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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型故事研究批评

2016-02-02李丽丹

民俗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母题民间故事灰姑娘

李丽丹



“灰姑娘”型故事研究批评

李丽丹

“ATU 510A灰姑娘”型故事百余年的故事研究史呈现出民间故事研究的方法变迁:中外民间故事类型的索引编纂确定了故事类型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存在;类型中稳定的“继母虐待”“以鞋试婚”“生母变牛”等母题是文化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的分析重点;新马克思主义者扩大故事文本的研究对象与研究领域,展开童话中的阶级斗争图景;女性主义研究揭示出故事中人物形象的男权中心主义实质与长期处在男权压制下的灰姑娘在当代语境中逐渐形成顺从与抗争并存的局面。一个故事个案在研究方法与研究成果的层累,对民间故事的互文性研究具有启发意义。

ATU510A;灰姑娘;民间故事;互文性

1893年,英国柯克士(Cox)女士发表《灰姑娘:345个关于灰姑娘、猫皮和灯芯草帽的故事、摘要和图表以及中世纪异文的讨论和注解》*Marian Roalfe Cox, Cinderella: Three Hundred and Forty-five Variants of Cinderella, Catskin,and Cap o’ Rushes, ed. Andrew Lang (London: David Nutt, 1893).,成为灰姑娘故事研究的开始,此后,“灰姑娘”在民间文学、作家文学与影视文学等多个领域吸引着人们的注意,美国学者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甚至曾专门为“她”编辑了资料汇编*Dundes, Alan ed. Cinderella: A Folklore Casebook, New York: Garland, 1982.。中国最早对“她”的研究成果进行介绍的是赵景深先生,他在《童话学ABC》中曾说:“灰娘的事简直没有一个完,可以当作童话进化史看。”*赵景深:《童话学ABC》,世纪书局,1929年,第45-54页。“灰姑娘”的故事至今仍以各种形式在世界范围广泛传播,续写着童话的“进化史”,研究者们也仍然追随着“她”的脚步,不断丰富民间故事研究的学术史。

一、类型研究追踪:从AT510A至ATU510A

在1928年首次由芬兰学者阿尔奈(Arnne)编制,后经美国学者汤普森(Thompson)于1961年补充完成的《民间文学类型索引》(通常称为AT分类法)中*Antti Aarne and Stith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 Helsinki, 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 1961.,灰姑娘的故事获得“AT510A 灰姑娘”的故事编号与命名。德国学者艾伯华在1934年完成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引用詹姆森译《酉阳杂俎续编》及其他10则异文,编目为“32.灰姑娘”,并指出继母虐待、生母变牛骨助女等母题*[德]艾伯华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6页。,丁乃通先生及金荣华先生据AT分类法,仍编目为510A型故事,金氏索引指出中国的灰姑娘故事与408、433D、509这三个型号复合为多,并举四川、吉林等13个省市包括汉族、彝族、朝鲜族等23个民族的55则异文,又举日本、越南、瑞典、挪威、德国等22个国家与地区的29则汉译国外异文*金荣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第二册),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5年,第375-376页。,丰富了该故事类型的亚洲文本。

2004年,德国学者乌特再次修订AT分类法,因对原AT分类法调整较多,并附更多新的文本和研究资料索引,现已成为欧美民间文学研究者公认的“ATU分类系统”,其“ATU510A Cinderella”编号下异文虽不断增加,情节结构却异常稳定。乌特指出其常与327A、403、480、510B型结合,也与408、409、431、450、511、511A、707型结合,该分类系统还列举自17世纪法国贝洛(Perrault)记载以来,欧亚地区对此型故事的异文搜集及类型编目情况*Uther, Hans-Jörg, The Types of International Folktales: A 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II). Helsinki: 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 2004. pp.293-294.。

百年来,故事类型学的研究重点之一是同型故事众多异文的情节与母题研究,起源于芬兰的历史-地理学派力图追寻故事来龙去脉的“民间故事生命史复原图”的描绘,二者均在ATU510A型故事的研究中一一得以展现。中国学者刘晓春在《灰姑娘型故事的世界性及其研究》一文对于AT510A型故事在世界性范围内的流传及故事分类学研究的情况进行过详细的介绍*刘晓春:《灰姑娘型故事的世界性及其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此不赘述。

