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社会、丛林的地方互动:以四川佛学院为例(1923—1939)
2016-02-03吴华
吴 华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政治、社会、丛林的地方互动:以四川佛学院为例(1923—1939)
吴 华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背后,回望佛学院办学历程之艰辛曲折,可以看到,佛学院作为民国时期佛教教育的缩影,凝聚了佛教近代化转型的悲伤苦痛。本文拟以1923年成立的四川佛学院为例,探讨民国地方佛教教育的发展与变迁,希望展现以四川佛学院为中心的政治、社会、丛林之间的博弈,为研究佛教教育、佛教近代化提供一个可资参考的范例。
四川佛学院 丛林 政治 社会 佛教教育
晚清以降,在社会各方面压力的冲击之下,中国佛教教育得到迅猛发展,并逐渐从古代丛林教育模式转变为包含社会教育的新型教育模式。从其转型过程中,可以发现,佛教教育的发展向来就不止是僧团内部的事情,而是作为整体社会的一部分,与社会思潮相进退,与精英民众相影响。对于佛教教育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这些成果比较集中于宏观性、整体性的研究,*如张捷、陈旭运《中国佛教教育的历史发展轨迹》,《东北师大学报》,1997年第1期,第81—86页;邓子美《20世纪中国佛教教育事业之回顾》,对于区域范围内的考察则略显不足,*《佛教文化》,1999年第11期,第8—22页,后收于陈兵、邓子美:《二十世纪中国佛教》,北京:民族出版社,第75—120页;黄夏年《近代中国佛教教育》,《法音》,2007年第4期,第30—37页;左松涛《近代中国佛教兴学之缘起》,《法音》,2008年第2期,第34—38页;耿敬《中国近代佛教教育的兴起和发展》,《纪念“教育史研究”创刊二十周年论文集(3)——中国教育制度史研究》,2009年,第286—291页;丁钢《中国佛教教育:儒佛道教育比较研究》,四川教育出版社,2010年;等。*如吕建福《金陵刻经处与近代佛教教育》,《法音》,1998年第5期,第35—39页;何建明《从祗洹精舍到武昌佛学院》,《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7期,第112—126页;等。尤其是在省市县等地方层面。由于这一不足,后人难以获悉在响应国家层面佛教会指导思想方针背后,地方佛教教育具体的执行情况及其复杂程度。本文拟以1923年成立的四川佛学院*李明的《民国时期僧教育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09年)是少见的有提及四川佛学院的著作,其中也只是概述性的两段话,难以反映当时四川佛学院办学的具体情况。为个案,展现以四川佛学院为中心的政治、社会、丛林之间的博弈,借以勾勒出民国地方佛教教育的发展变迁史,为研究佛教教育、佛教近代化提供一个可资参考的范例。
一、 禅安与四川佛学院的初创
晚清民国时期,庙产兴学始终是困扰着佛教界的噩梦。1919年4月,熊克武明令发表《四川靖国各军驻防区域表》,标志着四川正式进入防区制时代。*吴光骏《四川军阀防区制的形成》,《四川军阀史料》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4—206页。“狡黠的军阀看清了有防区便有军费;有了军费,就能不断扩军;实力扩大,又可争夺防区。于是演成循环不已的内战。”*吴光骏《四川军阀防区制的形成》,《四川军阀史料》第2辑,第207页。在防区制时代,各寺庙朝不保夕,随时要应对来自军、政、教以及各种社会组织个人的侵夺,如刘文辉要提庙产的十分之一作军费,而这个在当时来说并非个例,全国各地很多军阀都这样。*在刘文辉部下任职的韩文畦就曾劝其不要这样做,而刘则说“昧良心,出于无奈。”见许广清、涂继成主编《韩文畦文化思想存稿》,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493页。所以,在没办法依靠外力的情况下,四川省、市、县各地均加强了佛教会的活动,*成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成都市志·宗教志》,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页。增强自身凝聚力,并企图通过寺庙办学抵抗军政提产、庙产兴学运动。
