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真知识分子小说的叙事伦理
2016-02-13白明利河南科技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白明利(河南科技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论阎真知识分子小说的叙事伦理
白明利
(河南科技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摘要]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与《活着之上》有着独特的叙事伦理:他在文本中也展现身体和欲望,但又有超越的精神追求;他一面书写着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表达着对诗意与远方的向往;在面对非此即彼的道德选择时,他不作简单判断,只是深情地呈现世界、领悟存在。阎真的知识分子小说叙事,开创了中国文学崭新的精神空间与美学境界。
[关键词]叙事伦理;灵魂叙事;诗意;天地境界
身处传统文化的濡染与熏陶,又受异国风情的洗礼与浸润,因独特的审美认识与生命体验,阎真一直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对知识分子题材的情有独钟。阎真并不追求叙事艺术的刻意创新,也与那些极力表现欲望与本能的“身体写作”迥然背离。他采用最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朴实而真诚地面对生活本身,用心去倾听与触摸一个个普通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蜕变与波澜。但是,他又并非墨守传统的叙事成规,在平实自然中有着独特的叙事伦理的建构和实践。在日常表达中,伦理多指生活伦理,隐含着生存道德的基本判断。而叙事伦理并非做出价值判断那么简单,它主要通过再现个体生命的诉求来判定艺术法则,研究叙事应该在何种价值判断下才能获得完满深刻的表达,让人们重新认知生命的律动,反思自我生存的状态。伦理关乎“人应该怎样生活”,而文学本身就是“人学”,所以所有文学叙事都是有关“人应该怎样生活”的探索,作家通过何种叙事因素以什么方式来处理伦理问题即为叙事伦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进入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换的社会转型期,在这种文化语境下,人文知识分子日益被边缘化,其精神导师的身份在当前已变得黯淡无光。对此,文学也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进行了严肃而清醒的反思,佳作纷呈,而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与《活着之上》更以其独特的叙事伦理让人获得持久的感动与深沉的思索。
一、常恨此身非吾有
知识分子就是天性敏感而思虑重重,社会生活的纷扰乱象很容易让其陷入进退维谷之中,尤其是这样的大变革时代。传统的与现代的,中国的与西方的,社会的与个人的,精神的与物质的,矛盾迭起,疑惑丛生,让知识分子无奈而无助,他们的多重人格不断地搏弈、冲突,让灵魂不能安宁,惶惶不可终日。
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识分为本我、自我、超我。而摩罗则将人格分解为三重自我:一是追求食色等本能满足的生物自我;二是追求权力集团的认同的符号自我;三是寻求理想的实现与灵魂的自由的精神自我。
知识分子从事的是精神生产,与体力劳动者不同,往往具有丰富的内心生活。他们是精神自我特别坚韧的人,为了捍卫这一自我,他们可能会不惜牺牲生物自我、符号自我。但是,没有生物自我和符号自我,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我就被抽掉了安身立命的基石,甚至会湮灭于他者的逼迫与倾轧中,命运多舛,举步维艰。阎真的小说真实记录了在面临矛盾与困惑之时,知识分子在多重人格的驱遣下,坚守理想与背离精神的焦灼、自由率性与追名逐利、超越脱俗与琐碎平庸的抉择。难以承受生命艰辛与灵魂痛苦永远如影随形,苦苦追逼,这就使《沧浪之水》与《活着之上》关注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笔墨直指灵魂的深处,有着当代文学中并不多见的心理深度。
《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高扬精神的旗帜,面对的世俗与现实的诱惑与询唤,他努力能保持一份清醒独立。他小心地守护着自我心灵深处的那方净土,宁愿舍弃与白富美的爱情,也要精神的自由;他拒绝情感中的功利因素,毅然离开京城回到省城;对趋炎俯势的丁小槐,他轻蔑不屑;面对马垂章的强权,他拒绝逢迎,敬而远之。但这种消极的退让与自我的超越,很快在物质的强大逻辑与周围人物的耳提面命中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面对现实人生的无力感,池大为从现实生活的教训中痛苦地总结:在中国社会,如果不手握权力,自己不仅不能够救护他人,甚至连自我生存都濒临困境。当池大为面对诸多的事情一再地束手无策、寸步难行时,他开始重新审视与调整自我的价值定位,官场的摸爬滚打也正式开始。进入官场标志着池大为精神自我的消隐与沉沦,同时也是其面对生存现实,精神自我对生物自我和符号自我的妥协与退让。池大为放弃坚守多年的道德准则,融入官场规则中,快捷地掌握了权力制高点,升官发财为池大为不断攀越的目标,知识分子的价值追求最终让位于世俗的实用理性。