确定一个故事类型的基本结构、其原始文本的起源以及可能重建其生命史的努力,这在本质上是基于一种浪漫的意识,是将民间故事作为一种纯粹的、构想出来的口头传统。历史-地理学派的关键原则是:一个学者必须掌握所有所知道的故事版本,并考虑这些版本的故事所具有的影响及其影响的途径。然而在口头传统中,一个故事类型的历史异文往往是无法全部获得的,即便共时性文本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而可能被尽可能地搜集到,但随着影视文学与网络文学也参与到民间文学的生产,未来的故事异文更是无限增长的。因此,中外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编纂对“510A灰姑娘”故事的类型归纳、母题概括与异文搜集的最大价值,可能并不在于原型的构拟、流传途径的梳理等,而是以概括和列举的方法证明了这一故事类型的源远流长、无所不在与至今犹存,这正是其他以民间故事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方法真正的起点与人文价值之所在。

二、母题的象征:文化人类学分析

周作人从1913年开始将西方的童话概念、研究方法等陆续引入中国民间故事的研究领域,其中重点介绍安德鲁·兰(Andrew Lang)为代表的英国人类学家的民间故事研究方法,赵景深在《童话学ABC》中专辟“柯客诗论灰娘”一章,对人类学派注重从初民心理观察童话的诸多成果进行介绍*赵景深:《童话学ABC》,世纪书局,1929年,第40-53页。。民间故事的文化人类学分析立足于故事类型概括中稳定母题的发现,将童话母题与原始信仰、文化发展之间的“文化遗留”关系进行梳理,分析童话的文化意义。以文化人类学视角确定ATU510A型故事中的稳定母题包括:继母虐待[S31,L55]、神奇的帮助者[B450]、以鞋试婚[H36.1]等*Stith Thompson, 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Vol.1-6),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32.。其中又以神奇帮助者中的“牛”与决定灰姑娘命运转折的“鞋”最受研究者瞩目。

P·P·波尔博里斯在《炫耀新娘的风俗与灰姑娘的童话》中提到,目前能够确定的中国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叶限》故事最早开始了“试鞋”母题,这与中国妇女缠足习俗和“小脚为美”的审美心理有关,“缠足”的民俗文化背景证明灰姑娘故事起源于中国。甚至美国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家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1903-1990)在对《灰姑娘》进行精神分析时也认为:“那举世无双的纤纤小脚标志着非同一般的妇道美德,妇女的名声和相貌,它连同珍贵材料做成的舞鞋一道,表现了一种即使不是中国也是东方的传统渊源。”*[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著:《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60-361页。然而西方的研究者们似乎忽视了一个历史文化事实:中国女性缠足有可能早至隋唐,但真正在民间普及,则是在北宋以后。段成式听闻并记录的《叶限》是在唐朝,因此“试鞋”母题不能证明灰姑娘故事源于东方并传至西方,也不能说明它是中国式审美的产物:三寸金莲是中国男性对于女性的畸形审美,它极大戕害了女性的身心健康,但高跟鞋的至今尤盛,则呈现了东西方文化中普遍存在的对于女性脚部的特殊审美心理,这种心理甚至成为女性审美内化的自我约束与要求。

相较而言,中国学者对于“以鞋试婚”母题的文化阐释更合理。刘晓春指出“以鞋验婚”母题在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普遍流传”,这与长江中下游民众中流行的“同鞋”婚俗有关,取“鞋”所寓“谐”意,以期百年好合。*刘晓春:《多民族文化的结晶—中国灰姑娘故事研究》,《民族文学研究》1995年第3期。立足于文化分析,刘晓春向类型研究的目的——故事的历史与原型的重塑、传播途径和走向的变化回溯,认为中国的灰姑娘故事是“后母型故事”与“命运转折故事”的复合,“从叙事文学的发展史看,灰姑娘型故事的最后成型不早于中古代时期……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大多至迟在唐朝就已接受了佛教的影响。佛教的东传,西藏地区的民间故事也会随之向东流传。雪域西藏文化与越文化发生撞击和融合,并在融合过程中使故事的情节更趋完美,赋予了越民族的文化特征。”*刘晓春:《多民族文化的结晶—中国灰姑娘故事研究》,《民族文学研究》1995年第3期。

