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说的当代戏曲改编——以上海昆剧院《占花魁》为例

杨敏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古典小说的当代戏曲改编
——以上海昆剧院《占花魁》为例

杨敏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从“三言”中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到上海昆剧院昆曲版的《占花魁》，小说中的人物性格、主题思想、结构形式都发生了变化。具体来说，上昆版《占花魁》重新塑造了拥有现代气息的市民形象，赞美小人物的高尚品质，删减因果报应思想，并在结构上采用单线结构，舍弃大团圆结局。这些实践为当下的戏曲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古典小说；戏曲；改编；《占花魁》

昆曲《占花魁》故事见于《醒世恒言》第三卷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明末清初，戏曲家李玉将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改写为戏曲剧本《占花魁》，全本28出，剧情略有变化，剧本用四条线索贯穿始终，分别是：以爱情双方遭遇为核心的“生线”与“旦线”，体现战乱背景的“时局线”，以沈氏夫妇的曲折遭遇为核心的“小人物线”。[1]清末存演《劝妆》、《湖楼》、《受吐》、《串戏》、《雪塘》、《独占》6折，为全剧主要情节，串连全本。或以《劝妆》、《湖楼》、《受吐》、《独占》4折相连，成一小本戏。目前，淮剧、评剧、粤剧、越剧、黄梅戏、吕剧、昆曲、苏剧等还在演出《占花魁》。各剧种在唱腔、做工方面区别较大，在剧情方面差距相对较小。

1988年，上海昆剧院以清末流传下来的6个折子戏为基础，改编全本《占花魁》（以下简称“上昆版《占花魁》”）。上昆版《占花魁》保留了《湖楼》、《受吐》两折，改写《卖油》、《情思》、《雪塘》、《从良》四折，剧作者着意刻画主人公至善、至诚的人格，描写纯洁、真挚的恋情，赋予人物新的时代气息。在作品题旨方面简化主题，删减因果报应思想，并采用单线结构，舍弃大团圆结局。

一、塑造性格鲜明的市民形象

张庚先生曾就戏曲新编戏如何塑造人物做过分析，他说：“在戏曲中，人物性格必须鲜明，人物性格模糊是戏曲中的大忌。因为性格不鲜明，矛盾斗争就不可能激烈，这种戏只好给神经衰弱的人看。”[2]人物性格不鲜明，戏剧冲突就不激烈，戏剧作品就难以吸引观众。在塑造人物时，昆曲《占花魁》创作者摒弃原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爱财、慕色的世俗化特征，突出真诚、善良、高尚的品质。

上昆版《占花魁》在塑造秦钟形象时，通过强调内心的“痴”、“诚”，表现主人公质朴、纯真的爱情观。秦钟与王美娘一面之缘，便朝思暮想，欲与美娘共度一夜。当他得知王美娘为花魁时，辛苦积攒一年，存够了十两银子，这是一痴；有了银子，见到美娘，但美娘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他不但不怪，反而一夜为她用身体暖茶，用自己的衣服受吐，这是再痴。《雪塘》一折，秦钟偶遇在雪地里遭王孙公子侮辱，冻得奄奄一息的王美娘，急忙解下汗巾子让她裹脚，并送她回家，没有乘人之危，没有落井下石，这是秦钟为人的“诚”。

秦钟性格中的“痴”、“诚”，既体现了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体现了他高尚的道德品质。这并没有给观众以脱离生活的印象，因为淳朴而高尚的道德与卖油郎身份并不矛盾。秦钟辛苦积攒银钱是为了与心中所爱——王美娘共度一夜，却事与愿违，王美娘酒后大吐、口渴，秦钟体贴伺候。他追求花魁王美娘，且拒绝了同在青楼的阿四。他对王美娘的爱慕并不完全是情欲，而是有真诚的感情寄托的。相比较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上昆版《占花魁》中的秦钟已非贪图美色之徒，而是一位质朴、善良、真诚的市井卖油郎，其“痴”、“诚”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明。

