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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性与德性:空间认识论的轨变梳议

2016-02-13吴红涛

天府新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物性德性

吴红涛



物性与德性:空间认识论的轨变梳议

吴红涛

摘要:空间认识论的轨变,某种意义上亦是就空间、物性与德性之关系进行再认识的演绎过程。早期空间思想史对于空间物性的阐释,存在着极大误区,其所蕴涵的绝对属性压抑了空间内在的辩证张力。而从空间物性到空间德性的认识论之变,为空间赋予革命性的功能品格,空间逐步摆脱了早期绝对性的物性误区。但“空间转向”后所引领的空间理论热潮,由于过于突出空间的功能性,进而忽略了空间的人性伦理之维,使得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演变为了某种器物,成为工具性的存在。因而,应将“人性”作为空间德性的内核,以之来反思空间的物性本质以及当前时代所面临的空间困境。

关键词:空间认识论 物性 德性 空间转向

毫无疑问,当代人文社科领域正经历一场空前的“空间革命”。细观近年来的人文社科学界,以“空间”为关键词的研究著述几成喷涌之势。在著名的“谷歌图书”中,输入“Space”一词也可发现,仅2010—2014年间,学界出版与之相关的专著便多达几千部。可以说,在任何一个人文社科学科中,都能找到与“空间”有关的著述。有感于此,美国著名学者索亚(Edward W.Soja)大胆地将“空间性”(Spatiality)视为当代最为重要的一种知识生长与政治发展之元素。〔1〕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空间”依然将会是人文社科领域最为热门的核心话题之一,由“空间”所生发而出的研究,也将继续延续“遍地开花”的态势。

然而奇怪的是,从历史上看,这种空间研究的热潮并非一以贯之。如果以福柯对空间思想史所做出的时代划界来看,至少在19世纪以前,“空间”在既往的研究中是被压抑乃至忽略的,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时间”(抑或“历史”)。①直到20世纪60年代,由美国芝加哥学派引领的都市空间社会学开始,经之20世纪70年代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的助推,直至西方学界“空间转向”(spatial turn)的出现,空间研究才最终得以大范围的盛行。需要我们反思的问题是:关于“空间”的认识为何会经历这样突出的转变?这种转变对于“空间”又意味着什么?

本文认为,“空间转向”实质上是“空间认识的转向”,而这种“认识”包括了两个方面的内容范畴,即空间的物性与德性。换句话说,空间认识论的创变,某种程度上也是就“空间物性”与“空间德性”之关系进行再认识的演绎过程。因此,审思空间、物性和德性三者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对于反思既有的空间研究、展望未来的空间研究,还是对于形塑现代人健康的空间意识,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

“物性”的英文词译为“thingness”,在西方哲学的认识论视域中,其多被解释为“事物存在的原初属性”。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现代科学及其哲学分支中,‘物性’指的是一种自然属性,也即‘物性’的‘本体性’或‘客观性’。”〔2〕当然,海德格尔对“物性”所作出的经典论述也堪值关注。他在其著名论文《物与作品》(The Thing and The Work)中便直接谈到,物性(die Dingheit)即是“物之存在”。〔3〕同样,“物性”在海德格尔那里,亦被理解为“源于物体自身的东西”。〔4〕按照海德格尔略显神秘色彩的阐释风格,这种源于自身的东西,是不可言说的,因此,事物的物性,实质上也就是朝向事物本身的“一种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东西”。〔5〕

从此种解释论的视角出发,空间的物性自然可以概括为源于空间自身的原初属性。那么,空间自身的原初属性又是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哲学史上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定论,对于空间属性的解释,因此也出现了几种极富代表性却各不相同的学说。概括说来,本文将其主要划分为以下几种:

其一,绝对的几何形式。这种空间观缘起于物理学领域,最初的倡导者是牛顿。它倾向于将“空间”视为一种绝对形式,认为空间上的任何一点都是恒定不动的。正如有人所指出的:“对于牛顿而言,绝对空间是一种抽象的、无尽的、不动的、三维的方格。”〔6〕这里的“方格”(box),和欧几里德几何学所倡导的空间意识有着不谋而合之处。牛顿自己便曾谈到:“绝对空间其实就是抽象的、三维的、僵死的、欧几里德式的‘方格’,它永远都不会发生什么变化”。〔7〕所以,列斐伏尔在著名的《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ation of Space)一书中,把欧几里德式空间视为一片“空洞的区域”,没有什么阐释张力。〔8〕牛顿的绝对空间观影响极大,可以说,它不仅“主宰了整个物理学领域一直到20世纪初期”,〔9〕同时也深刻影响着哲学认识论以及人们对于空间的古典认知。

