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惠言的《仪礼》研究
2016-02-14邓声国
邓声国
(井冈山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文化创新研究
·近代文学研究专题·
论张惠言的《仪礼》研究
邓声国
(井冈山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作为清代中期尊尚郑学派的一位代表性人物,张惠言在《仪礼》研究方面成就颇丰,著述有《仪礼图》《读仪礼记》等,影响较大。无论是在著述诠释目的、诠释体式、诠释方式方法的选择上,还是在著述的文献引证、文献校勘实践上,或者是对于《仪礼》郑注、贾疏的认知态度上,张惠言的礼经研究都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治学趣向。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张惠言的礼经本文诠释并不追求对《仪礼》的通盘解读,更强调前贤礼经诠释疑误的考辨,特色极其鲜明。他延继了通过绘制图标的方式来诠释礼经的手段,所著《仪礼图》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深得皮锡瑞等后来学者的赞赏。
张惠言;《读仪礼记》;《仪礼图》;著述旨趣
“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 是为专门汉学。”[1]清代中期,有部分学者认为,《三礼》之学端赖郑玄遍注之而得以显扬于世,“夫郑氏之注《仪礼》,简而赅,约而达,精微而广大,礼家莫出其范围”[2]3。然而“顾自宋迄明六、七百年间,说经者十九皆以叛郑为事,其叛郑者十九皆似是而非”,因此,研治礼经“所以欲明郑《注》之精者,正为郑《注》明而经义乃明也”[3]1。随着这一认知的催生和一些学者的唱和呼应,尊尚郑学派的《仪礼》研究继之而起,成为当时的一种治学风尚,武进学者张惠言便是其中一位代表性人物,并著有《仪礼图》《读仪礼记》等。有鉴于此,本文拟就张氏的礼经研究著述情况与治学特色略加探讨和分析。
一、张惠言生平及著述概说
张惠言(1761—1802),原名一鸣,字皋文,一作皋闻,号茗柯,江苏武进人。出身于世代业儒的贫寒家庭,自七世祖张典以迄父张蟾宾,“皆补郡县学生,有文章名,世以教授为事”[4]536。张惠言四岁丧父,迫于家贫,年十四,即为童子师。“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余年。”[5]551“修学立行,敦礼自守,人皆称敬。”[6]13241十七岁时,张惠言补武进县学附生,两年后试高等,又补凛膳生。乾隆四十八年(1783),张氏因受金杲赏识,被邀至安徽歙县金氏家族担任教习,有幸得与金榜、王灼、邓石如等众多师友交游问学。乾隆五十一年(1786),张氏考中举人,他辞去了金氏家塾的教席,赴京参加春闱,从此开始了多年困居京师的生活,先后就职咸阳宫和景山宫官学教习。嘉庆四年(1799),与王引之、陈寿棋、胡秉虔等人一起考取进士,改庶吉士,充实录馆纂修官。嘉庆六年(1801)四月,散馆,奉旨以部属用,朱珪奏改翰林院编修。
张惠言毕生学术成就,主要集中在经学与文学两方面。“皋文为人,其始为词章,志欲如六朝诸人之所为而止。已迁而为昌黎、庐陵,已迁而为前后郑,已迁而为虞、许、贾、孔诸儒,最后遇先生(指汤金钊),迁而为镰、洛、关、闽之说。其所学皆未竟,而世徒震之,非知皋文者也。”[7]就经学方面而言,据《清史稿》记载:张惠言“生平精思绝人,尝从数金榜问故,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6]1324。主要从事《易》《礼》两方面研究,其中尤以《易》学方面影响最大,著有《周易虞氏义》九卷、《消息》二卷、《虞氏易礼》二卷、《易候》一卷、《易言》二卷,还著有《周易郑氏义》三卷、《周易萄氏九家义》一卷、《周易郑荀义》三卷、《易义别录》十四卷、《易纬略义》三卷、《易图条辨》二卷,尽括汉《易》各家古义,以羽翼虞氏《易》。
