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天晋陕调查的群众路线意旨
2016-02-10顾亚欣
顾亚欣
(扬州大学,江苏扬州225012)
张闻天晋陕调查的群众路线意旨
顾亚欣
(扬州大学,江苏扬州225012)
作为中共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群众路线”于延安时期发展至其成熟阶段,并具有了实利性、阶级性、双向性、深层性等意图性旨向。而作为延安时期一次著名的“群众路线”实践活动,张闻天主持的晋陕农村调查在很大程度上对上述旨向作了具体诠释。同时,“群众路线”所具有的实际价值及所面临的制度性瓶颈亦随之而显露无疑。
张闻天“群众路线”调查意旨
一
在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与实践中,“群众”与“路线”是使用频率极高的两个词汇。就词义学本身的含义而言,所谓“群众”乃是指人群中的大多数。在常规化的理解中,“群众”的这一状况往往意味着一种无特征性。然而,在中共看来,“群众”的这一状况则不仅仅代表着数字上的多寡,亦蕴含着性质的区分。具体而言,即认为对社会中多数人利益的满足往往意味着对于历史潮流的顺从。因此,这一语境下的“群众”常常被加以某些特定的描述,以凸显其所具有的非同寻常的意义。而所谓“路线”则通常指思想与政治上所遵循的根本方针。在中共的语境下,则又常常具有宗旨与原则的意味。由是,“群众”与“路线”两词便都含有了根本性规范的特征。二者遂常常被加以连用,“群众路线”的概念亦随之而产生。
而在中共的实际政治操作中,“群众路线”亦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以致于虽然在如今的某些表述中亦常使用诸如“公民”、“民众”等新词,但却被赋予了与“群众”相似的含义。这一现象的出现可谓其来有自。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便走上了建立现代国家与现代文明的漫长之路。其间,整个社会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从而再无一个明确而彻底的标准。然亦有一些基本趋势可寻。其中之一便是政治逐渐公开化,从“官”的政治走向“民”的政治。此一状况便为中共对于“群众路线”的倚重提供了基本土壤。同时,自第一次国共合作起,列宁式的建党模式对于国共两党的组织方式均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中国亦选择通过以党建国的方式来构建现代国家。由此便决定了任何政党都需要借助于“群众路线”一类的概念来对大众进行引导与动员,从而促进其政治目标的达成。具体到中共而言,由于中国现代工业的先天发展不足,其便难以如同西方国家共产党般地倚重无产阶级势力。其也唯有通过借助于“群众路线”一类的概念来扩大自身的生存基础,以实现正常的运转与发展。
若再于历史层面进行回溯,则不难发现,中共自其诞生起,便开始了对于“群众路线”体系的建构。至延安时期,“群众路线”已基本趋于成熟,具备了极强的系统性与理论性,并成为了具有极大约束力的价值性判断。而毛泽东在1943年6月所作出的“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1]的论述则成为了这一成熟的典型标志。在此背景下,全党上下,尤其是一些党内高级干部便于此一时期开展了相应的具体操作。其中,作为当年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中代表人物的张闻天赴晋陕各地农村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社会调查,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
从事实层面而论,张闻天的此次调查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与调查研究活动在中共话语体系中的实际位置有关。如前所述,“群众”在本义上往往意味着无特征性。而就一般逻辑而论,无特征者又多处于下层位置,从而令其常常因被忽略而难以凸显自身特点,“群众”本身亦是如此。但是,在中共的话语系统中,处于下层则意味着具有上层所不具备的优势,而这些优势往往也是党所应学习的。在此基础上,“群众路线”的理论遂认为党的正确认识并非来自于党员干部的认识,而是来自于对“群众”实践的认识。因此,在“群众路线”的体系中,调查研究便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果整日端坐于房中,不作实地的考察,则党便无法掌握“群众”的认识过程,也无法形成真正正确的认识。于是,延安时期的中共便对调查研究工作予以集中性的关注。尤其是在毛泽东于1941年5月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后,中共中央迅即于1941年8月发布《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要求全党广泛开展社会调查。随后,又成立了以毛泽东为主任的调查研究局,以领导全党的调查研究工作。而在是年9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担任会议主持的张闻天公开承认自己“过去没有做实际工作,缺乏实际经验,现在要补课”[2]。次年1月,更是组织起“延安农村调查团”,赴陕北、晋西一带农村作调查,从而对当时所面临的大背景作出实际性回应。