其二,先验的直观形式。此种空间观缘起于古典哲学领域,最初的提出者是康德。众所周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曾专门论及过空间问题。作为“先验美学”(Transcendental Aesthetic)的倡导人,康德坚定地将“空间”收纳到先验之域,认为空间是一种“作为一切外部直观之基础的必需的先天表象(priori presentation)”。〔10〕也即是说,“空间”在康德的哲学视野里,是以“纯直观”的形式存在的,它只是人类感官外部现象的可能性条件。而且,在空间之中,一切对象的“形状、大小,以及相互间的关系都是确定不变的”。〔11〕从这个定义中可以看出,康德对空间本质的确认,最终其实也走向了绝对主义。难怪乎美国伊利伊诺大学的康德研究专家亚瑟·梅尔尼克(Arthur Melnick)指出:在康德那里,“空间只是个纯直观,此外什么也不是”。〔12〕所以有学者直接将康德和牛顿同时归结为绝对空间的拥护者。〔13〕和牛顿提到的“方格”(box)相类似,有人将康德体系中的空间形容为“容器”(container)。〔14〕在这种情境下,空间当然没有太多可阐释的余地。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康德的三大批判中,“空间”并非其中的核心概念,其关于空间的讨论篇幅并不占多。但由于康德在整个哲学史中的地位极高,因而,他的这种空间观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其三,纯粹的地理场域。这类空间观缘起于地理学领域,其倾向是将“空间”作为一种地理性的场域来认识,所有的人类均存在于空间之中,空间由此成为了人文地理的基本表征。正如著名地理学者博内麦松(Joël Bonnemaison)所谈到的那样,地理学实质上是一个主要与空间相关联的学科。〔15〕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地理学上的空间观,最接近于普通大众对于空间的习惯性认知。日常生活中,人们基本上都视空间为一种地理性的延展,属于应然地缘的存在。这种“应然性”一定程度上还原了空间的某类特征,但也更多的遮蔽了空间的其它品性。诚然,人类主要关心的,依然还是生老病死此类与时间意识相关的问题,而非身处其中的空间。否则美国学者爱德华·霍尔(Edward T.Hall)不会如此讥嘲:“我们对待空间的方式,有点象对待性问题的方式,尽管它存在着,但我们却不去谈论它。”〔16〕众所周知,在自然科学中,与地理相关的水文、土层、星云、天象等,都是具象的、可视的东西。因此,赋予“空间”以地理性,也便使得空间具有了一定的客观性和外显性。和内在的、隐性的、抽象的“时间”相比,地理空间这种侧偏于形而下的事物,在认识论发展历史中一直不受重视。所以,卡西尔认同康德早期所作出的时空区分:“空间是我们‘外经验’的形式,时间则是‘内经验’的形式。”〔17〕

当然,关于空间的阐释并不止于这些。只是相比较而言,这三种空间观在19世纪之前最富有代表性。通过以上内容的梳理,不难发现,三种对于空间本质即“空间物性”的确认,虽然侧重点各有不同,但都同时具备一类特征:将“空间”视为一种绝对静观的“物元素”,因而它们都可称之为绝对的空间。无论是牛顿式的“方格”、康德式的“容器”,抑或地理式的“场域”,莫不如此。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空间物性的阐释在这三种空间观中一定程度上被狭隘化了,其表面上虽是探讨空间的“物性”,但实际上却简单地将空间仅仅理解成了“物的性”。“物性”中的“物”指代的是事物,而“物的性”中的“物”则是指物化,也是海德格尔谈到的“质料”〔18〕,前者是thingness,后者是objecthood。列斐伏尔也曾经谈到过,绝对性的空间观都具有一定的物质性,其属于农牧空间的一部分,是诸多静观地点的组合。〔19〕从“物性”走向“物化”,意味着对于空间的认识,从应有的“面”转向了特定的一个“点”,其所追寻的已不再是空间的本源问题,而是空间如何成为一种客体即“物”的问题。

