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长安译经处逍遥园之考证
2016-02-03李蓉
李 蓉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鸠摩罗什长安译经处逍遥园之考证
李 蓉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鸠摩罗什在长安译经弘教十余年,所居多处,逍遥园即其一。本文搜罗各类史料,并参考今人有关撰述,对逍遥园的兴衰、位置与建筑及景观等进行考证。
鸠摩罗什 译经 逍遥园
鸠摩罗什是我国杰出的佛经翻译家。其父鸠摩罗炎,为印度婆罗门种姓,弃相位出家,东度葱岭,远投龟兹,被逼与龟兹王妹耆婆结婚,生鸠摩罗什。罗什七岁出家,游学西域诸国,博研大小乘经纶,名闻遐迩。晋太元九年(384)七月,前秦吕光攻破龟兹。太元十年(385)三月,鸠摩罗什劝吕光东归,并随光至姑臧,留滞凉州凡十六年,隐晦深解,无所宣化。晋隆安五年(401)九月,凉王吕隆降于后秦,鸠摩罗什才得以东来,于同年十二月十日到达长安。后秦主姚兴待法师以国师之礼。此后十余年间,鸠摩罗什都在长安翻译并且宣讲佛经。逍遥园是鸠摩罗什在长安译经地点之一。由于年代久远,且史料记载较为简略,逍遥园的具体位置和范围大小十分含糊,致使学者莫衷一是,歧说并出。本文搜罗旧史轶闻,参考今人撰述,对逍遥园的兴衰、位置、园内建筑与景观进行考证与梳理。
一、 逍遥园之兴衰
溯自西周,下至李唐,长安一带屡为国都,因而此地皇室苑囿众多,逍遥园即其一。逍遥园不但有一般园林作为皇家娱乐畋猎场所的特点,而且一度成为中印文化交流融合之地,具有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
逍遥园之建始,史载阙如,无法准确断定。十六国时期,北方以“逍遥园”命名的园林,除汉长安城附近一处外,还于汉赵*指匈奴刘渊建立的政权,史称汉赵、赵汉、前赵。平阳附近有一处。据《晋书》记载,汉赵皇帝刘聪拟建凰仪殿,廷尉陈元达谏阻。聪大怒,要将陈元达及其妻子同枭东市。刘聪其时在逍遥园。元达入,自锁于树,抗颜再谏。皇后刘氏亦手疏切谏。刘聪的怒气才平息下来,“引元达而谢之,易逍遥园为纳贤园,李中堂为愧贤堂”。*《晋书》卷一百〇二《载记第二·刘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64页。汉赵此时定都平阳,此处所言的逍遥园,应在平阳附近。*《晋书》卷一百〇二《载记第二·刘聪》:“聪乃解,引元达而谢之,易逍遥园为纳贤园,李中堂为愧贤堂。时愍帝即位于长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64页) 按:此处的“时”为与此同时之意。刘聪与愍帝为两个对立的军事集团,愍帝此时即位于长安,刘聪派军攻打,长安一带必不为刘聪所有。所以,刘聪改名为纳贤园的这个逍遥园,必然不是长安附近的逍遥园,而应该在汉赵当时的都城平阳附近。
刘渊建立的汉政权,自称为汉代的复兴,定都平阳后,其都城设置名称,多模仿西汉长安。*参见《晋书》卷一百〇二《载记第二·刘聪》,中华书局1974年版。平阳附近“逍遥园”的名称,也可能是模仿汉长安城已有园林而来。长安城外的逍遥园,可能早于前赵都城平阳的逍遥园。
汉长安城附近的逍遥园至晚于汉赵朝已经存在,《晋书·刘聪载记》可以提供确凿的证明。正当汉赵皇帝刘聪易平阳逍遥园名为纳贤园时,愍帝即位于长安。刘聪派刘曜、赵染等寇长安。赵染请兵,以轻骑突进,袭长安“染夜入长安外城,(愍)帝奔射雁楼。染焚烧龙尾及诸军营,杀掠千余人。旦,退屯逍遥园。”*《晋书》卷一百〇二《载记第二·刘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64页。此处赵染所屯之逍遥园在长安附近,正是本文所要考察的对象。