“生母死后变牛”及“牛被二次杀害”等母题在中国西南诸多民族的ATU510A型故事中较为常见,如彝族流传广泛的灰姑娘故事《阿诺楚》便颇具代表性*李丽丹:《彝族“灰姑娘”型故事〈阿诺楚〉的类型研究及反思》,《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林继富在《经典形象的民族差异性——汉藏“灰姑娘”形象比较研究》中搜集的7则汉藏民间流传的灰姑娘型故事都是在牛的帮助下解决难题、得到婚姻等*林继富、向群旭:《经典形象的民族差异性——汉藏“灰姑娘”形象比较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3期。。葡萄牙学者希瓦(Silva)在《灰姑娘的母亲为何会变成一头牛》*Francisco Vaz Da Silva. ‘Why Cinderella’s Mother Becomes a Cow’, Marvels & Tales: Journal of Fairy-Tale Studies, Vol.28,No.1(2014),pp.25-37.一文中运用来源于伊伯利亚半岛(Iberia Peninsula)、希腊、土耳其等地流传的ATU510A型故事的异文,指出灰姑娘的生母死后变牛,牛被继母二次杀害并分食其肉,灰姑娘在埋葬牛骨后,从其中生长出苹果、玫瑰等,它们又继续帮助灰姑娘,直到得到美满的婚姻。希瓦从文化象征与仪式理论的角度出发,认为牛骨的母题与母亲的保护和怀孕生育的观念最相关:在原始文化中,骨被视为来自于父,而肉则来自于母,生母死而变牛,从牛骨中生出血色玫瑰、苹果等物并最终庇佑灰姑娘,强调了男性在生育中的作用,是男性的精子提供了骨,女性贡献的肉才能被赋形。生母的不断变形将男性的精华与女性的肉体一起传递给女儿,并保护着女儿。

希瓦在文中还指出,希腊故事中母亲变牛是视牛为母亲的游魂而相助灰姑娘,澳大利亚故事中母亲变牛而再次被杀,这是与当地二次葬的风俗和以牛为牺牲的仪式有关:只有吃掉牛骨上的肉,附于其上的灵魂才能得以解脱,从而使灰姑娘母亲的灵魂能够离开人间,又以仙女的形式出现来帮助灰姑娘。希尔因此而认为:变牛是基于古老的“灵魂以动物显形”的信仰,而牛、玫瑰、苹果都与母亲和生育相关,死与生是人类所共同关注的问题,故而才在灰姑娘故事的传播时空中恒定地出现。

希瓦的分析虽然未引用中国的灰姑娘故事,但考虑到中西方ATU510A型中牛元素的出现惊人地稳定,且中国的部分民族中也有二次葬的风俗,所以其文化阐释或可用于部分阐释中国的此类故事。但中国的故事中较少出现玫瑰、苹果等意象,牛被二次斩杀后多直接以鸟、鱼、仙人托梦等方式继续帮助女儿,这与希瓦所指“灵魂以动物显形”的原始信仰及父母赐予儿女骨肉的信仰有差异,甚至“以牛显形”母题也可能源于牛是农耕民族生活中的得力助手,人们普遍尊敬牛,又与佛教的因果轮回、投胎转世的说法在民间普遍流传有关系。中国民间著名的“牛郎织女”传说中,帮助者也是老牛,但牛并非牛郎亡父母的灵魂再世,这也说明“牛是生母灵魂之寄托,需要进行二次宰杀以安葬”的文化解析可能并不适用中国文化中的相同母题。

三、同胞之争与阉割焦虑:精神分析学

欧美心理分析学者研究ATU510A型故事时,主要聚焦于灰姑娘故事中的“继母虐待”与“以鞋试婚”等母题,认为其隐喻了儿童成长过程中最常面临的三个问题:

一是“继母(姐)虐待”母题展现人的生理本性(id,即本我)如何在社会化过程中向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发展与演变。美国精神分析学家贝特尔海姆认为部分灰姑娘异文中并没有继姐妹的虐待这一母题,“继母虐待”才是恒定内容的情况,这是深层意识中俄狄浦斯情结(女孩希望独占父亲的爱)的负罪感导致的反向表述。其中“继姐虐待”母题触及儿童心理中“同胞相争”的痛苦,其中潜藏的是无意识中的俄狄浦斯情结,具体展现为女儿对父亲不正常的爱,在同胞姐妹之间产生对父爱的争夺,而最后灰姑娘嫁给王子的胜利意味着克服本我冲动,逐渐找到自我,将对父亲不正常的爱成功地转移至与之相匹配的王子身上,以婚姻的缔结实现了超我。*[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著:《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60-361页。其中“好人有好报,恶行终受惩”的结局也有安慰处于“同胞相争”痛苦中的儿童的作用。