(二)

这种将空间等同于绝对物的认识观,使得空间物性被过分的简单化了。众所周知,“绝对”意味着确定,意味着永恒,不再需要任何经验与活动的省察。“成为绝对,就意味着其无法归入任何一类,在现实中也无法被检验到。”〔20〕于是,在绝对空间的视域下,空间作为绝对的物,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无须予以过多的关注。如索亚所论及的,空间物化“诱发了一种仅看到表面物质性的短见(myopia)。这种物质性就是各种具体化的形式,除对体积的大小和现象的描述敏感之外,对其它事物几乎麻木不仁”。〔21〕对此,福柯亦用其独到的学术话语进行了解读:“空间在以往被当作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22〕福柯的此番言论,形象且凝练地概括了传统认识论对于空间物性所作出的基本判断及其对空间境遇所产生的诸种影响。

尽管福柯将19世纪作为空间认识论发生转折的临界点,认为绝对空间观的根基在此开始发生了动摇,但客观说来,这种对于绝对空间观的质疑,其实一直都存在着,只是未能像19世纪那样激烈而彻底。质疑绝对空间的空间观,一般被称之为相对空间观,最早可追溯至莱布尼兹那里。针对空间物性的归属,莱布尼兹曾经和牛顿空间观的忠实拥趸克拉克发生过著名笔战。在其书信中,莱布尼兹开宗明义地宣称道:“就我来讲,不止一次地强调过,空间是纯粹相对的,时间亦复如此。”〔23〕莱布尼兹始终坚信,空间是由物体和各类现象的位置、形态等元素组合而成的机制:“空间不是别的,而是一种秩序或者关系。而且,要是没有物体,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那种放置物体的可能性而已。”〔24〕也即是说,因为空间的存在需要以其他物体的存在作为参照,且还需要考量到物体的位置与形态等关系机制,在这种意义上看,“空间”是相对性的存在。

为什么莱布尼兹相对空间观的出现未能对当时的牛顿绝对空间观形成致命的冲击呢?症结在于前者自身所固有的二元性悖论:一方面,莱布尼兹将“空间”放置在诸多关系中进行认知,使之摆脱了绝对空间观将空间静化与固化的问题,赋予空间以相对性;但另一方面,这种“相对性”却并非建立在正视空间物性的基础上,莱布尼兹的相对空间观依然未能有效地赋予空间应有的内涵。莱布尼兹最为致命的问题是:他认识到了空间的“相对化”存在,最终却又将空间的阐释“虚无化”了。正如有学者认为的,莱布尼兹的空间观是一种形而上学式的空间观(metaphysics space)。〔25〕在与克拉克的通信中,他不止一次地谈到,空间只是一种关系或者机制,但他却回避了对这种关系与机制做更进一步的解释。于是,空间在莱布尼兹那里其实只是“想象的存在”(ideal entities)。〔26〕这不仅不能对绝对空间观形成足够有说服力的批判,也弱化了莱布尼兹相对空间观自身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大卫·哈维对莱布尼兹的判断可谓一针见血。他认为,莱布尼兹的“相对空间”是“伪相对”的,实质上,它倡导的只不过是“关系空间”(relational concept of space)。〔27〕

但无论如何,相对空间的提出,对于空间观的历史更新依然具有革命性的意义。我们甚至可以说,尔后哲学史上对于空间物性的解读,直至“空间转向”后学界关于空间的认知,几乎都建立在视“空间”为一种相对性存在的基础之上,因为任何概念唯有在一个相对性的语境中,才具备充分的阐释张力。因此,不同于莱布尼兹的“相对性”,这里的“相对性”,并非简单且不做解释地将空间仅仅判定为关系或秩序,而是实在地赋予空间以各种丰富及极具延发性的内涵。

