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Otto)与鲁米(Rumi):外籍“景漂”与景德镇陶瓷人文景观建构的互动关系
2016-02-02邝蓝岚
邝蓝岚
奥斯曼(Otto)与鲁米(Rumi):外籍“景漂”与景德镇陶瓷人文景观建构的互动关系
邝蓝岚
“奥斯曼”(Otto)与“鲁米”(Rumi)是土耳其籍“景漂”艺术家Ekrem Yazici来到中国后替自己选择的代称。以Ekrem Yazici为对象展开的初步田野调研案例说明,外籍“景漂”的文化自觉以及他们作为行动者对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建构的主动参与,反映了在建构过程中,外籍“景漂”由“他者”到“行动者”身份的转变、认同与重塑,同时也论证了现当代外籍在华艺术家群体作为具有多重身份的“行动者”,是现当代中国人文艺术景观建构过程中不应被忽略的重要因素。
外籍“景漂”;“行动者”;人文艺术景观建构;田野调研;身份认同及转变
引 言
It’s important to look at the overlooked, look for what was left out of the records.
——Henry Glassie*“Glassie:‘Look at the overlooked’”,参见http://oriental-rugs-persian-rugs.blogspot.com/2008_05_16_archive.html.
在2008年的一次访谈当中,笔者在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的导师、美国民俗学家亨利·格拉西博士(Dr. Henry Glassie)强调,那些被忽视、未能被记载下来的人物、事件与现象应该被予以重视。作为在美国民俗学界享有极高声誉的学者,格拉西博士曾走访瑞典、孟加拉国国、土耳其、日本等国家的传统民间陶瓷工艺者,并在他1999年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陶瓷者的艺术》(The Potter’s Art)一书中,试图以传统民间陶瓷工艺者们的角度,审视最平凡无奇的陶土(clay)是如何经他们之手被予以了各种价值(value)。
格拉西博士认为,陶瓷乃是“最富有张力的艺术”(the most intense of art),因为陶瓷“创造关系——自然与文化的关系、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实用与美的关系。”然而陶瓷本身的创造过程,离不开其创造者,也即“行动者”(actors)。从《陶瓷者的艺术》这一书名我们亦能看出,格拉西博士关注的是“陶瓷者”的创造过程,而非陶瓷对象本身。格拉西博士之所以重视传统民间陶瓷工艺者们,是因为他们是“将大自然、人文、社会、传统等通过陶瓷的制作连接起来的关键”*“At work,the potter manages the transformation of nature,building culture while fulfilling the self,serving society,and patching the work together with pieces of clay that connect the past with the present,the useful with the beautiful,the material with the spiritual”(p.116),详见Henry H. Glassie,Potter’s Art. 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
笔者在江西景德镇开展田野调研的初衷及关注点,也正是参与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社会行动者们(social actors)。“景观”(scape)一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文本与语境中含有不同意思,包括近代对于自然地理(environmental)与人文地理(cultural)意义上“景观”的研究。*邝蓝岚:《敦煌壁画乐舞:“中国景观”在国际语境中的建构、传播与意义》,社科文献出版社,2016年。王加华就曾提出,文化现象如孟姜女传说的构成是“与其所处微观地域范围内的整体文化生态紧密相关的”*王加华:《景观风物、社会环境与民间传说——山东淄川淄河镇孟姜女传说的文化生态探讨》,《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第2期。。Sumiko Sarashima则在研究日本编织传统社区景观的文章中,将购买编织品的顾客指认为是建构传统的中介或行动者(the consumer as an agent of tradition)*Sumiko Sarashima,“‘Community’as a Landscap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Basho-fu in Kijoka,a Japanese Example of a Traditional Woven Textile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the Public”,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vol. 8(2013).。所以,笔者在文中提出的社会行动者,不仅包括狭义的“陶瓷者”,即传统民间陶瓷工艺者们,也包括学者、商人、政府官员等各种参与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群体,而每一个群体都有其特有的参与方式与建构过程。在研究伊斯兰艺术与中国艺术互动的文章《苏麻离青与景德镇高岭土:中国青花瓷的古今文化使者》中,笔者将参与推动景德镇青花瓷文化的社会行动者们统称为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文化使者(cultural envoys)。