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中侠女形象“双性同体”性别特征分析
2016-02-13杜改俊
杜改俊
(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文学】
唐传奇中侠女形象“双性同体”性别特征分析
杜改俊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摘要]唐传奇中的一些侠女形象往往具有“双性同体”的特征。她们常以男性的“武功”、女性的“柔和”、“半雌半雄”的思维,或安邦定国,或报仇雪恨。研究这类“侠女”的特征及这类作品中所涉及的性别问题,无论对研究中国小说,还是女性问题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关键词]侠女;双性同体;唐传奇;女性主义文学批评
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理论,是伴随着西方的妇女解放运动而产生的。西方的妇女解放运动,始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以1920年到1928年英美妇女获得选举权形成了第一次女性解放的高潮;女权运动的第二次浪潮是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女性主义”流派。然而无论是妇女解放运动,还是千头万绪的女性主义流派,其实质内容归根结底一句话:全人类范围内实现男女平等。而这个问题之所以提出,女性为此一次又一次的斗争,就是因为在人类社会的很长时间里,男女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具体到文学创作中,男性作家作品中女性形象多数或是“天使”或是“妖妇”,这两种无论是何种形象,都不是对女性真实形象的塑造,而是一个被动的“他者”形象。争取与男人一样的地位,真实地再现女性形象,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重要任务。当我们从性别的角度去分析唐传奇作品中的一些侠女形象时,惊奇地发现这样“一种近似平等的形象”,在千年前的唐传奇文中就曾经出现过。
当我们从性别的视角去考察唐传奇中描写侠女的作品时,会发现其中一些形象被赋予了人类“男女双性”性别综合的一些特质。这种双性特质主要体现在两种类型的侠女形象中。一种类型是安邦定国类型的侠女,她们以女性的特点,完成着男性安邦定国的大业,其代表作是《红线》、《虬髯客传》;另一类型是复仇类型的侠女,她们承担着家人复仇的大业,经济独立、人格自由,这类作品以《贾人妻》、《谢小娥传》为代表。
《红线》传奇,写的是女主人公红线在唐代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过程中,凭着自己的智慧与武功避免了一场战争的灾难。红线以一个女奴的身份生活在节度使薛嵩家中。当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一直想发动战争侵占红线的主人潞州节度使薛嵩的管辖区,面对这样的局面,红线的主人薛嵩怯弱无能,一筹莫展。当红线得知田承嗣为了争夺地盘,将要发动一场战争时,她乘快马往返七百多里,夜间进入田承嗣的卧室,盗取了他身边一只金盒,第二日又让主人薛嵩返还金盒于田承嗣,由此对田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和恐慑,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争,“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
一女子的行为,胜过身居高位、拥有土地、拥有军队的节度使。红线“盗金盒”的行为不仅体现了她类似于侠士的超人的武功,也表现了她作为女性的细致和思维方式。假如这次行动的执行者是一位男性侠士,他很可能是凭其超强的武功,冲过戒备森严的魏博节度使的领地,进入卧室后取其首级。而红线不是“侠士”,她是具有侠士武功的女性,男性的武功、女性的思维和观察力,“双性”的完美结合,使红线采取了一种非常之举,不到半夜时间就避免了一场战争,挽救了万人性命。她很清楚,自己只有“这样的行动”才能避免战争;反之,若采取通常侠士取其首级的行为,或许会加速战争的到来。因为即便刺杀死田承嗣,很快会有别的人取而代之成为节度使,由谁做节度使不是红线所关注的,红线需要的是和平,她行为的目的是要消弭战争,使社会得以安定。晚唐时代藩镇割据、军阀混战,人民为此而无辜地丧失生命。如果仅从性别角度看,世界上许多战争是由男性表现强势的本能、极强的占有欲望所引起的。假如在强势的男人性别中,增添一些女人的“柔性”特质,人类历史上的战争或许会减少许多。红线这个具有“双性”特点的女性出场,调和了两大军阀之间的矛盾,避免了一场战争的发生。传奇文本非常有意思地指出,红线这位女性形象的前生就是男性,当红线完成任务后要离开自己的主人时,告薛嵩说:“某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虽然这是一种小说的虚构,但千年前唐代传奇作家的描写,与现代西方女性批评主义理论家伍尔夫“双性同体”的理论不谋而合。他们都觉得“双性同体”是较完美的性别特征。人类思维和想象中的一些巧合,有时很让人惊叹!
