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孔子的女性观
2016-02-13张荣贵
张荣贵,答 浩
(1.菏泽医学专科学校, 山东 菏泽 274030; 2.上海社会科学院, 上海 200235)
也论孔子的女性观
张荣贵1,答浩2
(1.菏泽医学专科学校,山东菏泽274030;2.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200235)
[摘要]在孔子的理论里,女性其实本没有被容纳进去,她们完全是被忽略的群体;虽然孔子也提到夫妇“敬”、男女“爱”,却是为维护他的“政道”服务。礼崩乐坏的混乱社会,使女子触碰了孔子所维护的礼义道德,“女子”成了孔子要防范的群体。孔子的女性观与他生活的社会背景、思想体系一致,与他维护的礼文化、主张的人性观和义利观一致。
[关键词]孔子;女性观;礼文化;人性观;义利观
孔子的女性观集中体现在《论语·阳货》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1]218此主张随着男女平等思想的深入传播引起很大争议,一些人将孔子视作导致女子几千年受歧视的罪魁祸首,批判之;另一些人提出春秋时期女子卑下的社会地位已成定局,孔子不过是顺应时代而已,理解之;还有些人标新立异,运用句读、训释学等方法另解之,其实是替尊者讳;更奇葩的是认为孔子对“女子与小人”不仅没有歧视,反倒很尊重,美化之;传统的观点认为“女子与小人”是特指某些人,而非泛指全体,辩护之。虽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总体上说,诸家对“小人”难养无争议,争议集中体现在“女子”身上,众人理解不同。
由于孔子本人“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其言论大多由弟子整理,缺乏背景资料,加之句读原因,难免有歧义。但按照一般思维,孔子的这段话不管是有感而发,还是泛泛而谈,该判断都应与他整个的思想体系相吻合。抛开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诸家的解释都言之有理,能自圆其说、自成一家,各家从纷繁复杂的历史文本中找自己需要的佐证,只不过侧重不同。但诸家只从孔子个别言论甚至于自己的揣测出发得出一般性结论,自然难以令人信服。所以,笔者的探讨虽也只涉及老问题,但依据却是对孔子影响至深的《周易》、《诗经》、《礼记》等经典及孔子本人整个的思想体系,尽量做到全面客观,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女子”生存的历史背景
根据《周易》的描述,自西周以来,随着政治的需要,男权社会的巩固,女人独立的社会地位逐渐丧失,已经完全从夫居。对于女子,一方面,娘家终不可留,夫家才是自己的归宿(女子出嫁称“女归”);另一方面,一夫一妻制确立,但这一婚姻形态从一开始便是为确保父系财富传给自己纯正的嫡亲后代,所以要求女性在婚内忠于一个男子,男子却不必忠于一个女子,妾作为他的补充得以合法化,从而实现了男子多妻的需要,直接导致众女人费尽心机地争夺一个男人的混乱。“归妹以须,反归以娣”(《周易》),真实地再现了即使姐妹间也存在的妻妾争斗。于是,在内,女人普遍地陷入争宠立嗣的恶战之中;在外,女人成了男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诗经》中反映西周中晚期状况的大量诗歌也表明,女性正受到日益恶劣的社会对待。很多诗歌都无情地谴责了毫无权势的女性,女性背上了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骂名,没有社会资源又身处乱世的女性在沦为男子的玩偶后,又成为男子荒谬行为的替罪羔羊;对后世影响很大的“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等理念在《诗经》中已有体现。至《诗经》为止,男权社会已经形成了对女性身心进行彻底摧残的舆论,只是在学理上还没有系统化。这些思想得到保守人士的大力支持,但遭到有野心、有抱负的女子的挑战。同时,春秋时期,并后匹嫡很常见,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了孔子“女子难养论”的出台。
《周易》“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随着社会腐败的加深,到西周晚期,“主内”女子的治家权被剥夺,无关公权的涉外权也被剥夺,她们逐渐沦为家庭的奴仆、丈夫的私人财产、男权社会的附属品。《礼记·内则》言:“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2]489《诗经·斯干》说:“乃生男子……室家君王。……乃生女子……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3]285她们在识见上与男子被动地拉大了距离,慢慢也丧失了其作为社会人的意义。女子权利的一步步被挤压,使得其生存空间、影响范围也在缩小。以《周易》、《诗经》、《礼记》对孔子的影响,女性绝对不会受到尊重。客观地说,这是男权社会发展的趋势,孔子不会超出他那个时代的局限。