*Kuang Lanlan,“Samarra-blue and Jingdezhen Kaolinite:Cultural Envoys of China’s Blue-and-White Porcelain,Then and Now”,paper presented at the 2016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in-Asia Conference in Kyoto,Japan.作为景德镇四大名瓷之首的青花瓷,经过唐宋两代300多年的发展与酝酿,在元代烧制成功,并奠定了景德镇在之后500年中成为世界瓷器中心的基础。通过对景德镇青花瓷案例的调研,笔者提出,以景德镇为例,人文艺术景观作为人类社会之展现(social representation),其建构必然无法脱离传承、掌握并主动和自觉运用源自其本体的智慧(knowledge)的社会行动者们而独立存在,任何相关学术研究也必然无法脱离其语境而论述解析。*刘晓春:《从“民俗”到“语境中的民俗”——中国民俗学研究的范式转换》,《民俗研究》2009年第2期。笔者认为,社会行动者们在建构人文艺术景观的过程中即成为此文化现象(cultural phenomenon)构成的一部分,所以,他们也必将随着建构过程语境的转变而改变其自身的身份(identity)。这个身份的转变是多层次的,也是持续的。行动者们的身份转变,同时又促进、推动了他们所建构的人文艺术景观。如此终而复始,使得景德镇的人文艺术景观得以在不同层面上有所拓展。
自2014年起,笔者多次由北美前往景德镇进行田野调研,在中国国家工艺美术大师李小聪先生的引荐下走访了多位学者及艺术家。2016年夏,笔者作为“中国与伊斯兰艺术交流”(Sino-Islamic Artistic Exchanges)研讨小组的成员,在京都举办的亚洲研究协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国际会议上分享了在景德镇调研的初步成果。笔者的初衷是希望在结合文献资料的基础上,通过对景德镇以青花瓷为案例的文化现象之建构所产生过影响的历代行动者们的田野调研,来审视自汉唐时期以来就在与古丝绸之路另一端的异域“他者”的往来、交流过程当中,代表中国文化的景德镇陶瓷的变迁及发展趋势。本文是此项研究中尚未公开发表的一个主要案例,即景德镇社会行动者中的“他者”群体中的外籍“景漂”艺术家,这其中又以土耳其籍艺术家Ekrem Yazici为特定的调研对象。
一、行动者: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建构者
“工匠来四方,器成天下走”,这一描写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诗句,源自清朝雍乾年间浮梁县令沈怀清的《窑民行》:“景德产佳瓷,产器不产手。工匠来四方,器成天下走。”纵观景德镇历史,自古人口流动频繁。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民族进入中原时就开始,历经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元兵南下南宋灭亡,各地的名窑工匠逃亡南迁,都聚集到景德镇,“挟其技能以食力”。这些外来工匠不仅将北方窑业的先进技术与人文艺术融入景德镇的瓷业生产中,在他们与景德镇既有的人力资源、特别是“官搭民烧”的独特体制相融合的过程当中,更打破了景德镇作为一个地方性城市的封闭性。*周荣林:《千年瓷韵:景德镇陶瓷历史文化博览》,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
然而,景德镇的陶瓷人文艺术景观从元明清时期世界陶瓷制作的中心,经历了工业改革后机械化、晚清民国之后现代化、改革开放后90年代初期的市场化等一系列转型,至今仍一直在不断地改变,以适应从手工到机械、从传统到现代、从本土到国际化的解构重整。今日景德镇的陶瓷人文艺术景观,乃是从“官搭民烧”、传统民营作坊、公办国有瓷厂转变至现代小型陶瓷手工业作坊的现象。*王洪伟:《反观:以“他者”眼光重构中国陶瓷史体系——兼论方李莉中国陶瓷史研究的艺术人类学视角》,《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5年第1期。
在2012年9月替美国纽约华美促进社中国美术馆举行开幕式的“新瓷器(新中国):来自景德镇的现代陶艺展(New‘China’:Contemporary Porcelain Art from Jingdezhen)”所写的前言中,作为策展人之一的中国艺术人类学家方李莉阐述了景德镇自清末民初以来的陶瓷艺术百年发展历程,并在“从‘工匠来四方’到‘艺术家来四方’”一节中,特别提及了景德镇自古以来“工匠来四方,器成天下走”传统的现状。方李莉指出:“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来到景德镇的不再仅仅是四方的工匠,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方李莉:《“新中国(新瓷器)景德镇百年瓷艺”展在纽约举行》,《上海工艺美术》2012年第4期。
时至2015年,方李莉在访谈中又提到了“景漂”一词。正如“北漂”特指在北京发展事业的外地人士,从外地到景德镇发展的外地人士被称之为“景漂。”她提出,著名的“珠山八友”即可被认为是早期的“景漂”艺术家群体。正如“北漂”群体中存在外籍人士,方李莉指出,“景漂”也包括到景德镇寻访中国陶瓷文化精粹的外籍人士。*方李莉:《传统文化复兴的实践与创造:“景漂”为年轻的文化力量——景德镇田野考察记》,《人民日报》2015年1月4日。
