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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洗澡

2016-02-15老稊

雨花 2016年1期
关键词:浴池浴室技师

老稊

我的第一次洗澡一定发生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因为按乡俗这叫“喜三”(洗三)。这一天由接生的老娘婆为新生儿洗人生的第一澡,并明烛上香,燃放鞭炮。

看来,洗澡这件事首先是作为仪式来办的,自古以来,“斋戒沐浴”就是庄严的事、神圣的事,是重要时刻的重要准备。

“喜三”作为人生旅程的开始之举,预示要一辈子干干净净做人,这是洗一次管一生的澡。过年的澡

童年时代的冬天,洗澡只会安排在每年的除夕这一天。为了这一“澡”,往往颇费周折,妙法用尽,甚至大动干戈,弄得五花八门。

当时的农村是没有澡堂子的,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洗澡十分为难。那时的交通极为不便,我的家乡不仅叫水乡,而且叫“锅底洼”,我那个村哩,又在“圩里”,相当于“锅脐”那个位置,海拔最低,开了门就是水,交通出行只能靠船。当时最豪华的交通工具是轮船,每天只有一班从我们公社唯一的轮船码头开往县城及沿途各乡村。从家到县城虽只有三十多公里,却需要坐上六七个钟头的船。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自己的村子,以及村外有个公社,似乎这已然就是整个世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在过年之前到城里的浴室去洗澡的。

然而,过年太重大了,洗个澡该是十分必须的。于是家家户户会想出很多办法来。比如,到杀猪匠的家里借杀猪用的大木桶,烧—大锅的水,一家人轮流洗;比如,用大瓮子缸储上半缸热水,一个一个下缸去洗;再比如,到村里唯一一家开豆腐坊的老秀余家那口扯豆浆的大缸里分组下去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前两种方法需要自家烧很多水,得费不少柴禾。那时候做饭用的烧草都不够用,几乎家家如此。我清楚记得有一次,一家因为责怪另一家指使孩子去偷他们家的“草堆”而大打出手。有很多人家都会在冬季到来的时候,联合起来开船去东海边的滩涂上刈柴草,以补炊用之不足。这件事庄上的人简称“下海”,这跟后来和现在说的“下海”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生火的柴禾是稀缺资源,所以一般这过年一家人的洗澡水,会跟年前的蒸米糕、米团合并开展,蒸米糕、米团的水,叫“笼汤”,米糕米团蒸好之后,“笼汤”可以二次利用来洗澡,与如今循环利用资源的精神是一致的。

至于小孩子们到老秀余家的豆腐坊洗澡,情况会比较复杂,首先得看大人和老秀余家的关系,要么就看家庭在村子里的地位,比如,父母做干部的、姐姐做赤脚医生的、哥哥做教师的等等,这样人家的孩子去,老秀余会接收,并按他确定的先后顺序排队,然后根据块头大小搭配组合,或两人_组,或三人_组,轮番下缸。洗这样的澡最让人陶醉的是:在豆浆起锅后,浆锅上有一圈“浆巴子”,老秀余会用大铜铲子一铲,分给洗好的和等待洗澡的孩子们吃。“浆巴子”美味极了,颜色深褐,样子像一片片“麻布”,上面有一个个小孔,特别香,发黑的地方虽有些苦苦的,也好吃。有时碰巧,百页刚刚压榨好,脱箱了,老秀余会将出箱的百页四周那粘在一起的边沿部分,用一把锋利的刀裁下来,这样,出了箱的一筐百页就像一本厚书,要翻到哪一页就翻到哪一页,很方便老秀余出售。这裁下来的百页边料,又是让孩子们不住咽口水的美食,老秀余也会或多或少让来洗澡的孩子分享。我记得约摸六岁或七八岁时在豆腐坊里洗过一两次澡,特别记得吃过他们家的“浆巴子”和“百页边子”。那味道真美。四德泉

正式进浴室洗澡,是我到城里上学,生活实现“农转非”之后。虽说学校里就有浴室,但只有每周六才开放,于是绝对可以叫做人潮汹涌,每个人都只能站着洗,不算大的池子就好像是一个插满了竹竿子的水塘,再想把自己这一根插进去很不容易。挤不进去就只能站在池子外面干等,瞄着那些洗了很久可能即将“出水”的人,并挪到他们附近去。一旦有人上来,马上见缝插针补进去。有些人明明洗来洗去应该差不多了,可就是不出来,让人心生厌恶。

后来我们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一商量,干脆到街上的浴室去看看。这一看啊,可不得了!犹如一次革命,彻底颠覆了我的洗澡观。这在我的洗澡史上是划时代的、里程碑式的,我发现:洗澡决不只是让身体泡在水里、把污垢清理出去那么简单,它是由一整套规范、一组组工艺、一系列流程构成的复杂而有趣的活动。像一个集会、一次沙龙、一场演出,紧张而有序、温暖而热闹。

我们去的这家浴室叫四德泉,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小街上。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中间的石板已经被脚步磨得发亮,泛着青光,两边石板上则有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油渍覆盖着,走在上面鞋底总像要被黏住似的,这种感觉跟洗澡前身体的感觉是一致的。街的两边有住户和一些并不稠密的大小店铺。从南向北需要经过两口古井,在第二口古井的右前方就是四德泉的门楼。