《活着之上》中聂致远出身社会底层,靠刻苦读书直到博士毕业,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有理想有追求,做人做事有原则,不屑于学术潜规则。但很快,他的精神自我就遭遇到现实的泥淖:首先是生活的压力。结婚、买房、生孩子等等,到处是金钱的网帷与物质的威逼;而他引以为傲的独立的精神空间也因沉重的学术体制的限制而被挤压减缩,他写出的论文乏人问津、无处发表,关系与金钱远比水平更重要;而评职称,则是更加赤裸裸的交易法则。面对生存困境,聂致远只能改变自己,不断压抑精神自我,来提升符号自我的社会定位和满足生物自我的现实欲求,而这又导致他更大的精神困顿。
世纪之交中国的最大变化乃是社会的世俗化。“文变染乎世情”,欲望叙事、“下半身写作”等叙事文本在文学的舞台应运而生,粉墨登场。身体叙事本来无可厚非,维特根斯坦曾认为:人的身体是他的灵魂的最好的画图。但这里的“身体”,与欲望叙事、“下半身写作”的叙事伦理截然不同,它不是对肉身的沉溺,而是从身体感觉出发,连接更宽阔的现实,洞察心灵的纷繁真相。阎真的文本中也有身体和欲望,但他没有迎合潮流,而以超越姿态和“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用最为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叙写着知识分子在面对生活世界时身体和灵魂的相遇,自然情性与社会规则、良知与本能不可和解的冲突与搏斗,从而在写作中追寻一种庄严的价值,使小说找回精神的维度,在废墟上呼唤对精神慰藉的急切渴望。
二、人,诗意的栖居
日常生活作为社会活动中最为稳定和恒常的领域,是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歌德说:“理论是灰色的,但生活之树常青。”日常生活的本体性地位也被诸多哲学家论述阐明,胡塞尔认为:生活世界是其他世界得以建构的基础,海德格尔也认为:沉沦着的日常生活是生命的常态。现代哲学家们关心日常生活,主要是他们把日常生活作为人性的自然真实显现的场所。日常生活对于表现人性人情的意义非常,但在中国小说中,日常生活的展现却命途艰险。许纪霖说:“日常生活命运多舛,政治意识形态操控它,理想主义拒斥它,后现代主义却将之平面化。”一直以来,小说叙事被宏大历史所侵占,日常生活被挤压简化到叙述的边缘,毫无人间烟火味儿的理念构架,神性色彩的英雄演义充满了文学的空间。时过境迁,星移斗转,世俗观念经过市场经济的冲击,日常叙事又“矫枉过正”,大书特书人性的世俗、欲望的沉沦,描摹生活的细节、感觉的碎片。知识分子本应是社会理想的捍卫者,小说家也是“存在的勘探者”,关心日常并非堕入庸常,作家不能只看到活色生香的当下却遗忘了高远的精神追寻,这决不是小说叙事的最终旨归。
阎真的知识分子小说在日常生活的叙述之中展开,关切个人在俗世凡尘中的命运遭际:买房、结婚,拿学位、评职称、小孩入托、送礼,充满了对平凡生活的关切。但他又不沉沦于日常生活的细碎平庸,平常的衣食住行的叙写中又透显着创作主体对人生的感悟和生命的思索,浸透了诗意和远方的观照。池大为的思想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大:父亲的人格魅力曾是重要的因素,《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也曾是池大为成长过程的启蒙书。书中十二位先贤是池大为人生的楷模,而他父亲对先贤的赞语更成为他奉行的人生准则,也是他坚守精神防线、抵制物质诱惑的坚实屏障。在小说最后,功成名就的池大为在父亲坟前忏悔自己放弃坚守、失去信念,泪水婆娑。他依然是如此矛盾,世俗的成功也没能让他获得永久的心灵宁静,他向往的依然是诗意和远方。《活着之上》里,聂致远不管身处顺境与逆境,他念兹在兹的都是曹雪芹、司马迁、屈原这样的先贤的精神境界。小说开头以曹雪芹为引子,年少的聂致远濡染在传统人文精神的风习中,已经把《石头记》和生命的死亡与终极意义联系在一起;以后的成长,在生活的挤压摧逼之下,妻子、亲人、朋友、同事纷纷朝向物质的诱惑而向现实投诚,聂致远在忙碌、奔命、隐忍、动摇与犹疑中,也永难忘怀理想的寻找、精神的坚守与诗意的守护;小说在结尾又回到《红楼梦》,表达了对淡泊富贵又淡泊名声的曹雪芹极度的敬仰与崇拜。
阎真小说中的池大为和聂致远们没有在世俗生活中的陶醉和自得:面对物质的贫困,他们的内心有矛盾冲突,而获得了世俗的成功,他们依然愁绪满怀,甚至走向更深的困顿和迷茫。有关精神与诗意,在他们的情感中永远占有着神圣的一隅,它永远在人的心灵生活中处于一种最高级序,虽然不耀眼,但它的辉光却闪闪召引着人们,即使俯仰在世俗的尘埃里,它的朴素之美引领使人们超越生存的困顿,不会彻底堕落。
真正伟大的小说家,都具有诗人的质素。海德格尔如是说:“诗人的本质在于,诗人之天职因为时代的贫困而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日常生活的诗意追问,是在天空与大地、神性与人性、遮蔽与敞开、有限与无限之间架起的彩桥。它对人类的沉沦既非视而不见或自欺欺人,也不是痛心疾首和悲观失望,而是在用坚定的力量在顽强地寻找光明,即使天翻地覆、身临绝境,也从不放弃建构美与善的信心。
阎真的小说一方面书写着日常生活,叙述着主人公在物质与权力等现实层面的沉沦,又展现着他们在物质与精神、身体与灵魂之间的惶惑与焦虑。正因为是如此的纠结矛盾,这不恰恰表明:对诗意与远方的向往从来都没被放弃吗?这种向往就像沉沉暗夜里明灭闪烁的星光,指引着人向着高远的生活梦想迈进,使我们不会彻底堕落。物换星移,世事变迁,阎真是这样的坚定,他相信人不仅仅是活着,人之为人的高贵正在于人有精神和追求,有纯美的梦想。他坚持不懈地探索人类的生命状态与精神的成长,这使得他的知识分子叙事具有了超越的质素与灵魂,从而能在精神层面让我们获得持久的感动和永远的慰藉。