事实上,现代“国家”(nation)语境中的所谓的外籍“景漂”自古便存在。*由于“国家”(nation)乃至于“国籍”(nationality)的概念在19世纪之前并不存在,而汉语境中的“籍贯”(residency)又多以本国地方概念为准,本文中的“外籍”泛指1949年以后到中国的外国国籍人士。在景德镇考古所在湖田窑窑址考古发现细密装饰风格的青花瓷盘中,发现有书写流利的波斯文,应可以推断出自元代色目工匠或是波斯陶瓷匠人:“以大盘为主……纹饰繁缛华丽,其中多有蓝底白花,和伊朗、土耳其的传世品一致。”学者们推论,外销波斯的定制瓷器在元代有专人专窑烧制,而这些专人或许就是最早的、来自中原以外异域的“景漂”。*康青:《互动互文的青花——透过元青花看土耳其伊兹尼克与景德镇青花瓷的文化互涉》,《中国陶瓷》2013年第12期。景德镇的瓷局隶属专为忽必烈宫中采办奢侈品的将作院,“外国人,尤其是蒙古人、波斯人,主导将作院业务。他们将各式挂毯、刺绣、军旗和黄袍的母题纹饰送到景德镇,供陶匠装饰瓷器;他们也提供氧化钴给官窑使用”*[美]罗伯特·芬雷:《青花瓷的故事:中国瓷的时代》,郑明萱译,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175页。。
从古时“官搭民烧”的“工匠”到现当代建立个人工作室的“艺术家”,这一外来群体的身份转变,意味着景德镇既有的陶瓷人文景观也在经历着巨大的转变。正如格拉西博士所言,这些正在与景德镇陶瓷一同经历着巨大转变的“工匠”与“艺术家”们,不仅是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景观的社会行动者,他们也往往是“那些被忽视、未能被记载下来的人物、事件、与现象”,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参与的建构过程,都“应该被予以重视”。
越来越多的学者们意识到,中国陶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历代陶瓷器物所形成的文化史”,“传统的中国陶瓷史研究范式过分重视陶瓷发展的本身,而较少讨论陶瓷发展以外的非物质方面的内容(如制造这些陶瓷的工匠及其所掌握的工艺技术,以及其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王洪伟:《反观:以“他者”眼光重构中国陶瓷史体系——兼论方李莉中国陶瓷史研究的艺术人类学视角》,《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5年第1期。李修建:《视野、方法与新的研究范式——方李莉〈中国陶瓷史〉评述》,《民俗研究》2014年第5期。。对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的研究,至今仍多为材料分析、艺术鉴赏、市场贸易或历史分析,较少有关注当下、从民俗学、人类学角度展开的调研,更鲜有针对行动者、特别是外籍民间艺人在景德镇展开的田野调研。这种僵持的局面正在为民俗学及人类学工作者们所改变。刘晓春在《从“民俗”到“语境中民俗”》一文中指出中国民俗学者开始从民俗事象研究转向在语境中研究民俗,强调田野调查。*刘晓春:《从“民俗”到“语境中的民俗”——中国民俗学研究的范式转换》,《民俗研究》2009年第2期。方李莉则在《中国社会科学报》的特访中解释以人类学的民族志为调研开展的必要性:“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传统的美学和艺术学对艺术的定义过于狭窄,在传统的生活中,许多艺术往往是一场仪式或表演的一个部分,许多的艺术必须要放在某一社会语境或历史语境中才能解释清楚……而人类学和其他学科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其是依靠田野工作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研究和提出问题的。”*方李莉:《艺术人类学的特质与研究的未来态势——方李莉答记者问》,《民族艺术研究》2015年第1期。以方李莉在2000年出版的《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为例,她的研究成果源自于1996年夏至1997年春在景德镇一个特定的传统手工艺陶瓷社区进行的田野作业。*方李莉:《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方李莉、李修建:《艺术人类学》,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11-365页。美国学者玛丽丝·格列特(Maris Boyd Gillette)在2016年出版的新书《中国瓷都:景德镇陶瓷之起落与再造》(China’s Porcelain Capital:The Rise,Fall and Reinvention of Ceramics in Jingdezhen)虽然也以景德镇的历史为主线,但同样取材于她作为人类学研究者在景德镇的长期的田野工作。*Maris Boyd Gillette,China’s Porcelain Capital:The Rise,Fall and Reinvention of Ceramics in Jingdezhen. Bloomsbury Academic,2016.
2016年春,笔者在景德镇进行对现当代青花瓷艺术发展的田野调研时,经北京大学考古系黄清华、黄薇两位学者的介绍,认识了旅居景德镇的“景漂”、土耳其籍艺术家Ekrem Yazici。经过调研与访谈,笔者发现,自从2009年春Ekrem第一次到景德镇至今,在过去的八年中,Ekrem作为一个从土耳其到中国游学、在景德镇旅居并成立工作室的外籍“景漂”经历了自身身份的认知与转变。由于他对自身身份转变具备较为敏锐的自觉性,Ekrem从最初的被动参与建构循序渐进转变为到今日的主动参与景德镇的陶瓷人文景观的建构。笔者认为,针对外籍在华行动者的民俗学、人类学田野调研,可以促进我们对跨文化交流现象、特别是现当代“一带一路”文化产业发展的解读、推进及影响。
二、“景漂”的奥斯曼(Otto)
Ekrem Yazici是一位80后土耳其籍艺术家,自2009年春开始便在上海及景德镇游学、旅居。一年后,Ekrem在景德镇三宝路158号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Ekrem Yazici Studio and Gallery,并将他工作室烧制的艺术品品牌取名为“奥斯曼陶瓷”(“Otto Porcelain”)。“Otto”即“Ottoman”的简称,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17世纪时期的称呼。