姚秦时代,逍遥园达到极盛时期。后秦主姚兴请鸠摩罗什入住其中,并在园中大兴土木,为法师新建逍遥宫。*宋敏求《长安志》卷五《宫室三》,关中丛书本。后来,罗什之师佛陀耶舍来至长安,姚兴又为耶舍在逍遥园中“别立新省”。*《高僧传》卷二《晋长安佛陀耶舍》,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7页。一时间,逍遥园内气象峥嵘。但好景不长,十六国时期朝纪不永,战乱频仍,姚兴之后长安历经战火,逍遥园亦难免遭劫。
到西魏时,逍遥园仍有园林规模。北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宇文泰迎帝入长安。据《北史》卷五记载:“(永熙三年)闰十二月癸巳,潘弥奏言:今日当慎,有急兵。其夜,帝在逍遥园宴阿至罗,顾侍臣曰:‘此处仿佛华林园,使人聊增凄怨。’”*《钦定四库全书·北史·卷五·魏本纪第五》,唐,李延寿撰。当时全国的华林园有好几个,孝武帝这句话所言华林园,指的是洛阳华林园。至隋唐时期,逍遥园已经成为历史遗迹,空存其名其地,而无存其物了。唐太宗就曾发过“堪叹逍遥园中事,空余明月草青青”*元代重刻《唐太宗皇帝赞姚秦三藏罗什法师碑》,现存今草堂寺。的深沉感慨。
二、 逍遥园之位置
由于历史久远,逍遥园具体位置何在,众说纷纭。概括起来,有四种说法,现分别考述如下。
第一种说法认为逍遥园在户县今草堂寺一带。《户县志》载:“草堂寺,在县东南20公里圭峰山下,今宋村公社草堂营村北。该寺原为后秦姚兴(394-415)逍遥园。”*1986年编《户县志》第二十二编第五章第一节,1987年版,第638页。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所编《陕西名胜古迹》,*见《陕西名胜古迹》,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9页。也持此观点。
逍遥园在户县今草堂寺的说法,实际上肇始于宋代。宋人杨奂《宿草堂二首》中有云:“百顷逍遥园,千年罗什家”。*见杨奂《重修户县志》卷八。在这首诗中,杨奂已将逍遥园与草堂寺联系在一起。“逍遥园”这个名称,至晚汉赵时已经存在,到唐太宗李世民时,逍遥园已是“空余明月草青青”,无迹可寻了。“草堂寺”这个名称,由“大寺”分裂而来。罗什曾居住在大寺,此寺后来因为道路修整,一分为四,草堂寺即其一。元代骆天骧将“逍遥园即草堂寺”的观点强加于宋人宋敏求所著的《长安志》。骆天骧在《类编长安志》卷五记载:“草堂禅寺:《长安志》:‘在御宿川圭峰下,本姚兴草堂逍遥园,鸠摩罗什译经是园。什死,焚之,其舌不坏,塔今存焉。其徒僧肇著《肇论》。唐圭峰禅师于此著《禅源诸诠》。’”*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五《寺观》,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43页。
在这里,骆天骧名义上引用宋敏求《长安志》,实际上完全不忠实于原作,属于妄发“新论”。检索宋敏求《长安志》,并没有骆天骧引用的原文,也没有把草堂寺与逍遥园混为一谭的倾向。《长安志》卷五后秦宫室逍遥园条载:“逍遥园:姚兴常于逍遥园引诸沙门听番僧鸠摩罗什演讲佛经,起逍遥宫。殿庭左右有楼阁,高百尺,相去四十丈,以麻绳大一围,两头各拴楼上。会日,令二人各从楼内出,从绳上行过,以为神佛相遇。”*宋敏求《长安志》,关中丛书本。同卷西魏宫室逍遥园条载:“逍遥园:(魏孝武)帝宴侍臣,曰‘此处仿佛逍遥园也’。”*宋敏求《长安志》,关中丛书本。《长安志》此处记载不确。据考证,魏孝武帝所说为“此处仿佛华林园”。魏孝武帝所说的华林园,当为洛阳华林园。参见《北史》卷五《魏本纪第五》。《长安志》卷十一万年县御宿川条:“御宿川:在县西南三十里(沅按:《元和郡县志》及《太平寰宇记》云在县南三十七里)。杨雄《羽猎赋》曰:‘武帝开上林,东南至御宿川(沅按:雄《传》无东字、川字)’,孟康注曰:‘为诸离宫别观,禁御不得使人往来游观止宿其中,故曰御宿川’。汉元后传:‘夏游御宿’,师古曰:‘御宿苑在长安城南,今之御宿川是也’(三秦记曰:樊川,一名御宿川)。”*宋敏求《长安志》,关中丛书本。《长安志》卷十五《户县》载:“逍遥栖禅寺:在县东南三十里,后秦弘始三年置。”*同上。
