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之趣
——从《徒然草》之趣味看吉田兼好的处事哲学
2016-02-14罗婧文
罗婧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徒然”之趣
——从《徒然草》之趣味看吉田兼好的处事哲学
罗婧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徒然草》作为日本随笔文学的双璧之一,在中国似乎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截至今日,共有三个全译本,几段摘译,以及一些着重研究其影响的论文。目前的研究主要是针对吉田兼好的儒释道观念及其无常观的讨论,对于其中比较重要的趣味观,缺少研究。本文就以《徒然草》中的“趣味”问题,来探讨吉田兼好的处事哲学。
徒然草;吉田兼好;趣味;处事哲学
兼好法师(1282-1350)本姓卜部,居于京都之吉田,故通称吉田兼好。初事后宇多院上皇,为左兵卫尉,1324年上皇崩后在修学院出家,后行脚各处,死于伊贺,年69岁。兼好出身下级贵族家庭,从小就学习和歌,通晓汉和文学。《徒然草》由今川了俊命人集其遗稿,编集成二卷凡二百四十三段,取开卷之语定名。
一、《徒然草》之概况
(一)《徒然草》的作品特点
《徒然草》是日本中世(1192-1603)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日本的中世文学,按照其创作主体,大体可以分为公家(皇室、贵族)文学、武家文学、僧形文学和庶民文学,把僧形文学再进行细分,又能划分出僧侣文学和隐者文学两大类。在日本中世社会,僧侣和隐者是文学创作的一股中心势力。”[1]
近代学者北村季吟著疏《徒然草文段抄》有解题之语:“此书大体仿清少纳言《枕草子》,多用《源氏物语》之词。大抵用和歌辞句,而其旨趣则有说儒道者,说老庄者,亦有说神道佛道者。又或记掌故仪式,正世俗之谬误,说明故实以及事物之缘起,叙四季物色,记世间人事,初无一定,而其文章优雅,思想高深,熟读深思,自知奇妙。”[2](P328)
(二)《徒然草》的写作背景
兼好所处的日本中世社会处于平安时代和江户时代之间。由有闲贵族阶级支配的平安时代,和德川家族强大坚固幕藩体制统治下的江户时代,是日本历史上相对比较和平稳定的两个时期。而其间的中世,大小规模的战乱不胜枚举,被称为战争时代、乱世时代。
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兼好所处的镰仓时代末至南北朝时代与整个日本中世时代一样不幸。前一个时代——平安时代以来的贵族统治衰落、解体,武士阶级登上历史舞台,掌握了政治军事大权。皇室分裂为南北两统对峙,皇室与幕府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不仅如此,幕府内部的斗争也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在这样一个政局动荡不安、社会生活困顿、人心不稳的大环境下,文学世界更加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安,而民族性的体验却也展现出了不同于前代的风貌和格局。
宿久高教授在1992年出版的《日本中世文学史》“隐士文学”一章中,专门抽出一节——兼好法师和《徒然草》,并附有九段译文。文中分析了兼好出家的原因,认为兼好“出家只不过是形式上与置身于现实社会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建立,而绝不是严格的佛教意义上的求道者”,“实质上就是逃离纷纭复杂的现实社会,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本质上与贵族式的生活方式无异的独自的天地。比鸭长明更洒脱,更具有随意性和兴趣所至的特点”,认为“兼好的思想是怀古非今,怀恋昔日的贵族社会的旧秩序、旧制度、旧文化,而对中世的封建制度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这也是他的世界观和文艺观的主导方向”。[3]作者将《徒然草》与《枕草子》《方丈记》作了比较,非常简练精当。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和自身情感变化中,吉田兼好对于美之体验,也更趋向一种更为内敛性的美。虽然吉田兼好在书中的性格并不统一,禁欲家与快乐派的思想同时并存。但就是这种矛盾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充满人情的,更自然而且充满趣味的法师形象。