在礼学研究方面,张惠言著有《仪礼图》六卷,又著《读仪礼记》二卷、《仪礼词》一卷。张氏从事《仪礼》之学,实得安徽歙县学者金榜(1735—1801)礼学研究之真传。金氏与戴震同为江永之高足弟子,精通三《礼》,著有《礼笺》一书。嘉庆七年(1802),惠言在给金榜所作祭文中称:“则理其秽,则沦其清,拻之拓之,以崇以闳”[8]。由此可见,金榜在经学研究上对张氏的影响是很深的。在这三部礼学著作当中,《仪礼词》一卷已佚,无由考见该书原貌及其创作情况;《仪礼图》一书,据张氏《文稿自序》称,嘉庆三年戊午(1798),“图《仪礼》十卷,而《易义》三十九卷亦成”[5]551,是该书这一年便已完稿;至于《读仪礼记》一书,张惠言在世之时并无刻本传世,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记载,道光元年(1821),张惠言之子张成孙曾依其手稿本缮录之,即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抄本,而且,该书颇具札记特点,可能系其平日读书点滴条记所得,据此,该书很有可能在其辞世之际方始完稿。
二、张氏礼经文本诠释特点
强调对《仪礼》文本的研读与诠释,是历代礼经学家的重要共识,张惠言所著《读仪礼记》一书亦不例外。通读该书可以发现,张氏的礼经文本诠释并不追求对《仪礼》文本的通盘解读,更强调前贤礼经诠释疑误的考辨,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兹从如下几方面进行发覆:
(一)从诠释体式情况来看。该书属于考辨体著作,不载全文,依篇次寻究,对于郑《注》、贾《疏》之中有疑误者,或需加补充申明之例,先列所解原文,继加考辨,随文注释的色彩十分明显。全书共分卷上、卷下两部分,卷上所论篇目依次为《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仪》,凡57条;卷下篇目次第为《聘礼》《公食大夫礼》《觐礼》《丧服》《士丧礼》《既夕礼》《士虞礼》《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司彻》,凡62条。在这119条诠释例中,所涉内容主要包括申解《仪礼》经文郑《注》贾《疏》,校勘《仪礼》经文郑《注》贾《疏》,纠正驳斥郑《注》贾《疏》诠释《仪礼》讹误之例,少数条目(5例)中还涉及对敖继公、张尔岐、沈彤等三人礼学诠释见解的辨正,要言不烦,均不以旁征博引而著称。另外,在卷下末尾,附有《席上下升降》一篇,对《仪礼》各篇设席位次、面向及宾主升降情况,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考量与剖析,极具礼经学价值,有助于帮助读者厘清礼经设席礼制文化的仪文节制情况,有一个明晰的全局把握。
(二)从对待贾公彦《仪礼疏》的态度情况来看。据统计,在《读仪礼记》的119条诠释例中,就有63条诠释例与贾《疏》有关,占所有诠释条例之52.94%强。其中,申解贾《疏》诠释之例8条,校勘贾《疏》文字讹误之例2条,驳斥贾《疏》诠释《仪礼》、申解郑《注》讹误之例有53条,而后者在63条诠释例中又占据了84.13%的比重。由此看来,纠正驳斥贾《疏》诠释《仪礼》讹误,称得上是《读仪礼记》最主要的诠释任务。例如,《读仪礼记》卷下第1条:“‘习夫人之聘享’,《疏》云:‘行聘君讫,则行聘夫人;行享君讫,则行享夫人。’案:下经享君讫,始聘夫人,即享夫人,此《疏》误也。”[9]416张氏据本经上下文进行考量,指出贾《疏》的礼制诠释有误。凡此之类充分说明,张惠言对贾公彦《疏》申解郑《注》颇为不满,认为贾氏的疏解有时候甚至存在违背《仪礼》经文、郑《注》的地方,故《读仪礼记》中颇多驳斥,力辨其非。