有人说,孔子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态度,不仅不是歧视,反倒是对他们的尊重,与西周初年提出的“小人难保”思想一致。不可否认,“敬德保民”的“保”即“畜”、“养”之意,“小人难保”也就是“小人难养”。“小人”指地位低下的人,由于他们生活艰难,待他们更要诚之、慎之、敬之,“敬”通“警”,有“戒”之意。要知道,西周初年的统治者在推翻商王朝的过程中,深切地体会到小人的力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他们提出“小人难保”,对小人的尊重大于防范。但到孔子那个时候,奴隶制已经没落,“女子与小人”对传统社会的破坏大于建设,说“女子与小人难养”,固然也是对他们的重视,但对他们的警惕和防范要远大于尊重。同一句话,在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其蕴意不同。
二、“难养”的思想文化原因——与孔子坚守的礼文化相悖
孔子认为,他们之所以难养是因为“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即亲近他们,他们就举止轻浮,企图上位;疏远他们,他们难以遂愿,就心生怨恨。“孙”通假“逊”,“不孙”即无礼。西周是奴隶社会的鼎盛时期,建立了完备的、壁垒森严的礼仪制度,以区分尊卑贵贱。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奴隶社会,最大的主子当然是周王,其他人则等而次之:除了奴隶作为“会说话的工具”不算作人外,人又分三六九等。孔子生活在动荡不安的时代,社会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女子与小人”作为被豢养的对象,不知分寸、不知进退得失、不安本分、不守礼仪,甚至企图谋权篡位,“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乃至后宫干政,屡有发生,这些无疑都冒犯了孔子的忌讳。孔子毕生的精力都在为维护周礼奔走呼告,对违礼、僭越之言行深恶痛绝。
在孔子看来,“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根据西周“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制度,以及孔子“不学礼,无以立”的思想,小人确实“难养”。至于女子,自西周中期被剥夺社会公权力以来,她们只能承担相夫教子的内务,及至后来丧失一切涉外机会,其聪明才智也被彻底否定,所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乱非降自天,生自妇人!”(《诗经·瞻卬》)[3]488但男权在崛起的过程中,女权不会自动地拱手相让,也不会彻底消失,只要条件许可,谁都希望有尊严地活着。春秋时期的礼崩乐坏,给了不少女子翻身的机会,以致朝堂之上出现了不少有头脑、有手腕的女性。尽管她们是以夫家名义、妻母身份出现在社会公权力面前,仍然是对旧礼制的冲击,是对“男主外女主内”思想的挑战,是“牝鸡司晨”国家衰败的征兆,这自然为孔子所不容。
很多人认为孔子总是父母并谈,以此印证孔子对女子的尊重,这是不对的。首先,孔子特别尊重自己的母亲不同于泛泛地尊重所有的女性,母亲对于孩子总是与众不同。其次,孔子尊母是为弘扬孝道,是实现他政治抱负的需要。孔子认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尊卑关系,不是平等关系,理顺了父母子女之间的尊卑关系,君臣上下的尊卑关系也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孔子说,孝是最大的政治。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1]9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1]2讲究孝道是为了维护君君臣臣的政治需要,因此,尊母具有重大的社会政治意义。
也有人从孔子对男女双方缔结婚姻的重视程度揣摩他对女性的尊重,这也是不恰当的。因为婚姻已不是男女两个人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的大事,婚姻的意义在于“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礼记·昏义》)所以尽管孔子说“昔三代明王必敬妻子”,却是为论证“君子无不敬”服务(妻,亲之主也;子,亲之后也。连妻子都要敬,还有什么敢不敬)。这种“警慎”心理与下文的“危微”文化一致。何况,孔子谈夫妇“敬”、男女“爱”,也谈夫妇“别”、男女“分”,“分”、“别”的标准只能是礼,其目的是为“为政先乎礼,礼其政之本与”(《孔子家语·大婚解》)的等级制服务。显然,在孔子那里,夫妻“敬”、男女“爱”不是讲平等,而是讲等级制下的不同和分工,以免女子不自知、越位,这就使“敬”、“爱”由此被蒙上政治色彩。
