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2016-02-15曹宠
曹宠
一连几夜梦中,都是走在回乡的路上,但梦中的故乡的路,却总是变化无常,儿时的小道遍找不见,宽阔的柏油马路边,到处绿树成荫,几次停下想找个行人搭话,但他们却都是骑着轻骑匆匆忙忙而过,一辆小巴开过更是呼的一声闪过,一辆大巴开来又是轰轰飞驰,我一着急竞也飞了起来,四顾寻找我那祖居的村庄,晃晃悠悠,我两脚离地飞奔着,但总是飞不高,我沿着那条向南的依稀的马路飞奔着,估摸离祖居中庄该只有二、三里路了吧!我弯进了右边那个房屋成排的村庄,村头一块麦田边,两个老农好像在拉话,我向前招呼问:“打听一下,这里离中庄还有多远哪?”两位中的一个大嫂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说:“呵,中庄吗,呵中庄我也不大清楚啦!我们是外来的。”我听着这大嫂的一口四川乡音,也好亲切,也用四川话问:“那这是啥子村哟?”旁边那个中年汉子插话了:“这可是叫大园里呵!中庄村在前面可能不远了,那里在拆迁造路呵!”呵呀!这汉子讲的竟然是道地安徽肥西话呢!从大园里到中庄也不过就二、三里路了'再过蒋家庄,堵家村,就到了中庄了。我谢过他们就要向前奔,我觉得我的双脚竟然又飞了起来,它竟然是跨过田陌,越过池塘,如履平地。穿过蒋家庄,就该是我儿时和一伙邻村小伙伴打掷土块仗的堵家村了,堵家村与我们中庄之间有一个小池塘,池塘中有个小土墩,一旁大约有三、四亩地,那块地是宝地,因为土墩四周是水,大旱不会干。据说这塘里还有四个水眼,是泉眼,所以塘水不会干,这块地因此就叫“四眼塘”。这是我父亲死后,三四个弟兄分家,因为我最小才七岁,还有带着我的母亲幼妹要生活,才照顾着分给我们的。我想该看见我那块解放前供我养我的“四眼塘”了呀!但是看不见,没有土墩,没有池塘,脚下只是一块即将成熟的黄色麦穗。中庄村也看见了前面村庄的住房稀稀落落,隐没在一簇簇的竹子中。我明确地记得,中庄村往南,前面的村庄应是大道边的陆家村,这大道是从“云亭”直通“长寿镇”的,它穿过昆山山口的大王庙,往南可是一望平阳,昆山离中庄不过二、三里路,虽然不高,可山顶上有巨石,山顶有庙,山脚下是一片坟地,正是每年清明赶集时最热闹的地方。我多次随堂房老阿哥在这里买甘蔗和荸荠吃,怎么一点都看不见了呢?我晃悠着两腿,想让自己飞得高一点,以便更好地寻觅这故乡的山,故乡的村庄,但是没有,没有昆山的影踪,不远处只是一条长满绿树的土岗。我想,难道走错了方向?不觉就站落在一簇竹子旁的几间土屋旁。这几间好像还是过去的没有重建过的破旧村屋。“这不是阿六伯伯家吗?”土屋里走出个土头土脑披着散鬓的老年人。我看竟是阿六堂兄。他愣了一下,就开口说:“宠弟,你可回来啦!”这句道地的云亭中庄村乡音,忽然让我忆起1979年时我三哥曹骧从海外归国省亲时他握着三哥的手膀说的那句话。呵呀!这已是30年前的一幕啊!现在阿六伯伯不是早已过世了吗?怎么又会在此出现。但是,我不管它,我只想知道“中庄村”的下落。我向他急着问:“阿六哥,这是中庄吗?”阿六的脸色有些怪异,半响,并出一声叹息:“中庄迁走了,迁走了!”直到这会儿,我才觉得是在做梦了哎呀我怎么会飞了呢?我……我这是在梦中了?中庄没有了,我一下惊醒,一身热、汗,但闻窗外风声萧萧,一连几夜,我都做着这“回忆”的梦,虽然情节有些不同,可主题却都是一个啊!