1923年,成都少城公园佛学社邀请各大丛林组办佛学院。文殊院禅安法师与支部会长商量,决定由各丛林先垫经费,一共凑出600元作为佛学院的筹办资金,每年各认食米共50石。*《禅安自述》,宗性整理(未刊稿),宗性法师提供。第二年春天,四川佛学院在文殊院成立,由佛源法师担任院长,圣钦和尚为院董,昌圆法师任监学。*广文《二十年来之四川佛教》,《海潮音》第20卷第1号,1939年1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99卷,第289页。当时住院从学的有三十多人,却因为没有独立的空间,只能勉强把伽蓝殿当做校舍,并与其他僧人一同在五观堂进餐,完全与文殊院常住混合在一起。而这,也埋下了五年后四川佛学院解散的伏笔。
1925年,禅安法师被推举为院长。这一年适逢大勇法师经川赴藏求法,四川佛学院请他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其讲词中,不但阐述了当时佛教发展的状况与问题所在,而且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认为虽然“现在的佛法,较前清时代,尤为兴盛”,但是“我们累累受社会上的蹂躏”。这,实际上也是激发全国各地兴办佛学院的重要因素,然而,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后果呢?大勇认为这个重大的祸根,“就在于出家人信心不及人家,学问不及人家,行持亦不及人家。”这里的人家,应属于泛指社会民众或在家居士。元明以后,佛教大众化、世俗化,一方面在倡导恒顺众生,广泛度众的同时,另一方面,出家学佛的方便,以及走投无路的终极选择,再加上某些僧人的腐朽堕落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僧团整体素质水平的下降。他还特别提到,当时佛教危险的程度以及严重到了“庙宇都被尽行毁坏,片瓦不留”。然而,这是否意味着佛教已经没救了呢?大勇并不这么认为,他指出,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得到解决,但需要僧众发四种大心:“一要思想佛法的前途危机;二要竭力学佛法才可以挽救;三者既学佛法必要在威仪上讲究,使人人皆生信心,不然又被在家人所轻慢;四要真真实实的做起来,方算得行解相应,若但在表面上装饰,万难收其效果,亦未免苦了。”*《大勇法师在四川佛学院讲词》,《佛教旬刊》第244期第3版1925年10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28卷,第103页。如此一番历史结合社会,理论结合实际,精彩洋溢的演讲,无可置疑地在对学僧们起到了积极的鼓舞作用。
1926年冬,佛学院首届学生毕业。次年,竟发生有不肖僧侣公然假借四川佛学院毕业学僧名义行招摇之事。10月,四川佛学院发布紧要启事声明:“此后如再发生上项冒名招摇情事,请即扭交各该县佛教会议处,以儆效尤,而维学誉。除呈请四川省佛教会转饬各县佛教会照案查禁外,兹特登报申明,即乞查照为荷。”二十三位毕业学僧的法名与住址分别如下:
空相,威远先觉寺;常彬,安县宝藏寺;广文,崇庆西山寺;能静,郫县金龙寺;圣九,铜梁凤凰寺;隆慈,郫县金龙寺;源清,简阳青峰寺;常恩,峨眉接引殿;正荣,江津华藏寺;道寿,叙府观音阁;广种,崇庆西山寺;普堃,成都赛慈寺;意昌,新繁华严寺;中竖,广安桐林寺;祖光,贵州赤水玉皇宫;昌瑞,德阳毗卢寺;乘渊,灌县普照寺;宏善(法号遍能),嘉定乌尤寺;隆果,仁寿达摩寺;本量,金堂真武山;圣湘,峨眉伏虎寺;能文,仁寿达摩寺;成太,射洪饶益寺。*《四川佛学院第一班毕业同学会紧要启事》,《佛学旬刊》第3年第90期,1927年10月,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7卷》,第349页。
这些人毕业后大部分被介绍到各佛化团体弘扬佛法,如广文到四川佛教会辅助会长工作,还到佛学院中主讲唯识。而宏善,即是后来闻名全国的遍能法师,曾任汉藏教理院教务主任,后来主持创办宝光僧学校、乐山市僧伽培训班、峨眉山佛学院、四川省佛学院(1992年)。*刘学文《遍能法师传》,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377页。冯修齐《遍能法师与新都》,收于乐山市乌尤寺编印:《遍能大和尚圆寂五周年纪念文集》,内部资料,2003年,第128页。而常恩、圣九、广种等人后来也积极参与佛教事业的弘化。可以说,这一届学僧为四川乃至于全国佛教事业在二十世纪的生存与发展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1927年,佛源法师圆寂,禅安续办佛学院第二班,报考的有四十多人。人数虽然可观,然而质量如何呢?正如禅安感叹之言:“虽似一班之数,然能住满三年者有几?即卒业而能宏扬佛法者又有几?培养人才之难,可想见也!”该年4月8日,佛学院在山门外的街房设立佛经流通处,附设阅览室,又成立了四川佛化通俗讲演社,请觉初和尚宣讲弥陀经,期以佛法传播于平民大众,“转化人心,消除浩劫”。*《禅安自述》,宗性整理(未刊稿),宗性法师提供。