二、《徒然草》之趣味
王以铸对《徒然草》极为欣赏,评论说“作者在本书中,无论是记载典章制度、逸闻趣事、自然与人事的知识,还是对人的世俗心理的描述与分析,都表现了他对人生的各种表现和周边事物的深入细致地观察和积极、风趣的态度。作者的冷静与洒脱、淡而不俗的诙谐与机智具有高度的日本特色。他的文笔超妙而不空疏,风趣而不油滑,本书很多段落都是绝妙的小品文,使人百读不厌”。[4](P8)可以说王译本在作为译著的同时,也是中国最早的关于《徒然草》中国古典文化研究的著作。
《徒然草》是一部散文合集,所以内容体现了吉田兼好对于生活、社会等方方面面的思考。文东在《徒然草——一个日本法师的生活观》中提到:“兼好的思想,融会了儒、释、道,而臻于通达之境。他的基本立场,仍然是劝人舍世向佛,但他不是高颂佛号,广宣教义的法师,他安坐下来,悠然地对你摆谈:你倘要立功名,或者当如是;你倘要积财货,或者当如是;你要吟风赏月、倚红偎翠,这里也有几个故事,看看是怎么个玩法。”“他的意思是,你看世上精致优雅有品味的生活,我这个法师其实都很懂,然而归根结底,我觉得人世间是个变幻无常的所在,我们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想要这个,想要那个”[5](P212)。这样的处事态度让人心烦意乱、劳神费力。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不期而亡,一切在瞬间化为乌有,所以内心的安宁平静、没有烦扰,才是人生的精要所在。要做到这点其实很简单:放下过多的欲望,简素度日;更明智一点的,就潜心修佛,以求往生。
在这些评价中,我们都看了一个共同的关于《徒然草》的趣味的认同。《徒然草》最大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于它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智的议论,但决不是干燥冷酷的,如道学家的常态,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文中所提到的有“趣味”的内容又有无趣和有趣之分。
(一)无趣之理趣
虽然喜欢攀比,或者炫耀自己的才干和能力是无趣之事,但正因为其“无趣”,所以又处处透露着作者对世间事物积极乐观的态度。
第三一段,某个早晨起来,白雪飞舞,意趣盎然。去某人书信一封,但信中并未提及早晨的飞雪。“对方回信说,‘对这场雪作何感想,尊驾真是吝于一言。如此俗物,岂能与我言事?君胸中甚少情趣也。’这话着实令人回味。”[5](P34)因一封未提及晨雪的书信,兼好却被加上了无趣的标签。对于生活中的不同景致,用发现的眼光来看待,这种审美之趣味和心胸之广阔也相关联。
第一五四段,资朝卿在东寺门下避雨,看到了许多残废人,“无不手足扭曲、身体怪异,泉水世上无双的畸形人。”[5](P140)起初还极感兴趣,后来便觉得惨不忍睹,“转念想世上最好看的,莫过于天然无异常的事物吧。”[5](P140)兼好法师认为人养盆栽,为了自以为的美,把枝条弄得盘曲诡异,如同身体畸形之人一般是非常无聊的事情。这里也透露出了兼好那种对于自然平和之美的喜爱。
第一七五段,喝酒众生相。“酒之于今生,是令人犯错误、损财货、生疾病之物。虽然号称‘百药之长’,但百病皆因酒而生;虽然号称可以解忧,但醉后反易让人伤心而泣。”[5](P155)醉酒让人颠三倒四,形象全无,丧失心智;而风花雪月之时,酒却可以助兴、发雅致,不善饮者,少饮也可喜;善饮者,醉酒也天真可爱。若说因为醉酒过度而丑态百出,那就是无趣的;然而小酌,或是醉卧却也有乐趣。这其间的变化,就在于度的把握。
(二)有趣之意味
这一意味,文中提到了很多种。其实除了作者所描写的具体的有趣与无趣的直接评价外,也通过其他内容表现出了对生活中有趣之事的观察。“有趣”之态,可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意趣、情趣、景趣、乐趣。
1.意趣之趣