三、“难养”的社会心理原因——“危微人心”、心性一体的人性论
尽管孔子是失败的政治家,但却是成功的教育家和出色的思想家,他对人心应该颇有研究。古人对人心普遍较为重视,从《尚书·大禹谟》的“十六字心经”到《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荀子·解蔽篇》)[4]325说,再到对时人具有普遍指导作用的《周易》以及《诗经》,都体现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警慎”思想。古人推崇的这种“警慎”文化对后世影响很大,已经深入人们的血脉骨髓,孔子更是如此。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1]71这种“临事而惧”的态度及上文提到的君子“无不敬”,都是基于“警慎”思想,但“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荀子·解蔽篇》)[4]325。女子由于种种原因难以做到,实际上她们也不必做到,因为“妇无公事,休其蚕织”(《诗经·瞻卬》)。
而人心与人性是古代哲学的同一个话题,古人凡所言性,皆为心之性,离心无性,心性一体。孔子的“人性”指人的自然本性,生而具有的本能,大家都差不多,但他又认为后天积习足以造成人性的悬殊,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1]206。“心性”具有可变性、可塑性,所以后天的环境、学习对“心性”的养成至关重要。由于西周晚期以来的社会分工将女子局限于狭窄的家庭范围内,并剥夺了其长大嫁为人妇后“主内”的治家权,促使女子的娱乐、教育、生活等从内容到形式都与男子迥然不同。由于她们生来没有经济依靠,全赖男性而活,又缺少后天修身养性的资本,终生或致力于家务琐事,或费尽心机地围绕着某个男人争宠夺嫡,难免养成“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家子气。
其实,如果仔细体察孔子的人性观,不难发现女性并没有被容纳进去,她们完全是被忽略的群体。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论语·卫灵公》)[1]187,到“君子三戒”之“色”戒(《论语·季氏》)[1]200,“色”都专指女色,是男子欣赏的客体,而另外两戒——斗、得,也是指男人的自然本性,与女子无关。在孔子的人性观中,始终没有提及女子的本性。当然,说男女的本性一样,不必另外区分,道理也通,但为何对男女施行不同的人性标准?另外,孔子虽然尊人性,但更重德性,所以“老妇士夫”在他眼中是“可丑”的(《易传》),以道德伦理观替代了《周易》“无咎无誉”的自然本性观。孔子多次谈到他理想的人生境界,但很显然,能够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并不包括女子。
虽然孔子在理论上谈论人性、德性时忽略女子,但女子的实际存在却不容忽视,其心性、德性、行为直接影响社会政治发展。春秋时人认为女人乃社会万恶之源,“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诗经·正月》),“妇有长舌,维厉之阶。……匪教匪诲,时维妇寺”(《诗经·瞻卬》)[3]488。那些受到后人好评的女性,都是大贤圣母,浑身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她们满足男权社会下女性的一切美德:谦恭、柔顺、坚贞、无我,无私无欲,唯独没有人性需求。女子作为男权社会的祭品,似乎就不应该有自然需求。但人的自然本性又是最根深蒂固的,普通女子不懂“危微人心”,不能像君子那样终日“怀德”、“怀刑”(《论语·里仁》)[1]34自我警惕,不懂得约束、收敛自己的心性,更不会识大体、顾大局,当她们不合德性的本性流露出来时,必招致嗤笑与辱骂。在礼崩乐坏的混乱社会,女子一不小心就触碰了孔子的“三戒”,“女子难养论”呼之即出。
四、“难养”的社会经济根源——利、义的双重缺失
