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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学伟教授学术思想访谈录

2016-02-13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亲亲文化研究

康学伟教授学术思想访谈录

编者按:康学伟教授是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的博士,师从金先生治学,受其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深邃的史学思想影响,又能够独树一帜,在经学尤其是在中国孝道研究方面卓有建树,其学术思想在国内外一度引起了强烈反响,成为该领域首屈一指的知名学者。因其在中国史学哲学领域取得的成就,2008年被东北师范大学特聘为博士生导师,2012年被评为国家二级教授。前不久,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记者颜兵就康学伟教授的学术思想进行了访谈。通过这次访谈使我们得以全面地了解康学伟教授的学术思想,深入地把握他在中国孝道领域取得的成就。经受访者同意,本期全文刊载记者颜兵的访谈内容。

颜:您师从著名学者金景芳先生,可介绍一下金先生的学术思想、学术建树以及对您的影响?

康:我本科学中文,硕士学中国古典文学,1988年跨学科由武汉大学考入吉林大学中国古代史专业,师从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1991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从治学经历上看,是由文学而进入史学和哲学领域的。认真地说,是自从进入金先生门下,才算正式进入了学术的殿堂,以前只是打了个基础。

金先生是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古文献学家,尤以 《周易》研究和孔子研究的卓著成就而享誉国内外。此外在关于史学理论研究、古代典章制度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研究、古代典籍考辨研究等众多方面,也都卓有建树。先生早年读书,遍及经史百家,后又集中精力研读清代学者的经学著作,于经学用力甚勤且多有创见。进而开展了对中国古代社会、古代典制和古代思想文化的深入研究,并不断开拓新的研究领域,很快成为蜚声中外的历史学家。张之洞曾说:“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先生所走过的治学道路,正是“由经学入史学”之路。

先生治学的最大特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从不依草附木,随波逐流”。在学术上勇于创新,敢于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敢于向任何学术权威挑战,故能自成一家,以其独特的学术风格赢得学界的尊重。国内外学界尊称金先生所开创的学派为“金派”,决不仅仅因为其弟子门人遍及全国、流布广泛和各有所成,更指的是这一学派治学谨严、熟悉经学典籍和勇于创新的显著特点而言的。

作为先生的入室弟子,在金老门下攻读博士三年,限于本人的资质和学力,远未能全面继承先生的学术思想,在学术上少有建树,感到很惭愧。唯一能聊以自慰和告慰先生的是,从教和治学三十余年,从未违背先生的告诫,在学术上肯于钻研,能够独立思考,从未人云亦云。虽未敢说有多大创见或填补多少空白,但至少我所发布的学术观点,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从不滥用别人的观点或结论。

颜:那么,康先生,能介绍一下您在学术上的主要创见有哪些吗?