第一三九段,“可以在自家宅院中栽种的树木,有松和樱。”[5](P126)松、樱和柳都是有意趣之物,这都是一些常被吟咏之物。“世上罕见的品种,名字都有唐风但听起来不太雅驯的品种,以及花不太常见的品种,都不是那么妥帖可亲。”[5](P126)并且“大体说来,凡是珍奇少见的东西,都是品味地下的人所赞赏的。”[5](P126)表现了他对于庭院之自然的要求。正是这种要求,就又能够明晰地表现出他对于老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种自然之态。
2.情趣之趣
兼好法师的恋爱观似乎是受到平安朝文学传统的影响,大概可以说他有强烈的王朝式“风流好色”的倾向。情趣虽然包括了很多方面,但是这里主要阐述的是爱情之趣。
兼好对于情的看法是不同与一般人的,他认为“男人不应有妻。”就算“主持家政的女人尤其让人讨厌,生儿育女,百般宠爱,也是毫无意义的事。”并且“不管何种女人,与她相处久了,也会心生厌恶。”他所赞同的有趣之爱,是不同住而经常往来,这样“可于双方都保有新鲜之感。”
对于兼好人品后世议论纷纭,迄无定论。有人说他是放荡不法的和尚;又或者说是高僧;或说他是忧国志士遁隐者。从以上各章段中我们也能了解到,兼好法师除了对“色”抱持相当敏锐的感受性之外,同时他又是个佛教信徒,因此不论在怎样的场合下,他都不耽溺于情感上,头脑始终都很清醒,可称得上是一位纯享受“风流好色”气氛和感受的人。
3.景趣之趣
西方人和中国人描写凋灭与残破时往往流露出悲哀的情绪,然而日本人往往以欣赏的眼光去寻找一种凋灭与残破的美。既然无常与变化是生命的真谛,那它就一定孕含天之大美。
第二一段,“因境会之不同,万物莫不有其本来之情趣也。”“月、花,固无论已。虽风,亦自有动人心弦之处。若夫岩边激荡之清流,更无时不发人清兴。”第二四段,神社优雅,古木青苍,玉垣围绕,木棉垂系,蔚为壮观。
第一三七段,盛开的樱花和明朗的月色能为人所赏,阴雨或是垂帘幽居不问春归,却见遍地落花也是一种景色之趣。花是景,物是景,而在路上观景的人也成了景中的一部分。“聚集于看台前之人众中,相识者不少,可知世间之人亦非如是之众也。纵我身必死于此等人众尽死之后.亦无须久待也。”[5](P123)由于无常观与变化在日本人心中的优位,使得日本人在审美意识中,还存在着一种凋灭、残破的美学。“故人生于世,岂可须臾苟安予来日方长之思哉!”人生在世,死亡或许就在下一秒,人不能有片刻来日方长的懈怠。因为“无常”有常。
第一九一段,夜幕之趣。“万物之光采、装饰与夫色调,唯于夜间见之始觉非凡。昼间不妨简素、质朴,夜间则以绚烂华美之装束为最佳。人之姿容借夜间灯火观之,美者愈美。谈话之声于暗处闻之则引人注意,优雅有味。香味与乐音亦唯夜间更觉动人。平常之夜,夜深来访之人,别有清新之致,颇为有味也。”[5](P168)
虽然兼好用理知的议论,如道学家的常态,但根底里蕴含着一种温润的情绪,在文字上也富于诗意。这些民俗风景,亦是在彻悟的境界中,漫说生平见闻,笔调率真自然、诙谐有趣,也体现了他对人情的洞达和博通。虽然他认为人应恪守其本,或有专精,但是心境却应博通豁达。内心安宁平静、没有烦扰,放下过多的欲望,简素度日。“徒然”在日语中是“无聊”的意思,随为首句随意所摘录,但这“心安理得的无聊”,不妨也是一种生活的境界,与庄子“无用之用乃为大用”,精神也是相通的。这漫述的笔调,应该也是兼好随意自然心态的体现。
4.乐趣之趣
乐趣则又包括语趣、事趣、学趣等。
语趣是话语的趣味性。第二三段,“方今已是末世之象,只有九重之中,还肃然不受流俗之气侵染,可堪额手称庆。”市井乡野之间的语言,用在了雅正的皇宫之中。虽然变化融合也是有趣之事,但是这种家国混乱之态也让人遗憾。第二三一段,园别当入道是一流的厨师,他的烹饪技巧十分巧妙。一日做客,众人想观其技,但不好启齿,入道便说,“近来我已经连续剖鲤百日,今日也不能免。麻烦各位一定让我把这条鱼做了。”入道既能体察众人心意,又风趣,人皆感激。然而“自制佳话而为人添兴致,不如虽无兴致也能泰然处之。”与人交往自然而真诚,不要矫情造作,这样便是很好的。第二四三,兼好八岁的时候询问父亲什么是佛。在四问四对之中,父亲却没有回答出来,在与人笑谈提及时也是无可奈何。
事趣,除了一些有趣味性的事件之外,还包括对于新鲜事物的看法等。第一五段,谈到出京游历之事,“时出小游,无论何地,均足以一新耳目。乃于彼处,漫步四眺,于田舍山村等,必能多见新颖之事。若有上京便人,则可托邀侣信,告以‘此事彼事便中务祈办妥’云云,实有趣也。”对于身边的事物充满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虽然世为乱世,但是在这之中自己也应该保持内心的宁静,用乐观的心态对待外事外物。第一五二段,提到“西大寺静然上人伛偻而白眉,望之甚似高德者。西园寺内大臣殿见之,日。‘状何可敬!’皈依之情似甚笃。”资朝卿对此十分不屑,改日他抱一只老年脱毛的狮子狗进献给内大臣大人,并附言,“真是令人尊重的相貌啊!”资朝卿不与世俗同流的形象跃然纸上,此事也颇为有趣。