我自13岁离开故土,投亲靠友,读书识字,父亲1937年死于抗日战乱中,是个乡下郎中,母亲因是个城市女子,读过几年私塾,所以总想让我读书认字,知礼成人。1949年上海解放时,我投笔从戎,参加部队,不久就奋战异国他乡,幸存返国后,辗转于外乡地方学校,浪迹江湖,从此离开了故土故乡,虽曾几次回乡寻访家乡父老,近亲后人,然亦是流星一瞬,悠忽而逝。1979年曾随从海外归来的三哥返里寻亲,所见老人,已伶仃暂存,同龄人亦已去世过半。唯儿童兴旺,成群相随,当时我和三哥均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叹!今又三十余年过去,三哥早已亡故,家乡老人尽皆亡没,同龄人听闻亦仅存数人而已!最近又闻家乡为建设发展,城乡一体,已将分散于山麓、岗尾、田头、陌上之墓葬人_律集中迁去远山深处矣。有些村庄因筑路或建设某些项目需要迁移,故里中庄村一部拆迁,因此我决心在五月,携全家儿孙回乡祭祖省亲。
五月的一个清晨,我们全家从云亭镇出发,走上了去故里中庄之路,从云亭到中庄只有四里路(华里),可儿时走这曲曲弯弯的泥土路总觉蛮有走头的,而今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通昆山头,(七里)一眼能看个透了。路两边绿树成荫,使你更分不出路两边的树庄是什么村,而各村的面貌也都变了,房子一排一排的,干净整齐,更找不出过去各村的具有的特色,路上更少徒步行走的人,两辆轻骑驰过,就来了一辆轿车,竞连骑自行车的人也不多见,人们都在路上匆匆地赶着。
有的村边房子有时会是加了围墙,民房变成了工厂和车间,而且不是一家,二家,竟然是一堆三、四家,有广场有商店,俨然又成为了一个集市。我一路上仔细辨认着这些房子是哪个村?这些房子又是哪个店?凭着旧时对地形,和一些河塘的记忆认出来“居杨村”“堵家村”等。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在那几天的梦中找不到家乡了!儿孙们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这和上海的郊区差不多呀!”的确,城乡一体化么,哪里的标准都该一样吧!
走进中庄村头,忽觉面前一片开朗,灰尘四起。机声隆隆,高架耸立,好一片繁忙景象。开车的侄孙告诉我,这就是拆了三分之一的中庄村在扩建江阴大道的工地。走进村头,进村的那条大路已消失,两簇竹子也没有了'因为它们正好在道路范围以内,东北村头的几排民居也早已拆除,这十几家也早已搬去云亭安家了,当然,他们都得到拆迁的补偿,而且连每棵铲除的树也赔了钱。
走进中庄村,我最想找的是故人,是那些年迈的乡亲。但村子里寂静悄悄,偶尔在大门洞开的房子边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泥巴。不远处的对面房前场上,两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捣弄着一辆轻骑,又打气又擦车的,两人拉着呱,口音竟然是四川的。我和老伴慢慢前行,阿姨推着车在后随行,没有跟着看热闹的孩子连对我们汪汪吠叫的狗也没有一只,这与三十年前我陪三哥回来时的情景完全两样了。这是多么寂静,多么安宁的村庄呀!有些房前屋角的花坛中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我终于看见在一家大门口坐着的老翁了,他静坐着,闭上了双眼,好像在打盹,我走近一看,竟然是我近房堂侄九十四岁的永厚。他好像有些感觉,睁开眼,看见了我。“唵唵,宠叔,你回来了?”我说:“你怎在门口打瞌睡呢?”“是呀!是呀!前几天就听说宠叔你要回来,在门口坐着等你呐!”永厚利索地站起来,招呼我在他身边的长凳上坐下说。