如果说红线的行为是“安邦”,而唐传奇中另一篇作品《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则是一位“定国”的女性。《虬髯客传》的题目虽为虬髯客,而后人认为此篇传奇实际是为虬髯客、李靖、红拂三人合写的传记,红拂在此传奇中被称为“风尘三侠”之一。红拂本是杨司空府中的一名歌妓,但她凭借自己丰富的阅历和智慧认识、驾驭了李靖、虬髯客两个旷世英雄。凌濛初说:“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红拂妓,……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1]320凌濛初对红拂的评价是恰当的。当李靖以布衣谒见杨司空时,具有“法眼”的红拂第一眼便看出李靖是她在杨府宾客中所见过的最为杰出的人物。在李靖拜见过杨司空的当天晚上,红拂就追随李靖至馆中,她对李靖叙述私奔的原因“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她的私奔不仅是源于企慕李靖的个人魅力,更主要的是出于她对整个天下时局发展的看法。所以红拂的私奔,与一般爱情小说所写的私奔有很大的不同;她的私奔是一种人生的、政治的自主选择。
在私奔太原的途中,红拂与李靖下榻于灵石,随后虬髯客到来与他们同住一个旅店中。虬髯客的到来本身就给李靖、红拂希望安顿无扰的心情带来烦忧,而虬髯客又斜倚而卧,肆无忌惮地看红拂梳头,身为大丈夫的李靖自然是怒火中烧,而红拂此时却表现得相当镇静:她“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经红拂与虬髯的一问一答,矛盾气氛很快缓解,化干戈为玉帛,两位男性英雄由敌变友,红拂成为虬髯的一妹。此后虬髯客将全部家资捐于李靖,并嘱咐李靖辅佐李世民。李靖把虬髯客资助的财物支援了李世民家族,帮助李氏家族成就了大唐王朝的事业,李靖自然是唐王朝的开国功臣,而后有消息传来,虬髯客在海外成为另一个邦国的君主。红拂在李靖的事业中起了巨大作用,甚至可以说在唐王朝的建国立业中做出了重要贡献。如虬髯所言“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作为杨府许多歌妓中的一位,红拂并没有飞檐走壁的武功,也没有妙笔生花的文采,而她很成功地驾驭了两位男性英雄,她所凭借的是女性柔和、忍耐和善于周旋的品格。与男性英雄李靖比,她多一分忍耐;与男性豪侠虬髯比,她柔和而稳重。这两位英雄,因为缺乏红拂的这些特性,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红拂的在场,弥补了男性“性格”的不足,避免了一场“厮杀”。同时,红线又有超乎一般女性的类似于男性的远大眼光和政治立场。从微观而言,红拂成就了两位英雄,从“宏大”来看,她为国建功立业。
《红楼梦》中林黛玉曾这样赞扬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2]915林黛玉对红拂的评价是美人中的“女丈夫”,林黛玉作为女性,敏感地发现了红拂身上的“双性特点”,既是美人,又有丈夫气,其评价是恰当的。
唐传奇中另一类具有“双性特点”的侠女形象是复仇类型的侠女,她们承担着家人复仇的大业,经济独立、人格自由,这类作品以《贾人妻》、《谢小娥传》为代表。
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家伍尔夫在其代表作《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曾提出这样一种观点:“一个女人如果要想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3]2,这里的“钱”和“屋子”是一种比喻,实际就是指女人在经济上要独立。其实,女人不仅从事写作要经济独立,任何独立的行为与思想,首先必须建立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上。唐传奇中所写复仇型的侠女,作者首先强调的就是她们经济方面的独立性。
《贾人妻》中的妇人自言为贾人妻,她是一个端庄美丽、卓尔不群、勤劳干练的女性形象。当穷愁潦倒的县尉王立与她偶然同路时,妇人邀请他到自己家,“情款甚洽”,第二天便主动提出与王立结合。婚后她自己独立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朝肆暮家,日赢三百”。晨出时,为王立备好一日的饮食,“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付立”。一年后有了小孩,产后她也唯“中再归为乳”。两年后的一个晚上,妇人忽从外面携了人头回来,说自己有个仇人,伺之多年,今日才报了仇。随后她“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飞鸟”。离去之后,思及自己的孩子,于是又返回,借口喂奶不声不响杀子于怀中。“俄而复去,挥手而已”。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考察“贾人妻”的行为,其中两点特别值得关注:一是贾人妻与王立的日常生活分工模式,二是她杀子于怀中的行为。贾人妻与王立的家庭生活模式显然是女主外男主内。王立是一位“宅男”,而妇人则是“上班族”,早出晚归,回家时“携米肉钱帛”交给王立,王立应该是料理日常家务。这位妇人不仅自己经济独立,且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这种家庭分工模式,颠覆了人类社会长久以来家庭分工的常规秩序。在当时传统的男耕女织的典型的农业社会中唐传奇作家所“臆想”出的这类家庭模式,即使历史发展到今天,许多人还不能够适应和习惯。然而这位贾人妻不能颠覆的另一件事,就是“生育”,生育是这位妇人和王立无法互换的。对于这个问题作家叙述的“最后结果”是出人意料的,这位妇人“报仇”之后,已经走出家门,返回来借哺乳的机会在怀中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果从女性主义角度分析贾人妻“杀子”的行为,这种行为所彰显的是女性在性变革中对自然的反叛,对自然束缚的抗争。由此反映出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有关生育的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就是生育如果不能够自主,不能够选择,完全遵从自然,常常会酿成悲剧。从作品描写的故事情节看,贾人妻在当下的主要任务是报仇,为何报仇,作品没有交代,她与王立同居仅是为自己潜伏下来报仇做掩护,所以根本无心和不具备生育孩子的条件。然而在很长的历史时段里,女人与生育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的,是无法选择和控制的,贾人妻与王立生活在一起,生育就成为一种必然,没有任何的选择。贾人妻杀子的行为反映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人类在哺育后代时,男人似乎应该或能够承担起哺育的责任?假想男主人公王立能够很好地独立哺育孩子,贾人妻临走前也许不会结束孩子的生命。她本已经把孩子托于王立,走出后又返回,其中显然经过痛苦的抉择。因中国早期小说一般不善于细致的心理描写,其中痛苦的抉择过程我们不得而知,但作品所描写的事实,和由此提出的问题是明确的。千年前唐传奇中所提出的问题,至今仍然是女性主义或者说是人类社会所面临的问题。贾人妻是一个以男性为主要特征而又无法摆脱女性自然性的一个侠女形象。
