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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化与社会主义的选择

2016-02-04程广云

教学与研究 2016年10期
关键词:经济体制工业化资本主义

程广云

工业化与社会主义的选择

程广云

工业化;社会主义改造;传统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改革;现代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是某些国家人民基于本国国情的历史选择。这一选择有着无可选择的历史和逻辑前提——工业化,而工业化的前提又是资本原始积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是掠夺;社会主义原始积累是节约。正是在这一前提下,某些国家通过社会主义改造形成以计划经济和威权政治为特征的传统社会主义;进而为了发展工业化生产力亦即商品经济,通过社会主义改革形成以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仅具有特殊性,而且具有普遍性;既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更是社会主义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

一、社会主义改造和传统社会主义

如果不就理想,而就现实来说,现存社会主义不过是某些国家、地区实现工业化的现实途径。在社会主义经历了理论和实践的如许的曲折和反复之后,现在正是我们从一切幻想中清醒过来,直面现实的时候了。

当我们现在谈论社会主义时,我们不仅要注意科学社会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之间的距离,而且要注意现实社会主义和理论社会主义之间的差距。根据马克思、恩格斯最初按照一般原理所预测的,社会主义应当在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美国、法国、德国等)内首先取得胜利,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社会主义在一些落后资本主义国家(如俄国)甚至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如中国)内首先取得了胜利。这一事实是由具体的历史的境况所决定的。

自从近代产业革命、尤其现代科技革命以来,一切国家、地区都要走工业化发展道路,都要从前工业社会(农业社会)发展到工业社会,然后从工业社会发展到后工业社会(知识社会)。这是历史必由之路。工业化的前提是资本原始积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原始积累的秘密”:“所谓原始积累只不过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所以表现为‘原始的’,因为它形成资本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方式的前史。”[1](P822)

资本主义国家资本原始积累的一般道路是对内掠夺本国人民,对外掠夺殖民地附属国人民。斯大林指出:“在历史上强大工业国的形成和发展有过三条道路。第一条道路是侵占和掠夺殖民地的道路。例如英国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第二条道路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实行军事破坏和索取赔款的道路。例如德国的情况就是这样……第三条道路是资本主义落后的国家在奴役性的条件下把经营权租让给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并且在奴役性的条件下向这些国家借款的道路。例如沙皇俄国的情况就是这样……事实上,在个别国家的历史中,这几条道路往往是互相交错、互为补充的,并且有过交织在一起的范例。例如美国的发展历史就是这种几条道路交织在一起的例子。这种情况表明,各种不同的发展道路,虽然它们彼此有所区别,但是具有某些使它们相互接近,使它们能够交织在一起的共同特征:第一,它们都导致资本主义工业国的形成;第二,它们都是以采取某种方法从外面流入‘追加资本’为前提的,这是建立这些国家必不可少的条件。”[2](P383-384)第一条道路是先发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法国等)的工业化发展道路,偏重于对外掠夺殖民地附属国人民;第二条道路是后发资本主义国家(如战前德国、日本等)的工业化发展道路,侧重于通过发动帝国主义战争重新瓜分殖民地,法西斯(纳粹、军国)主义是其极端的表现;第三条道路是落后以及战败资本主义国家(如沙皇俄国以及战后德国、日本等)的工业化发展道路,偏重于对内掠夺本国人民。而美国则是这三条道路“交织在一起的范例”。

但是,在一定历史时期内,俄国,尤其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行不通。这首先是因为封建社会结构在东方国家(如俄国、中国、印度等)比在西方国家(如英国、法国、美国等)更稳定。俄国封建社会,专制制度、农奴制、东正教三位一体,根深蒂固,被称为“正统国民性”。当俄国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这种社会结构起到了顽固的滞碍作用,以至俄国成为落后资本主义国家。中国封建社会甚至形成了“超稳定结构”,经济上是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亦即小农经济,政治上是中央集权和大一统的专制政治,思想文化上是儒家正统、儒表法里以及儒道互补或儒释道合流。当中国封建社会出现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时,这种社会结构起到了更加顽固的滞碍作用,以致中国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总之,与西方国家相比较,东方国家(如俄国、中国等)封建社会结构妨碍这些国家资本主义社会因素的萌生滋长,滞缓了这些国家工业化的历史进程。而当这些国家终于面临工业化这一历史课题时,却由于落后挨打,既无力对外掠夺殖民地附属国人民(或由于资本主义落后如俄国,或甚至自身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如中国),也无法对内掠夺本国人民(其人民早已被掠夺得一干二净),从而面临两难困境。资本主义此路难通,促使人们另找出路。