“这是婶娘吧!”我没坐下就赶紧一个个打听起村中的老弟兄来,但他们还都是我的后辈呢。同郎,惠初,永熬呢?还有永祥,那个大家都喊他“茅山芋头的?”永厚一下却愣住了,“都走了。都走了?”什么?“都走了呢?阿狗今年初才走的,吃过晚饭,睡到半夜就走了,医生说叫什么心梗!”永熬、永祥前几年就走了。他们比我大几岁,惠初是去年死的,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只有他比我小几岁。我极想见的一个儿时在云亭镇街上同住过的堂侄民益却在上个月走了。我正懊恼着,永祥娘子,阿泉娘子,慧初娘子一帮孙媳娘子听说我在永厚家,就都来了。寂静的村庄,果然也热闹了起来,他们说,村里的青壮年,除外出打工的,现在也都在附近的民企上班了,早出晚归,家里留下的也只有不能干活的老人和未上学的儿童了。要是说有年轻力壮的,那就是在厂里三班倒的打工仔,那两个四川妹子也是上完夜班回来休息的。有些已外出打工和工作的人家,就把多余的空屋租给了外来的打工仔。他们有的也是拖儿带女连老人也带来照顾孩子了。所以我在前头梦里也已遇到了这些外地来的村民!家乡变了呢?不但景色在变,人物也在变了。我坐着轮椅,从村东走到村西,一路寻觅儿时的记忆,解放前,中庄村的村民都姓曹,老祖宗传下来五房人,村西头住的是大房,最穷,小孩都是贫雇农,村东头的是小房,辈分最长,都是些中农成分,二、三、四房屋在村中央,四房最富,都是地主,二房好像是绝了后,我从小就没有听说他们的子孙是谁,三房是很奇怪的一房,听祖母说三房的前代本是曹家的大管家,忠耿,有了后人但始终没有离开曹家,始终在中庄落户,因此就转姓曹,成了曹氏的三房,这房香火不旺,几个子女有在外面经商的、当伙计的,因为田地不多,家里的几个子孙也成了贫雇农。到了抗战时代,有子孙叫阿富的,在南京混了回来当了日伪警察,有些伪绩,虽未祸及曹氏,但暗中都为曹氏族人所不齿,他是在抗战期间被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枪毙在云亭镇上的。
我家是小房的,我父亲自幼失父,由祖母高氏从二十多岁时守寡持家,扶着一男一女成人,后父亲被送去武进农村乡下郎中处学徒,满师后回家成为一名乡下郎中。亦耕亦医,勤俭度日,在小房中,我家是小房中的小房,辈分最长。这房也有四五兄弟,除种田外也有外出做季节贩卖的,所以都是中农成分。有一个叫阿四的,后来在云亭镇经商开米行购买土地,解放时成了富农。在中庄村中间的“四房”最富。因为他们的上代读书,做官加经商发了财,购买土地,成了大地主,他们人丁也兴旺,有弟兄七、八个人。在外的也多,这一族是最早离开中庄村的,有先到云亭镇上而后江阴城再后向无锡、上海直至全国各地,解放前夕,四房一族,基本离开了中庄村。这一房的变化最复杂,他们的后代中鱼龙混杂,有革命成为烈士的,有为革命远走他乡的,有反动被镇压的,有成为干部、教授的,我与这一族的同龄儿女,也有着很多童年的记忆。
我们小房的全房子孙十几户,住在村东头的一幢五进的大院子里,我家和惠郎家一户以及他们家七十多岁的老代娘,住在最后一进。我父亲做了医生子孙兴旺,住不下,还在五进宅子的后面,增建了一套五问新屋和一些偏屋,我和母亲父亲住在新屋里,父亲乡下郎中的诊所,也就在新屋中的大厅里,新房的东头开了一扇大门。乡亲们来求诊的也就走东大门了。但是,要到中庄村前的门前大场上(也是打谷场)就要从老屋的一进进的门厅过道走出去,每天夜晚,村前土场上是最热闹的地方,门前大场上三三两两地集结了吃过晚饭的庄稼汉,叼着大烟袋,唠着家常。这时更是全村孩子们聚会嬉耍的好辰光,有的打闹拌嘴,有的会合起来唱山歌。