与《贾人妻》相类似,唐传奇《谢小娥传》也是一篇描写女性复仇的作品。文中记叙谢小娥一家外出做生意,在船上遭遇盗贼,夫父皆被强盗杀死,小娥也沉于江中,后被它船救起,小娥在梦中见到父亲告她仇人的名字是“车中猴东门草”,又梦夫告仇人为“禾中走一日夫”,她广求智者不能解。后公佐解出:杀父者是申兰,杀夫者是申春。小娥得知仇人姓名后,女扮男装为佣保,到处打听,终于遇盗在浔阳,之后她作为男佣,在仇人家中做雇工整整两年。她“心愤”而“貌顺”,殷勤服务申兰左右,因为她的勤劳踏实被仇人“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而小娥家原被盗的财物,皆在申兰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两年中,其心之苦,其身之劳,非同一般。“神道不昧”,在申兰申春酒醉之后,小娥亲手杀死二贼,并闻于官,擒其余党,不仅报了夫父之仇,也为民除了大害。小娥为夫父报仇之后,“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最后“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
这篇传奇中所写的谢小娥的经历,很好地证明了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先驱西蒙娜·波伏娃的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4]309
在此我们暂且不把这篇传奇作为一篇公案小说分析,而从性别的角度出发,会发现一些更为深刻的内容。谢小娥在夫、父未死之前,她是妻子是女儿,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她一定是一个弱者,是一个被动的受保护的对象,也许正因为此,其夫父被强盗所杀,她得以保护而生存下来。当她失去了她所能够依赖的男人时,她很快就变成为自己的主人,而且承担起为亲人复仇的重任。当她不是妻子不是女儿而是一个独立的人的时候,她首先需要做的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如何生存下来,在不允许女性独立生活、不能从事社会工作的时代里,她女扮男装成为一名男佣,在仇人家中谋得了一份工作,解决了她的经济问题。中国文学中常有“女扮男装”这样的形象,这或许正是“双性同体”在人物形象中的体现。谢小娥源于女性性格中的细致、温和、忍耐,使她赢得了敌人也是她的主人的信任,她在工作中承担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这使她有机会进一步细致地了解仇人作案的事实,小娥家原被盗的财物,皆在申兰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最终亲手杀死仇人,完成了她复仇的愿望。之后“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而是“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为何这位女性此后不嫁呢?这是非常值得思考的一个结局,许多研究者包括作者本人会以贞操之类的观念作为小娥不嫁的理由。然而“里中豪族争求聘”的事实说明贞操观在当时的社会或者说在谢小娥生活的社会环境中并不很看重。我们可以由此推断的是,在经历过一段独立生活,在当过女儿做过妻子,又体验过一次独立的女人生活之后的谢小娥,很清楚地选择了继续做独立的女人,而不愿意再次成为“他者”,成为“第二性”。
从以上两种侠女类型形象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她们虽然境遇不同,身份有差异,所做的具体事情不同,但有两点是相同的:一是她们所做的事情,在传统文化的观念里都应该是男性做的;二是从性别角度看,她们的性格中都具有“双性同体”的特点。伍尔夫认为“一个人一定得女人男性或男人女性”,“双性同体”才是理想的人格形象。她说:
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性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一个伟大的脑子是半雌半雄的。[3]161
唐传奇中一些侠女形象的特点,或许正符合了伍尔夫“双性同体”的理想人格理论。
[参考文献]
[1]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四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伍尔夫(著),王还(译).一间自己的屋子[J].《文化生活丛刊》第三十九种,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初版.
[4]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张琴】
A Gender Analysis on the Swordswoman Image in the Tang Romance
DU Gai-jun
(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Abstract:Against the traditional male writing that presents the female image as either vampire or angel, the Tang romance portraits many androgynous swordswomen, who integrate the masculine warriorship with feminine tenderness, to help settle the state or avenge the wrong. Hence the research on the works with the swordswoman and the gender issue claims highly valuable either in terms of a deep knowledge of Chinese fiction or of the female subject.
Key words:swords woman;androgyny; the Tang romance; feminist criticism
[文章编号]1672-2035(2016)02-0058-0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简介]杜改俊(1962-),女,山西方山人,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
[收稿日期]201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