战争与革命的进程是俄国(苏联)、中国等国建成社会主义制度的历史机遇。历史证明,缺乏这一机遇,即使如印度等某些与俄国、中国具有相似历史背景的东方国家仍然未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

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为这些国家实现工业化提供了历史条件。但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业化不能走资本主义国家资本原始积累的道路,即掠夺本国人民和殖民地附属国人民。社会主义国家只能通过节约,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都强调过“厉行节约”。斯大林明确指出:“还有第四条工业化的道路,靠本国节约来发展工业的道路,即社会主义积累的道路。”[2](P464)

“社会主义原始积累”是斯米尔诺夫首先提出的。《共产主义ABC》的两位作者——布哈林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为此进行了争论。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在《新经济学》一书中的定义是:“我们把主要来源于或者同时来源于国营经济之外的国家手中的物质资源积累叫做‘社会主义原始积累’。”[3](P41)按照这一定义,所谓社会主义原始积累,就是从国民经济体系外得来的,为国家所掌握的物质资源的积累,在某种程度上靠剥削小农(小生产者)来进行;就是社会主义国家利用相应的价格政策实行原始积累,亦即对非社会主义经济成分实行不等价交换来进行原始积累。也就是说,通过不等价交换的价格政策,有意识地把非公有经济的剩余产品国有化。这就是托洛茨基的“工业专政”、“超工业化”战略。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理论前提是: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因此,他将原始积累规律和价值规律对立起来,并主张剥夺农民。

布哈林批判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托洛茨基主义,认为剥夺农民无异于杀鸡取卵(“杀掉会生金蛋的母鸡”),破坏工农联盟。在《过渡时期经济学》一书中,他说:“从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社会主义,必然应该是从动员活的生产力开始的。这种劳动动员乃是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的基本要素,而社会主义原始积累是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辩证否定。它的阶级实质不在于为剥削过程创造前提,而在于在消灭剥削的条件下恢复经济;不在于对一小撮资本家施用暴力,而在于劳动群众的自我组织。”[4](P86)按照这一观点,所谓社会主义原始积累,就是动员人力资本,组织社会资本,就是劳动群众的动员和组织。

社会主义改造名义上是以公有制来代替私有制,实际上公有制主要是国有制。为了厉行节约,就要实行高度集中的经济、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集体主义等节欲伦理正是节约经济所要求的)。厉行节约必然带来普遍贫穷,集中必然带来特权。而战争与革命年代遗留下来的战时经济—政治体制则是传统社会主义体制的雏形(战时经济—政治体制包含着计划经济—威权政治体制的因素)。建立在国有制基础上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高度集中的威权政治体制和高度集中统一的意识形态,是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即所谓斯大林模式和毛泽东模式)的集中体现。

苏联和中国的工业化和社会主义改造既有共同点,又有不同点。在苏联,工业化是典型的“一条腿走路”(发展重工业),社会主义改造是典型的暴力剥夺;在中国,工业化是典型的“两条腿走路”(既发展重工业,又发展农业和轻工业),社会主义改造是典型的和平赎买。同为传统社会主义模式,苏联模式更加死板、僵化,中国模式灵活、易变一些。尽管由于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等的人为干扰,毛泽东模式仍然比斯大林模式更具备在制度上进行改革和创新的历史条件。

当然,在一定历史时期内,传统社会主义模式仍然有它的现实性和合理性。其中,集中资源(人力、物力、财力),提高效率办大事是传统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集中表现。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历史贡献是建立了独立的和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为某些国家工业化开辟了道路。

但是,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在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后,弊端百出,十分死板、僵化。在以国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支配着人们的整个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权力经济、官本位和人身依附关系,政企职责不分、条块分割和“一刀切”,忽视商品货币关系、市场和价值规律,平均主义、“大锅饭”和“铁饭碗”等等,严重挫伤了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扼杀了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增长的生机、活力。以国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体制越来越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致使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发展缓慢、停滞,以至于陷入“一统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又死、一死又放、一放又乱”的恶性经济循环中。国家综合国力(主要表现在政治力—军事力上)有所增强,而人民生活水平则无所提高。人民普遍贫穷,严重损害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声誉,反过来妨碍了社会主义国家的进一步强大。在以国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体制上容易造成威权政治体制、官僚主义、特权意识等等,妨碍了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民主,以至以权代法,以人治代法治。此外,由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之间的对抗及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分裂,各个社会主义国家——无论苏联还是中国——整个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活显得格外保守、封闭。这就是传统社会主义体制的根本要害所在。由此,传统社会主义以国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体制及与之相适应的威权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陷于危机之中,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改革势在必行。