暑假期中,佛学院仍然开课,“专聘刘衡如先生讲唯识,余苍逸先生讲大智度论,澄一法师讲楞严经,沈凡尘先生讲国文”,希望通过暑假的学习,为深造打好基础。*《佛学旬刊》第3年第81期,1927年8月,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7卷》,第282页。然而,当时四川佛学院的经费来源不稳定,经常处于捉襟见肘没有着落的境地。9月,孙养斋、*孙养斋曾任边防军总司令,后辞职办纸厂。孙信佛,大勇法师率留藏学法团入藏时,正好他的司令部设在雅州,当地土匪猖獗。为了法师们的安全,孙养斋特地派遣一对步兵沿途护送。邢肃芝后来入藏也得到过他的帮忙。邢肃芝口述,张健飞、杨念群笔述《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71—72页。
曾言枢*曾言枢(1899—1976),四川省璧山县人,1939年10月14日任南京国民政府陆军少将,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一三八师四○八旅旅长、西康省第四保安司令部司令、理塘县长,建国后任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一生为官清廉,勤政为民。1964年,到文殊院出家,1976年圆寂。参见王川《民国中后期的政治与宗教:刘文辉与西康地区藏传佛教界》,收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研究室、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一九三○年代的中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810—811页。后收于王川《西康地区近代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103页。来佛学院参观得知佛学院窘迫情况,分别慨捐银二百元、一百元,作为佛学院培养僧才的日常开支。*《佛学旬刊》第3年第86期,1927年9月,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7卷》,第322页。
令人遗憾的是,1928年因学僧反对教务监学,酿成学潮,四川佛学院不得已而解散。*广文《二十年来之四川佛教》,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99卷,第284—290页。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而导致集全省之力辛苦创办的佛学院瞬间停办了呢?根据笔者所获材料来看,反对教务监学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根本的原因还是经费问题,如果不是经费紧张,佛学院与常住之间就不用两套系统班子混杂在一起。其次才是学僧和禅僧由于身份、角色导致观念、见解上的分歧,禅僧的日常事务与学僧的学习安排在作息上有很大的不同,行为与观念上的不一致容易造成误解。第三,常住对佛教教育不理解,对佛学院具体负责人禅安利用本院之财物培养全省佛教界人才的作法不满。*《文殊院史志》,成都文殊院藏,未刊稿,第46页。禅安就曾自述:“常住纲领执事为难,安含忍悲泣,痛苦极矣。”*《禅安自述》,宗性整理(未刊稿),宗性法师提供。多层不满情绪累积而成的矛盾,已经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支离破碎的结局早已呈现。因此,开办五年的四川佛学院,虽然号称汇聚全省佛教界的力量而成,但在飘泊的时代背景下,终究无奈地宣告解散。
二、 昌圆与四川佛学院的恢复
1932年间,成都武圣街十方堂(原名武圣寺)庙基,常被邻近的师长黄隐蚕食。在圣钦和尚的自传中就提到:“成都市武圣街十方堂,原为四川省佛教会会址,隔壁紧临军阀川军江防军师长黄逸民公馆,黄命令爪牙,携枪到庙,估占庙地,扩充公馆花园。我冒着生命危险,与之力争。幸有街坊民众作我后盾,黄乃勉强将吞占去的庙基,吐出前左两方,后右两方,仍然占去。”*《圣钦和尚自述》,宗性整理(未刊稿),宗性法师提供。圣钦后请昌圆主持建为十方丛林。第二年,四川省佛教会常务会议议决,以武圣街十方堂为四川佛学院筹备处,并公推昌圆法师为筹备主任,着手筹备一切事宜。*《筹备四川佛学院》,《四川佛教月刊》,1933年1月1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7卷,第103页。