奥斯曼一世于1299年创建了奥斯曼帝国,穆罕默德二世于1453年攻陷君士坦丁堡,灭拜占庭帝国,至16世纪和17世纪,尤其是苏莱曼一世时期达到鼎盛,统治区域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继承东罗马帝国的文化及伊斯兰文化,东西文明在其统治时期得以融合。奥斯曼即今日土耳其的首都伊斯坦布尔,是古代陆上丝绸之路的亚洲终点和陆、海丝绸之路的交汇点,是东西方文明交集融合之地。两千多年前,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正是通过这里运往欧洲。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里,珍藏着上万件经过丝绸之路而来的珍贵中国瓷器。伊斯坦布尔依然是洲际交通和陆海贸易的重要枢纽,并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可望成为“一带一路”的重要支点。2012年,土耳其举办了以“丝路之源魅力中国”为主题的“中国文化年”。2013年,中国也举办了“土耳其文化年”。2015年,土耳其正式成为亚投行意向创始成员国成员之一。
Ekrem Yazici最初接触景德镇瓷器恰是由于奥斯曼帝国对中国瓷器之珍视。16世纪奥斯曼帝国的苏莱曼一世“宝座厅中尽是镶金嵌玉,珠光宝气逼人,苏丹本人和他的大臣进餐却都使用青花瓷和木勺。一个世纪后有位法国观光客记载,圣月斋月期间,信徒白日必须禁食,鄂图曼高官在日落后放怀吃喝,使用黄色瓷碗”*Robert Finlay,The Pilgrim Art Cultures of Porcelain in World Histo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中国瓷器在奥斯曼帝国一度是权势与财富的象征,尽管在宫中收藏有大量金银器具,大多数苏丹却相信中国出产的瓷器,特别是青瓷能检验出食物中是否有毒,所以更爱使用中国瓷餐具。
正是在伊斯坦布尔那收藏了中国元明清时代一万多件瓷器的托普卡比宫内,Ekrem Yazici最早知道了有一个叫“景德镇”的地方:
我就是记得景德镇。土耳其那个托普卡比博物馆有很多中国瓷器,里面有一万三百六十五件瓷器。这个里面从元代开始,各种造型、各种年代都有……因为那个时候奥斯曼帝国有那么多瓷器就是作为餐具,有些是礼品,就是从中国过来的赠品。但大部分是订购的。*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比宫中现存的瓷器大多来自于中国的龙泉窑和景德镇窑,这些瓷器不仅包括早期征伐波斯、大马士革、开罗等地的战利品,还有贡品、外交礼品、国库收纳品,以及后期辗转通过贸易以不同途径经西亚国家流入土耳其的、专为销往西亚国家制造的瓷器。*按奥斯曼帝国制度,但凡官员去世之后其财物须收归国库。
在访谈中,Ekrem Yazici特别指出,在游学中国之前,他对于瓷器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瓷器的实用功能上。我们从中国元代出口西亚的瓷器造型上可以了解到,为了适应西亚地区穆斯林客户的需求,景德镇利用青花瓷作为介质模仿伊斯兰的陶器和金属器,而当时出口的青花瓷多为大型的盘、碗、香炉等日常实用的器具。
Ekrem Yazici来自土耳其西部的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省(Afyonkarahisar),旧称“阿菲翁”(Afyon)。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省的省会阿菲永卡拉希萨尔距土耳其首都安卡拉250公里。土耳其有两个城市因陶瓷而闻名于世,一个是位于丝绸之路之上、曾为奥斯曼帝国首都的伊兹尼克(Iznik),旧称“尼西亚”。另外一个是距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省较近的屈塔希亚省(Kütahya)。这两个城市一直是土耳其重要的陶瓷艺术中心,伊兹尼克瓷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皆有收藏。伊兹尼克在拜占庭时期已经是连接安那托利亚和东方的一条最主要的贸易之路,由于经丝绸之路进口的中国青花瓷对伊兹尼克陶瓷的影响巨大,以致现在还可以随处见到仿制中国青花的伊兹尼克瓷器生产。*康青:《互动互文的青花——透过元青花看土耳其伊兹尼克与景德镇青花瓷的文化互涉》,《中国陶瓷》2013年第12期。许多民间的陶瓷工匠和传统作坊都可以在这两个城市找到,Ekrem在土耳其的时候经常拜访他们,向他们请教和学习。
然而,即便已在土耳其陶瓷工艺的大环境中耳目渲染多年,在Ekrem Yazici 2003年首次游学东亚并在北海道接触到日本民间陶瓷工艺者之前,他对于陶瓷的认识仅仅是一件可以使用的、具有实用价值的“器物”。在访谈中,重提旧事,从他的语言表述及神态,依旧能看出当时所受到的震撼。
Ekrem:我对那个亚洲是没有任何概念的。我03年在日本下飞机以后,就有个日本人来接我,我们就到了一个工作室,就看到一个柴窑。然后,我完全是没概念。我就自己想,哎,[这]和我们学的看的,听的,就完全不同。我看到他们在做的一个杯子,是吧?就柴窑的一个杯子。[他们]就对这个杯子,就特别的那个礼貌。就是整个概念完全不同。
邝:就是说他们对于杯子的概念不同?
Ekrem:对。比如那个文化,就土耳其的东西,比如这个东西[Ekrem拿起他烧制的青花瓷茶杯举例],在土耳其就是一个杯子,不会超过杯子的。
邝:他们是把杯子提升到一个,maybe,有点“禅”的,一个美学概念。
Ekrem:所以他们有这个文化。我就发现了这个文化之后,我的那个概念就完全变了。因为这是没有一个老师,没有一个师傅跟我们讲,哎陶瓷有这样一个意思,这样一个意义的。
邝:所以在土耳其的时候,完全是以一种器具的……?