根据社会主义理想,社会主义制度是以消灭剥削为己任的。但是在现实中,传统社会主义体制未能在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基础上消灭剥削,因此在消除两极分化中,不是走向共同富裕,而是以普遍贫穷为代价。不仅如此,它还在一定程度上以新的剥削代替了旧的剥削。

布哈林在《过渡时期经济学》一书中曾经比较了社会主义生产和资本主义生产。他说:“在资本的统治下,生产是剩余价值的生产,是为利润进行的生产。在无产阶级的统治下,生产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要而进行的生产。整个生产过程的不同职能意义是由不同的所有制关系和国家政权的不同阶级特点所决定的。”[4](P97)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追逐剩余价值(利润),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满足社会需要。一是在价值(交换价值)方面,一是在使用价值方面。这样一来,社会主义反而失去了生产的动力。由此,布哈林进一步比较了社会主义经济危机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是生产过剩的危机,社会主义经济危机是生产短缺的危机,如“商品荒”、“资金荒”和“粮食荒”等。[5](P274)科尔内在《短缺经济学》一书中比较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传统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前者是过剩经济,供过于求的买方市场是市场经济的基本特点,而生产过剩则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基本特征;后者是短缺经济,供不应求的卖方市场是计划经济的特点,而消费短缺则是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危机的基本特征。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通过资本雇佣工人劳动,在剩余经济条件下直接地、公开地剥削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利润)。国家作为总资本家,名义上代表全体公民,实际上维护资本家权益。这种剥削属于经济剥削。资本家贪得无厌地、无耻地追逐剩余价值(利润),客观上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相反,在传统社会主义社会,特权者寄生于国家机体上,通过国家权力雇佣工人劳动,在短缺经济条件下间接地、隐蔽地剥削工人所创造的紧缺使用价值(紧俏物资)。国家作为总特权者,名义上代表全体人民,实际上维护特权者权益。这种剥削属于非经济、超经济剥削。特权者贪得无厌地、卑鄙地谋求权力、利益,客观上反而有害于生产力的发展。

列宁晚年注意到了社会主义国家官僚主义问题。托洛茨基和毛泽东晚年甚至注意到了社会主义国家“新阶级”(毛泽东晚年提出了“官僚主义者阶级”和“党内资产阶级”)问题,德热拉斯著有《新阶级》一书。对于这个“新阶级”,他们(从列宁到毛泽东)既没有真正找到产生它的根源,也没有真正找到解决它的办法。其实,产生“新阶级”的根源,既不是过去的遗留、外来的渗透,也不是小生产自发势力的影响,而是传统社会主义体制本身。因此,解决“新阶级”的办法,不是什么“不断革命”、“继续革命”,而是体制改革、制度创新。

二、社会主义改革和现代社会主义

迄今为止,现存社会主义已经历了两个历史时期:先是社会主义改造和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后是社会主义改革和现代社会主义时期,贯穿始终的是工业化,可以简称“一化两改”。我们从工业化历史前提揭示了一些国家和地区社会主义改造的历史必要性和可能性,阐明了这些国家和地区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历史合法性和正当性。再进一步,我们同样从工业化历史前提揭示一些国家和地区社会主义改革的历史必要性和可能性,阐明这些国家和地区现代社会主义模式的历史合法性和正当性。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社会主义制度不是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而是在东方落后资本主义国家(如俄国)甚至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如中国)首先建成。因此,发展工业化生产力应当是这些国家的中心任务,商品经济是工业化生产力发展不可逾越的阶段,建立在商品经济基础上的只能是市场经济体制。但是,传统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建立在自然经济半自然经济基础上,原有的威权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陷于危机之中,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改革势在必行。

社会主义改革既有自下而上的革命趋向,又有自上而下的改良趋向。这两种趋向之间的张力决定了社会主义改革的历史进程,如何确立这两种趋向之间的平衡决定了社会主义改革的具体模式。下层(广大人民群众)要求改革,是对于在传统社会主义模式下“民穷国强”的不满,而要求“民富国强”。这就导致符合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的改革。上层(少数特权分子)要求改革,是对于在传统社会主义模式下只能获得紧缺使用价值(紧俏物资)的不满,而要求还能获得剩余价值(利润)。这又引发背离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的改革。