在宋敏求的《长安志》中,逍遥园、御宿川、逍遥栖禅寺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并没有相互关联的迹象,骆天骧将这三个地点炒在一起,或者不加解释直接说“草堂禅寺……本姚兴草堂逍遥园”,或者轻轻解释说:“新说曰:逍遥园,今圭峰草堂寺是也。”*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四《堂宅庭园》,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24页。骆天骧这“新说”从何而来,显然不是从宋敏求《长安志》而来,从宋氏《长安志》来就不叫“新说”了。由此推知,“逍遥园今圭峰草堂”的看法形成于宋敏求《长安志》之后,并且和骆天骧所处的时代更加接近,或者就与骆天骧同时代。
第二种说法认为逍遥园在汉长安城东。钟凤年先生《评水经注选释》*参见《考古》1961年第5期。和韩宝全先生《西安的名寺古刹》*韩宝全《西安的名寺古刹》,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均持这一观点。钟凤年先生认为逍遥园在汉长安城东,是受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和《清一统志》的影响,而将《水经注》所言之藕池置于池底村。《水经注》在记叙长安附近水道时写道:“渭水又东,与泬水枝津合。水上承泬水,东北流,经邓艾祠南,又东,分为二水。一水东入逍遥园注藕池,池中有台观,莲荷被浦,秀实可玩。其一水北流注于渭。渭水又东,经汉长安城北。汉惠帝元年筑,六年成,即咸阳也。”*《水经注》卷十九《渭水》,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清)王先谦《合校水经注》(光绪二十三年新化三味书室刊印),第335页。钟凤年先生将《水经注》此处所提到的逍遥园内之藕池置于汉长安城东今之池底村,主要因为《读史方舆纪要》、《清一统志》认为逍遥园在明清长安县西或西北。实际上,由此并不能推出逍遥园在汉长安城东。对此,黄盛璋先生辩之甚详,玆不赘述。清代张聪贤所修《长安县志》第二卷《水经注水道图》将藕池放在汉长安城北,见附图。
第三种说法认为逍遥园在浐水之东。《长安志图》卷中张敏同校注有言:“昔愍帝建兴元年,刘曜攻陷长安,入外城,焚龙尾及诸营,还屯逍遥园”,*李好文《长安志图》卷中《图志杂说》张敏同校文。关中丛书本。并据此得出逍遥园当在浐水之东的推论:“逍遥园:志载其名见于姚秦、西魏时,以晋史言,前世已有是园,但不言其处。骆天骧谓今圭峰草堂是也。予以‘还’字推之,恐当在浐水之东。”*同上。此处张敏同作为依据的“还”字,在中华书局所出《晋书》中是“退”字。《晋书》记载:“时愍帝即位于长安,聪遣刘曜及司隶乔智明,武牙李景年等寇长安,命赵染率众赴之。时大都督麹允据黄白城,累为曜、染所败。染谓曜曰:‘麹允大众在外,长安可袭而取之。得长安,黄白城自服。愿大王以重众守此,染请轻骑袭之。’……染夜入长安外城,帝奔射雁楼。染焚烧龙尾及诸军营,杀掠千余人。旦,退屯逍遥园。”*《晋书》卷一百〇二《载记第二·刘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64页。张敏同校文所言与晋史稍有出入。在愍帝元年,袭长安,“入外城”并“杀掠千余人”的,是刘曜手下的赵染而非刘曜本人,刘曜此时“以重众”守黄白城。赵染屠城之后,是“退屯逍遥园”,而非“还屯逍遥园”。本来仅凭一字推测就有些缥缈,何况这个作为论据的核心字与《晋书》所载不同。