学趣,兼好认为人可学。但是人也应该守其度,做事也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和年龄。第一五一段,“某人曰:‘年至五十而未能精一艺,舍之可也!’困而学之,亦无厚望。老人之事,人不得笑之,然老人杂厕人众之中,观之殊属不雅。大体言之,老后于诸事宜止而不为,保有闲之身,望之得体,是所愿也。终生纠缠于世俗之事者,至愚人也。有所欲知之事,习而闻乏,得共旨趣明其大略为佳。着自始即无所欲知,则可称最善。”[5](P138)学习,得旨趣就可以了。但如果从来就没有想学的东西,亦为幸事。
三、结语
《徒然草》是在许多方面具有高超思想的一部作品。王以铸认为“要了解日本人的精神面貌的来龙去脉,《徒然草》简直是一部小小的百科全书”。兼好法师把“万物永恒的变动,看成是一个实实在在、活活泼泼的过程,并且认为世界本身的情趣正是存在于这种变动之中,甚至用十分欣赏的心情来看待这种变动,根本不曾像佛教那样从中做出悲观的、虚无的结论”。兼好认为人世间是变幻无常的所在,我们朝思暮想、所想甚多,不仅心烦意乱,且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不期而亡,化一切为乌有。不如用“有趣”的目光来看待生活中的一切,随心随意地接受这些趣味。不期而遇之乐,与不期之亡同在。内心安宁,才是人生的精要所在。
[1]朱珠.从<徒然草>看日本中世美的本质[J].云南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4,(2).
[2](转引自)周作人.周作人文类编·日本管窥[M].钟叔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3]宿久高.日本中世文学史[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
[4][日]清少纳言,吉田兼好.日本古代随笔选[M].周作人,王以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5][日]吉田兼好.徒然草[M].文东(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李志红)
Tsurezuregusa, as one of the two important essays of Japan, does not seem to get the attention it deserves in China. Until today, there are only three translations, several selected translations, and some papers about its influence. Current studies are mainly about Yoshida’s idea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and his casual discussion, lacking in his important view of interest. This paper will explore Yoshida’s life philosophy through analyzing the "interest" in Tsurezuregusa.
Tsurezuregusa; Yoshida Kenkō; interest; life philosophy
2016-04-05
罗婧文 (1992-),女,四川省成都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在读,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研究。
I106.6
A
(2016)03-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