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走在改革前列。在东欧,南斯拉夫率先进行改革,实行“自治社会主义”(“工厂归工人,土地归农民”)。随之,在赫鲁晓夫“大反斯大林”之后,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相继进行改革,探索“市场社会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在苏联,戈尔巴乔夫提出所谓改革“新思维”,一是和平主义,即主张全人类的利益高于一切;二是民主社会主义,即主张社会主义应当成为各民族人民的自由选择。在戈尔巴乔夫改革“新思维”指导下,苏联进行了一场激进式改革(即所谓“休克式疗法”),戈尔巴乔夫在没有满足人民群众面包和牛奶的需要,没有取得经济改革成就时,就进行政治改革,就许诺民主和自由的口号;同时在美国和西方的“和平演变”攻势下自动放弃马列主义、社会主义、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意识形态,因而导致苏共垮台、苏联解体和苏东演变的严重后果。

与此相反,在邓小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中国进行了一场渐进式改革。所谓“渐进式”与所谓“激进式”(即“休克式”)的根本区别不在于改革速度快慢,而在于改革能否系统地、有序地进行。邓小平强调“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四项基本原则是立国之本,改革开放是强国之路”。[6](P248)因此使得中国改革开放始终围绕经济建设这一中心,以满足人民群众基本需要为前提,改革始终以保持稳定发展为前提,开放始终以保持独立自主为前提,因而取得重大成就。

我们现在称为“中国道路”的也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革道路。所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仅是一种基于中国国情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它也是一种基于当代背景的现代社会主义模式。我们现在称为“中国模式”的也就是中国特色现代社会主义模式。这就是说,所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仅具有特殊性,它也具有普遍性。

关于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改革,有种观点认为,社会主义改造是通过所谓“依仗强权化私为公”进行的第一次原始积累,而社会主义改革则是通过所谓“依仗强权化公为私”进行的第二次原始积累。这种观点将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改革在目标模式上对立起来,认为社会主义改造是“化私为公”即社会主义原始积累,而社会主义改革则是“化公为私”即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同时,这种观点将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改革在实现模式上统一起来,认为二者都是“依仗强权”。这等于说,通过社会主义改造形成的传统社会主义模式是国家社会主义,而通过社会主义改革形成的现代社会主义模式则是国家资本主义。这种观点似是而非,混淆了社会主义和国家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界限,但也包含某些现实性与合理性的元素。发达国家通过一次原始积累就足够开始工业化建设了,落后国家只有通过两次原始积累才能满足工业化初始条件:第一次原始积累是通过国家政权的力量节约资源、集中资源。其历史代价是特权、普遍贫穷。这是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第二次原始积累是通过市场的力量和政府的力量配置资源、分散资源。其历史代价是腐败、两极分化。如果违反社会主义的性质和方向,就会回归资本主义(如苏联、东欧);如果坚持社会主义的性质和方向,就会革新社会主义(如中国)。不管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我们正是通过两次原始积累,为国家工业化开辟道路。

关于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和现代社会主义模式,有种观点将中国模式与美国模式比较,认为:美国模式=大市场+小政府,中国模式=市场经济+威权政治。这是将美国模式理解为“新自由主义”模式,将中国模式理解为“新权威主义”模式。更有甚者,干脆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解为“中国特色资本主义”,认为中国特色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走社会主义道路”,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走资本主义道路”,这种资本主义不是“文明资本主义”,而是“野蛮资本主义”亦即“权贵资本主义”。这种观点同样似是而非,混淆了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威权政治和社会主义的界限。按照这种观点,中国模式注定是短命的,“崩溃”在即。但是,自从1956年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中国就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形成传统社会主义模式;自从1978年开始社会主义改革,中国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再进一步,形成现代社会主义模式。传统社会主义模式=计划经济+威权政治,现代社会主义模式=市场经济+民主政治。而所谓市场经济+威权政治则是一种中间过渡形态。亨廷顿以对转型社会的实证研究所获得的大量的事实和数据为基础,考察了工业化的冲击所涉及的几项关系:“1.社会动员÷经济发展=社会颓丧”,“2.社会颓丧÷流动机会=政治参与”,“3.政治参与÷政治制度化=政治动乱”,证明了经济发展、政治制度化相对于社会动员、政治参与的优先性。[7](P51)这就证明这种中间过渡形态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的现实性和合理性。