(三)从对待郑玄《仪礼注》的态度情况来看。据统计,在《读仪礼记》的119条诠释例中,就有33条诠释例与郑《注》有关,占所有诠释条例之27.73%强。其中,校勘郑《注》文字讹误之例11条,驳斥郑《注》诠释《仪礼》讹误之例有7条,申解郑《注》诠释之例15条,而后者在33条诠释例中又占据了45.45%的比重。由此看来,张扬申解和客观评价郑《注》诠释《仪礼》之功,着实是《读仪礼记》的第二大诠释目标。例如,《读仪礼记》卷上第11条:“‘宾降,直西序,东面。主人降,复初位。’初位,谓先时主人玄端爵韠,立于阼阶下直东序西面之位,与宾相向。《注》云‘初至阶让、升之位’,非也。”[9]409又卷下第50条:“‘无算爵’节,《注》:‘凡堂下拜,亦皆北面。’案:此为经云‘长答拜’,不著面位,故明之也。”[9]422以上二例,前者乃是驳斥郑《注》诠释之非是,而后者则是申解郑《注》诠释之所由。事实上,张惠言的校勘、驳斥与申解郑《注》,是其是而非其非,其目的在于倡扬彰显郑《注》的价值,并非是简单的就事论事。
(四)从礼经文献校勘角度来看。受清代前期、中期学者重视礼经文献校勘治学风气的影响,张惠言在日常研礼过程中,也十分重视这方面的文献整理工作。张氏据统计,在《读仪礼记》的119条诠释例中,就有18条诠释例涉及文献校勘,占所有诠释条例之15.13%强。其中:校勘《仪礼》经文文字讹误之例5条,校勘郑《注》文字讹误之例11条,校勘贾《疏》文字讹误之例2条。例如,《读仪礼记》卷上第54条:“‘司马正升自西阶,东楹之东,北面告于公,请彻俎。’案:射事已竟,无事司马,‘马’字误衍,当云‘司正’。”[9]415又如,卷下第7条:“‘宾立接西塾’,《注》:‘介在币南,北面,西上。’《疏》云:‘宾门西北面,介统于宾。’案:门西,当作‘幕西’。介西上,则宾幕西可知。北面,又当作‘东面’。下《注》云‘上介北面受圭,进,西面授宾’,《疏》云‘宾东面,故上介西面授’是也。皆写误。”第8条:“‘礼宾北面奠于荐东’,《注》:‘糟醴不啐。’‘啐’是‘卒’之讹。”[9]417从这三例可以看出,张惠言的文献校勘,并不像阮元、卢文弨等人那样重视版本对校,更多是从上下文文意推导角度进行校勘,理校色彩非常鲜明。
(五)从礼经诠释的方式方法角度来看。张惠言《读仪礼记》的119条诠释例中,基本上不关注礼经文句某个字词的含义,而更多关注于礼经仪文节制的诠释。从这一诠释立足点出发,张惠言所据以诠释的依据主要有二:一是礼经文本本身,从上下文及其礼经凡例入手发覆礼制情况;二是《仪礼》郑玄《注》语,从郑《注》仪节诠释语入手,推导发覆礼经礼制情况。如果说前者是历代礼经学家研治《仪礼》的重要手段,张惠言更多是传承的话,那么,后一种诠释方法便在张氏手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与扬弃,运用的极为普遍。例如,《读仪礼记》卷上第3条:“‘所卦者’,《注》云:‘所以画地记爻。’案:《少牢》‘卦者在左坐,卦以木’,画地者此木也。又下‘筮人书卦’,《注》云:‘以方写所得之卦。’则所卦兼有木、方二物。”[9]407这一则训释例,同时运用了上述两种诠释方法,较诸郑《注》所说“所以画地记爻”,礼制诠释更加到位,更加全面。
继之,从《丧服》的诠释情况来看,张惠言亦善于从礼意阐释入手,辨析“五服”规制的合理性。在张氏看来,“盖先王之制礼也,原情而为之节,因事而为之防。民之生固有喜、怒、哀、乐之情,即有饮食、男女、声色、安逸之欲,而亦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故为之婚姻、冠笄、丧服、祭祀、宾乡相见之礼,因以制上下之分,亲疏之等,贵贱、长幼之序,进退、揖让、升降之数。使之情有以自达,欲有以自遂,而仁、义、礼、智之心油然以生,而邪气不得接焉”[10]。《丧服》篇的“五服”条文,可谓古代“尊尊”“亲亲”制服原则的真实体现,为此,张氏诠释“五服”条文,多注意从礼意发微入手。例如,《读仪礼记》卷下第29条:“适妇,大功。《传》:‘不降其适也。’凡适服皆加,此云‘不降’,则庶妇之服为降,而适妇以不降为加也。昆弟之子期,旁尊也,不足以加尊焉,然则正尊于卑者加尊有降。妇于亲杀宜大功,孙妇小功,加尊降一等,故以妇小功,孙妇缌为服,而适妇之不降者为加,非不庶为宜降也。由是言之,子孙之服者皆以至亲无降尊之降,亦是加隆,与上杀之服至尊加隆正相报也。”[9]420完全从考量“尊尊”“亲亲”制服原则的角度进行推论,礼意诠释极为明显。
另外,张氏《读仪礼记》很少提及此前的各类《仪礼》文献著述,据笔者目力所及,仅偶尔引及敖继公《集说》、张尔岐《句读》、沈彤《小疏》、金榜《礼笺》的说法,次数极少,且大都属于张氏礼制诠释辩驳树立的标靶,并非站在正面称引的立场证成己见。