二是“生母变牛相助”与“继母虐待”等母题是灰姑娘与其母亲(包括生母与继母)之间关系表述的精神旨向。潘塔加(Elisabeth Panttaja)曾总结西方心理分析学家对灰姑娘故事研究的典型观点:灰姑娘的母亲(生母与继母)形象是母亲形象的一体两面,生母代表的是积极的、充满母爱的、善良的情感,而继母则代表的消极情感与负面情绪。灰姑娘的经历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与生母生活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失去生母而受到继母虐待的阶段;与生母再次取得联系,回归其美丽形象的阶段。这三个阶段投射的是女孩的三个生命时期:一是幼时依赖于母亲的前俄狄浦斯情结,对母亲深切信任;二是成长过程中与母亲的精神分离,生母的死即象征着灰姑娘踏入成长阶段;三是在踏入婚姻的过程中,需要与母亲重新取得联系、获得指导的阶段,即生母以榛树枝、小鸟、仙女教母等形象给灰姑娘提供各种帮助。

在女性精神分析学者看来,女性之间的紧密关系是伴随女性一生的,故事中母亲角色表面缺位,但实际上却一直存在,深刻影响着女儿,强大的母女关系中,母亲是女儿婚姻的重要谋划者和决策者,生母为灰姑娘谋划,继母为自己的女儿谋划,都是母女关系强大的表现*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p.85-104.。 在《格林童话》中,灰姑娘把榛树枝种在母亲的坟墓上等情节,在心理上极富深意,“它象征地表明,对孩提时代理想化母亲的怀念,如果成为一个人内心经历的重要部分后,能够而且确实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支撑着我们。”*[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著:《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94页。贝氏称这种力量为“内化的母亲形象”,是具有普遍性的心理现象,他赞同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提出的理想人格会在人类生命循环模式中经历五个“阶段性社会心理危机”(phase-specific psychosocial crises):基本信赖感、自立自强、主动精神、任劳任怨、人格认同。灰姑娘故事中合适的(灰姑娘与生母和继母的爱与分离的关系)与不合适的(继母对于亲生女儿的溺爱)母女关系造成年轻女性的两种极端结局:通过危机的灰姑娘得到幸福,未通过危机的继姐妹失败受惩。

三是“以鞋试婚”母题反映了无论男女,在成长过程中均会经历“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格林童话》中的“以鞋试婚”母题极其血腥和暴力:两个异母姐姐为了将脚塞进纤细的鞋中,削足适履,鲜血淋漓。众多其他异文中,皆有王子对于鞋的嗜好与寻找,王子最后亲手将鞋穿到灰姑娘的脚上而皆大欢喜。姐姐们与王子对于鞋的嗜好是性别嫉妒后潜藏的性畏惧,即“阉割焦虑”:姐妹们自残试鞋,正是象征性的自我阉割,以此表明其女性姿容,也代表经期出血的女性特征;王子珍藏女性的鞋,则表明他对于以阴道象征为代表的女性气质的一往情深。“以鞋试脚”是个与婚礼上新郎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这一仪式相仿的、具有粗俗的性交暗示的、能够表现无意识阉割焦虑的母题,而无一例外的盛大婚礼则意味着阉割焦虑在男女双方的终结,至此,“不仅同胞相争,就连异性相争也得到圆满整合和超越。”*[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著,舒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416页。

受弗洛伊德与荣格的精神分析法影响,贝特尔海姆认为童话恰恰与儿童和成年人未受教育的、前意识与无意识的思维有关,故事意义独立存在于结构与形式之外,无论承载故事的语言、叙事、文化结构和传统如何,其意义都可以直接理解。他假设童年与童话中的性别之间有这样循环的逻辑关系:童话包含的形象反映了人们内在的精神过程,这些过程对所有儿童而言都具有普遍性,能够让孩子通过他们的精神问题去外化和作用。然而,年龄、性别、种族、社会阶层、教育等要素在人的成长中有重要作用,不同故事文本中,文化差异形成的心理差异、性别文化均会以具体的母题差异展现出来,如果全部遵循贝氏等人在童话的精神分析阐释所直接导向的儿童心理治疗,则易出现言不及义的情况,其阐释会出现“欧美的即是世界的”这种欧美中心主义的偏差,并不具备真正的世界普同性的意义与功能。