从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到现代社会主义模式,首先是历史前提的变化。虽然贯穿始终的是工业化,但是,传统社会主义模式是从前工业社会(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转型的产物和表现,而现代社会主义模式则是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知识社会)转型的产物和表现。我们从追求经济增长转变为谋求科学发展,一方面努力实现经济增长方式的根本性转变亦即适应知识经济,从粗放型经济增长转变到以依靠科技进步和提高劳动者素质为目标的集约式发展;另一方面则努力实现以人为本,经济与环境、人口、资源、社会之间的综合平衡和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

其次,为了适应经济增长方式的根本性转变,就要推动经济体制的根本性转变。我们努力实现经济体制的根本性转变亦即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变到市场经济体制并且改革国有企业。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模式是建立比较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在所有制—国有制改革中深入展开。关于市场经济体制,应当注意两个问题:其一,现代市场经济和传统市场经济的根本区别。市场经济作为发达商品经济的产物和表现,它在世界范围内经历了自由放任的传统市场经济发展阶段后,现已进入了国家宏观调控的现代市场经济发展阶段;随着生产的社会化以及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阶段向垄断阶段的过渡,以“国家积极干预经济生活”为基调的凯恩斯经济理论和罗斯福“新政”的出现,标志着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从自由放任的传统市场经济发展阶段向国家宏观调控的现代市场经济发展阶段的过渡(新保守主义或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和政治实践是对于这一趋向的反动,但是并未从根本上改变这一趋向)。其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根本区别。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比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更有利于国家对于市场经济的宏观调控。显然,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属于社会主义现代市场经济体制。

最后,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为社会主义政治体制改革提供了前提。中国社会主义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模式是建立比较完善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体制。关于民主政治体制,同样应当注意两个问题:其一,现代民主政治和传统民主政治的根本区别。现代民主政治既不是为多数人服务的一个人的统治(独裁政治)或少数人的统治(贵族政治),也不仅仅是多数人的统治(平民政治);它是建立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划界、市民社会和公民社会基础上的民主政治,是与法治、宪政相结合的公共政治。现代民主政治的趋向是回归古典民主政治(以希腊尤其雅典城邦民主制度以及亚里士多德共和思想为典范),接近英国(洛克)式自由主义(以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中的君主立宪为典范),远离法国(卢梭)式自由主义(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专政为典范)。其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和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根本区别。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贯主张,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不仅是形式民主,而且是实质民主,是程序民主和实体民主的统一;它是建立在经济民主基础上的政治民主,是比资本主义民主更真实和更高级的民主。显然,中国民主政治体制属于社会主义现代民主政治体制。

历史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从正反两方面告诉我们,在工业化阶段,发展生产力就是发展商品经济。在商品经济阶段,市场经济是唯一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经济体制或经济运行机制。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现代市场经济体制,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客观要求,是社会主义本质的体现。实践证明,它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国家综合国力的增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体制奠定了基础。传统社会主义模式中的政治支配一切如政经一体化、政社一体化甚至政教合一等现象终将为现代社会主义模式所终结,形成各自具有自组织性的经济(市场经济)、社会(市民社会)、政治(民主政治)和文化(多元文化)领域。

但是,由于市场经济体制本身就有缺陷,加上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尚不健全,由于在社会转型时期,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和观念变革一时还不配套,加上某些改革措施先后出台、一时倾斜。因此,在我们取得显著成就时,也有一些明显失误,如腐败、两极分化、生态环境危机、精神文化危机等。这是由于,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支配着人们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因此,金本位、重商主义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等等,是它的必然产物和表现。实践证明,市场经济本身就是“双面刃”,既有正效应,又有副效应。为了保证它的良性运行,就要国家宏观调控,以法治和德治为硬约束和软约束。但是在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由于计划经济体制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并轨(“双轨制”),由于政治体制改革(民主政治建设)滞后于经济体制改革(市场经济建设),精神文明建设滞后于物质文明建设。因此,旧体制的弊端尚未消除,新体制的弊端即已暴露。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问题显得更加严重。

解决这些问题,不是倒退,回归社会主义传统计划经济体制和威权政治体制;或者保守,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解为市场经济和威权政治的结合,致使社会主义改革半途而废;而是继续前进,健全社会主义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和民主政治体制。当然,在变革社会中,保持社会有序状态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社会主义制度是唯一能够保证社会公平、社会稳定亦即社会有序状态的有效机制。

三、社会主义:过去、现在、未来

历史唯物主义要求我们将客观性和主体性、普遍性和特殊性、必然性和偶然性、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可能性和现实性等等辩证综合起来,这一辩证综合不是任一抽象分析,而是具体历史分析。分析是需要前提的,而历史唯物主义又多半以经济(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为前提。