三、张氏的礼图诠释特色
通过绘制图表的方式来诠释礼经,是汉代以来一些礼经学家著书立说的又一重要形式。张惠言沿继了这一治学手段,所著《仪礼图》便是彰显和全方位展示张氏礼经研究创见的又一重要成果。从著述体例与结构情况来看,张氏《仪礼图》属于一部图解体著作,凡六卷,卷一包括“宫室图”与“衣服图”两部分,卷二至卷六则主要涉及《仪礼》经文仪节图、器物图、服制表解图三类。其中,《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在卷二,《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仪》在卷三,《聘礼》《公食大夫礼》《觐礼》在卷四,《丧服》《士丧礼》《既夕礼》《士虞礼》在卷五,《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司彻》在卷六。在张氏之前,宋代学者杨复著有同名之作《仪礼图》十七卷,又分《宫庙门》《冕弁门》《牲鼎礼器门》,制图25幅,名为《仪礼旁通图》附于之后。为明瞭张惠言礼图研究的继承和创新情况,今将二者加以对比分析,借以彰显张氏礼图研究的诠释特色:
(一)从著述的诠释目的来看,张氏与杨复著述礼图的目的不同。作为朱熹的弟子,宋人杨复治学更着眼于遵循朱熹黄榦《仪礼经传通解》《通解续》中所倡导的朱子“《仪礼》为经”的思想,因而他撰著《仪礼图》不以追求礼图的实用性和可操作性为治学目的,这与《通解》《通解续》的著述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而张惠言则不同,他研究《仪礼》,一开始就具有很强的现实性目的。在《迁改格序》中,张惠言指出:“夫决嫌疑、定犹豫、别是非,舍礼,何以治之?故礼者,道义之绳检,言行之大防,进德修业之规矩也。君子必学礼,然后善其所善,过其所过。”[11]张氏从他所界定的“礼”之内涵出发,主张《仪礼》礼图研究必须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可操作性功能,借以达成“经世致用”的诠释效果。诚如今人王志阳所说,“张惠言解读《仪礼》的过程注重考查《仪礼》内容的可行性,固然有宗汉的门户偏见因素,但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张惠言持《仪礼》在清代具有可行性的观点”,张氏试图“通过构筑具体详细的礼图来帮助习礼者掌握礼仪,虽和杨复《仪礼图》有交集,但是其出发点却是着力于实现礼图的实用性和可操作性”[12]。正是基于这一考量,阮元在给张氏《仪礼图》作序时,称:“昔汉儒习《仪礼》者必为容,故高堂生传《礼》十七篇,而徐生善为颂,礼家为颂皆宗之。颂即容也。……然则编修之书非即徐生之讼乎?”[13]427-428他把张惠言《仪礼图》抬高到与汉代徐生所为之“颂”相同的地位,其实质就是突出张氏礼图具有和徐生之“颂”相同的实用性功能。换言之,杨复的礼图研究礼经学色彩要鲜明一些,而张惠言的礼图研究礼俗学、泛礼学色彩更突出一些,二者皆借助于《仪礼》礼图的制作来达成自己的诠释目标。
(二)从著述的“宫室”研究情况来看,张氏与杨复对“宫室”研究的认知与重视程度颇有差异。杨复《仪礼图》主体十七卷未列宫室图,而是在卷后所附《仪礼旁通图》中的《宫庙门》部分,绘制了7幅图,包括:寝庙辨名图、两下五架图、郑《注》大夫士东房西室图、诸侯五庙图、贾《疏》诸侯五庙图、大夫三庙图、贾《疏》大夫三庙图等,颇为疏略。而张惠言则将“宫室图”的研究抬到相当高的地位,他注意到,历代儒者研究《仪礼》多有昧于宫室不明的情况,“言朝则昧于三朝、三门,言庙则闇于门揖、曲揖,言寝则眩于房室、阶夹,言堂则误于楹间、阶上”[13]428,因而后人研治《仪礼》,必先明古人宫室之制,然后才能知所位所陈及揖让进退之节。有鉴于此,张惠言《仪礼图》卷一里,首述“宫室图”,兼采唐以来及清代诸儒研究心得,断以经、《注》,绘图凡7幅,依次为:郑氏大夫士堂室图、天子路寝图、大夫士房室图、天子诸侯左右房图、州学为榭制图、东房西房北堂、士有室无房堂。这些图例中,既有传统礼学家相沿已久的情况,如“郑氏大夫士堂室图”一图,后来曹元弼《礼经学》收录时更名为“礼家相传大夫士堂室图”;也包括有张氏本人的研究创新所得之图例。这些“宫室图”,对于其他仪节图例具有导向性的作用。