哈维在一篇论文中用一个例子对这种“相对性”做了生动的说明:他在一个房间里演讲,在这个空间里,在场的听众不仅能够通过演讲与他进行无声的交流,而且听众之间也可以进行各种交流;同时,这个演讲也会通过听众与房间之外的世界发生联系,如其所说:“每一个听众都为演讲中的空间与时间,注入了各种思想与经历。”〔28〕这个空间使得不同的人发生了场域共鸣,不同的人对于这个空间也有不同的体验与经验。可以看到,哈维提到的这个空间,不仅是相对的,而且具备了某种功能性;其对空间本质的认知,完全摆脱了早期“物性”的限制,空间是充盈的、鲜动的,拥有连接人类生活世界的品格。

这种转变,即是从空间的“物性”到“德性”之转变。那么,如何理解“空间德性”这个概念呢?诸所周知,在日常里,“德性”一词通常用来形容人的优秀道德。然而,常用于人并不意味着为人所独有。早在著名的《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亚里士多德便指出:“德性既不是感受,也不是潜能,它只是一种品质。”〔29〕也有人换了种说法,认为“德性”是一种“美好的状态”,〔30〕也即美德。人有美德,物亦有美德,因此,亚里士多德在后文中提到,“眼睛”、“马匹”等都具有德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德性”可用于一切具备美好品质的事物上。借此,我们可以直接作出这样的判断:所谓“空间德性”,也即是空间的美好品质。从“物性”到“德性”的转变,意味着空间认识论从一元论的本质追问到多元论的品质探寻,其不再试图给空间本质做出一个标准齐一的定义,而是转而发掘空间自身所固有的诸种优秀属性。

(三)

在现有学科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关于空间问题的论述,但社会学和哲学是最为突出的两个学科。在空间认知由“物性”到“德性”的演变中,这两个学科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哲学领域里,随着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为代表的古典哲学的落幕,现代哲学开始认识到“空间”作为一个哲学场的某些价值,这个哲学场的落脚点即是“空间性”(spatiality)。虽然牛顿、莱布尼兹、康德等人关于空间的谈论也都可以归入空间哲学,但现代哲学将空间在一定意义上的能动化,却是之前所未有的。

在所有现代哲学的分支中,尤以现象学为甚。现象学将“空间”作为一种现象式的媒介表征,将其架构于人的存在体验和生命感悟中进行阐发。其中,以“身体”为切口,使其与空间形成互为一体、彼此促长的知觉共同体,是较为主流的现象学空间观。梅洛·庞蒂在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和笛卡尔视“身体”为“空间的延展”(spatial extension)〔31〕不同,梅洛·庞蒂把空间和身体串接在一起,认为其是人之“清晰的知觉”(clear perception)与“可靠的活动”(confident ac⁃tion)得以成立的可能性条件,〔32〕是一种“深度体验”。在梅洛·庞蒂那里,空间已经摆脱了“物”的幽灵的纠缠,成为具备某种功能的知觉装置。正如庞蒂自己总结道的:“空间既不是一个物,也非主体之间的关系活动,我们无法观察到它,因为它在观察中被假定了。”〔33〕梅洛·庞蒂对于空间与身体的解读,有着极强的启示性,直到今日,学界依然在大量出版此方面的哲学著作。

当然,梅洛·庞蒂之外,海德格尔也对空间进行了著名的哲学式分析。以存在主义和现象学为护翼,海德格尔使“空间”高度的诗化,指出它是主体以“去远化”(de-distancing)和“定向化”(directionlity)的方式,来“寻视在世”的基本方式。〔34〕海德格尔的这种阐释,具有其一贯的神秘化风格,加之颇具诗性意味的语言陈述,促成了海德格尔的空间认识论从“哲学”向“诗学”的转化。然而,令海德格尔更为着迷的,依然是“时间”问题,在整本《存在与时间》中,对“时间”的论述占据了主要的篇幅。