第四种观点认为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黄盛璋先生《关于〈水经注〉长安城附近复原的若干问题——兼论〈水经注〉的研究方法》*见黄盛璋《历史地理论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一文持这一观点,认为逍遥园应在汉长安城北,而今池底村在明清西安城北而偏东,不是西北,更不是西,所以它不会是《水经注》中所记逍遥园中的藕池,不是逍遥园故地。
吴宏岐先生《关于后秦逍遥园与草堂寺的几个问题》进一步论证了黄盛璋先生的观点。他的依据是《资治通鉴》卷118的记载:“(姚)泓屯逍遥园,(王)镇恶溯渭而上……大破姚丕于渭桥。泓引兵救之,为丕败卒所蹂践,不战而溃。姚湛等皆死,泓单马还宫,镇恶入自平朔门。”吴先生认为可据此证明“逍遥园大致位于渭桥与横门(平朔门)之间”。*吴宏岐《关于后秦逍遥园与草堂寺的几个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9月。
笔者认为,以上四种说法各有来源,但当以第四种说法为是,同时也想根据其它史料,对第四种说法再做补充。吴先生关于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的结论是正确的,但推论过程与本文稍有出入。
首先,据《资治通鉴》载,晋义熙十三年八月,刘裕伐秦大军步步近逼姚秦腹地,王镇恶请帅水军入渭以趋长安,“(姚)泓使姚丕守渭桥,胡翼度屯石积,东平公赞屯灞东,泓屯逍遥园。(王)镇恶溯渭而上。……壬戌旦,镇恶至渭桥,令军士食毕,皆持仗登岸,后登者斩。众既登,渭水迅急,舰皆随流,倏忽不知所在。时泓所将尚数万人。镇恶谕士卒曰:‘吾属并家在江南,此为长安北门,去家万里,舟楫、衣粮皆已随流。今进战而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无它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众腾踊争进,大破姚丕于渭桥。泓引兵救之,为丕败卒所蹂践,不战而溃。姚湛等皆死,泓单马还宫。镇恶入自平朔门。”*《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八,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48页。对于这一记载,从战略布局上来分析,即可推出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
刘裕西伐姚秦,于晋义熙十三年(417)八月辛丑已至潼关。王镇恶请兵,沿渭而上,实际上是刘裕军队的先锋。姚泓做出的战略防御措施,应该是与这种局势相应的。桥梁必与通衢大道相连,因而是攻防之要地。当时,关中地区渭河水系河流上有多处船渡,这些船渡在戒严时必然全部撤去,可做军队登岸进攻长安的具有战略意义的桥,在汉长安城周围只有四座,即渭河上的西渭桥、中渭桥、东渭桥以及灞河上的灞桥。西渭桥也称便(门)桥,与汉长安城西出南头第一门便门对,有取便于往汉武帝茂陵之意。“武帝自做茂陵,在渭北兴平县西南十里。《帝纪》曰:建元三年初,做便门桥。苏林曰:去长安四十里。服虔曰:在长安西北茂陵东。盖秦时已有中桥,亦自可趋兴平,而迂回难达,故於城之西南来第一门外对门创桥以便西往,故此门一名便门,而此桥遂名便门桥也。”*程大昌《雍录》卷六《三渭桥》,关中丛书本。中渭桥亦称横桥,与汉长安城北出西头第一门横门对,秦始皇造。东渭桥“当在汉长安城东北三里,跨渭水为桥,应与阳陵南北相对,东不过泾渭汇流之处。”