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士人之酒意变迁
2016-02-13杨秀洪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12
杨秀洪(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12)
魏晋士人之酒意变迁
杨秀洪
(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12)
[摘要]从建安文人到东晋陶渊明,酒无一例外成为生活的必需品,但他们饮酒的方式、动机、目的却不尽相同,有慷慨洒脱之饮、清醒沉醉之饮、放诞豪奢之饮、不喜不惧之饮、旷淡雅致之饮。他们的酒意随着时代而变迁。
[关键词]魏晋士人;酒意;变迁
酒,对于文人来说可解忧消愁、可逃避现世、可激发灵感、亦可附庸风雅,千百年来,中国古代文人与酒关系密切,魏晋时期亦甚。宗白华先生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时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伴随着饮酒而存在,饮酒成为当时的一种风尚和精神寄托,甚至成为衡量名士的标准,“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一、邺下新声——慷慨洒脱之饮
党锢之祸,震醒了汉末士人,文人以经治国的理想破灭,担荷道义的人生信念轰毁,他们哀怨、痛苦、失望、迷茫、激愤。士人从国家机器中分离,摆脱了奴性,开始转向自我,关注生命,思想空前大解放,他们的人生充满通脱的个性和奔放的激情。这个让人失望的时代同时又是出英雄的时代。以曹操为代表的建安士人在乱世中崛起,会齐邺下,他们的忧患意识已大多不是皇室社稷,崇尚的品行也不是舍生取义,而是对“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民生现状忧患,对“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暂人生的哀叹,是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建功立业思想的崇尚。
王瑶先生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情感。”建安文人已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感叹人生苦短,生命无常。一生顺畅的曹丕且有人生如飞鸟栖枯枝的叹息,曹植发出“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的感慨自是情理之中事,阮瑀发出“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身不由己的感叹。体弱多病的刘桢,自然有“低昂倏忽去,炯若风中烛”的悲叹。
汉末道教兴起,但不少文人对道教服食求仙不大希冀,《古诗十九首》说,“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既然认识到服食求仙不成,生命有限,他们对现刻生命更加热恋,及时享乐,酒色游宴成了生活常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士人们都纷纷饮酒以填补对时光飘忽的无奈与忧伤。
然而,面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的惨状,承续着汉末党人建功立业英雄主义的邺下文人心生“百姓惨惨心悲”的民生关怀。百姓疾苦更加激发邺下文人只争朝夕建功立业之心。生存悲剧感和功业紧迫感渗透着建安文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陈林意识到“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想到的是“建功不即时,钟鼎何所铭?”大多士人如王粲一样怀着“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的情怀,又担心“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所以“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萦。”即便建安后期的“叙酣畅”之作也是常在游宴时想到“立德垂功名”就坐不住了,于是“投觞罢欢坐”“唏嘘涕沾襟”。
面对动乱的社会和悲惨的人生,他们并不消沉,而是以积极进取的态度对待现实,对待人生,充满着慷慨激昂的济世精神。无不体现着建安文人建功立业的慷慨激昂热情,以酒消忧对于他们是一种慷慨洒脱的风度。
二、竹林清风——清醒沉醉之饮
建安文人饮酒是为了消释人生苦短,功业难成的忧愁,到了竹林名士,饮酒则主要成为文人逃避现实,保全性命的手段。竹林名士生活在最黑暗、最残酷、最虚伪的魏晋易代之际。司马氏高举虚伪“名教”大旗排除异己,于是,以阮籍、嵇康为首的一批清醒的名士栖游于河内山阳一带的竹林中,他们“肆意酣饮”。他们精神上以玄学为理论依据,违背礼教、崇尚自然;物质上以竹林这样的自然环境和酒为支撑,率性而为,任诞不羁。