三
张闻天的此次调查,为期近一年半,是截至当时中共所进行的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农村调查。就总体而言,中共的农村调查常常被置于整个革命斗争的大环境中,成为斗争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为某些具体理论提供了形象化的展示平台。因此,就实际效果而论,此次调查除了具有社会学等领域的学术价值外,更是从多方面对当时已趋于成熟的“群众路线”所蕴含的意图性旨向作了具体诠释。在对相关文本进行梳理、提炼之后,“群众路线”中暗藏的深层次特性便初步展现出其面貌。
1.实利性。与将天赋的抽象权利作为基础的西方的“公民”概念相比,中共话语体系中的“群众”与“群众路线”首先关注的是各种现实而具体的利益,从而体现出极强的实利性。这既是由于中国传统中缺乏宗教性信仰,以致难以产生对抽象权利的切身认识;同时也和中国的实际息息相关。在激荡的近现代风云中,处于社会下层的“群众”长期所奋斗的目标仅是求得基本的温饱。而作为中共理论来源的马克思主义亦将天赋的抽象权利视为理论上的虚伪。在上述诸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群众路线”的实利性便日益凸显。
在张闻天的调查中,此种实利性得到了极大体现,尤其是在调查重点的选择上。对于广大“群众”来说,追求生产的发展以实现温饱无疑是最大的实际利益;在自然环境较为恶劣,且在当时面临着复杂政治环境的晋陕地区而言,则更是如此。因此,张闻天在调查中明确指出“有研究生产力在农村各阶层中具体表现的必要”,并且在“生产力是不能抽象存在的,有生产力即有生产关系”这一观点的指引下,认为应“从农村生产力的一般研究,进到生产关系的研究”,以实现对于“农村生产力的具体研究”[3]。在实际的活动中,张闻天便将调查的基本主题确定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同时,随着调查的深入,又提出应“进一步研究农村经济中的许多问题”,并认为此类问题“基本上就是土地问题”[4];从而将土地占有变化、租佃关系等与“群众”实际利益息息相关的内容作为进一步的考察重点。
2.阶级性。虽然就词义学而言,“群众”是指人群中的大多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概念本身便是高度统一的。列宁即曾明确指出“群众是划分为阶级的”,而“阶级通常是由政党来领导的”[5]。这一将“群众”与阶级性相联系的论述恰好与中共的自身逻辑相契合。如上文所述,中国通过以党建国的方式来构建现代国家。具体而言,即由政党通过社会革命的手段来建立现代国家。就路径而言,此种革命直接追寻法俄模式,以最大限度地动员“群众”作为基础。而其所依赖的“群众”实际上乃是在阶级社会中处于底层的阶级。此种革命所追寻的目标也是阶级的专政。由此,中共的政治逻辑便自然地认为“群众”中包含着阶级,“群众路线”亦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阶级路线。
在张闻天的调查中,也秉持着此种阶级性的指向。而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下,张将关注的重点指向了阶级关系的变化,并且在日记中阐述了相关的思路:“在各种具体问题更深研究以前,阶级关系变化的了解,是不能深刻的。故研究过程,应是从阶级关系出发,再结束于阶级关系”[6]。即认为阶级关系的变化是体现于种种具体的事实之中的。为此,他充分利用机会与各阶级的人士谈话,以掌握阶级关系的变化等情况。在此基础上,他又注意通过具体样本来展现整体性的阶级状况。在米脂县杨家沟进行调查时,张闻天在开明地主马维新家居住两个月,仔细研究马家百余年来的账本等资料。最终组织完成约14万言的《米脂县杨家沟调查》一文,从而揭示出以地租、高利贷、商业资本三位一体为特征的地主经济的运作规律。
3.双向性。在中共及其他无产阶级政党的话语系统中,“群众”是与其命运息息相关的重要载体,与群众的关系亦成为其所着力加以阐述的焦点。而在此类阐述中,党与“群众”的关系体现出明显的双向性。一方面,“群众”是党力量的来源,党离不开“群众”的哺育与滋养;另一方面,“群众”又需要得到党的引领,否则便难以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操作中。这一主张典型地反映在毛泽东的有关论述中。即如果无视这两个方面的实际特性,便会分别陷入“超过群众的觉悟程度,违反了群众的自愿原则,害了急性病”的“命令主义”,以及“落后于群众的觉悟程度,违反了群众进步的原则,害了慢性病”的“尾巴主义”[7]的错误之中。
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党的代表,张闻天在实践中亦注意到了此种双向性。在他看来,一方面应将党的具体政策建立在对群众意见的了解之上,“调查研究是为了熟悉群众,检查我们的政策法令”。其对于调查重点的选择,亦有此方面的考虑。例如,正是由于认为“没有这种社会生产状况的调查研究,任何阶级路线与阶级政策的执行,是不可能的”[8],而明确提出“调查研究的首要对象,也应该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9]。但另一方面,机械地适应群众的意见又是不恰当的。群众往往难以单独行使自身的权利,而是需要加以有意识的引导乃至改造。因此,对于调查问题的选择以及分析就必须超乎于群众的认识水平之上。张闻天于调查中对于土地问题的关注,对于马氏地主集团全方位的剖析无不体现出对于群众有意识的启发与引导。而其所提出的发展新式资本主义,“使地主阶级和平向资本主义转化”[10]等主张则更是体现出建立在引领基础之上的认识超越。