*何清谷《三辅黄图校注》卷六《桥》,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342页。“灞桥在长安东十三里,……水上有桥,谓之灞桥。”*同上。东平公赞屯灞东守灞桥,防御王镇恶舍渭改灞,至灞桥登岸,还防御刘裕大军从陆路西进袭击长安城。姚丕所屯之渭桥,应是汉东渭桥,而非唐东渭桥。*参见何清谷《三辅黄图校注》卷六《桥》,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340页。胡翼度屯石积守便门桥。“石积”应是《水经注》中所言之“石激”。《水经注》卷十九《渭水》云:“渭水又东,与沣水汇于短阴山内,水会无它高山异峦,所有唯原阜石激而已。水上旧有便门桥,与便门对直,武帝建元三年建。”*《水经注》卷十九《渭水》,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清)王先谦《合校水经注》(光绪二十三年新化三味书室刊印),第335页。姚泓身为一国之主,驻守横桥,即渭河上与横门相对的那座桥。
按本文的推理,姚丕所守是汉东渭桥,王镇恶所入为汉长安城北出东头第一门。而吴宏岐先生认为姚丕所守是中渭桥,王镇恶所入是汉长安城北出西头第一门。《资治通鉴》卷118的记载中,王镇恶誓师词中有“此长安北门”一句,此战役终末,又载言“镇恶入自平朔门”。《三辅黄图》卷一云:“长安城北出东头第一门曰洛城门,又曰高门。《汉宫殿疏》曰:‘高门,长安北门也,又名鹳雀门,外有汉武帝承露盘,在台上。王莽更曰进和门临水亭’。”*何清谷《三辅黄图校注》卷一《都城十二门》,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80页。《三辅黄图》此处的记载,可以证明王镇恶誓师时所言之“长安北门”系指汉长安城北出东头第一门。汉长安城北侧城墙随渭水流势而曲折,北出三门中以东头第一门位置最北,“朔”为北方之意,所以北出东头第一门比北出其他两门更宜称“平朔门”。这样推测更为合理:王镇恶与姚丕战于汉东渭桥,驻军横桥附近的姚泓“引兵”救之,为败卒所蹂践,不战而溃,王镇恶从平朔门(北门、洛城门)入长安城。
《资治通鉴》卷118的记载不但可以正面说明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而且可以从侧面否定其他几种逍遥园位置的说法。倘若逍遥园在今草堂寺,姚泓驻军于那里,离需要防守的渭水冲要50多公里的“大后方”,岂不是逃避战场。汉东渭桥边,王镇恶效仿霸王破釜沉舟,炊不再爇,决一死战。古时没有无线通讯,战训传到今草堂寺一带得花多少时间且不论,姚泓在一顿饭能支撑到战斗结束的闪电战中,按古时一舍三十里*古时以三十里为一舍。唐以前的一里,约等于415.8米。一舍也就是古代步车兵为主的军队一天的正常行军速度,急行军时能达到每天一百二十里。的步兵行军速度,都赶不到渭桥作战现场。逍遥园亦不会在浐水之东,浐水之东可守之处为灞桥,此桥姚泓已派东平公赞把守。逍遥园也不会在汉长安城东,池底村离横桥也是太远。
我们不但从历史、地理典籍中找到了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的证据,而且在佛教典籍中也发现了有力证据。僧叡《大智释论序》有云:“乃集京师义业沙门,命公卿赏契之士,五百余人集于渭滨逍遥园堂。銮舆伫驾于洪涘,禁御息警于林间。”*《岀三藏记集》卷十《大智释论序》,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86—387页。僧祐《岀三藏记集序》云:“提什举其宏纲,安远振其奥领。渭滨务逍遥之集,庐岳结般若之台”*《岀三藏记集》卷一《岀三藏记集序》,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页。道宣《广弘明集》中亦有“渭水备逍遥之苑,庐岳揔般若之台”*《广弘明集》卷十一《唐破邪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页。的记载。这些早期的记载,一致认为逍遥园在渭水之滨。在户县今草堂、浐东、城东、城北这几个选项中,城北依然是最佳答案。