(三)从著述的“仪节”研究情况来看。若将张惠言的《仪礼图》与杨复的《仪礼图》相比,不难发现张氏的仪节图研究对杨氏的礼图既有所继承也有所发展,总的说来则更趋细密、精审。按照四库馆臣的说法,“复因原本师意,录十七篇经文,节取旧说,疏通其意,各详其仪节陈设之方位,系之以图,凡二百有五”[14]。杨复《仪礼图》仍录《仪礼》十七篇经文,且节取旧说疏通其意,在各节经文之后系之以图,图解仪节陈设之方位,共计205幅图。与之相比,张惠言《仪礼图》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的地方,该书卷一至卷五不详载礼经原文,仅依郑氏《仪礼》十七篇次第,随事逐篇立图,结合卷一“宫室图”的房室、堂榭考订成果,绘制图文,或纵或横,或左或右,便于读者对揖让进退之仪节位次了然于胸。相较而言,张氏的仪节划分更趋细致,因而所作图例数量也要更多一些。以《聘礼》篇为例,杨复礼图凡13幅,依次为:授使者币图、使者受命图、致馆并设飧图、揖宾入及庙门图、受玉图、受享币图、礼宾图、宾私觌图、公送宾问君问大夫劳宾介图、归宾饔饩图、宾问卿面卿图、还玉图);而张氏礼图则有30幅,依次为:夕币、释币于祢、受命、受劳、傧劳者、致馆设飧、迎宾、聘、享、礼宾、宾以臣礼觌、宾觌、介以臣礼入觌、拜介礼、上介觌、士介觌、答士介拜、公出送宾、送宾大门内、致饔饩、傧大夫、饩士介、问卿、宾面卿、上介面卿、众介面卿、夫人归礼陈位、大夫饩宾陈位、还玉、反命。除《丧服》篇外,其他十五篇仪节图例亦是如此。此外,即便是就同一仪节的礼图情况进行比较,张惠言的礼图也要更趋精密。杨复礼图中的用语,大都与《仪礼》经文相一致;而张惠言的礼图则“不局限于《仪礼》经文,还结合了郑注、贾疏及《礼记》的内容,细化了杨复《仪礼图》的内容,完善了礼图的细节,增强了礼图的实用功能”[12]。最值得称许的是,与杨复礼图相比,张惠言在每一幅仪节类图例中,不仅强调和追求礼图所体现出来的行礼流程、方位的准确性,更强调凸显有关行礼之人数量、行礼之物摆设规格和位次等内容的精密度,力求通过礼图客观呈现出礼经行礼过程的繁文缛节,克服文字叙述带来的种种弊端。由此可见,张氏对《仪礼》经文章节内容的划分与认知,更趋全面、周密,更有助于读者掌握经文之仪节。
(四)从《丧服》篇礼图类型处理情况看,杨复、张惠言二者礼图之《丧服》篇,均包括表解图和器物图两个大类,但侧重点各不相同。杨复《丧服》篇礼图在该书卷十一中,其中《丧服斩衰正义服图》《齐衰三年降正服图》《齐衰杖期降正服图》《齐衰不杖期降正义服图》《齐衰三月义服图》《大功殇降服图》《大功降正义服图》《小功殇降服图》《小功降正义服图》《缌麻降正义服图》《五服衰冠升数图》等图,并非表解或图解,而是依照《丧服》篇经文次第,依次条列所属服制之服文条目;表解图,则依次有:《本宗五服图》《天子诸侯正统旁期服图》《己为姑姊妹女子子女孙适人者服图》《大夫降服或不降图》《大夫妇人为大宗服图》《己为母党服图》《母党为己服图》《妻为夫党服图》《己为妻党服图》《妻党为己服图》《臣为君服图》《臣从君服图》《君为臣服图》《妾服图》《公士大夫士为妾服图》等,并不崇尚考证;器物图则较少,仅有《衰裳图》《冠图》《絰带图》三图。整体而言,杨复这一部分,主要在于总结概括《仪礼·丧服》及《礼记》相关丧服服例,通过罗列的方式反映出来。
而通观张惠言有关《丧服》一篇的图例情况,其属于表解图的仅有《亲亲上杀下杀表》《丧服表》《衰服变除表》《麻同变葛表》等4幅图,属于器物图的则有衰裳、中衣、冠、绖、绞带、屦、笄、杖、明衣裳、绞、紟、衾、夷衾、冒、鬠笄、布巾、掩、瑱、幎目、握手、决极、角柶、浴衣、铭、重、夷槃、轴、侇床、柩车、柩饰、折、抗木抗席、茵、苞、御柩功布等35幅图,没有杨复礼图条列的条目处置方式。通过对比,可以发现:首先,张惠言打破了《丧服》篇经传的次第,不以服制类属和服期专门列表,体现出更强的综合色彩;其次,张惠言的服制条文,既包括《丧服》篇及《礼记》中“五服”诸条文,又跳出了礼经的范畴,如《亲亲上杀下杀表》,完全依据“尊尊”“亲亲”的服制原则进行推演,“各以其服降服田此而进退焉”[15]102;再次,较诸杨复,张氏对于丧服文化所涉各类器物,显得颇为重视,并将《丧服》《士丧礼》《既夕礼》中出现的各种丧葬器物,逐一绘制图文,加以考证说明;最后,张惠言注意从礼仪的实际应用,以及男女服制有别的认知出发,部分图表增加了女子服制的内容。例如,“衰裳”图共分五幅图,分别为斩衰前、斩衰后、斩裳、妇人衰前、妇人衰后等。有论者以为,张氏的这一举措,乃是恢复了黄榦《通解续·丧服图式》分别男女差异的制图传统,“弥补黄榦《丧服图式》的《男子成服旁通图》附有《冠衰裳制》的不完整体例,使张惠言《仪礼图》更贴合制图的目标,即指导学者学习《仪礼》的目的”[12]。