康:本人的主要学术领域在中国思想史和经学及经学史研究方面,分别简单说说吧。

思想史方面,主要致力于孝道思想文化的研究。以1992年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的 《先秦孝道研究》为代表,又陆续发表了一批关于孝道研究方面的论文,在海内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先秦孝道研究》是海内外研究中国孝道的第一部专著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了简化字大陆版,2015年日本白帝社又出版了日文版)。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前所长,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古文献学家李学勤先生当年书面评价:“这是一部填补空白的高水平的优秀博士论文”。本书及相关论文中的一些主要或基本观点经常为学术界所引用,诸如孝道的概念和定义、中国孝观念产生的年代问题、孝道与西周文明礼制传统的关系问题、孔子对传统孝道的继承和改造问题、孝道在孔学中的地位问题、传统孝道向封建伦理的转化问题等等。我曾几次出席孝道研究的国际学术会议,每次都为大会的学术交流发言作点评,并受与会学者公推,为大会作学术总结。惶恐之余,有两点感受颇深:一是孝道研究深受学界看重。不仅海峡两岸,在东北亚、东南亚文化圈,甚至在欧美,孝道也同样受到学界的高度重视。中外学者一致认为,不深入了解孝道,就无法领悟中国数千年历史文化发展的秘密。二是对孝道的重视和研究已经远远超出了学术界的范围,无论政界、商界、文化界、教育界,众多社会精英为探求人类的自我救赎之道,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中国孝道这一亘古长存的国粹,试图从中挖掘出“永久的人性”,以控制人类个体欲望的无限膨胀。我看这是大好事,中国传统的“孝治”方法,在今天仍然具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关于经学和经学史研究方面。我老师和众多师兄弟皆可谓“六经皆通”,我却只懂得一点《易经》和《诗经》,还远远达不到精通的程度。我曾和两位师弟合撰一部《周易研究史》,又在《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周易研究》《社会科学战线》等刊物发表过一些有关《周易》的文章。我所要表达的主要学术见解是,《周易》作为群经之首,其地位与影响是其他经典不可比拟的,尤其是“六经”之外后起的儒家经典,与《周易》不可同日而语。比如《孝经》,是古代伦理思想的最重要典籍,影响十分广远。但它所表达出的核心内容——“孝道通天”的哲学思想、奉行等级制孝道的伦理思想、“以孝治天下”的政治思想,其理论基础无不来自于《周易》。我在《论〈孝经〉孝道思想的理论构建源于〈周易〉》(载《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三期)一文中有详尽的阐述。经过孔子作传的《易经》,是中国哲学的渊薮,儒家学术的核心,不研究 《易经》,对中国经学和儒学的研究就找不到门径。这一观点是以前没人讲过的,我现在还在继续研究。

此外还有历史研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诸如对周人“同姓不婚”的理解,对周代礼制和风俗一些问题的考证等等,虽是个人观点,却也说不上多大创见,也就微而不足道了。

颜:您在孝道研究方面的原创成果影响很广泛,感觉您说得太简略了,能否就某些具体问题再深入谈谈?

康:那就稍微展开点介绍我的几个基本观点吧。

关于孝的概念,我曾作出如下定义:“所谓孝,就是伴随人类自身再生产而自然产生的亲亲之情,在阶级社会中,它是表现纵向血缘关系中晚辈对长辈的行为规范的观念体系的总和。”这个定义是否能揭示孝的本质特征?不敢自信。但多年来引者众多,并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未见到其他新的定义。

关于孝观念产生的年代问题,我认为孝观念是父系氏族公社时代的产物。按照唯物史观,孝观念的产生当具备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基于血缘关系而产生的亲亲之情,二是个体婚制的建立。而这两个条件的成熟,当在原始社会晚期,即父系氏族公社时期。深入分析父系氏族公社时期两种生产的社会结构,从理论上看我的结论是没有疑义的。更直接说明问题的是中国古代文献,《周易》《礼记》《荀子》等文献中有大量的言论集中说明一个道理,即都认为父权制是文明社会一切礼义法度的起点,人类所有文明都发生于个体家庭建立之后。这些言论组成了一个思想体系,代表了儒家对于历史文化的总体认识。按照儒家的经典说法,孝观念的产生,一定是在父权制确立之后,国家出现之前。孝观念产生的年代问题,是孝道研究中的重要问题,不可回避。我的观点虽然不是唯一的,但确已成为众多说法中的主流观点。

关于西周孝道的特点和本质问题。孝道的盛行不是偶然的,作为西周意识形态集中表现的“亲亲”“尊尊”观念是孝道大行的文化基石。周礼号称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但其主要内容不外乎“亲亲”与“尊尊”这两个方面,前者反映社会的血缘关系,后者反映社会的政治关系即阶级关系。《礼记·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亲亲和尊尊中,贯彻着严格的等级制原则,西周的孝道观也正是以等级原则为其重要特征的。孝的对象虽然很广泛,父母之外又有祖、先祖,还有宗室、宗庙、大宗、小宗乃至兄弟、婚媾等等,但却并非一视同仁,而是由近及远,先尊后卑的。由于掺杂了政治因素,阶级关系要重于血缘关系,亲情要让位于社会地位。因而,西周孝道的本质,乃是统治阶级的工具。西周政治的基本形式是分封制下层层的君主专制和严格的等级制,而这两点又都是宗法血缘关系的产物。孝道作为宗法制在伦理观念上的表现,正是为君主专制和等级制辩护的。只要每个社会成员都按照孝道所要求的那样,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么等级制度自然会得到维护,处于等级金字塔顶尖的天子也便稳如泰山了。这就是问题的实质,也是周统治者大力推行孝道的目的。