四、阶级斗争图景:新马克思主义分析

新马克思主义者视童话故事为男权制或中产阶级的代言人,是将现代儿童驯化为资产阶级生产所需要的“人”的社会化工具,童话的女主人公被置于政治斗争的中心,她不是女性的代表,而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的代表,这个群体在故事发展演变的不同时期代表着不同的阶层。*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86.

德裔美国学者齐普斯(Jack Zipes)是将新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法运用于童话分析的重要领军人物,他在《冲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的激进理论》一书中指出,大多民间故事的基本结构都反映了农村下层阶级的社会处境,他们没有机会和力量去抵抗日益加重的剥削,只能以故事来构想乌托邦式的生活图景,而在新时代中,城市下层阶级的童话与流传于乡村时的民间故事有一样的结构,“这些故事就像民间故事一样被吸纳进了中产阶级的儿童文学之中,与格林兄弟搜集的民间故事并列在一起。”*[美]齐普斯著:《冲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间故事一童话故事的激进理论》,舒伟译,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第227页。尤其在当下,童话故事被工业化,并被大众传媒所绑架和利用。

在新马克思主义者眼中,一切讲述ATU510A型故事的文本(包括民间故事记录文本、影视戏剧、芭蕾舞剧、歌剧、商业广告等),都是其批判与研究的对象,甚至包括1960年杰瑞·乐维斯(Jerry Lewis)执导的音乐剧《灰小子》(Cinderfella)也不过是贝洛版《灰姑娘》的异性版本。齐普斯主编的《牛津童话导读手册》中,专列“灰姑娘影视版”作为二级词条,列举自1912年以来导演们在荧幕上展现的近50余部“灰姑娘”作品*Jack Zipes, ed.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Fairy Tal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98-101.,其中以迪士尼版的两部《灰姑娘》(1950、2002)影响最为广泛,而2015年改自迪士尼动画的真人版电影《灰姑娘》(肯尼思·布拉纳导演)在北美与中国大陆的同步上映,也延续了灰姑娘故事的文化工业化传奇。

ATU510A型故事包含欧美童话中十分常见的“真假公主”与“真假男主人公”的母题。在19世纪的格林兄弟笔下,“真”往往是天生的高贵者、贵族,他们善良美丽、英俊潇洒,拥有魔法的帮助,而“假”则是低贱者、贫民,如《牧鹅姑娘》中的女仆,他们往往粗野狠毒、丑陋无比,最终被驱逐。胜利属于“真”者,他们是天生的贵族,而有野心的无产阶级总会受到惩罚。灰姑娘的衣服、鞋子一次次被夺走,意味着身份的被剥夺、幸福的被剥夺。而衣服的被赋予意味着血统与身份的高贵是天生的、上帝会赐予其更好的衣服,这是一个十足的政治性信息:格林童话中,为了能够穿上鞋子,两个姐姐削足适履,但她们这种伪装的优雅必然会被揭穿甚至受到惩罚——鸽子最终啄瞎了她们的眼睛,因为她们是等级的闯入者而不是继承者。而灰姑娘哪怕是被迫穿上脏衣服日夜劳作,她的生母(高贵的上一辈)在精神上的指引必然会有提供“衣服”的权力,“真的”“正确的”阶级终归会永远存在下去。*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p.85-104.在格林童话中,阶级的不可融合性非常鲜明:异母姐姐们原本来自低等阶层,她们抢夺了原本属于灰姑娘的漂亮服饰和参加舞会的机会等,但她们仍然得不到王子关注的目光,因为她们本就不属于王子那一个阶层。门当户对的只有天生美丽的灰姑娘与英俊的王子,其中的婚誓与亲属关系很少与爱和性别相关。这些童话的早期形态,反映的是时至19世纪仍然在欧美占据文化主流的阶级斗争心态:童话中“真”者的受难恰恰折射出贵族害怕被无产者拉下马来的焦虑,血统的纯正同时被赋予各种高贵善良的品德,从而为封建贵族的合理性代言。