另外,从著述中的文献引证情况来看。张惠言《仪礼图》虽然尊尚《仪礼》郑氏《注》,但也注意吸纳历代礼学家的研究成果,诚如阮元所说:“兼采唐、宋、元及本朝诸儒之义,断以经、《注》。”[13]428通观《仪礼图》全书的文字考释部分,张惠言在文献引证方面最为突出的有如下几方面:一是大量引用小戴《礼记》文句加以佐证,“张惠言对小戴《礼记》中诸多篇目的引用多达29处,约占《仪礼图》引文总数的37%”[16]。这其中,又以引述《服问》《间传》《玉藻》诸篇之文居多。二是充分重视杜佑《通典》中的礼文材料,尤其注意吸纳和引述《通典》之《礼》类所述内容,或持赞同意见,或持反对意见。例如,张惠言在解释“衰裳”时,专门转引《通典》之文:“开领处左右各开四寸,向外辟厌之,谓之适。”此后又加附按语说:“以郑用布阔中八寸案之,不得如《通典》所言。”[15]127其批评杜佑的落脚点,正是郑玄《注》所谓“辟领广四寸,则与阔中八寸也”[17]。三是在汲取清代前期礼经学研究成果方面,大量参考了阎若璩(1638—1704)、江永(1681—1762)和戴震(1724—1777)诸人之研究成说,特别是其恩师金榜《礼笺》中的一些观点,据以解释《仪礼图》中的诸多图形规制。四是对于郑玄《三礼注》文及其贾公彦、孔颖达的《疏》文称引,不仅征引次数众多,而且在礼图的制作数量及命名方面,也力求简化汉唐注疏的同时,努力确保了所引《注》《疏》内容的完整性与准确性。
要而言之,张惠言《仪礼图》是在继承杨复《仪礼图》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在批判性吸收历代礼经家《仪礼》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依据礼图绘制和文字诠释的需要,“断以经、《注》”而成的一部创新性著作,达到了那个时代应有的礼图研究高度。
关于张惠言的《仪礼》礼图研究,清人支伟成有如是一番评价:“先生治《礼》,专宗康成。以宋杨复作《仪礼图》,虽经文完具,而地位或淆,因兼采唐、宋、元及近儒之义,断以经注,首述宫室图,而后依图比事,按而读之,步武朗然。又详考吉凶冠服之制,为之图表,别成《仪礼图》六卷。”[18]支伟成的评述是较为客观而准确的,但同时也应注意到,张氏的礼图研究仍然存在一定的阙失。仅就器物图的绘制而言,至少存在着几方面的处置阙失:一是礼图所对应的《仪礼》篇目记载有误,例如,绞、紟、衾、夷衾、冒、鬠笄、布巾、掩、瑱、幎目、握手、决极、角柶、浴衣、铭、重、夷槃、轴、侇床、柩车、柩饰、折、抗木抗席、茵、苞、御柩功布等一类器物,明显出现在《士丧礼》《既夕礼》篇经文当中,但张惠言却将他们归入到《丧服》篇中。二是某些器物如绞、紟、衾、夷衾、冒等,仅有文字说明而无图例绘制,与全书通例不符,亦与全书称名不相吻合。三是为照顾《仪礼》篇目及其吉、凶之制的对应性,人为将器物图分割为两个部分,分别放置在卷一(如“衣服图”所涉冕、弁、爵弁、冠、衣、裳、深衣中衣、带、韠韨、舃屦等)和卷五两个地方,造成了“宫室图”“仪节图”“器物图”三种图例的杂错出现,体例不够严谨,等等。当然,凡此之类阙失,无碍于张氏《仪礼图》的学术贡献和学术价值。
四、结语
综上各部分所述,张惠言的礼经学研究,主要是通过礼经文本考辨与礼图绘制的方式进行诠释的。其礼经文本的考辨,主要集中在对郑《注》、贾《疏》疑误、阙失之例的随文诠释上,在郑《注》释语的张扬申解及贾《疏》诠释的辨误方面,着实下了很大功夫。关于礼图绘制的诠释工作,主要涉及表解图和器物图两个大类。张氏的礼图研究,不以追求其实用性和可操作性为诠释目的,由于充分吸纳了历代礼学家的研究成果,因而较之杨复《仪礼图》的研究显得更趋细密、精审,称得上是继杨复之后礼经礼图研究的又一重要创获,是礼经学研究的重要功臣,无怪乎赢得了清后期学者皮锡瑞“绘图张惠言最密”[19]的美誉。