关于孝道与西周礼乐文明的关系问题。将孝道作为周代礼乐文明的重要内容来加以考察,从而揭示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这是我研究西周时期孝道的主要方法。周礼和孝道的关系可以作如下表述:礼是孝道这种观念形态的物质附属物,是孝道的表现形式;孝道是礼(尤其是有关家庭血缘关系之礼)所表现的重要内容。由此可以深刻地揭示出这样一个命题:孝道在中国古代长期受到极为特殊的重视,就是因为中国古代(具体从西周开始)形成了一种特殊类型的礼乐文化,这种礼乐文化的特征就是偏重伦理道德。它非常强调社会成员对于各有所属的人伦性团体(家庭、家族、乡党、国家)的责任心,而与个人主义绝不相容。孝道正是从血缘的角度来要求人们的责任心,所以二者是和谐互补的。抽去了孝道这个基本内容,西周的礼乐文化实际上也就解体了。

关于孔子对传统孝道的继承、改造问题。我认为孔子对西周传统孝道的承接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他并非完全恪守西周的东西,而是有发展,有改造,承先启后,熔铸创新。其中最值得称道的伟大贡献,就在于他为传统孝道的合理性找到了人性的根基,解决了孝道存在的哲学前提。周公制礼作乐,孝道成为礼乐文化所表现的重要内容;但礼坏乐崩之后,传统礼制的内在精神已经失去,即宗法血缘亲情已逐渐丧失。在这种情况下,孔子要挽救孝道以正世道人心,实为难为之事。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再致力于由王室和诸侯的小圈子中去重建宗法的亲和力,而是转向了广大人群所共有的人心之仁,为孝道的合理存在找到了更普遍更坚实的根基。他认为仁爱之心是人类所共有的,而礼乐的内在根源就是人心之仁。据此,孔子进一步提出了“孝为仁之本”的命题。孝是仁的根本,因为要想做到仁,必须从“亲亲”(孝)开始,“亲亲为大”,由爱父母推广开去,直到爱一切人。这一学说的精神实质是至为深刻的,也是最符合人性的,其中包含着深沉博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是孔子赋予了传统孝道以新的精神和活力,并使之发生了某些本质性的变化,发展成为后世儒家孝道观的基本内容。

总之,我的孝道研究是主要基于中国历史文献基础上的纯理论研究成果,其特点是,第一,不把孝道作为一个一成不变的死的抽象物来研究,孝道历来被描述成为一个历史过程,成为一个生动的、灵活的、变化不居的历史产物。第二,尽量不搞道德的、功利的优劣评价,防止实用主义史学,避免单纯为某一阶段的政治服务。

颜:我们注意到,您的思想史研究不仅限于儒家学派。那么请问,老庄学说和墨家学说有着怎样的孝道观?他们的孝道观与儒家孝道观有何区别?对中国孝文化建构有何价值?

康:研究思想史仅限于儒学当然不行。就孝道观而言,春秋战国思想界各个学派都有自己的观点。当然最成体系的是儒家,但道家和墨家学说中也都有自己的认识体系。关于您提到的几个问题,我在《先秦孝道研究》的相关章节中有过探讨,此外还在《简论老庄的孝道观》(人大复印资料 《伦理学》1993年第七期)、《论孝与墨家思想》(《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四期)两篇文章中专门谈过。简单说来,是这样的:

老庄哲学主张超越道德,所以并不承认孝在哲学和伦理、政治上的地位,提倡解放人的个体。人生价值的实现,并不是去投入和负担责任,而是要超越,要放开,以放开来实现自我,同时也正是为了使他人也能实现自我。因而,亲子之间的孝道只是淹没人的本性的后天的礼文,完全是人为的。老子认为孝是文明社会中因“六亲不和”才产生的虚伪的束缚自然人性的东西。庄子认为“至仁无亲”,达到至仁的境界是没有亲疏之分的。儒家孝道则将人完全局限于血缘人伦之中,并以此推广到整个人群,生命存在一天,便要以道德实践去开发生命价值的无限。看来,道家要全面放开,儒家要求无限投入,二者的孝道观存在明显的对立。不过,老庄学派所反对的“孝”,只是阶级社会中作为一种观念、一种道德规范或人为礼法的“孝道”,绝不是不承认亲子之情。“慈”是母体天生的自然之爱,“孝”是子女自觉的反哺之情,这些都不是人为的,唯其天然,故为可贵。若用“慈”“孝”等道德教条去匡正它,那反倒是削其本性。所以,亲子间不应相互拘累,不可用人为的反自然的“孝”一类东西去负担,无为才是真正的孝。在中国孝文化的建构中,老庄学说最大的贡献也恰恰在此:重视亲子之间的精神沟通,讲求莫逆于心,反对礼文雕饰,鄙视繁文缛节。

墨家提倡“兼爱”,即不分人我,不别亲疏,无论贵贱,无所差别地爱一切人,这是墨子的政治理想和所追求的最高道德境界。从“兼爱”的原则出发,墨子十分向往君惠、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理想社会。墨家主张“爱无差等”,全体社会成员不分上下贵贱,血缘亲疏,都要相亲相爱。所以“孝”不仅仅限于对自己的双亲和长上,还应包括爱民利众之意,甚至利亲应先从他人之亲考虑,先人后我,由远及近。儒家也讲爱,“仁者爱人”嘛。不过儒家的“爱人”不是泛爱或博爱,而是“以己推人”“爱己及人”,是一种等差之爱,讲究“亲亲之杀,尊贤之等”。孔子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以己推人,由近及远,要点全在一个“推”字上。因而,孟子才据此攻击说:“墨子兼爱,是无父也。”儒墨两家孝道观的主要区别就在于此。在中国孝文化的建构中,墨家孝慈并重,否定等级差别的孝道观,增进了传统孝道中的民主性内容。

颜:当前“国学热”“读经热”“汉服热”等文化现象在某些地方风靡盛行,您如何看待?重提儒家文化对于中国现代社会建设具有怎样的意义?如何批判地继承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康:您说的这几种“热”我也了解一些,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社会文化现象。有人把它叫作“儒学民间化”,什么意思呢?大抵是说这些以“儒学复兴”为特征的现象,长期以来一直处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以一种自发的状态在民间发展。一些民众学习和参与的热情挺高,各级文化、教育部门和执掌意识形态的各级党委宣传部门却三缄其口,不表态,没听说如何支持,也没听说怎么打压,哈哈,是不是有点意思?

我觉得,这些以复兴儒学为特征的文化现象的盛行,总体上表现了国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向往和回归热情,是一种文化寻根和文化招魂,反映了对中华文化的自信。在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们没有必要对此进行指责。当然,我也看到了来自各方的否定批评、讥讽甚至谩骂,这至少说明儒学民间化过程中还存在一些庸俗化的东西,还不能得到大多数国人的认同。我个人虽然持总体赞成态度,但却并不盼望这些“热”风靡全中国,那就演大了,非演砸了不可。怎么办呢?我看还是要积极引导,发展方向是将优秀传统文化与当代马克思主义精神融为一体,使儒学融入当代主流意识形态,一定注意避免简单复古的倾向。

儒家文化对中国现代社会建设当然具有重要意义。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盖了我们的民族智慧、民族精神和民族灵魂,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丢掉了就会亡国灭种!不能丢,并不等于都捡起来用,这就涉及到批判继承问题。中国儒家文化中蕴含着十分丰富的思想资源,比如说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既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又有超时代的永恒价值,已经植根于我们民族几千年,早已内化为思维和行为方式。我们今天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讲主流意识形态,和儒家文化的主流不是对立的,而是基本一致的。我们没有权力拒绝儒学进入主流意识形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只有植根于儒家丰厚的文化土壤中,才能更好地深入人心。

10.13877/j.cnki.cn22-1284.2016.09.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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