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王美娘初见秦钟，因嫌弃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而态度轻慢，半夜又吐又渴，被秦钟周到的照顾打动，被秦钟的人品感动，但是因为秦钟是卖油郎，心理非常矛盾。文中写道“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吗？’秦钟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3]这时候的美娘对秦钟还是犹豫的。当雪塘受辱后，美娘见到秦钟时“如见亲人”，感情陡增。从王美娘对秦钟前后态度的变化，可以看到王美娘择偶标准的变化，这个过程也是王美娘性格变化发展的过程，但是王美娘对秦钟的喜爱还只停留在寻找可靠肩膀的意义上，并不是两情相悦的恋情，这当然与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有关。在上昆版《占花魁》中，王美娘性格中“善”与“美”的特点被进一步强化，对“秦钟的喜爱”更加明确。当得知秦钟辛苦积银一年，才得见一面时，王美娘送了秦钟二十两银子，并嘱咐他不要再来了，这是她的“善”。当她送秦钟走时，叫住秦钟，问秦钟还来不来了，秦钟说不来了，她很失望，秦钟见状连忙表示还要来取衣服时，她转悲为喜，说“这便才是”，秦钟转身再走，她道：“秦小官转来”，但又说“没什么了，没什么了……”这三走三唤，将王美娘内心对秦钟的爱意外化了，将她对秦钟的留恋展现了出来。《情思》一折，剧作者意在美化王美娘这一人物，她虽身在青楼楚馆，却是有主见的，是有进步的爱情观的。雪塘受辱后，美娘决意嫁给秦钟。上昆版《占花魁》删除原小说中王美娘嫌弃秦钟身份低微，以及“以身相报”情节，突出王美娘善良、美好的一面。

丑角是戏曲中的重要角色，无论是文戏还是武戏，丑角都必不可少。上昆版《占花魁》塑造了几个滑稽、可爱的丑角，如时阿大、鸨母与阿四，他们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从侧面呼应生、旦角色，与观众互动，为这本戏增色不少。《湖楼》一折中，通过时阿大介绍王美娘身份。而《受吐》一折中，阿四暗示秦钟为自己赎身一节，滑稽可笑，既从侧面表现了秦钟的专一、厚道，也表现了青楼各色人物，同时活跃了舞台气氛，使得场上不冷反热。

相比较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昆曲《占花魁》中的秦钟、王美娘形象更加光辉，褪尽了爱财慕色的部分，人物性格中真诚、善良、美好、可爱的一面更突出，更适合于戏曲艺术扬善弃恶的精神，这是戏曲改编中塑造人物的一个特点与趋势。任何一种艺术都是源于民间，归于民间的，这也就要求戏曲的改编要符合观众的审美习惯，适合戏曲的舞台表演，塑造戏曲人物要坚持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不能一味尊古，也不能一味现代，不能一味拔高人物，也不能一味地挖掘人物复杂的性格。

二、赞美小人物的高尚品质

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的主题思想并不仅仅是市井爱情，还有因果报应、扬善弃恶思想。因为秦钟善良、孝顺、厚道而最终娶得娇妻、父子团圆、生意兴隆、家产丰厚，这些情节夹杂着善恶报应的思想。小说描写秦钟的“孝”、“善”，秦钟被父亲过继给朱十老，但他时刻不忘寻找父亲，这是一善；朱十老被人蒙骗，撵他出门，伙计邢权与兰花携银逃走，他再次进了朱家的门，为朱十老送终，不计前嫌，毫无怨言。文中写道“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原小说称秦重或朱重，昆曲称秦钟）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3]“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3]这是再次表现秦钟的善良与孝道。文中还赞扬秦钟因为品德好，别人做生意也都让利给他，他卖油也就让利给顾客，所以生意也就兴隆了起来。表现了秦钟这个小生意人十分厚道，并不是重利轻义之徒。最终“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3]这里表现的是因善得福，表现因善、孝、诚而富贵、家庭团圆、子孙兴旺的主题。

在表现爱情时，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夹杂着爱财、慕色内容。美娘初见秦钟，因其地位卑微而不愿将终身托付，后来为了报答秦钟的恩情，便带着大量的财物“以身相许”。小说中的爱情是报恩的工具，故不能有力地彰显爱情的美好、纯洁。而且，小说中的爱情是为善恶报应这一主题服务的，是为表现秦钟因为善良、厚道，最终善有善报这一思想服务的。

上昆版《占花魁》通过展现小人物的平凡生活，赞美纯洁真挚的爱情，褒扬市井小民的优秀品质。秦钟对王美娘的爱情是动乎情、止乎礼，《雪塘》一出，秦钟卖油途中恰巧遇冻得奄奄一息的王美娘，他急忙扔下担子，取出自己的汗巾子让其裹脚，恭恭敬敬地送她回家。这一事件表现出秦钟对王美娘的关心与尊重，也表现了秦钟仁厚与善良的品质。王美娘初见秦钟时三唤三转，暴露了其内心对秦钟的爱意，但又羞于表达的矛盾心理。《情思》一折王美娘拒绝接客，不想再过卖笑的生活，不想再在烟花柳巷里消耗青春与生命，表现了王美娘对秦钟的好感和爱意。这就使秦、王二人的爱情更加纯洁、美好。她不嫌弃秦钟卖油郎身份，而是被秦钟的痴情打动，被秦钟的德行吸引，进而产生了爱意。男女主人公彼此欣赏、爱慕，无关情色、钱财、地位，体现了真挚、纯洁的爱情观念，赞美了市民形象的高尚品质。该剧主题简洁，表现小人物的平凡生活，褒奖普通人的高尚品质，脱离原作中因果报应，积善得善的思想。这种关注小人物生活，赞美平凡人优秀品质的创作观念，符合中国戏曲的人民性特征，也为当代戏曲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尝试。