经过三年不懈努力,昌圆法师在得到居士吴受彤、王旭东以及军长刘文辉、刘肇乾的资助后,新建房舍二十余间,规划恢复四川佛学院。吴受彤(1888—1937),浙江杭州人,曾因家庭变故,入成都文殊院研究佛学,后出任川盐银行董事长。*谷昆山《川盐银行与吴受彤》,http://www.cqjrc.gov.cn/article.asp?44_19_207,2013-11-9。王旭东、刘文辉、刘肇乾等人均系当时四川军政界人士。由此可见,四川佛学院恢复的背后离不开社会精英人士的支持。
四川佛学院的恢复重建也离不开佛教媒体的宣传造势。1936年3月1日,《四川佛教月刊》报道:“十方堂四川佛学院由筹备主任昌圆法师募建落成后,积极进行,刻已粗具规模。对于经费之储备,教材之征聘已有具体办法,不日即可开学,此可为全川佛教前途额手称庆。”*《四川佛教月刊》第六年第3期,1936年3月1日,收于《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9卷,第132页。并称昌圆法师“以其私人感情,募有相当经费。并将留住顺庆研究法相唯识之广文法师,两请回院,担任教务主任,主讲佛学。”*《四川佛学院定期开堂》,《佛教月刊》,1936年8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9卷,第239页。就此,可以看出媒体在报道时,既着眼于佛学院筹备的进展情况,也针对佛学院成立后运作的具体问题,登载反思文章进行探讨,从而形成了良好的舆论环境。
如针对当时学僧素质堪忧的问题,广文就提出了严格的标准:“性情浮躁的不要,意志薄弱的不要,程度太为低劣的不要,知道他以学校为过渡生活的不要。”而在教育原则上,他倡导“以国文一科与佛学并重,其教本尤须采取与佛学相近的材料。”当时的学僧,最普遍的弱点就是幼年失学,国文无根底,听课困难,遑论研究。再加上二十世纪初汉语知识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现代化冲击,“德赛两先生”盛行,佛教如果不能够及时回应就难免会被认为迷信落后,而佛教经典中能够与西方的科学主义对话的,主要是法相唯识学,因此,广文坚持主讲这一科,期望跟上时代的步伐。
经过筹备,当年招到学僧三十多人,于9月10日举行开学典礼,来宾代表有王恩洋居士、刘肇乾军长、李家钰总司令以及昭觉寺戒明和尚等,次第演说,均对该院前途表示乐观。当年的《佛教日报》以特讯形式作了重要报道,并把开学程序一一罗列以显其重要性。该报记者专门提及:“该院招考学僧重质而不重量,取格甚严,其试卷中有‘如何作现代学僧’,‘僧教育之前途’,‘学僧之使命’等题目。开学当天,各位来宾曾从教务处取到学僧试卷而竞相传阅,无不啧啧称羡。”*《佛教日报》,1936年10月8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4卷,第189页。曾子玉居士就说普通中学的试卷,从质地方面来说,就少有能够与该院试卷相媲美的。
然而,开学授课以后,经过考试,令主事者感到不理想的是学僧们的文化程度与人生志趣参差不齐,难以统一安排。院长昌圆法师担心整体教学效果不好,遂于1937年春开学时重新甄别。由于佛学院学僧有所流失,再加上录取选拔的严格,重新开学后只留下新旧学僧二十余名。国文改聘刘鹤廷居士继任,佛学由教务主任广文法师讲授集论,院长昌圆法师主讲戒律,并监督熟读,按次抽答回讲。同时改进的还有早午会餐,改穿袍搭衣,正式过堂。院方希望这些学僧可以养成丛林生活习惯,造就一班“如说实行”的模范人才,为川省将来整理僧制先导。*《佛教日报》,1937年4月13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4卷,第173页。
8月,四川佛学院续招插班僧,“投考者甚形踊跃,因考取严格故,取录者仅十余人,已于古历七月二十五日开学,新旧学僧共有三十余人。”课程方面,佛学由广文继续授集论,文学改由隆戒法师讲授《史记》,院长昌圆及隆光法师等担任戒律常识。*《佛教月刊》第7年第9期,1937年8月2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9卷,第426页。
1938年,太虚在四川佛学院参观后,向全体僧伽发表了一场关于僧教育的讲演。他在讲演中指出以往丛林教育模式中讲经说法的方式已难以适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并提出当时所需要的僧教育应由习律、学教、修证三个阶段来完成。又提出当时能够适应实际需要的僧教育,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就是时间稍长的补习学校,选择较年青的僧众,授以三至六年的普通课程度,略等于中学;另一类是较多僧众极需要的短期补习教育,时间以半年或一年为限,以提高僧众的佛教常识、僧务常识、国民常识,从而开始所谓“有系统的僧教育”。*《太虚大师在四川佛学院讲演词》,《佛教月刊》1938年7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60卷,第51—52页。另见《太虚大师在四川佛学院讲演》,《佛教月刊》1938年8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60卷,第63—65页。然而,这里的两类学校,也仅仅是“补习班”性质而已,难以谈得上真正的人才培养。况且当时社会混乱,僧团需要的是能护教护庙的全方位社会人才,以补习之速成,赶鸭子式的教学,加上学僧素质不齐,多为幼年失学的孤儿,因此佛学院实在难以保证教学质量。