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的最直接记载出现在僧叡《大品经序》中。僧叡,魏郡长乐人,年十八出家,依僧贤法师为弟子,谦虚内敏,学与时竞,二十二岁博通经论,二十四岁游历名邦,在各地讲说。鸠摩罗什至关中,僧叡请出《禅法要》三卷。什所译经,叡并参正。著《大智论》、《十二门论》、《中论》诸序,并著《大品》、《小品》、《法华》、《维摩》、《思益》、《自在王禅经》等序,皆传于世。终年春秋六十七。*参见《高僧传》卷六《晋长安释僧叡》,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44—245页。僧叡在《大品经序》中写道:“以弘始五年,岁在癸卯,四月二十三日,於京城之北逍遥园中出此经”。僧叡充列什门四圣、八俊、十哲,是罗什译经的得力助手,他在《大品经序》中所说逍遥园在“京城之北”,应确信无疑。
三、 逍遥园内之建筑与景观
在论证了逍遥园在汉长安城北之后,本文将进一步讨论逍遥园中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我们虽不能完全恢复它的原貌,却也可以管窥一斑,探其大概。
藕池:逍遥园中有藕池一区,池中又沚,沚上有台观。池中之水自泬水枝津而来。见郦道元《水经注》卷19:“渭水又东,与泬水枝津合。水上承泬水,东北流,经邓艾祠南,又东,分为二水,一水东入逍遥园,注藕池,池中有台观,莲荷被浦,秀实可玩。”*《水经注》卷十九《渭水》,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清)王先谦《合校水经注》(光绪二十三年新化三味书室刊印),第335页。
澄玄堂:在逍遥园中。《晋书》卷一百十七载:“兴如逍遥园,引诸沙门于澄玄堂,听鸠摩罗什演说佛经。”*《晋书》卷一百十七《载记十七·姚兴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984页。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五的记载与《晋书》是一致的:“澄元堂:在逍遥园中,鸠摩罗什演经之所。”*宋敏求《长安志》卷五《二秦宫观》,关中丛书本。按:此处“澄元堂”即“澄玄堂”,清人避康熙帝玄烨讳,改“玄”为“元”。
逍遥宫:是逍遥园中一建筑群,姚兴为鸠摩罗什建。据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五载:“逍遥园:姚兴常于逍遥园引诸沙门听番僧鸠摩罗什演讲佛经,起逍遥宫,殿庭左右有楼阁,高百尺,相去四十丈,以麻绳大一围,两头各拴楼上。会日,令二人各从楼内出,从绳上行过,以为神佛相遇。”*宋敏求《长安志》卷五《二秦宫观》,关中丛书本。
逍遥观:在逍遥园中。据《菩萨波罗提木叉后记》载:“淳风东扇,故弘始三年,秦王道契百王之业,奉心大法,於逍遥观中,三千学士与什参定大小乘经五十余部,唯菩萨戒四十八轻最后诵出。”*《岀三藏记集》卷十《菩萨波罗提木叉后记》,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10页。又据宋敏求《长安志》载:“逍遥观:(北魏孝武)帝尝登此观,见嵯峨山,慨然诏左右曰:‘望见此山,令人有脱尘之意。’”*宋敏求《长安志》卷五《西魏宫室》,关中丛书本。不知宋氏《长安志》所记逍遥观是不是逍遥宫两侧“相去四十丈,高百尺”的楼阁?