夏天的夜晚,大场上搭满了铺板、长凳,人们都一天辛苦以后,全家就在凉风习习的大场上吃晚饭,吃完晚饭大人们就从板凳上、铺板上聊天,孩子们有的跑到田畦上去捉萤火虫,装进玻璃瓶中,一亮一亮地当手电用,口里还唱着“萤火虫,夜夜红,阿公挑水浇胡葱,阿婆打浆糊灯笼……”的儿歌,有的就躺在铺板上仰望繁星数着天空中闪烁着的星光,并唱大人教他们的儿歌:“满天星亮晶晶,好像仙人眨眼睛……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而在老人的议论里,更有人会叹出了人心不古,世事艰难。我最难忘的则是秋日新谷上场后的门前大场上,一垛垛堆满的新草垛散发着稻谷的芬芳,孩子们在夜晚都聚集在大场上,玩耍唱歌,有在草垛行里躲来躲去捉迷藏的,村东头和村西头的孩子便会分头聚在一起,互相斗嘴,甚至会吵起架来,西头穷,中、东头富,会使孩子们的心情有些异样,但这只是个别较大岁数的孩子问才发生的事。年幼的孩子们不管这些,只是照各自的兴趣结合起来,中间四房里的孩子则会根据各自的喜好,结伴玩耍,我在东西两头都有玩伴,西头的阿狗,阿善,他们都比我大,我跟他们去放牛,吊田鸡,东头的和我玩的,一般都比我小,而且女孩多,他们和我玩办家家,捉迷藏,还哼着讲述女孩出嫁的民谣,如:“大姐嫁在周庄,二姐嫁在祝塘,三姐没人要,一顶花花轿,抬到陆家桥……”当时周庄是富庶的地方,祝塘排在后面,而陆家桥是个穷地方。“办家家”中女孩都喜欢当新娘,有一次中段四房里地主家的小希婉一定要给我当新娘,因她和我一起上小学而且又是个男孩的脾气,喜欢爬树捉鸟吊田鸡,敢作敢为,解放时,她参加革命,在无锡当了个小学的校长,她哥则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离休后在无锡,他比我大二岁,现在该88岁了吧!现在每当静夜沉思,我一闭眼就会想起这些场景,这些个夏日与冬日的夜晚。这些个孩子们的乐园,这些个穷孩子富孩子的乐园。
我坐着轮椅车在村里转悠,旧时的记忆在逐渐消失,夏日的大场消失了,儿歌没有了,四周的青山也变矮了……当我转悠到村西头,到儿时游泳的大河边时,两辆推土车正在忙碌地推着河边的滩地,说是准备为一条18公里的江阴第五大道建一座让河东河西合龙的桥。河两边的田地都已作收购补偿,但滩地上的蚕头杂蔬果已经成熟,突然阿泉娘子急匆匆地赶来,大喊着,“推土师傅,你慢—下吧!让我把蚕头采下来吧!”在一旁抽着卷烟的一个师傅不耐烦地说:“不是政府都已补偿给你钱了吗?我们可不能耽误工期啊!”阿泉娘子请村里头的人快去找她的大儿子来帮忙,自己疯一样地连根带豆地拔起蚕头,这已经到嘴边的豆子可不能让机器吞掉啊!我让给我推车的保姆快去静忙。阿泉当兵回来后在村里机灌站管水,前年去世了'现在由大儿子接班,阿泉是我隔房的侄子。在上海横沙的守军的一个陆军连里当过三年通讯员,因为身体弱,人又矮小,服役期满后就复员回村的。不时,他大儿子骑着电动车就来了,一下车就给两个正停车休息的推土机师傅发了两支烟,寒暄起来。
阿泉的大儿子热情地陪我去昆山脚下我儿时清明赶集的玉皇殿,永福庵,但一切都变了,山脚下的坟场迁走了,山上的树林茂密了,但好像山变矮了,听说上面都用铁丝网圈起来了,要造什么生态度假村了。里面将来会凭证出入了。我想找山口大王庙边的大道,这是直通山南长寿镇南下无锡的要道,可旧时的痕迹完全没有了,山脊变平坦了,地势也矮了,一条平坦笔直的柏油大路直奔山南的水泊,村庄……
当夜乱梦,家乡变了,儿时的记忆也渐渐隐去,再听不到儿时玩伴的歌声,人老的老,走的也走了,村内的“乡音”也变了,听到的全是五湖四海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记忆在渐渐地隐去,旧事的景象,也渐渐地淡入淡入,故乡在远去,时光啊!一切将被你慢慢淹没,而我也即将会化作尘土,化作春泥,永远融入祖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