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雨霖铃》,要能听到诗人的哭泣声!
2016-02-11魏建宽
魏建宽
(浙江省镇海中学,浙江宁波 315200)
读《雨霖铃》,要能听到诗人的哭泣声!
魏建宽
(浙江省镇海中学,浙江宁波 315200)
阅读柳永的《雨霖铃》,如果不能从中听到诗人的哭泣声,那就不算真正读懂了柳永,不算真正理解了《雨霖铃》。
如何让学生爱上柳永,进而爱上宋词,这是一个问题。
如何寻找切入点,其实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翻阅杨文生先生著述的《词谱简编》(四川人民出版社),读到其中的《雨霖铃》词谱,顿时,我眼前一亮,掩卷笑了,《雨霖铃》的教学切入点有了,有了!
——让学生用方言来朗读《雨霖铃》!
且允许我先摘引杨文生先生关于《雨霖铃》的词谱介绍文字——
雨霖铃,唐教坊大曲名,后用为词牌,始见于柳永《乐章集》。《太真外传》说:唐明皇因安禄山之乱迁蜀,至斜谷口,时霖雨连日,于栈道中闻铃声,隔山相应。为悼念杨贵妃,遂采其声为《雨霖铃》,以寄托怨恨。按:又名《雨霖铃慢》。
双调,一百零三字。前段九句,五仄韵,五十一字。后段八句,五仄韵,五十二字。例用入声韵。《碧鸡漫志》说:“今‘双调’《雨霖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
江西、浙江的方言均保留了许多古音,我于课堂上让学生用方言朗读《雨霖铃》,上片的五个仄韵“切、歇、发、噎、阔”出来了,下片的五个仄韵“别、节、月、设、说”也出来了。越方言区的学生将“发”字古音中的韵母“ie”读出来了,将“设”“说”古音中的韵母“ie”也读出来了,将上下片十个押韵的字的入声韵全读出来了!然后我再引导学生用方言读白居易的《琵琶行》的开头,学生开始找到感觉了,因为他们注意到《琵琶行》开头数句中的“客”“瑟”“别”“月”“发”等字也是入声字!通过对比讨论《琵琶行》与《雨霖铃》以入声字押韵的效果,学生归纳得出一个结论——以入声字为韵脚,更能渲染与传递悲凄之情,用于诗词的开篇还能为全诗奠定感伤的情感基调!
上到这里,我仍感不够痛快淋漓,我于是让学生唱韩红的《天路》——
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为藏家儿女带来吉祥;黄昏我站在高高的山冈,盼望铁路修到我家乡,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为雪域高原送来安康。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各族儿女欢聚一堂……
“场”“光”“祥”“冈”“乡”“康”“疆”“长”“堂”,押的韵为“ang”,为开口呼,唱起来张开的口有多么大啊,牧民胸中的喜悦之气、自豪之气、幸福之气可尽情地抒发出来。
而读《雨霖铃》呢?
因为韵脚的十个字,按清代学者戈载撰著的《词林正韵》的归类,分别为古入声韵“没”“末”“屑”“薛”部的可通押的字,韵为“ie”,“i”“e”发音的开口很小,发音当然不及以“ɑ”“o”“ɑng”等韵脚的字响亮。《雨霖铃》押韵的字全是入声字,入声字的声音特点是短促、急速、重浊。《雨霖铃》用方言一口气连贯读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哽咽着诉说,柳永的《雨霖铃》不正是诗人在“无语凝噎”吗?