竹林名士,他们嗜酒如命。“以酒为名”的刘伶,嗜酒程度在《晋书·刘伶传》中有记载:“伶常乘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阮籍任步兵校尉,《世说新语笺疏》中任诞篇注引:“籍与伶共饮步兵厨中,并醉而死。”阮咸耽酒浮虚,最终卒于酒。他们纵酒任诞,以醉酒的放浪形骸行反抗虚伪礼教之实。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阮籍居丧饮酒吃肉、阮咸的与猪共饮、刘伶的酒后脱衣裸形,王戎大清早进入女儿女婿的房间,“不通径前”,竹林名士的种种任诞不羁、不顾礼法的“狂痴”,是特殊的政治背景下竹林名士以与礼相悖、放荡不羁之举对“名教”的对抗。他们以酒避祸,《晋书·阮籍传》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阮咸“虽处世不爱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酣宴而已”,与时俯仰终得以寿终。
虽然终日饮酒,但竹林名士内心是清醒的。他们也有济世之志,如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山涛有强烈的“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的志向。他们笃信真礼教。嵇康教导儿子恭守礼法,慎言慎行,要有“忠臣烈士之节”。他们至谨至慎。《晋书·山涛传》称其知道自己饮酒至八斗方醉,在晋武帝“密益其酒”时,能“极本量而止”可见其城府与谨慎。阮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息怒不形于色”,嵇康“性慎言行”“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他们能隐于朝,与时俯仰。《晋书·向秀传》称其在朝中混日子,无所作为,“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卒于位。”孙绰讥之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刘伶、王戎以无用、与时浮沉,得以寿终。
竹林名士看似沉醉,实则清醒。看似潇洒狂放,实则孤独苦闷。正如阮籍《咏怀诗》中说述:“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他们在沉醉中与虚伪的礼教对抗,狂放的外表下埋藏着苦痛不堪的灵魂。他们的人格是那样的怪诞扭曲,却又真实复杂。他们在酒醉中对抗伪礼教维护真礼教,甚至以命相许,杀生成仁了。
三、金谷贵游——放诞豪奢之饮
西晋建立后,司马氏想以儒家名教来维护其统治,但篡权弑君的司马氏若恬不知耻地强调君臣之义,实在是自掘坟墓。因此,西晋的儒学,只能挂羊头卖狗肉。东晋著名史家干宝指出,西晋政治混乱、弊端丛生、名士失操的原因是儒教之“本”未立。加之,西晋政权是豪族的政权,门选代之惟才是举,奢靡代之节俭,奢豪之至,贵族聚在一起斗富争豪,“以人乳饮豚”“使婢侍厕”甚至在饮酒中杀人争豪。奢侈享乐已成为西晋一代士风,不可遏止。《世说新语·汰侈》中记载石崇与王恺争豪,使美人行酒,客不饮或饮不尽,则斩美人。足见饮酒豪奢到何种程度!
西晋士人团体,日夜饮酒,酣宴纵诞、麻醉肉体,穷欢极娱,不问职事。他们以放诞为通达,个个酒后丑态百出,裸袒、淫乱,以酒超脱世外,他们自认为有竹林七贤之风,殊不知在东施效颦,徒具竹林之形,而无竹林之实。
石崇作有《金谷诗序》:“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这是一次金谷宴游,笙歌艳舞,极尽豪奢,同是清泉茂林,但“金谷”却成了骄奢、权势的象征。没有了“竹林”是清幽、雅致的,同是饮酒,竹林名士在沉醉中是清醒的,他们桀骜不驯,越名任心,保有着名士的独立品格。而金谷文人却美女在侧,声伎相伴,流连功名富贵,对生命不永的恐惧。为政治目的聚在一起,在美不胜收的金谷别庐,充满铜臭味和世俗气。杀婢赌酒的石崇,才高品低的潘岳,好游权门的陆机,金谷文人浮薄无节,心迹不一,身名俱泰,几乎找不到建安文人、竹林名士的节操了。
四、兰亭流觞——旷淡雅致之饮
东晋南渡后,经历政局动荡和家国之乱的江东名士虽在渡江之初也有新亭对泣的亡国之恨,也有克复神州之志,但寡弱的东晋小王朝,皇权与世族相互依存,秀美的自然风光,优裕的生活条件,使得东晋名士们只愿苟活江南,偏安一隅,更何谈奋起抗敌,他们着眼于维持即成局面,平衡各方势力,采取“宽恕”政策,代表东晋士族的王导对政事采取将就纵容的态度。此时,儒玄合流、玄佛沟通、麈尾清谈,东晋名士无不风流,竹林七贤中对立的名教与自然在这里已走向调和,玄学人格重建。