Ekrem:工具。喝茶的工具,吃饭的工具,还是什么,就是工具,没有任何别的概念。要不就装饰,装饰的概念,就随便画一个图案,就没有别的。*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在访谈中,尽管Ekrem没有使用任何类似“符号”“语境”等术语,但他对陶瓷本体及其衍生的意义的反思,强调了陶瓷在不同的特点文化语境中对一个陶瓷工艺者的影响:
我见到过[博物馆的中国瓷器]。[但是]原来没有人给你讲,你光去博物馆是没用的。[托普卡比博物馆里的瓷器收藏]我大部分都看过,但是没任何概念,就是你跟我谈是雍正的、康熙的还是其他什么的,我都很清楚,包括材料,但那个时候就是瓶子。因为老师没有给你讲康熙的瓶子有什么特点,雍正的是什么风格,元代是什么概念。瓶子,就是瓶子,没有别的,餐具[而已]。*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Ekrem Yazici对于陶瓷、特别是传统陶瓷工艺的关注与喜好,与他成为“景漂”之前所处的时代历史背景也有相当大的关系。奥斯曼帝国自18世纪末至19世纪70年代,接连发生了三次改革:谢里姆三世的改革、马哈茂德二世的改革和“坦齐马特”改革。这三次改革具有内在连续性,不仅推动了其走向近、现代国家,更发展了世俗化的法律制度和教育制度,促进了知识分子阶层的产生,为现代土耳其的宪政体制和世俗化道路奠定了基础。*杨增耀:《浅论奥斯曼帝国近代的三次改革》,《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Ekrem Yazici的父母就是现当代土耳其知识分子阶层的代表,出生在富裕专科医生家庭的Ekrem和他的声乐家哥哥从小就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家中收藏了大量的土耳其传统瓷器和艺术品。当年报考阿菲永大学的时候,Ekrem选择了陶瓷作为自己的专业。Ekrem解释道,阿菲永大学的艺术系虽然也有油画、雕塑等更为热门的专业课,但他对土耳其传统工艺陶瓷创作更为感兴趣。
2009年,从阿菲永大学毕业并服完一年兵役之后,Ekrem Yazici来到上海,开始在上海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学习汉语。2009年3月,Ekrem第一次来到景德镇。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感叹说:
那个时候中文也说不好。
第一能够接触到的材料完全不一样。
第一年没有做过任何瓷器,建的第一个窑是玻璃窑。
第一年只做模具玻璃。
第一年就做了三个窑,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还有一个玻璃窑。
我喜欢做自己的材料,自己的配方。*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三、“奥斯曼”与“鲁米”:行动者身份在建构过程中的重塑
作为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建构中的社会行动者,Ekrem Yazici成为“景漂”之后,与他作品风格的不断改变相似,他个人也在不断经历身份的重塑。这个身份重塑的过程,除了作品形式与风格的改变,可以从其他几个方面着手研究:首先,我们需要注意的是Ekrem的命名过程(Naming Process),即他作为土耳其外籍“景漂”所使用的“奥斯曼”(Otto Porcelain)以及“鲁米”(Rumi);此外,我们还可以关注Ekrem的公众活动(Public Engagements),即他作为“景漂”参与的、从私人性质的个展逐渐成为半官方的公众活动;最后,我们可以分析Ekrem的作品受众群体,包括订购他陶瓷艺术品的海内外顾客,博物馆、画廊、等等。由于这三个方面相互牵制、互相影响,以下的论述也应以互文方式解读。
2010年底,在景德镇安顿下来之后,Ekrem Yazici开始尝试“烧一些青花的东西”,然而一开始他并不成功,直到2011年,Ekrem才真正成功烧制了第一批青花以及仿雍正花鸟造型的瓷器,也就是笔者在他工作室看到的盖碗茶杯和功夫茶杯。这批青花瓷茶具的底部,是Ekrem请景德镇当地的工匠写的汉字底款“奥斯曼”。*景德镇陶瓷工艺分工极细,包括专门填色、专门写底款的专业工匠。Ekrem聘请专业底款工匠的决定也进一步说明了他作为一个“景漂”,在将自身的创作过程当中,也逐步在汲取景德镇当地的陶瓷制造文化。笔者认为,Ekrem之所以选择以“Otto Porcelain”作为在中国景德镇的注册陶瓷品牌名称,并以“奥斯曼”作为烧制的第一批青花瓷瓷器的底款,这些选择,可以被视为Ekrem最初的、对他自己作为一个与景德镇有历史渊源的土耳其籍“景漂”的多重身份的反思、认知和理念。Ekrem在景德镇建立奥斯曼工作室及品牌,意味着他作为一个外籍人士,决定了要与他的所在地——景德镇以及其文化建立一定程度上的关系(relation)。而在选择“奥斯曼”瓷器工作室这一品牌的时候,Ekrem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一个具备历史内涵的名字来代言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所谓具备历史内涵的名字,更具体地讲,是由于其在时空中不断被认指、重复,而能够使人们产生特定联想的名字。