4.深层性。如前文所述,中共除了强调“群众”作为自身力量来源的基本属性之外,还认为“群众”需要得到党的指引,否则便难以真正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操作中。在此种逻辑下,“群众”已非可以自主作出理性行为的独立个体,而是个体必须加以依靠并获得存在保证的群体性概念。同时,也只有在得到党的思想引领以及组织动员之后,“群众”这一概念方才获得正常运转的基本前提。若以毛泽东的原话加以概述,即在奉“群众”为主体,坚持“从群众中来”之外;还需更进一步,将群众作为党施加影响的对象,使党的威力能够真正地“到群众中去”,从而在较深的层面体现出党的存在。
而在实际的调查研究中,这一特性便反映为不能仅仅满足于对于群众实际状况及意见的被动收集,更应以各种方法对搜集到的情况进行分析、研究,从而以更深层次的认识来对“群众”施加影响。在张闻天的调查实践中,这一特性则表现为其对各种分析方法的强调。在调查伊始,采取“抓住一个自然村作深入的调查”[11]一类的重点论式的方法,远比“走马看花”式的多点出击要好。而在调查结束,完成“从群众中来”的环节后,则应迅速展开研究工作。“两者相隔太久,会使研究工作流产,因而不能完成调查的任务”[12],更无法达成“到群众中去”的局面。而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则要采取分析与综合相结合的办法。一方面“一定要分析下去”,以致“最后分析到每个人”[13];另一方面又“要从具体的问题中,找到问题的原则性”[14],从而使信息的获取与结论的取得达成原则性的统一。正是由于采取了上述方法,张闻天方能于调查之后就“发展新式资本主义、土地革命的双重作用”等问题得出独到的认识,并以此为凭借来引领广大“群众”。
四
如上文所述,中共的农村调查常常被置于整个革命斗争的大环境中,不仅成为斗争的有机组成部分,也起着为暴力斗争寻找依据的作用。这使得相关的调查活动带有一定的理论或观点先行的色彩。然而,若将考察置于当时的语境,则不难发现此种特点自有其合理之处。由于“群众路线”本身含有党对“群众”加以引导及动员的内容,故势必要求党在认识等层面具有高出“群众”一般水平的一面。在此种状况下,预先得出某些理论或观念,并将其置于调查之中予以检验则成为势所必然之事。不如此,便无法及时确立适应实际需要的理论或观点,并以之对群众进行指引、动员,从而推动斗争形势的发展。
但是,从另一面来说,此种运作模式又有其不合理之处。就逻辑而言,认为“群众”必须为党所引领,否则便不能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操作中的观点,亦有可能导致党成为“群众”利益的实现者乃至决定者的局面。如此,则“群众”的自主性必将大大丧失,其利益的实现将唯有依靠党自上而下的方式,而不能以自下而上的方式独立进行。
由此,“群众路线”的制度化问题便浮出水面。如上文所述,“路线”通常指思想与政治上所遵循的根本方针。与制度化的法律等相比,“路线”明显缺乏确定化、程序化等特征,从而显得模糊而难于把握。所谓“群众路线”的基本内涵及价值判断等也多依托于讲话、文件等较为笼统的载体。由此,“群众路线”的实际运作便取决于诸多的具体因素,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而在这诸多因素中,人自身的因素又成为较为主要者。若无毛泽东所作出的相关论述,则延安时期集中性的调查研究活动是否能够顺利展开,或许就将另当别论。而在张闻天调查的过程中,张本人的政治地位对于联络地方干部,为调查取得有利条件,亦提供了许多帮助。久之,领导者尤其是党的领导人的因素会在其中起较大影响,从而易导致邓小平在80年代所批评的官僚主义现象。并带来“党政不分,在很多事情上党代替了政府的工作”[15]之类的弊端。
就总体而言,“群众路线”的上述状况使其在操作上更具灵活性,因而易适应瞬息万变的客观环境,尤其是斗争环境的变化。但是,在社会趋于平稳发展,且日益扁平化的今天,“群众路线”以往那种在层级结构依托下的自上而下式的运作方法已难以使党与群众之间建立起有机联系。思索这一问题,对于“群众路线”如何在当今焕发新生命,以及整个社会治理状况的改善,都将具有莫大的意义。
[1][7][10]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899,1095,98.
[2][3][4][8][9][11][12][13][14]张闻天等.张闻天晋陕调查文集[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411,32,95,292-293,294,292,341-342,292,293.
[5]列宁.列宁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55:708.
[6]张培森.张闻天年谱:下卷[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680.
[15]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79.
责任编辑:马俊
2016—06—23
顾亚欣,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