南渡之初,士人把嗜酒放诞之风带到了江左。周顗曾喝醉三日不醒,有次还“露其丑秽”,八达之人“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累日”,王忱一喝酒就数月不醒,有时还“裸体而游”。连皇帝都醒的时间少,醉的时间多。但经历了战乱动荡和家国沦落的士人心态还是发生变化。本不婴事务的人表现出对国家前途的关心,颇有涉世问政之心,在得知王敦要谋反,羊曼“终日酣醉,讽议而已”,谢琨“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当王敦谋反作乱时,狂诞的周顗却因忠君救国,杀身成仁了。
宽松的政治环境,秀美的自然环境,富庶的生活环境,儒玄佛相融的文化环境,使得士大夫们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和放松的心境去登山临水、聚会宴饮,怡情山水,追求宁静的精神和从容优雅的风度。东晋中后期,任诞风尚消退,放诞行为已为当时鄙夷,他们虽任自然但“自然有节”,行为节制,饮酒也有节制了,饮酒,成为一种助兴活动。永和九年,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名士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兰亭集会,不同于金谷集会的妇人在侧,纵情声色,“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他们赏景、饮酒、赋诗、清谈,高雅玄远,没有西晋士人对现实富裕生活的留恋、生命短促的感叹,从自然风光中忽得超脱。他们追求宁静的精神境界、从容优雅的风度,怡情山水。
出处徘徊、雅俗共赏、狂慎同体、躁静兼备的心理焦虑和人格矛盾在大自然的清幽雅远中,在玄学之道中被消释,游心于淡、出处同归、寄情山水的士人不需以狂饮麻醉心灵、不需以酒醉避祸,不需以酒狂充名士。酒,于当时士人不仅是解忧的工具,也是雅致的媒介。
五、东篱采菊——不喜不惧之饮
虽然兰亭士人的旷淡清远消释了西晋士人的心理焦虑和冲突,但并未铸成新的人格,也未形成新的生存方式,直至陶渊明,把魏晋士人的生活方式和人格范型统一起来。陶渊明生活的年代,传统的儒、道思想在经历汉代经学、魏晋玄学的高潮后,进入深化阶段,新兴的佛、道二教迎来鼎盛时期。这股思潮影响着陶渊明。
“猛志逸四海”之儒家情怀加之“畴昔苦长饥”之因致使陶渊明三仕三隐,但在为官期间,目睹了官场的黑暗,“志意多所耻”,又“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终死归田里”。此时的陶渊明已近不惑之年,已然是一只失群鸟,“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陶渊明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无法实现,只好退隐,独善其身。
没有了对生命短暂的哀叹,热爱自然,顺其自然,委运任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俱”自然之于陶渊明,不是竹林士人的避祸之地,不是西晋士人的占有,也比兰亭名士的欣赏更胜一筹,他与大自然没有距离,达到物我一体,与道冥一的境界。“酒能祛百虑”陶渊明归隐后嗜酒,以酒来掩饰那种空有儒家的入世情怀却不得志的人生缺憾,化解由这种人生的缺憾所带来的忧伤,但陶渊明的饮酒不同于竹林团体和西晋士人的酒狂,酒后放诞,酒之于陶渊明是悠然自得的斟饮,“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对于酒,他是品赏,是陶醉:“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正如归隐于他是一种自觉的行为,是件愉悦的事,是独立自主的人生选择,这样的环境和心境下的饮酒,是一种恬淡静穆、自然真朴而又韵味淳厚的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淡然。
魏晋时期,饮酒作为个人行为愈发兴盛,酒成为抒发个人情志的媒介。魏晋士人与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建安正始发展到两晋,魏晋士人身上的酒意是不尽相同的,由慷慨悲壮逐渐发展到趋于恬淡虚静,从饮士发展到狂士,又从狂士发展到隐士。魏晋时期,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时刻牵动着士人的每根神经,建安文人对人生苦短的无可奈何及壮志难酬的悲伤,为醉而饮;立身血腥朝廷的竹林中人饮酒是为麻醉痛苦心灵,为避祸,为与虚伪礼教抗争,以醉佯狂;浮薄无节的西晋名士饮酒则主要是为东施效颦慕风流需要,也是为放纵享乐需要;偏安江左的东晋名士在宁静的精神境界中把酒饮得从容雅致;发展到隐士陶渊明,饮酒则代表一种恬淡自然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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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046(2016)2-02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