这种命名方式被称作为“朱丽叶规律”(Juliet Principle),取自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但凡被我们称呼为玫瑰(Rose)的,也必都会甜美。”*Leslie Collins,“A Name to Conjure With”,European Journal of Marketing,vol.11,no.5 (1977),pp. 340-363.“Rose”在英文中不仅是蔷薇属植物花朵的名称,也是女子的姓名。但凡名为“Rose”的女子,人们也必将她与玫瑰之“甜美”联想到一起。这就是命名过程中的其中一个规律。所以,由于“奥斯曼”与“鲁米”都是在汉文化语境中重复出现、具有与伊斯兰艺术相关特定文化与历史内涵的名字,Ekrem选择使用它们,就不仅勾勒出了自己作品的风格走向,更将自身重置于汉文化语境中,试图给予这两个名字新的内涵与生命。
Ekrem的青花茶具以1360度高温烧制,轻薄的功夫茶具上以极细的笔触描绘了伊斯兰艺术风格的鲁米纹样,清雅别致,小巧可爱。而作为刚在景德镇落脚不到两年的土耳其外籍“景漂”,Ekrem选择尝试烧制青花瓷有其特殊的历史渊源。土耳其著名的伊兹尼克陶瓷风格的产生是在汲取景德镇青花营养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而且景德镇元青花的产生除了技术和高岭土的发现,也是拜元朝的蒙古皇帝和被西亚直接订制所要求的风格中转换所赐,所以元青花无论造型或青花料还是装饰风格都带有明显的西亚风格。这种国家间的传播方式也直接促成了元青花迅速代替影青等单色釉,成了中国符号。康青指出,“元青花产生在先,但其产生的根源在伊斯兰和波斯文化需求和对青花画料以及装饰风格的直接影响,伊兹尼克陶瓷产生在后,但其对元青花风格显而易见的模仿是伊兹尼克陶瓷的直接动力所在”*康青:《互动互文的青花——透过元青花看土耳其伊兹尼克与景德镇青花瓷的文化互涉》,《中国陶瓷》2013年第12期。。
作为中国经由丝绸之路销往异域的主要商品之一,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之首青花瓷成熟于公元14世纪的元代。就瓷器的装饰而言,自汉唐以来,在与异域文化的相互融合中一直是以汉族文化为主体,完全模仿的装饰多是局部或点缀。直到永乐、宣德年间,在与伊斯兰文化的相互融合中,景德镇青花瓷出现了短暂的以外来文化为主体的倾向。由于当时与西方文化交往的主要对象是伊斯兰世界,而白底蓝花的装饰效果寓意着纯洁和高尚,广泛地使用这种装饰以迎合伊斯兰巨大的消费市场成为必然。景德镇青花瓷器由于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诸多方面的原因,在中国明代政府的外交政策中充当了“和平使者”。
熟知陶瓷历史的Ekrem Yazici在访谈中说:“我做这批东西的原因,就是把两个文化连起来。”*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Ekrem烧制这批的青花瓷茶具使用的是从伊朗进口、土耳其购买的苏麻离青,也就是“回回青”。Ekrem表示,虽然土耳其和景德镇都有相似的颜料,然而对于他来说使用伊朗进口的青花瓷颜料,“意义不一样”*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5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鲁米工作室,采访方式:面对面录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在2014年由上海摩艺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主办的“艺术欧罗巴:上海艺术展”(“Art Europa:Shanghai Art Fair”)展览中,Ekrem Yazici公开使用的名字是他本人以及工作室的名字,即“Ekrem Yazici”。而在2015年由法国Christofle昆庭与上海摩艺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主办、家麟文化传播(上海)有限公司协办的《法兰西遇见奥斯曼:昆庭与鲁米》(France Meet Ottoman: Christofle & Rumi Exhibition)展览时,Ekrem Yazici选择使用的名号则是“奥斯曼”(Ottoman)和“鲁米”(Rumi)。
“鲁米”(Rumi)不仅是伊斯兰教苏菲派神秘主义诗人梅夫拉那·贾拉尔-阿德-丁·穆罕默德·鲁米的名字,也是《明史·西域传》中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称呼,更特指源于东罗马帝国、常见于景德镇青花瓷上的伊斯兰的植物纹饰。*Fondazione Centro italiano di studi sull’alto Medioveo,Cristianità d’Occidente e cristianità d’Oriente (secoli 6.-11.),24-30 aprile 2003. Presso la sede della Fondazione,2004,p.718.