三、舍弃多层次复线结构与大团圆结局

相对于小说，戏曲结构要求点线式布局，讲究事件的连贯性，情节一环紧扣一环，不能成为断线之珠。一般分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开场要醒目，即提出问题要简洁明了；高潮之前要有铺垫，即要有情节的发展；收尾要承接剧情的发展而有余韵，并要使整体结构符合戏曲的舞台表演特点。”[4]

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表现的是大团圆结局，家庭成员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穷人发迹，情节结构是一种多层次、多线条组成的隐形圆形结构（如图1）。小说中共有五条线索，分别为：秦钟父子失散、莘瑶琴一家失散、朱十老过继儿子、秦钟生活际遇、王美娘生活际遇。而作者又通过纵向的各种关系，将五条横向的线索联系到了一起，构成了一个隐形圆形。这一结构简单的说也就是：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一结构适合于小说、电影以及电视连续剧，但是却不是很适合于当代的戏曲表演。当下的戏曲作品，演出时间大多限制在2.5小时（150分钟）以内，而且戏曲的唱、念、做、打需要很多时间，所以多层次、复线的情节结构在150分钟之内不易于表达清楚。然而，戏曲作品要求情节清晰、连贯、前后呼应，这就使得当代的戏曲作品结构趋于简洁。

上昆版《占花魁》是单线结构：开场（《卖油》）——发展（《湖楼》）——高潮（《受吐》、《情思》、《雪塘》）——结局（《从良》）。（注：《卖油》、《湖楼》、《受吐》、《情思》、《雪塘》、《从良》为昆曲《占花魁》折子戏。）情节线索为：卖油郎秦钟偶遇花魁娘子。（《卖油》）——美娘楼台游赏。（《湖楼》）——秦钟为美娘暖茶受吐，美娘被感动，渐生爱意。（《受吐》）——美娘思念秦钟，拒绝恶少，被强行拖走。《情思》）——美娘遭侮辱，被卖油郎秦钟救下。（《雪塘》）——美娘从良、二人结合（《从良》）；该剧结局也仅仅是生旦团圆，并非戏曲中的父子团圆，夫妻团圆，生意兴隆。

图1 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情节脉络图

戏曲作品中的单线结构相比较小说的复线结构而言，故事情节简洁，主题思想唯一，更适合于当下的舞台演出。在戏曲的兴盛时期，一整本戏要演上很长时间，很多剧目连演好几天，观众也乐在其中，这当然与时代背景、观赏习惯等有关。如今，观众的欣赏习惯已然改变，一本戏演上几天几夜是不现实的。所以，戏曲作品的舞台演出时间要限制在150分钟内，就要求结构做出一些调整。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多层次、多线条结构不易于搬上舞台，也不适合于舞台，而上昆版《占花魁》的单线结构更适合于当下的戏曲舞台。

四、结 语

从“三言”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到上昆版《占花魁》，原作中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戏剧结构都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因观演环境及舞台演出时间的严格限制，改编者删减了原作中冗杂的剧情，删除了原小说中善恶报应、爱财慕色等思想，转而褒扬市井小民。总而言之，古典小说的当代戏曲改编，必然要遵循中国传统戏曲的人民性、音舞性、虚拟性等特征，也要准确把握当代观众的价值取向与审美旨趣。

[1]王春晓.李玉《占花魁》传奇研究[J].四川戏剧·古典戏曲今论,2010,(1):62-65.

[2]张庚.论戏曲表现现代生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58:93.

[3]冯梦龙.醒世恒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40-64.

[4]胡芝风.谈戏曲剧本创作技巧要素[J].艺术百家,2004,(5): 10-13.

〔责任编辑 安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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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1351（2016）06-0030-03

2016-08-15

杨敏（1987-），女，甘肃武山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教师，硕士。

天水师范学院中青年教师科研项目“新时期革命历史题材戏曲研究（TSA153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