除此以外,自1938年11月8日起,日本飞机开始轰炸成都。抗战时期,成都遭受日本军机残酷的狂轰滥炸9次,以及空袭13次左右(即除了投弹外还通过低飞俯冲用机枪扫射百姓居民)。*谢世廉主编《川渝大轰炸——抗战时期日机轰炸四川史实研究》,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6页。试问,在这种前有狼后有虎,颠簸不平、进退两难的境况下,有多少年轻僧人能够处乱不惊、居险不忧,还能稳得下心在佛学院认真学习。
1939年夏天,恢复后的四川佛学院第一班学僧举行毕业典礼。然而,由于时局不定,人才不济,三年辛苦培养,仅得毕业学僧8人,修业学僧11人,其余成绩极差,未给证书。从投入成本与成果收获来看,四川佛学院当年的办学效果并不尽如人意。*《佛化新闻》第98期第1版,1939年7月20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8卷,第99页。同年11月23日,《佛化新闻》登载广文法师致函该报主笔许止烦,历述四川佛学院近况及个人今后行止。其中提到:“四川佛学院至第一班毕业之后,以空袭严重关系,暂不正式续招第二班,但原有留院学僧十余人,及各方自动来院学习之僧青年,亦不予以拒绝,仍以非正式之讲授,每日给予四小时之课程,俾资学习,期间仍以国文、佛学二科著重。”等待时局缓和,再开办第二班。而他自己则准备乘机转赴青城上古寺闭关读书,以求深造。*《佛化新闻》第116期第1版,1939年11月23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8卷,第131页。
1941年,《佛化新闻》报道了《四川佛学院将在奉节设立分院》*《佛化新闻》第190期第1版,1941年6月12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8卷,第269页。的消息。而实际上,这个分院到底成立没有,情况如何?限于资料,已难获悉。然而,可以确定的是,1943年,昌圆老法师重新创办了莲宗院,并进行招生,而广文法师还是主讲《成唯识论》。*《佛化新闻》第312期第1版,1944年1月6日,见《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9卷,第217页。至此,两度成立的四川佛学院可以说已进入了尾声。
三、 政治、社会、丛林:佛教教育的艰难
晚清以降,中国逐渐陷入社会秩序混乱状态。民国初建,国内更是内战连连。军阀割据,生灵涂炭,人民的生活无法保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佛教教育开展的难度,其中艰辛非主其事者难以深刻体会。早期四川佛学院的负责人主要是禅安,他就认为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丛林并不适宜办学。然而为了应对提产之忧,又不能不办学。“处此潮流所趋,办学固非丛林所宜。然支撑外面,又非办学不为,功藉此倍植人才,为护教计,又未尝不可?”*《禅安自述》,宗性整理(未刊稿),宗性法师提供。关于当时佛学院“创设之苦况”,各丛林貌合神离,暗中不予支持即为重要原因之一。早期四川佛学院的经费议定由全川各大丛林、各县佛教会分甲乙丙三等摊派,学僧由各丛林、各县佛教会分别遴选申送,定期三年毕业。然而“名虽四川佛学院,而各丛林及外县帮款帮米,多未依前认定之数缴齐,所有不足全由文殊院常住垫给,三年共垫食米九十余石。”*同上。迫于经济压力,佛学院整体办学能力严重不足,硬件设施严重缺乏,日常开支严重短缺。后来又不幸遭遇学潮,从而导致了前四川佛学院的解散停办。
后来,昌圆法师倡导恢复四川佛学院,对于当时已有各丛林办学的成例,有人认为不如自行办学。然而,丛林办学始终脱离不了门户关系,难以集中人才,在财力方面也受到限制。也有人认为成立省级佛学院更加有影响力,在一定程度上较能集中全省的人力和财力。如广文就号召各丛林“尽量撙节,未尝抽不出一笔款来帮助四川佛学院的进展。”*广文《对于四川佛学院的期望》,《佛教月刊》,1936年8月15日,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9卷,第211—218页。当时四川各地的庙产大多被提卖尽净,连省佛教会本身的会款也无法征收。这个时候,如果还想依靠省佛教会提供经济支持,几乎是难上加难。而且学僧的经济状况,大部分也是资斧无着。另外教职员的薪资与佛学院的日常预算,也是一大笔不得不列入预算的开支。因此,“四川佛学院在这时候若要恢复,其先决问题便是经费。此问题若不解决,则必无效果可言。”*广文《对于四川佛学院的期望》,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59卷,第211—218页。四川佛学院虽然经过昌圆法师三年筹备才恢复,然而,也仅仅是开办一期以后,便渐渐地失去了声音。