在访谈中,Ekrem解释道,除了“奥斯曼”他还选择使用“鲁米”(Rumi)这个名号,是因为他从Ankara University大学汉学专家Gürhan KRLEN的研究报告中得知,景德镇地区曾一度将奥斯曼帝国称之为是“鲁米国”,这是由于沿“一带一路”抵达景德镇的瓷器订单中鲁米图案盛行,景德镇地区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奥斯曼”等同于“鲁米”。
从选择特定指向他本国土耳其历史文化概念的“奥斯曼”(Ottoman),到选择具有特定指向中国与土耳其/伊斯兰文化交流历史的“跨语境”概念的“鲁米”(Rumi),我们可以看到,Ekrem Yazici作为外籍“景漂”,完成了一个从最初的自我身份的维护与认知,到试图通过“跨语境”的“命名过程”对自我重新定位的建构行为。而我们还可以从Ekrem Yazici作为外籍“景漂”的公众活动类型中,观察到他主动创造“跨语境”对话、扭转作为“他者”身份的现象。
Ekrem的身份的转变,当然也是受到了景德镇当地“景漂”文化的传统的影响。例如,香港的乐天陶社在景德镇建立了分公司,专门接待到景德镇来做陶艺的各国陶艺家,以加强景德镇与国际社会的联系。乐天陶社在江西景德镇新厂东路139号雕塑瓷厂内开办的乐天陶社教育中心不仅提供各种工作上的便利,还提供翻译者,从2005年至今,已经接待过1000多位国外陶艺家。许多曾在乐天陶社做过驻厂艺术家的外国陶艺家,熟悉景德镇的环境以后,开始创办自己的工作室。Ekrem也不例外,他也是乐天陶社协助过的外籍陶艺家之一。乐天陶社作为景德镇的一个接纳平台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作为一个机构,也应被视为是现当代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2015年8月7日,乐天陶社举办了Ekrem Yazici的个人讲座。这一次的讲座,可以被视为Ekrem Yazici在“景漂”历程当中,作为一个“他者”(Other)被纳入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过程之一。从讲座的宣传文本我们可以看到,乐天陶社对Ekrem Yazici的介绍,是以Ekrem作为外籍艺术家的“他者”(Other)身份开始的:
Ekrem YAZICI,一位土耳其艺术家。在阿菲永大学毕业后开始世界各地的游学生活。在十多年中,他先后走访了欧洲、加拿大、日本及中国,在实践中系统学习了各国的传统文化,以及陶瓷的烧制技巧。正因为这些精彩的经历,使他的作品将西方文化中大气的浑然天成与东方世界中细腻的玄妙禅意自然融合。*详见乐天陶社官网:http://weibo.com/u/2628938463?is_all=1#_loginLayer_1470079542533。
同年9月4日,Ekrem Yazici又主持了景德镇乐天陶社周五系列讲座之“丝绸之路的珍宝”。这次的讲座主题已脱离了Ekrem Yazici个人作为“景漂”艺术家的经历,而是通过Ekrem Yazici这位游历者的角度,从更加宏观的层面介绍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史。从这次讲座的宣传文本我们也能看出,Ekrem Yazici作为“他者”已经从书写的文本中被隐去,此处的“他者”恰是他所代表的丝绸之路另一端的异域文化。而Ekrem Yazici的“消失”恰好是他在现实语境中作为行动者建构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的现象之一——换言之,Ekrem Yazici的身份已经由“景漂”群体中的“他者”转变成“景漂”群体中自觉去承担引荐异域文化的“自我”群体——即便Ekrem Yazici本人正是此异域文化的体现(embodiment)。“丝绸之路的珍宝”宣传文字文本如下:
丝绸之路是欧亚北部的商路,是西汉的张骞开辟的,从长安(今陕西西安)为起点走甘肃、新疆,到中亚、西亚,伊朗,最后通过土耳其联结地中海各国的陆上货物运输通道。因为商品中以中国的丝绸影响最大,丝绸之路由此得名。
Ekrem Yazici作为社会行动者的这个身份转变,对于建构景德镇人文艺术景观意义重大:外籍“景漂”作为“他者”的自觉与主动参与,恰恰是建构过程中最为关键的时刻。通过以上案例,我们可以看到,正如笔者在文章前几节所提到,社会行动者们在建构人文艺术景观的过程中,不仅成为此文化现象(cultural phenomenon)构成的一部分,也必将随着参与建构过程的话语及语境的转变而改变其自身的身份。这就是笔者导师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教授提出的“可阐释的话语创造”*Richard Bauman,A World of Other’s Words: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Intertextuality. Black Well Publishing Ltd.,2004,p.147.。
随着Ekrem Yazici对自身身份转变的觉醒,他在景德镇作为来自古丝绸之路另一端“异域他者”(Other)的“客座”身份,也经他的主动参与文化交流活动性质产生了转变,由民间的、私人性质的文化交流活动,转变为官方的、具有塑造群体身份能力(collective identity shaping)的活动。2015年,由法国Christofle昆庭与上海摩艺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主办、家麟文化传播(上海)有限公司协办的《法兰西遇见奥斯曼:昆庭与鲁米》(France Meet Ottoman:Christofle & Rumi Exhibition)就得到了土耳其驻上海总领事馆的协助。展览的海报上展示的是Ekrem烧制的一个白底瓷盘,这只瓷盘以白瓷为底,绘有墨色的云纹及胭脂红色的阿拉伯文字,精巧优雅。据Ekrem解释,这只瓷盘的设计受到了景德镇清代青花瓷中云纹及胭脂红蝙蝠纹样及色彩的影响。Ekrem烧制的瓷盘保留了中国卷云纹的流动,胭脂红色的阿拉伯文则保留了伊斯兰艺术中仅用书法形式装饰的传统。
