啊!

这两个寻常人,认识到没有爱情的生活才是常态。而他们过着外人眼里的夫妇生活,招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都为这虚幻的婚姻,耗尽了太多的生命。

他陪她等陪她守望。

他们都相信天老地荒的前夜,林昌武会回到王山贝的。

结婚后,伞园的生意不好,他们的处境一度窘迫。可日子不是毫无希望,咬着牙关过,生活总有旁的事分散—下他们的注意力。

林昌武被传在国民党中步步高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别人花了更少的时间轻松地坐上党内高位。他获得的荣誉和奖励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他的生活起了这么夸张的变化,可他仍没有回来。

数年过去。

一位腰缠万贯的生意人来找伞园老板。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林昌武。他口口声声地说,他要从前张老画师的画,他是专门为王山贝的“不详”来的。这富裕的人,开一辆四个轮子的小车,在乡村大道上像风一样制造了沙尘的响声。他有保镖、有秘书,穿款式很新潮的衣服,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和厚厚的铜臭。深山里举步维艰的道路,被他一声令下,铲平了拓宽了,四个轮子的车在上面开心地飞。古井、古屋、古庙、古戏台,都让他看到了商业价值。他这次回到王山贝,触目所致,处处都让人联想到他和小小从前的关系。

小小还在。

林昌武明白,赶走了日本鬼子,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的真正身份更不能透露。笃信风水的蒋介石,在离开时仍派心腹去崇山峻岭中断龙脉。王山贝更是蒋介石最为关注的,亲自下令要林昌武破坏龙脉去掉王气以绝后患。林昌武不想这么做,但他应该如何做呢?他见到了小小,他握住小小的手,感受到这是最无力的—双手。没有体温和重量,没有欣慰和感动……

小小把他当成外人,他说什么她都婉拒,他再怎么自责她都婉谢,什么杂七杂八的事也不说,只有公开的话而没有不能说的沉默。王山贝峡谷地处深山,她问他,求张家的画究竟是为了求什么?“峡谷里没有肥皂、白糖、电灯、石油、宝藏什么的。张家的画上除了龙就是凤,要那些龙啊凤啊的东西干什么……你这辈子,能不能至少有一次,对我说真话。”

小小是变了c这些年,她生活在王山贝,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她的眼眶总是湿漉漉的,容颜姣好的人,却不敢有什么诗情画意。和伞园老板“生活”在一起,常看他翻那些画,她多少懂些王山藏而不露的神秘。

王山贝有龙脉。有人花重金请风水先生看了。林昌武说,张老画师的画里会有玄机,暗示出龙脉的位置。他一旦把那个位置找出来,上峰会立刻请人炸掉王山贝的龙脉……

“龙脉是兴旺水土的。说不定王山贝峡谷哪天就出了什么大人物。”小小把林昌武这个人的变化以及他来求画的真正心态,转述给伞园老板。

“他真的回来了?”良久,她又自言自语一句:“他竟然要炸毁龙脉?王山贝真的有龙脉?他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小小沉默着、思索着,力求镇静。

伞园老板要她理智些:很多事情很快就可以见分晓了。

“说他三太太在汪伪政府解散时,逃到了日本。他过得这么舒坦,会不会暗中投靠日本人,获得了财富……”小小还能说什么,林昌武在她的心里要么是神,要么是恶魔。她内心对他有莫大的不理解,左右摇摆着,无法给他安个准确的位置。

突然,林昌武不要画了,推土机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原来,推土机的前面有个女人跪着。林昌武赶去,见是小小。小小劝他不要炸毁龙脉。他一次次扶她起来,她一次次重新跪下。看着这泪流满面的女人长跪不起的样子,他不能再拒绝下去了。小小说,你带我走吧!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你的女人。你选择,在龙脉与我之间选择吧!林昌武痛苦地蹲下去,当他抬起脸时,一脸的泪水哗哗泻……

林昌武正令让推土机离开,宣布不再破坏王山的龙脉。

小小的脸上都是泪,但又时不时充满了轻松和笑意,告诉伞园老板:我跟他进城做他的妻子了,你愿意吗?

伞园老板点着头,站在门后目送他们走远。这一刻,周围人才明白过来,过去的伞园老板做的很多事,都是为小小做的、为林昌武做的、为革命做的。

别人怎么说,那总是别人。

现在站在和她生活多年的房前,伞园老板无端地流泪了。

现在生活在王山贝,站在我眼前的年轻女人,她说小小算是她的母亲。“她抛弃的伞园老板,是我的亲生父亲。她去做了受人尊敬的林太太。”接着又说,“我父亲说,她爱的就是林昌武,所以她才跟他走。可是我父亲对她的关怀,难道不是感情?”

我没有想到,她会专门突出了感情这一点。我也无法回答,这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看影视作品里,地下党为革命需要佯做假夫妻的,最后不都真的走到一起了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严格地说,不是抛弃,是保存,是别无选择。”

我告诉这个年轻女人,“母亲晚年的时候,长对着‘王山贝峡谷五个字发呆。我问母亲为什么发呆,她说是为你父亲。母亲说起过,也许是她牺牲了你父亲。后来你父亲怎么样了呢。共和国成立后,有人专程来找他,他却不见了。”

“不是找不到,是林昌武走后,又有一批人放炸药包炸龙脉。是我父亲,把炸药包一个一个地扔到深水里,再把自己同那安放炸药的人一同炸死了。”她常年留在王山贝峡谷,最初只是想祭拜她过世的父亲。她父亲毅然用生命保存了王山贝人的生活状态,他的牺牲到现在也少有人知道。

小小也是我的母亲,我是她和林昌武的孩子。算起来,峡谷里这个年轻女人是我的姐姐。我在王山贝峡谷看到我姐姐,从前那个在伞园被父亲罚跪、和她父亲一起包容和爱我母亲的女孩子。她让我回到这里感受王山贝的生活!

她把自己淹没在的对联、贺帖、文书中,连南瓜花和紫苏叶上都刻画着她文静的字体。我问她会常年生活在这儿吗?她说会。我又问她,外面的刺激和享受,她不好奇吗?她说她不想父亲的灵魂失踪在深山里,一个家也没得回。

我的这位姐姐,她长得美,在二十出头步入婚姻,几次三番改嫁,后又为一个偶然而来的英雄一样的男人失眠和心碎。她一生在兜着和我母亲和其他王山贝的女人,极其相似的圈子。一口清凉的山泉水喝下去,她对我说,没有那些爱她或她爱的人,她何必蛰伏在这儿。

并且我最后要为我父亲林昌武洗刷冤屈。人们以为是他欺骗了我母亲,私下安排人去执行炸毁龙脉的任务。其实我父亲当年早就秘密脱离了国民党,他的富贵、铜臭,是他真实身份的幌子。他假意执行国民政府炸毁龙脉的任务,而在暗中却是去保护,是他通知伞园老板有人替换了他,密谋在什么时间炸毁王山贝。伞园老板的牺牲,问题不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派了人手增援他,而他不留退路似的,一个人去和一个组织抗衡。

父亲在我心里是个英雄,很多话他无须说我就懂。他在公开追悼完从前的伞园老板后,就病逝了。伞园老板的死,我父亲的死,都让我母亲痛苦不堪。

我和我姐姐,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深山峡谷里有龙脉,说着我们对男人的种种偏见与向往。炽烈的女人气息,让人感受到的,是千古不变的王山贝女人对世界、对爱情的真挚!

说真的。这儿的女人,形形色色、变幻无定,全力以赴地扑向爱情。于她们的眼界,这婺源深山里的龙脉其实是凤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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