1940年,内政部发布兴办公益慈善令。3月,四川省佛教会详陈困难,呈请内政部体察民隐,从缓施行。其中提到:
吾川自军阀秉政,日以剥削为事,各县寺庙财产,假借名义提拨变尽。省城各大丛林,虽幸获保全,而划拨田亩补助学校公益,不一而足。兼以种种苛派,一年敷征,早不堪命。而本庙自办之学校公益,以难维持。近年战区僧人,西康喇嘛来川挂单尤为不少。且抗战期中,生活高至数倍,各丛林已有朝不保夕之势。倘再加征慈善公益捐款,崩溃之虞所在难免。*《省佛教会详陈困难,请内政部体察民隐,从缓施行兴办公益慈善》,1940年3月28日《佛化新闻》第131期,收于《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8卷,第163页。
由于战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以及政府各种名目的征收,导致了丛林寺庙举步维艰,面临崩溃之风险,这也就无怪乎佛学院总是蜗步难移了。
为了反抗庙产兴学政策,佛教界不得不举办各种佛化学校。四川佛教会在1940年8月27日正式发布了《为各寺庙兴办各级学校文》,其中规定:
参照世法学制分大中小三级,冠以佛法字样,用示区分,经费由各寺庙自行量力筹拨,以定班数之多寡,其学科则以经律论为主,而配以史地算数各门。俾内外兼通,真俗咸会,庶足助构架之风化,振兴佛门之式微。*《四川省佛教会为各寺庙兴办各级学校文》,《中国佛教会月刊》自十九年九月起至二十年三月合刊,收于《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补编》第27卷,第242—243页。
经此努力,省政府于第二年通令各县政府以后兴办中心小学,勿得估提寺产,捣毁佛像,以维佛教而重法令。*《四川省政府通令各县以后兴办中心小学,勿得估提寺产财产,以维佛教而重法令》,1941年1月16日《佛化新闻》第171期,收于《稀见民国佛教文献汇编(报纸)》第8卷,第235页。
佛教教育的历史意义,从短期效果来看,在当时的确起到了护教保庙的重要举措;从长远效益来看,为佛教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培植了人才。可以说,这也是各大丛林寺庙、佛教会合力向政治、社会抗争的重要途径。以寺庙办学应对庙产兴学,终于获得了省政府在政策层面上的认可与保护,同时也反映了政府对佛教教育社会价值的认可。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个别地方,如宣汉、合川、西充、邛崃、达县、乐至等地,仍旧发生因推行新县制而侵占寺庙及估提庙产的事。因此,四川省佛教会不得不于1942年1月9日,呈文给省参议会以求鉴核,重申明令制止,而切实维护佛教。*《四川佛教月刊》第12年第12期第13年1、2期合刊,1942年2月15日,收于《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60卷,黄夏年主编,第238页。可见,直到民国后期,庙产仍旧是某些地方人士觊觎的佳肴,而佛化教育不得不在这种境况下披荆斩棘,艰难前行。
民国四川的佛教教育在教理方面,主要从楞严、起信、法华、华严,而渐趋重视法相唯识。在修持方面,则以净土、禅宗为主,密宗亦曾流行。*广文《二十年来之四川佛教》,见《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第199卷,第284—290页。当时主要有文殊院、昭觉寺、草堂寺、宝光寺等先后开设的丛林佛教学校,还有四川佛学院、川东佛学院、重庆华严学校、汉藏教理院*何洁《汉藏教理院:1932—1950》(硕士学位论文),四川师范大学,2004年。、地藏庵尼众学校等。这些佛化院校大多因经费问题而停办,或仅能勉强维持而已。汉藏教理院发展情况较好,已有研究,兹不赘述。
从四川佛学院前后横跨近二十年的历史来看,佛学院作为民国时期佛教教育的缩影,凝聚了佛教近代化转型的悲伤苦痛。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回望四川佛学院办学历程之艰辛曲折,可资现代转型中的佛教教育借鉴。对于四川佛学院办学历程的反思,从历史意义、社会价值来看,也可以说,其具备了一定的典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