在与笔者针对青花瓷的烧制、销售与伊斯兰文化禁忌的访谈中,作为穆斯林艺术家的Ekrem Yazici强调,由于Ekrem将自己的陶瓷作品定位为“艺术品”(陶瓷艺术),而非许多景德镇私人作坊烧制的“日用品”(日用瓷),所以,他的客户以及社交圈子相对许多在景德镇拥有私人作坊的“景漂”有所不同。*与笔者在2016年亚洲研究协会会议上宣读的文章不同,本文的重点并不在伊斯兰文化与青花瓷,相关的访谈内容不在此录入。
Ekrem:所以要选,看买主是谁,卖作品的时候……我跟SS他们不太一样,不一样在哪里?我看我的客户,一般都是跟艺术品有关的,都是生活水平比较高的。比如我卖给他一个瓶子,他不可能就拿去摆酒。另外一个,我这些客户都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所以我跟客户聊天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解释,比如这个盘子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是代表什么的,他们就很理解我的意思,很尊重我们的这个想法。
邝:明白了,你卖的是art。他SS卖的可能顾客群不一样。
Ekrem:对的,因为我的这些客户,我基本上没有见过比如我的客户拿我的盘子装着菜吃的……都是很了解,都是很理解的。*被采访者:Ekrem Yazici,采访时间:2016年6月,采访地点:中国景德镇与日本京都,采访方式:微信语音,采访者:邝蓝岚,采访语言:中文为主,英文为辅。
Ekrem Yazici的商务接洽主要在上海。上海作为中国一线城市,不仅一直是多元文化的汇聚地,也是传统及现当代艺术品收藏、奢侈品拍卖的中心。所以,Ekrem在中国的顾客也包括在上海的外资企业,譬如美国高端豪华酒店管理公司Capella Hotel Group。在亚洲国际豪华旅游博览会(ILTM Asia)期间,成立于2002年的Capella Hotel Group特别为在上海建立的高端豪华酒店建业里嘉佩乐酒店,向Ekrem定购了装潢用的大片艺术品瓷片。除了以上海为主要商洽基地承接订单之外,作为“景漂”的Ekrem Yazici继承延续了景德镇瓷器文化在欧洲、特别是伊斯兰教国家与地区以商业方式传播的传统,不少客户也来自荷兰、德国、西班牙以及沙地阿拉伯(迪拜),包括收藏展出他作品的以色列伊斯兰和东方文化博物馆。由此,Ekrem Yazici作为外籍“景漂”在海内外的文化交流超越了他本身作为土耳其籍陶瓷艺术家的身份构建,他作为景德镇陶瓷人文艺术景观建构行动者,也同时延续了“工匠来四方,器成天下走”的跨国文化景观建构。
四、结语:奥斯曼“景漂”的未来走向?
通过笔者在景德镇的田野调研和访谈,我们知道,在成为“景漂”之前的Ekrem Yazici,即便对景德镇与其陶瓷文化略有所知,但由于土耳其陶瓷工艺者对于陶瓷的传统的解读,Ekrem对瓷器的本体定位、乃至于对他自身作为瓷器制造者的身份定位,是与他游学中国并成为“景漂”之后有所不同的。
在笔者对Ekrem的调研过程中,这一理念随着他作为被称之为“景漂”的社会行动者群体中身份的转变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2016年7月,就在笔者于景德镇采访Ekrem Yazici不久之后,Ekrem在土耳其与伊兹尼克地方政府官员会晤,并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这代表了“土耳其和中国/伊兹尼克和景德镇又开始性的一个陶瓷文化交流”*Ekrem Yazici 网络社交媒体内容,2016年7月12日。。又一次印证了笔者提出的,外籍“景漂”由被动指认为外来“他者”转而成为主动参与建构的“行动者”的身份重塑现象。
2013年9月及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访中亚和东南亚期间,分别提出了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简称“一带一路”)的战略构想,其宗旨在于承贯古今、连接中外、进一步提高中国的对外开放水平,通过呈现中国历史底蕴深厚、民族多元一体、文化多样和谐的文明大国形象,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提高国际话语权。*有关“一带一路”战略构想资料,请参见赵成:《亚洲政党丝绸之路专题会议在北京开幕:刘云山出席并发表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5年10月;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CIIS)下属“一带一路”研究中心官网http://www.ciis.org.cn/chinese/node_544601.htm。在此宏观背景下,“文化先行”——通过文化产业的树立推动经济,进一步深化与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与合作则被设定为在开展“一带一路”的建设进程时的主导思想。*邝蓝岚:《敦煌壁画乐舞:“中国景观”在国际语境中的建构、传播与意义》,社科文献出版社,2016年。针对当代外籍在华群体作为具有多重身份的“行动者”建构虽是人文艺术景观的研究,但无疑能够使我们更加准确地解读“一带一路”文化交流中的多种跨语境文化现象。
[责任编辑 龙 圣]
邝蓝岚,美国佛罗里达中央大学艺术与人文学院哲学系(Suite 242, Philosophy Department, College of Arts and Humanities,University of Central Florida,Orlando, FL 32816, USA)助理教授,美国富布赖特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