柳永的笔真是一支魔笔,艺术手法在他的笔下被娴熟地运用,可以说已臻于化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融情入景,让我联想起的是骆宾王的“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是李白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是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是清冷,是悲切,是不尽的留恋,是一场急雨之后必须启程的无奈。
“都门帐饮无绪”,不着痕迹地以乐写哀,这是古人所说的“加一倍”的写法!“都门帐饮”,显然是用典,化用了江淹《别赋》中的“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的名句。化用这一典故,柳永意在表明红颜知己于京城汴梁十里之外的长亭设下丰盛的筵席为自己饯行,但诗人自己却黯然神伤,是那样地没有心绪。这种体验,于曹雪芹中的《红豆曲》也能读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风春柳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柳永为什么“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因为他与送别的恋人正忘情于不尽的缠绵留恋之时,船家舟子却在催逼:“雨停多时了,该上路了!”好一个“留恋处,兰舟催发”,以“无情”写“多情”,以“不解风情”反衬词人的“留恋”之深。读到这里,我自然联想起了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使用的手法也正是以“无情”写“多情”,真是异曲同工,妙不可言!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则是一个特写,是工笔刻画,是细节的描摹。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动情场景,不禁让我联想起苏东坡《江城子》中的“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台湾诗人杨牧的《凄凉三犯》则将这种无奈、无语的告别,写得凄美到了极致——那一天你来道别/坐在窗前忧郁/天就黑下来了。我想说/几句信誓的话/像樱树花期/芭蕉浓密的/那种细语——你可能爱听/我不及开口,你撩拢着头发/天就黑下来了。“走了,”你说/“横竖是徒然。”……
其实现代通俗歌曲中也不乏这类令人动容的吟唱,李春利作词、毛阿敏演唱的一首校园老歌《烛光里的妈妈》的开篇就是绝好的一例——“妈妈,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妈妈,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人世间的许多情感体验是共同的,不分古今,情到深处人无语!唯有“泪眼相对”,唯有“深情凝眸”,唯有“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么空阔的景致,又是多么迷茫的景致,诗人的前路在哪里?诗人的地平线在哪里?诗人的归宿在哪里?柳永不知道。这是“失路之人”的诗人借空茫之景抒写情感的迷茫——纵然前面的世界再大,却没有我的归宿;纵然前面的世界再大,我却不能失去眼前的世界。由这一行词,我们也可以联想起诗仙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不错,“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词人柳永纵目远眺所见的江面之景,其实又何尝不是柳永恋人眼中的风景呢?何尝不是送别柳永的多情女子饱含深情的眼眸中的凄迷的风景呢?
下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运用的则是“点染法”。古典文学专家周振甫教授对这一句有精彩分析——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节,这里点明“伤离别”,用“冷落清秋节”来渲染,再衬上多情,更觉难堪,所以说“更那堪”,这是一重渲染。再有这句点明在冷落的清秋节伤离别,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用杨柳岸、晓风、残月三样东西构成一种凄清的意境,来烘托在清秋节伤离别的感情,这是又一重渲染。这里有两重渲染,显得感情的色彩更浓重。这样先点明,后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周振甫《诗词例话全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其实还运用了虚实结合的写法。何谓“虚”?何谓“实”?读《唐诗汇评》我们就会明白:记叙描写为实,议论抒情为虚;写现实见闻为实,状想象之景为虚;正面刻画为实,侧面烘托为虚……诗人显然于离别的筵席上借酒浇愁了,他本想让自己如李后主那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但他又清醒地明白,总有梦醒时分,于是他想象梦醒时分的所见——
一舟临岸,酒醒梦回,只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整个画面充满了凄清的气氛,客情之冷落,风景之绵邈,完全凝聚在这画面之中。(周振甫《诗词例话全编》)
欣赏到这里,我们该明白柳永心中的别离之愁有多重了。词人借现实与想象之景这一实一虚的歌吟,告诉我们他的心中永远无法放下自己所爱的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遥远的将来。
词填到这里,“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样的爱的誓言式的表白就丝毫不显得突兀了。
假如你是柳永《雨霖铃》的题赠对象,读到“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能不泪如雨下呢?
人们谈起婉约与豪放的词风,往往津津乐道于这一段词话——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今日读这段词话,我再也不会读出抑柳扬苏的感慨,感觉只是苏轼甚至对柳永带有几分嫉妒之心的尊敬,感觉到的只是词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苏轼的确词风豪放,但他不也写出了婉约不让柳永的词,比如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吗?
当代著名诗人流沙河曾这样为柳永辩护——
中国诗人,从宋到今,近千年来,谁不熟悉柳永的《雨霖铃》!陪他话别时,同听“寒蝉凄切长亭晚”,人散酒醒后,独对“晓风残月杨柳岸”,多么迷人的凄凉美啊!嘲笑他在那里故作多情,骂他吃饱了没事干,这是很不公平的。要知道,旧时代如长夜,黑暗使人孤独,孤独使人凄凉,对那些福薄命蹇的诗人来说,尤其是这样。幸有友情如灯,幸有爱情如火,得以相照相暖。一旦离别风起,灯熄火灭,比原先的黑暗更黑暗,比原先的孤独更孤独,比原先的凄凉更凄凉。(《流沙河诗话》)
这又不禁让人想起弘一法师创作那首家喻户晓的《送别》的背景了。弘一法师进入空门之前,他的好友许幻园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站在李叔同先生家门前,将李叔同与叶子小姐喊出门,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不入。李叔同望着好友的背影,在纷飞的雪花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进入家门,闭门写下了《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边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今宵别梦寒”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多么惊人的相似笔法,多么相似的人生境况!
多情人总会被无情的现实所恼,被人生的无常所困!
真正的阅读,就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读柳永的《雨霖铃》,我们应当听到柳永的哭泣声!
(责任编辑:李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