格林兄弟笔下强调原本高贵的灰姑娘被迫劳动的痛苦,为适应新的政治文化语境,20世纪初期开始,不断被改编而搬上荧幕的“灰姑娘”一变而为中产阶级女主人公的代表,她的勤劳、善良不断地被扩大化,她在歌唱中愉悦地进行着繁重的家务劳动,悉心照料着各种小动物……原初对于舞会的渴望被演绎成对于浪漫的爱、性的吸引,最终成为家庭的传奇浪漫爱情故事,灰姑娘由此成为中产阶级奋斗史的代言人。

迪特尔·里希特(Dieter Richter)和约翰内斯·默克尔(Johannes Merkel)在《童话故事、幻想和认识社会》(Marchen, Phantasie and Soziales Lerne)中表明,“在中产阶级开始崛起并获得权力的最初阶段,童话故事常常遭到审查并被取缔,因为童话故事中异想天开的成分激励想象力的发挥,激励自由探索的精神,这与资产阶级的理性主义观念以及新教徒的精神物质是相抵触的。一旦资产阶级的权力得以确立,童话故事就不再被视作不道德和危险的东西了。”*[美]齐普斯著:《冲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间故事一童话故事的激进理论》,舒伟译,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第227页。迪士尼1950年版《灰姑娘》到2002年版《仙履奇缘》,恰好反映了这种中产阶级崛起中对于自由精神的鼓励和对于传统女性必须具备的各项美德的融合。两个前后相续的灰姑娘都强调个性与品质,这是现代灰姑娘,也是大多改编自童话的女主人公共同具备的特点。

迪士尼动画中,继母与姐姐们被引入到不同性别和权力系统,当他们共存于一个家庭中时就发生冲突:灰姑娘靠自己的勤劳灵巧的双手,将生母留下的衣服改成适合自己穿的礼服,但却被不劳而获的姐姐和继母们毁坏,帮助灰姑娘的魔法棒被继母和姐姐们剥夺,但她的聪慧、坚强、勇敢,最终战胜了邪恶的继母和假新娘,贫穷的灰姑娘最终成为站在婚礼上的胜利者。当灰姑娘的爱情与婚姻被继母与姐姐们的筹谋所剥夺时,她是小资产阶级权力被剥夺的牺牲品,随着与王子的婚姻而来的还有权利,小资产阶级向上流动的欲望最终得到了实现。有欲望才会有个性,有个性才会有爱与地位,灰姑娘最后身份的转换是对品德、个性、欲望的报偿,这些无疑是适应了当下语境的童话,也是齐普斯在众多童话研究中反复强调的“魔法的符咒”,是需要打破的“迪士尼的即是美国的,美国的即是世界的”这一价值观的咒语。*Jack Zipes, ‘Breaking the Disney Spell’, From Maria Tatar, ed. The Classic Fairy Tales. New York: Norton, 2002.pp.332-52.

新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是剖析当下语境中民间故事隐含的政治话语的利器,但这一研究方法在中国民间故事的研究中还处于沉默状态。此外,虽然齐普斯、潘塔加等研究者的分析不无道理,我们仍然需要谨慎对待其批评是否也犯了“欧美的即是世界的”这一欧洲中心主义的通病,如何去证实或证伪,需要从包括亚非地区在内的灰姑娘故事的历史演变入手进行比较研究。

五、男权压制与女性抗争:女性主义研究

齐普斯在对欧洲童话进行权力关系分析的同时也指出:“无论是贝洛的《灰姑娘》还是格林兄弟的《灰姑娘》,这个故事的思想观念、心理模式及信息都不过是强化男性至上主义者的价值观和清教主义的精神特质,这种精神特质顺应于一个鼓励为生存而去竞争、去获取成就的社会。”*[美]齐普斯著:《冲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间故事一童话故事的激进理论》,舒伟译,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第227页。不仅西方的灰姑娘故事呈现出这种权力关系,刘晓春在对中国的灰姑娘故事进行文化人类学分析时,也曾指出:“灰姑娘型故事的主题是一个关于受虐待的女子最终获得爱情与地位的故事……灰姑娘地位的改变只不过从毫无依靠到有所依靠。从这个意义上说,灰姑娘型故事只不过是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地位沦失的大文化背景下,女性希冀改变自己的地位而不得不取悦于男权文化的故事。在强大的男权文化面前,女性地位的改变只有依照男权文化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想塑造自己的自然与文化属性。这一普遍的社会情绪一旦以某种为民众所易于接受的传播方式如故事等流传开来,故事就会广为流传。”*刘晓春:《多民族文化的结晶—中国灰姑娘故事研究》,《民族文学研究》,1995年第3期。十余年后,仍然有研究者在回应这种观点。*孙云风、韦小明:《论“灰姑娘”故事类型的性别秩序》,《电影文学》2007年第15期。