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现代小说叙事伦理有着两条不同的走向:一是传统叙事伦理,在小说叙事的背后有确定的伦理支撑,从理想出发,给出答案,以教化为目的乃是其伦理意图。二是现代叙事伦理,没有确信的伦理支撑,侧重于描述世俗的日常生活,在善与恶的判断上具有伦理模糊性和相对性,叙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说教,而是讲述平凡人的日常生活遭遇,勘探人类的存在之谜,它更为关注个人的命运和精神病痛。
张爱玲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故事,她的笔也写尽了生活的千疮百孔,但她却很少愤世嫉俗,小说并不是她惩奸罚恶的道德工具。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不是没有是非判断,而是一份对世事的豁达与理解,更是一种对生命与人性坚定的关怀。
阎真的《沧浪之水》与《活着之上》无疑属于这一叙事谱系。它没有粉饰人性的弱点,却又超越了理性的批判格局,充分展示了人性与生活的复杂。它不以伦理判断作为规约来束缚故事的展开,而是在重重伦理关系的纠葛中,通过日常事件的陈述来凸显叙事的多义性。《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曾有过对精神的坚守,但不管心灵多么矛盾,最终他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信念,走上了追名逐利之旅,与他内心鄙夷的丁小槐、马厅长实际上已经同流合污。《活着之上》聂致远,作为人文精神的维护者,他其实是如此无奈,阎真没有脱离生活,把他们塑造得高贵伟大,而是本着人性的本真自然,让他们都成为与世俗生活握手言和的人。对于这样的结局,作家没有批判,只有无限的感喟。至于那些完全世俗化了的知识分子形象丁小槐、蒙天舒,他们善于编织各种人际关系,善于经营各种交际圈,对各种潜规则了然于胸,阎真的笔调同样宽容而超然。阎真在面对非此即彼的道德选择时,他是犹豫而豁达。世道人心是如此复杂繁复,生命选择有着无穷的可能性,他不愿用简单直截的是非决断来妨碍生活真实的有效传达。他呈现世界,感喟人生,领悟存在,这些在人间道德上也许是如此无力,可正是这样的无力恰恰是为建构一个更为有力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仁爱,有包容,有同情,有世道人心,也有生命的喜悦和生存的悲哀。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大势中,阎真为我们展示了知识分子的精神之“在”。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生命与生俱来就怀着莫名的忧患与焦虑,他们既想改天换地而又心有余悸,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高贵与卑下、清高与自怜交相煎熬。通过他们,我们看到了人类的生命悸动,也看到了我们自身生命的本真存在,无论是脆弱、丰满、平淡抑或其他。作为凡夫俗子,追求功名利禄、现世幸福,追求生命享受成为他们的本能选择。无论是池大为、聂致远,还是丁小槐、蒙天舒等,在逼仄的生活空间里,他们为生活得更好而蝇营狗苟,为职位的升迁而工于心计,为某份虚荣而黾勉苦辛,为某种责任又犹豫不决。阎真有着对人生的大悲悯与大关爱,他走近知识分子的灵魂世界,倾听他们诉说生命的艰辛与精神的痛楚,与他们一起不懈地追求,一起无奈地沉沦,一起沉重叹息,一起轻盈地快乐,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既有感情的共鸣,又有理性的关照。
冯友兰曾把人生分为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四种境界,如果说自然境界有贤愚,功利境界有得失,道德境界有荣辱,而天地境界则是超越了一切的算计与区分,它是“超理智”、“超道德”的。伟大的作家都该有如此的襟抱与气度。因为所有的是非、好坏选择从天地境界的角度讲,都是庄子寓言中的井底之蛙,因为视野的限定,根本没有可能发现广袤的天地与宇宙的真理。
阎真将敏锐的知识分子敏锐的洞察力、宽容的襟怀与独特的叙事伦理结合起来,为我们构建起别具一格的知识分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居高临下地裁断生活,也没有开设道德法庭对人性进行审判,而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写尽知识分子心灵的无奈、焦灼、失落与追寻,写尽生命不可回避的酸甜苦辣,从而穿越纷乱的事象,超越了道德的说教与世俗的判断,开创了当代文学崭新的精神空间与美学境界。
参考文献:
[1]许纪霖.暖昧的怀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8.
[2]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279.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046(2016)2-018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