至此,我们有必要暂且搁置对现代哲学中空间问题的罗列性描述,因为这并非本文的重点所在。我们只是以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作为代表性的参照,来一窥现代哲学对空间物性的解读与古典哲学的不同之处。相比之下,社会学领域对于空间认识论的影响更为巨大,甚至从根本上颠覆了之前所有的传统空间观。芝加哥学派(Chicago School)和列斐伏尔是社会学中空间风暴的主要促导者。作为一个社会学的学术流派,前者开创性地专门通过“空间”视角来分析现代城市中的种族、暴力等社会问题,〔35〕取得了尤有特色的效果。而后者则在自己的晚年时期撰写了一部堪称当代空间研究最为重要的著作——《空间的生产》。〔36〕作为当时法国哲学界领军人之一的列斐伏尔,该书意外地对当代社会理论的更新,产生了革命性影响。原因一言以蔽之:“列斐伏尔在该书中解释了社会空间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37〕通过此书,列斐伏尔完全改变了“空间”的传统印象,空间不再是静止的、绝对的、无形的“方格”、“容器”或“场域”。列斐伏尔以“生产”(production)一词,正式宣告了空间的全新品格:运动的、再生的、社会的。

作为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列斐伏尔对于空间的洞见,很大程度上源自其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审视。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社会要维系自己的正常运转,就需要对“空间”进行规律性的“生产”。这种生产方式被赋予了资本社会独特的逻辑编码,潜藏在日常生活的面纱之下。“空间”因而成为了一种工具,权力、政治、革命、战争、资本,都与“空间”发生了暧昧的利益纠缠。从这个视角来看,列斐伏尔所理解的“空间”也几乎可被视为一架万能的社会中转轴,任何社会问题都能通过空间而得到特有的解释。所以,整部《空间的生产》都在试图达成这样一个目标,即将“空间”衍化为理解社会问题的“元视角”。如果仅以学界的效应来评价,列斐伏尔的目标完全实现了。《空间的生产》不仅成为了研究空间尤其是社会空间的必备书,列斐伏尔个人也顺理成章地被尊奉为空间研究的大师级人物。可以说,在其之后,所有人文社科学界的空间研究,都不可避免地会谈及列斐伏尔。

当然,作为列斐伏尔的同乡,另一位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对空间社会学的建构与传播也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和列斐伏尔不同,这种影响并非建立在其提出的完整理论体系上,而是源自福柯生前几次零散的访谈和演讲。总体说来,福柯所理解的“空间”亦可称之为社会性的,其一方面不仅让“空间”高度隐喻化,放置于微观权力与知识话语考察的关键位置(参见福柯所著的《规训与惩罚》一书);另一方面,他还通过妓院、澡堂、坟墓、监狱、犯罪区等异质空间的考察,提出“空间性即关系性与社会性”的核心命题。〔38〕福柯以其极具煽透的论辞和极富张力的想象,赋予空间更切现实的功能及品性,对于认识空间的社会属性有着无可估量的贡献。

更富有意味的是,经列斐伏尔和福柯的空间学说,并未促成传统空间哲学的盛兴,其依然沉寂在历史的暗格里,继续以潜流的方式存在着。相反,“空间社会学”却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索亚、詹姆逊、大卫·哈维、曼纽尔·卡斯特等一批将空间问题与社会理论进行结合研究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者(Neo-Marxist),〔39〕相继成为空间研究界的明星人物。这些学者的空间学说都有一个共同底色,即将空间具象化,认为“空间”是体察政治、权力、劳动、资本、城市、话语等社会问题的关键词。换句话说,“空间”在他们的理论体系中,已然成为一种功能性的自动装置,任何社会问题似乎都能在其中找到相对应的关节位置。从表面上看,这种空间社会学的出现,使得“空间”摆脱了传统认识论中对于空间本质的粗陋判定,空间从绝对的“物性”过渡到了相对的“德性”。

然而,这种由空间社会学生发而至的“德性”,同样存在着不少问题。首先,其所倡导的空间社会化,过于推崇空间与资本、阶级、政治等社会宏大命题的关系,而忽略了空间的其它面向,空间认识形成了盲区,比如它在个体生活中的体现未能得到有效关注。第二,其所倡导的空间关系化,在使得空间在摆脱绝对物性的同时,也让空间“工具化”了。在工具化的认知情境里,空间逐渐沦为资本、政治、权力、商业等争相利用的工具,甚至反过来促导空间成为了违背德性伦理的媒介。譬如哈维曾经谈到的,资本积累发现了“空间定位”(spatial fix)的重要性,这直接导致了殖民主义的产生,以及由此而来的征服与侵略,对其它国家及民众造成了巨大的伤害。〔40〕英国学者迪耶·萨迪奇(Deyan Sudjic)则在其著作中证实了不少政治暴君利用“空间”来强化自己的权力,给他者造成空间上的压迫感与恐惧感。〔41〕这种将“空间”作为工具而施行“反德性”行径最为极端的例证,便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其以极端的方式利用了“空间”的某些特性,使得其疯狂杀戮得以更为便利的实现。①关于空间与人类暴力之关系的考察,详细可参见Estela Schindel等人新近编写的《空间与暴力记忆》一书(Estela Schindel,Pamela Colombo&Palgrave Macmillan,Space and the Memories of Violence,Palgrave Macmillan,2014.)第三,空间社会学突出的空间功能化,招致空间被商业、资本等过度开发使用,在现代社会中产生了空间破坏的恶果,日趋严峻的自然资源问题及城市污染问题便是由此而来。