上述分析就是寻找社会主义选择的历史和逻辑前提,这一前提就是工业化;而工业化的前提又是资本原始积累。但是,某些国家由于落后挨打,无力内外掠夺,不能通过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只能通过社会主义原始积累——厉行节约,满足工业化的起码条件。因此,在工业化的前提下,一些国家、地区(如俄国、中国)通过社会主义改造建成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实现了从前工业社会(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历史转型。传统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和威权政治的根源是社会主义原始积累(节约)。进而,为了发展工业化生产力,就要发展商品经济,确立市场经济、民主政治。除个别国家(如朝鲜)拒绝改革外,绝大多数国家、地区试图通过改革克服传统社会主义弊端。迄今为止,有的改革背离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如苏联、东欧),转而走向资本主义;有的改革符合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如中国、越南),从而形成现代社会主义模式,再进一步为实现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知识社会)历史转型奠定了历史基础。

上述分析表明,我们既无需用“玫瑰色”去涂抹资本主义,也不必用“玫瑰色”来涂抹社会主义。虽然道路不同,模式有异,然而为实现工业化,二者都要进行资本原始积累。马克思说:原始积累“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1](P822)“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P871)虽然社会主义原始积累亦非完全的人性、彻底的人道,但是,相比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它的确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社会主义是节约式的原始积累,资本主义是掠夺式的原始积累,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历史不能以道德为权衡,这也就是所谓“历史主义和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恩格斯曾引用过黑格尔的话:“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的表现形式。”[8](P244)他认为,“这里有双重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8](P244)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后,社会主义的历史还是一个证明。当然,我们坚持历史主义,绝不能因此走向非道德主义、反伦理主义。历史的进步是创造一切必要和可能的条件,不仅走向社会主义,而且走向人性和人道的社会主义。

我们将社会主义区分为两种形态,就是表明社会主义从传统到现代即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我们应当全面认识每种形态社会主义的历史成就和局限,准确估计它们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我们不能将传统社会主义理解为纯粹社会主义,将现代社会主义理解为一种社会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的让步政策或利用政策(如苏联从战时共产主义政策到新经济政策,中国从农村人民公社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等)。恰恰相反,从传统社会主义到现代社会主义,不是历史的退步,而是历史的进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仅是基于中国国情的,是属于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而且具有全球示范意义,是比传统社会主义模式更高级的现代社会主义模式。

当然,我们还在从传统社会主义到现代社会主义转型之中,但是,即使完成这一转型,社会主义还将朝着更高形态发展。其实,社会主义社会并非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它们是同一理想社会的不同规定,共产主义是从财产制度上,社会主义是从人类本位上,规定理想社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理想就是社会本位,既与个人本位相异,亦与国家本位相异。从个人的社会本质、社会所有制亦即“联合起来的个人所有制”到社会共和国,就是马克思社会主义。关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恩格斯认为:国家是“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8](P187)国家是社会的异化。因此,扬弃这种异化,国家消亡,回归社会,是历史的必然结局。“在生产者自由平等的联合体的基础上按新方式来组织生产的社会,将把全部国家机器放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即放到古物陈列馆去,同纺车和青铜斧陈列在一起。”[8](P190)这也就是未来社会主义社会。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 第4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 斯大林选集[M]. 上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 [苏]叶·阿·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新经济学——对苏维埃经济进行理论分析的尝试[M]. 纪涛, 蔡恺民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

[4] [苏]尼古拉·布哈林. 过渡时期经济学[M]. 余大章, 郑异凡译. 北京:三联书店,1981.

[5] [苏]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 布哈林文选[M]. 中册.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6] 邓小平文选[M]. 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7] [美]塞缪尔·P·亨廷顿. 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 王冠华, 刘为等译. 北京:三联书店,1988.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 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9] [苏]戈尔巴乔夫. 改革与新思维[M]. 苏群译. 北京:新华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孔 伟]

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Choice of Socialism

Cheng Guangyu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industrialization;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traditional socialism; socialist reform; modern socialism

Socialism is the historical choice of the people in some countries based on their national conditions. This choice has aninevitable historical and logical premise, which is the industrialization. The premise of industrialization is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ism is the plunder while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socialism is economy. It is on this premise that some countries, through the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formed the traditional socialism with the planned economy political authority a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n, in order to develop the productive forces of industrialization, the socialist country has formed a modern socialism characterized by market economy and democratic politics. The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s not only unique, but also universal. It is not only the primary stage of socialism, but also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socialism to modern socialism.

程广云,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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