四德泉的门楼很高,外墙白色,膝盖一样高的门坎和足有二人高的大门均为黑色,门上方一块汉白玉石头,用楷书刻出的“四德泉”被大红油漆描得很醒目。进了大门,是浴室的过厅,右手是卖筹子的,辞典大小的长方形窗子用小指粗细的钢筋隔拦着,卖筹子的老头端坐窗后。浴客们排队,交钱,取筹。筹子是二指宽的竹片儿。头上涂了绿漆的,1毛钱,楼下统铺;头上涂了红漆的,1毛5,楼上雅座。对应每张躺椅的墙壁上方'有悬挂衣服的木栓,客人脱了衣服会有跑堂的来用叉子一挑,随后用力向上一弹,一摞衣服会被稳妥地挂到高高的木栓上去,这是需要功力的。第一次我是像看杂技表演一样,呆呆地望了好久。

进浴池的门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开,因为门后面用钢丝拽着一只大石锁压着,这样就实现了关门的“自动化”,利于浴池保温和蓄气。人_进去,即被腾腾的蒸气包住,即使在最冷的冬天,几分钟之后便会汗如雨下。有一次我竟然在浴池边上晕倒过去,是几个同学把我抬出去的,好在时间很短就苏醒了。据说我当时脸色煞白,跟死的样子差不多。可我自己只记得是当时胸部稍感不适,就在准备出去透气的时候,迷糊了,只觉得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就像是睡在了一个闹市的中心或是无数鸟儿鸣叫的森林,浑身疲乏,并没有感到特别地难受。相反,在出了浴室之后特别地神清气爽。

四德泉的浴池子是值得一说的。整个浴池被划分为四个水槽,每个水槽约米把宽,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从里向外分别称头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和四道水。头道水是特别烫的,下面就是锅炉,所以上面用木栅栏盖住,只见蒸气腾腾升起。有些老浴客进来之后会先躺在上面蒸一会儿甚至睡上半觉,然后才开始正式洗。还有的坐在木栅栏上,把毛巾放到头道水里,在脚丫里来回拖。据说“热水烫脚丫”与“屙熬急屎”和“饭后一支烟”,被并称为人之“三大快活事”。

池子外侧有擦背师傅。是一位老技师,光头,精瘦,浑身骨感。老技师一边擦背一边会聊他的擦背经:擦背啊,考究的就是一个“力道”,用力要恰到好处,做到重而不滞、轻而不浮。从哪儿起,至哪儿落,都得有章有法。他一边说,一边擦,每一个回合下来,他会把你身上的滋垢,搓成一根“面条”,放在你的肩膀前,眼睛边。接着再擦、再聊:擦背的毛巾在我的手上,就像木匠的刨子,平推向前,不深不浅,有些功夫不到家的人呢,手上拿的就不是“刨子”而是“锯子”,力量不从手腕出来,而从臂上出来,深一把、浅一把,客人很不舒服,又不出货……就在边聊边擦之中,你的正反两面和上下四肢已经被清理完成,老技师指指床头的一堆“面条”,笑呵呵地说,瞧,连汤带水,足够下一碗了。这时你会觉得这擦背的钱花得真值!但是,整套程序并未结束,老技师会再打上一小木桶清水,从你的脖子向下一冲,把身上的和床上的污垢冲个干净,接着给你的通体来一遍按摩和拍打,整个过程轻、重、缓、急,节奏有致,按、压、捏、揉动作各异,用拳、用掌、用指、用肘,让你觉得所有关节和各部分肌肉都重新被整理了_一遍,放松了下来。过程中,老技师还会适时问你或提醒你:颈椎要当心啊,这儿有个结;肠胃不太好吗?便秘啊?大肠经不通哩!说的有准有不准,听的时候不必太当真。

整个浴池洋溢着祥和舒服的气象:在朦胧的水雾笼罩下,每个人都在自由而认真地处置自己的身体。高声交换各种消息的,自顾自伸胳膊展腿擦洗的,躺在头道水池的栅栏上呼噜的……这是一场解放身体的大Party,每个人都在尽隋地发挥,直至全身的关节、肌肉和经脉达到极致的爽快为止。

池子的水当然也在变化,不停地变浑、变厚,水面上漂浮起一层油花,使人联想到《阿房宫赋》中“渭水长腻”那句话。但是有经验的浴客并不认为这洗厚了的水是脏的,不能洗的,反而说洗“开堂澡”不好,那个水啊“剐人”,伤元气,而“跟汤澡”是养人的。在我看来,浴池里的水再浑浊,洗澡过后的身体照样是清爽和轻松的。

从浴池出来,身体的消耗不小。这时会享受到“热水把子”的好处,这种“热水把子”是将毛巾放在煮沸的水中,由专人从这沸腾着的水里将毛巾捞起来,再用力把水挤干,给每个出浴的人用滚烫的毛巾从头到脚擦一遍,帮助“收汗”并消除疲劳。据说,这是进浴室做跑堂必须过关的第一道功课。这一关过不了得走人,老板不收。身上的汗水收干之后,便可回躺椅休息。

这时伺候的茶水,多是茉莉花茶,因为身体对水分的迫切,所以茶显得特别香。这么多年来,喝了很多的茶,但唯有那时在四德泉享用过的茉莉花茶,味道经年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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