别立新省:后秦主姚兴为鸠摩罗什之师佛陀耶舍特意在逍遥园中新建。佛陀耶舍,此云觉明,罽宾人也。十三出家,至年十九,诵大小乘经数百万言。后至沙勒国,太子悦之,仍请留宫内供养。什后至,复从耶舍受学。什至长安,劝姚兴迎之。姚兴重信敦喻,耶舍方至长安,“兴自出候问,别立新省于逍遥园中,四时供养。”*《高僧传》卷二《晋长安佛陀耶舍》,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7页。《岀三藏记集》卷第十四对此有相同的记载:“(耶舍)方至长安,兴自出候问,别立新省于逍遥园。”*《岀三藏记集》卷十四《佛陀耶舍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37页。“省”,为古代官署名,也指代做为官署的建筑。
西门阁:逍遥园中之建筑。《大智度论》云:“鸠摩罗什法师以秦弘始三年,岁在辛丑,十二月二十日至常安。四年夏,于逍遥园中西门阁上,为姚天王出此释论。”*《岀三藏记集》卷十《大智论记》,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88页。西门阁与西明阁名称相近,汤用彤先生认为二者可能是同一建筑,其根据即《智度论记》。*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章《鸠摩罗什及其门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7页。
茝园:在逍遥园中,可能是菜园。《高僧传》载:“兴弘始三年三月,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茝,以为美瑞,谓智人应入。”*《高僧传》卷二《晋长安鸠摩罗什》,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1—52页。此版本“庙”取“广”。庙庭,是中国人祭祖祭神的地方,遵行儒教礼仪,是中华文化的象征。连理木并不是树木的品种,而是指树木形状特殊。一般树木皆为“丫”状,连理木多数为“人”状,古人亦称之为“八”,自然力形成的树木连理情形比较少见少见。“丫”状会让人联想到“一分为二”,“八”状容易让人联想到“二合为一”。遵行中国式礼仪的庙庭中,树木连理成 “八”形,会让人联想到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曾经是一分为二的文化,要融合为“二合为一”的文化。葱为佛教禁食五辛之一,茝者,香草也,葱变为茝,正谓高僧将临之瑞相也。在当时,融合中印文化的重任,主要落在了佛教高僧鸠摩罗什的肩上。有些典籍将“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茝”中的“庙”字记为“广”字,“茝”字记为“薤”字应是误记。“广庭”并无特殊意义,不像“庙庭”能代表中华文化。茝,即虈,白芷也,香草名。《本草纲目》云:“白芷,一名白茝。许慎《说文》云:晋谓之虈,齐谓之茝,楚谓之蓠,又谓之药,生于下泽,芬芳,与兰同德。”*转引自《中华大字典》“芷”条,中华书局1978年影印1915年编《中华大字典》,第1828页。薤,菜也。《本草纲目》云:“薤叶中空,似细葱叶而有棱,气亦如葱,二月开细花,紫白色,根如小蒜,一本数棵,相依而生。”*转引自《中华大字典》“薤”条,中华书局1978年影印1915年编《中华大字典》,第1941页。《中国药名词典》云:“薤白:又名薤根,南薤白、野白头、野薤、子根蒜、介白、九白、双芽、莜子、鸿荟、山薤、葝、水晶葱、屁股维子、藟头、大头菜子、野蒜、小根蒜、菜之、荞子、藟子、祥谷菜、小根菜、夕白、泽蒜、也白头、小独蒜、小蒜、宅蒜、薤白头、天蓝小根蒜,为百合科植物小根蒜Allium macrostemon Bge ,或薤Allium chinense G.Don。”*蔡永敏主编《中药药名词典》,中国医药出版社1996年版,第384页。由以上两则记载可以看出,薤辛辣,蒜类,为佛教禁食五辛之一,不可能是高僧将至的祥瑞。
鸠摩罗什在长安译经弘教十余年,所知所居之地不止逍遥园,见于史载者,还有西明阁、大寺、别立廨舍、中寺、姚显宅等。其中有些地点,也是认识模糊,各执异同,有梳理考证的必要。本文在末尾对此略加提及,庶广见闻,以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