是否所有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童话与民间故事都是强化男性中心主义的一种策略与方式?在女性主义批评者看来,《灰姑娘》与《白雪公主》《莴苣姑娘》《睡美人》等一系列有着受迫害的女主人公的童话一样,都不是“爱情童话”:王子看上的是身着美丽衣饰的、在魔法的帮助下出现的灰姑娘,是魔法下美丽的衣裳将一个普通女孩变成了美人,在魔法消退之后,需要追问:“嫁给王子的灰姑娘会幸福吗?”尽管以《格林童话》为代表的欧美“灰姑娘”们不同程度地强调她善良、虔诚、美丽,但是展现在王子面前的,却与品德无关,而与魔法的“计谋”有关:灰姑娘正是在这个计谋中“显得”很美丽,故而《灰姑娘》这一童话传递给女性的是“婚姻需要策略”,这与长期以来宣扬女性的宗教虔诚和道德高尚才是美满爱情的基础等价值观显然是背道而驰的。*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p.85-104.

哈斯强调女性主义在对童话进行研究时,“目标在本质上依旧是相同的:强调在童话生产和接收中女性的角色、研究他们不同描写的形态与结果。”*Donald Haase. ed. Fairy Tales and Feminism: New Approaches.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4.纵观灰姑娘型故事在欧美商业文化生产中所扮演的角色,恰如潘塔加指出的:迪士尼版的《灰姑娘》在商业和文化价值观念的传播上是成功的,但同时又是失败的,因为这样的“灰姑娘”缺乏的是格林童话的道德深度、政治动机和精神共鸣,尤其是其中对灰姑娘母亲坟前榛树枝、小鸟等一系具有象征性的物象完全被仙女教母所取代时,其从死去的母亲变化而来的帮助者角色被弱化,实际上意味着母亲角色的被缩小与取代,意味着女性同性关系更多的是竞争、嫉妒而非指导、帮助等,在女性主义者看来,这是男性对于女性的重塑和强加于女性身上的新时代枷锁。*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p.85-104.已经有研究者以访谈和对话的形式对这些新的枷锁进行反思,在对灰姑娘故事的接受者调查中,甚至有读者/观众口号鲜明地提出“灰姑娘是个胆小鬼”*Ann M. Trousdale and Sally McMillan. ‘“Cinderella Was a Wuss”: A Young Girl’s Responses to Feminist and Patriarchal Folktales’.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2003, 34(1):1-28.。

当我们警惕于传统的父权文化已经根深蒂固地渗透进民间故事的类型与母题中时,随着现代文明的脚步,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叙述中。我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在对新一代的文化接受者们产生更广泛影响的“灰姑娘”叙事中,从17世纪的贝洛、19世纪的格林兄弟,再到20至21世纪的迪士尼公司,真正掌握“灰姑娘”话语权的依然是男性:男性的记录者、男性的改写者、男性的剧作者、男性的导演……女性虽然也在故事解读中逐渐影响“灰姑娘”叙事,但“灰姑娘”们会如何走向,是否会如英国女性主义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30-1992)对传统《小红帽》颠覆性地改写成《与狼共舞》一样,真正达到女性在自然与文化之间自我选择的程度,而非道德压制、宗教训诫、阶级斗争、社会驯化的产物?这将是一段漫漫求索之路。

思考:灰姑娘故事的互文性研究

在梳理ATU510A型故事的多视角阐释时,笔者发现,几乎没有一位研究者是以单一的研究方法完成探索的:精神分析学家贝特尔海姆采用了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方法,重视故事中的母题的象征意义的阐释;文化人类学家刘晓春既运用类型研究法,也将女性主义研究的视角引入其中;新马克思主义学者齐普斯反思精神分析学的研究方法,甚至对贝特尔海姆运用童话的精神分析进行儿童心理疾病治疗的实用性与真实性提出质疑;潘塔加撰写的《在世界中上升:〈灰姑娘〉中的阶级》一文最具有典型性地从三个路径来分析ATU510A型故事:女性精神分析视角,女性主义批评视角与新马克思主义视角。*Elisabeth Panttaja,‘Going up in the World: Class in “Cinderella”’, Western Folklore, Vol.52,No.1, Perspectives on the Innocent Persecuted Heroine in Fairy Tales(Jan. 1993), pp.85-104.