尽管孔子满脑子的仁义道德,其实他也非常注重经济保障,他先富后教的言论突出地印证了这一点。后来孟子也说:“《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孟子·滕文公上》)中国古人向来注重经济发展,人类从母系社会走向父系社会也是因为男女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发生变化所致。对此,孔子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就他个人而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1]71。孔子功利主义的入世思想,必然导致他对财富的重视。但“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易经·彖·家人》)“正位乎内”的女性从事单纯的家务劳动,不直接创造社会财富,难免遭到世人的鄙视。
孔子虽然承认人有获利的本能,但更认可符合道义的利,主张见利思义,反对见利忘义,符合道义的利才可取,而所谓道义的标准同样须符合孔子所维护的社会礼制,迎合男权社会的需要,依据男权社会的价值取舍。男女由于社会分工以及实践、教育等不同,必定形成男女思维、识见上的差异,女子在看问题时不免与男子关注的焦点不同。同时,性别本身也会形成男女看问题时思维角度上的差异,这些都造成了女子与男子不同的一面,但很显然,孔子对女子不同于男子的那一面并没有给予重视和采纳,他完全站在男权的立场、角度考虑问题。总之,在孔子那个时代,女子的性别本身便决定了她不可能符合男权社会的道义标准。
实际上,女子与小人的境况确实很相似:经济无靠、政治无权、地位卑贱、缺乏教养、利义缺失。在这种处境下生活的人很难优雅、从容地对待人生,也极易自卑自怜、目光短浅、不识大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乱矣。”(《论语·卫灵公》)[1]183对待生活不易的“小人”,在政治清明的情况下,如西周早期,是诚之、敬之,而在政治混乱的情况下,如西周晚期以来,就该是防之、警之;对待女子亦是如此,女子的处境甚至比小人更艰难,小人虽然境况差,但还有自己的独立地位,女子则完全是社会的附庸品,连基本的人格都没有,更遑论社会地位。诸家既然一致认可“小人”难养,对“女子难养论”也应无异议。
客观地讲,女子一不能参与政治,二不能掌握和创造社会物质财富,三对男权社会所推崇的社会道义除了接受外无权质疑、评判,在这种境况下生存的女子要么逆来顺受,要么抗争。实际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尤其在动荡的春秋时期,旧的礼制不足以约束人心,新的礼制尚未形成,有魄力的女子一定会奋力争取自己的利益。而站在孔子所维护的周礼角度看社会,恐怕没几个好“养”的。
[参考文献]
[1]金良年.论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张琴】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简介]张荣贵(1977-),女,湖北荆门人,菏泽医学专科学校讲师。
[文章编号]1672-2035(2016)04-0032-04 [中图分类号]G122;B222.2
[文献标识码]A
On Confucian’s Ideas on Females
ZHANG Rong-gui1, DA Hao2
(1.HezeMedicalCollege,Heze274030; 2.ShanghaiAcademyofSocialSciences,Shanghai200235,China)
Abstract:In Confucian theory, the female was rejected and neglected completely. Though Confucius talked about the esteem between the wife and husband, the love between man and woman, it just served his politics. And in that confusing world with falling of ceremony, the female destroyed the moral righteousness which Confucius maintained, becoming the target of all. Confucian ideas on females was consistent with the social circumstance and his whole ideological system,such as ritual culture, the human nature theory, the idea of moral and profit.
Key words:Confucian; the ideas on female; ritual culture; the view of human nature; idea of moral and profit
答浩(1982-),男,回族,湖北仙桃人,上海社会科学院中级研究助理,博士。
【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