因此,这种空间德性是一种“伪德性”,实际上它成为了“真物性”,即空间的器物化。如果这种器物化的空间认识论一味地延续下去,我们生活的空间世界无疑将会遭遇更多的破坏和瓦崩。我们知道,“人之对空间感兴趣,其根源在乎存在。它是由于人抓住了在环境中生活的关系,要为充满事件和行为的世界提出意义或秩序的要求而产生的。”〔42〕换言之,空间本质上是人之存在的空间,它与人类世界相伴而生,两者彼此依存。空间的意义在于其承载着人的活动世界;而人要生存,也必须要以空间作为最基本的条件。因此,任何对于空间的认识与判断,都要建立在“人性”的基点之上。如果空间的“人性”特征逐渐弱化,那么,人类世界也将会遭遇愈来愈多的困境。正如德国哲学家布洛赫曾以“花园”这个空间形态,形象地传递了空间与人性的有益结合。人们为什么会热爱花园呢?在布洛赫看来,在于“它是爱、惊奇与和平的一道风景线”。〔43〕为了体验幸福与自由,人类不愿意只生活在现实中那些一成不变的绝对空间里,他们对空间进行想象性的再造,在空间中注入人性的温存与期待。“花园”便是这样一种人性的空间。如戴维·库珀所说的:“花园凭借其彰显事物的本质,而成为人们幸福生活的元素,其对人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44〕

因此,我们应该将“人性”(而非“功能”)作为空间德性的基点。这种以“人性”为基点的德性,即是美国哲学家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M.Adams)所说的“激越性德性”(motivational virtues),即“直接朝向一种美好的状态”。〔45〕这种空间德性,一方面,不仅承认了空间的功能性品格,另一方面,也警惕了空间沦为“反人性”之器具的危险。列斐伏尔所提出的“空间生产”命题,虽意识到了空间富勃的生命力与强烈的流动性,但它显然未能意识到“空间生产”中存在的反人性之可能,他也严重低估了空间的人性伦理之维。大卫·哈维意识到了列斐伏尔的这个问题,在一篇论文中,哈维直接强调了空间所应关照的人性:“围绕空间本质而引出的哲学问题,不能以纯哲学化的方式去解决,答案只存在于人的实践中。”〔46〕哈维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对于“空间”,我们已无须纠缠于其物性本质或德性功能的哲学式追问,而应看到任何空间问题背后所映射的广阔人性世界。离开了人性的参照,任何空间问题的讨论都将变得轻浮而无所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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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David Harvey,Spaces of Hope,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0,pp.26-28.

〔41〕Deyan Sudjic,The Edifice Complex,Penguin UK,2011,p.4.

〔42〕【挪威】诺伯格·舒尔兹.存在·空间·建筑〔M〕.尹培桐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1.

〔43〕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Trans.by Neville Plaice,Stephen Plaice&Paul Knight,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5,p.388.

〔44〕David E.Cooper,A Philosophy of Gardens,Oxford:Clarendon Press,2006,p.20.

〔45〕Robert M.Adams,A theory of Virtue,Oxford:Clarendon Press,2006,p.175.

〔46〕David Harvey,Spaces of Neoliberalization,Fraze Steiner Verlag,2005,p.98.

(责任编辑:王云川)

[作者简介]吴红涛,哲学博士,上饶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伦理美学及空间哲学。 江西上饶 334000

〔基金项目〕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大卫·哈维与空间伦理研究”(编号:15CZX034)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6-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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