口头叙事以大量异文来传达主题,因此民俗学家面临的问题就是在不停变换细节的基本故事中发现非凡的稳定性。在口语环境中,故事与母题如果没有被一次次讲述,就会最终消亡,那些被删除、省略、改变的往往是超出某个群体共享的价值观与标准的东西。因此,民间故事的传递是共同体价值观的传递。民间故事研究者要进行的,是如何抓住故事中世界观方面的内容,而不是以自己的世界观强加于故事之上。既然世界观是多元的,我们如何陈述与论证故事的存在,也必然走向多元。当研究解剖民间故事的透镜转向当下,我们显然已经无法用任何一种单一的研究方法来观察多元化的文化现实。笔者以为,源于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克莉斯蒂娃提出的术语“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可引入到灰姑娘故事研究、也是民间故事研究的领域中来。

互文性“这一术语指任何文本(在广义的内容)与知识问题、潜在无限的编码网络以及富有意义的指涉实践之间的关系”*[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07页。,在故事文本的编码网络中,应该既包括文本的文学性存在,又包括对文本的多视角分析并因之而对文本的再生产所施加的影响,互文性“一方面,意义既是此处的文本和彼处的文本的空间上的共时态联系;一方面,它又是此时的文本和彼时的文本的时间上的历时态联系。随着各种文本乃至各个符号系统之间的互通互变,意义的外延和解释也恒新恒异、漫无边际地延伸下去,而终将消失在指意符号盘根错节、难分难解的互文过程中。”*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78页。在童话研究者唐纳德·哈斯(Donald Haase)看来,故事类型的归纳与母题的提炼是“打去了所有的语言和文化的痕迹……文本几乎完全消失了”*Donald Haase. ‘Decolonizing Fairy-Tale Studies’. Marvels & Tales: Journal of Fairy-Tale Studies, Vol. 24, No. 1 (2010), p. 28.,而故事研究不能以丧失故事独特的历史与社会文化语境为代价而将传统叙事普遍化,将欧洲的灰姑娘童话视为去历史化、去地域性的全球性文本归纳,因此引入其他研究方法,如文化人类学分析作为最早与民间故事研究遭遇的研究方法之一,在灰姑娘研究中无疑是对忽视个体文本、攫取叙事共性要素的故事类型与母题研究方法的有益补充。植根于类型普遍性和母题稳定性的文化分析,虽然可能存在为支持某类观点而有意识地选择部分异文以为佐证的缺陷,但在方法论上是对前述类型研究的互文性探索。

哈斯较早地意识到,数字化时代,互文性方法在口头民间故事研究中十分重要*Haase Donald, Hypertextual Gutenberg: The textual and Life of folktales and Fairy Tales in English-Language Popular Print Editions. Fabula 47.34(2006):222-30.。无论是古今中外,ATU510型故事的代表性从文本到研究都是毋庸置疑的,其共性确定了它是人类共同的精神活动展示的结果,是最值得研究的人类古往今来各种精神活动现象。而其他众多的研究方法在交叉与对话中,可以织成一张历时与共时形态互补的球状网络,每一个网络的结点,都是一个灰姑娘故事的文本,它是口头流传的、文字记录的、身体演绎的、影像传达的……而充盈在结点之间的阐释方法,在彼此的碰撞中不断渗透与融合,并对故事本身挤压、修改,因此,正如灰姑娘故事在研究者营造出来的“传统文本”之外,还有“动漫文本”“歌剧文本”等,这些文本同时吸纳了新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与精神分析的研究成果,为适应不断变化的文化语境而不断修改着自身。因此,民间文学的互文性不仅是研究方法的互文性,也是研究与文学再生产之间的互文性,任何试图拒绝互文性的阐释与生产,必然都会是单一的、易受责难并最终被淘汰的,这是民间文学的共性命运。

[责任编辑 刘宗迪]

李丽丹,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天津 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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