[1]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9:341.
[2]褚寅亮.自序[O]// 仪礼管见.民国间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
[3]王鸣盛.仪礼管见序[O]//仪礼管见.民国间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
[4]张惠言.先府君行实[M]//茗柯文编·二编: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张惠言.文稿自序[M]//茗柯文编·三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赵尔巽,等.清史稿(册43):卷四百八十二《列传二百六十九》[M] .北京:中华书局,1977.
[7]恽敬.与汤编修书[M]//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48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28.
[8]张惠言. 祭金先生文[M]//茗柯文编·四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69.
[9]张惠言.读仪礼记[M] //(续修四库全书第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张惠言.原治[M]//茗柯文编·三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48-549.
[11]张惠言.迁改格序[M]//茗柯文编·二编:卷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26.
[12]王志阳.论杨复《仪礼图》与张惠言《仪礼图》之关系[J]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
[13]阮元.仪礼图序[M]//仪礼图: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4]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卷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1997:252.
[15]张惠言.仪礼图:卷五[M]//(续修四库全书第9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周茂仲.张惠言学术渊源研究[D] .扬州大学,2011:31.
[17]贾公彦.仪礼注疏(卷三十四)[M]//引孔颖达.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91:1125.
[18]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M].长沙:岳麓书社,1998:244.
[19]皮锡瑞.经学通论·三礼[M].北京:中华书局,1954:32.
〔责任编辑:徐雪野〕
2016-07-23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清代《仪礼》学史”(12BZS008)
邓声国(1969-),男,江西上饶人,教授,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从事礼学史与礼学文献研究。
B244
A
1000-8284(2016)09-006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