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神话研究
2016-02-02刘丽丽
陈 刚 刘丽丽
周作人的神话研究
陈 刚 刘丽丽
周作人是中国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最早的奠基者和理论家之一,也是中国系统介绍国外神话理论的第一人。他一生对神话饶有兴趣,扼要而全面地介绍了西方主要神话理论流派,评点其优势与不足,并运用古典进化论、心理学等理论研究神话,提出了广义童话是神话之源等新颖而深刻的观点,并对神话的性质和内涵做了重新思考。梳理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不仅是对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必要回顾,对当下的神话研究亦具有启发意义。
周作人;神话;古典进化论;神话起源
周作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是“中国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最早的奠基者和理论家之一”*刘锡诚:《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第57页。,其成果既繁且深,别的方面暂且不论,仅在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方面就成就卓著:他是歌谣研究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之一,是童话研究的发起者和代表者,是翻译欧洲、日本神话的先行者,是翻译乌克兰、俄罗斯、朝鲜等国家民间故事的开拓者,是系统介绍国外神话理论和方法的第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寻,东欧日本希腊文艺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手。”*参见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仅就神话研究而论,他撰写了许多多至今仍脍炙人口的佳作,不仅足以代表当时的神话研究水平,而且尚可启发当今的神话研究。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目前专门介绍和研究周作人神话研究的著述尚且不多,只有刘锡诚、陈泳超等学者略有提及*刘锡诚:《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陈泳超:《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代轨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但未详细展开。有鉴于此,本文仅以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为对象,结合其思想观点,就其神话研究及其意义进行评述。由于周作人的神话研究涉猎广泛,涵盖了中国神话、希腊神话、日本神话等,尤其是希腊神话,足以单独成文。因此本文主要以其思想、方法、神话研究为主,而不过多涉及具体的希腊神话研究。
一、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之路与鲁迅
周作人对神话的兴趣,可以说贯穿其一生。他十几岁就已经读过《西游记》《聊斋志异》《夜谈随录》《阅微草堂笔记》等神怪小说*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66页。,在71岁高龄仍在撰写关于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和夸父逐日的文章,正如他自己所说:“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总是喜欢,没有厌弃过,而且似乎足以统一我的凌乱的趣味的,那便是神话。”*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发须爪序》,《苦雨斋序跋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44页。《西游记》等神怪小说形象鲜明,想象奇特,活泼生动,相对于四书五经,对儿童的吸引力自然更大,影响更深。在晚年时,周作人仍在为孙行者辩护,可见《西游记》对他的影响之深。因此,可以说周作人自幼便对神话耳濡目染,兴趣盎然。年长求学时,周作人报考了水师学堂,到日本后进入日本法政大学预科,后来进入东京立教大学修希腊文,最终转向文学研究。“至于文学,自问没有专门的研究,不过我平日很喜欢向文学这条路上走去,尤其是对于古典文学——神话很感趣味……”*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1页。此时周作人对神话的喜爱,已经不仅仅是幼时的喜欢想象,更是一种兼顾理性与兴趣的结合。为了学习欧洲文学,他开始有计划地阅读西方神话,尤其是希腊神话,并因此对神话研究产生兴趣,逐渐走上了神话研究之路。“当初听说要懂西洋文学须得知道一点希腊神话,所以去找一两种参考书来看,后来对于神话本身有了兴趣”,“于是在神话集这面有了亚坡罗陀洛思的原典,福克斯与洛士各人的专著,论考方面有哈理孙女士的《希腊神话论》以及宗教各书,安特路朗的则是神话之人类学派的解说,我又从这里引起对于文化人类学的趣味来的”。*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3页。通过阅读希腊神话和研究著作,进而喜欢上了文化人类学。幼时喜爱神话的丰富奇特想象,成年后运用种种理论进行神话研究,并坚持一生,这就是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之路。
周作人之所以选择进行神话研究,应该与鲁迅对他的影响有直接关系。事实上,不仅周作人的神话研究,而且他的成长与学术道路,都与鲁迅密切相关。鲁迅对周作人的影响是长期的,也是深刻的,甚至可以说鲁迅塑造了周作人的性格与学术风格。在幼年时期,家门衰落,父亲病故,是大哥鲁迅为其撑起了一片蓝天。“只是老二有一个比他大四岁(按农历计算只大三岁)聪明、能干又负责的哥哥,家里一切困难事情,都由他哥哥一人承担了”。不仅小时候如此,而且在周作人的求学求职中,鲁迅也起到了积极的引导作用:“其他如到三味书屋读书、到南京上学、去日本留学等等,都是老大在前,老二在后,事事都有老大引导照顾。连老二在北京大学教书的工作,也是老大给他联系的。”*俞芳:《谈谈周作人》,《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6期。正是因为鲁迅的悉心呵护,周作人不需要过多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也不需整日为生存而奔波,反而可以闲适而超然地观看世间万物与社会百态。在长期的相处中,鲁迅不仅影响了周作人的成长道路与性格,也影响着周作人的学术与兴趣。
在神话研究方面,鲁迅与周作人有诸多共同之处,但要明确区分谁影响谁,恐怕难有确凿证据,只好暂且将共同之处罗列出来。一、童年时喜爱神话。鲁迅童年时非常喜爱《山海经》,周作人十几岁时就已经读完《西游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神怪小说。二、重视神话的文学与民俗价值。鲁迅撰写《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等文章,从文学的角度为神话进行辩护,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专门设有“神话与传说”一章,阐释神话的性质及变迁;周作人撰写《神话的辩护》《续神话的辩护》《神话的趣味》等文章,从文学、民俗的角度为神话进行辩护,阐释神话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三、把神话看作远古先民思想信仰的体现。在神话性质方面,鲁迅和周作人都把神话看作是远古先民思想的遗留。“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而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页。周作人更是用古典进化论、心理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神话,探析先民的思想文化。因此,在神话研究方面,鲁迅与周作人存在诸多共同之处,鲁迅的影子时时出现在周作人的研究之中,周作人则在理论和方法方面走得更远。
二、博采众长的神话研究理论
20世纪初,“神话”一词被介绍到中国,一批学者开始介绍、研究神话,如梁启超、鲁迅、周作人、顾颉刚、茅盾、谢六逸等。在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周作人的神话研究可以说代表了当时的研究水平。
周作人的神话研究是以人本为主线,以思想信仰为核心,以古典进化论、心理学和文学等为主要理论,以了解人的思想、文化、心理的结构和发展为目标,以最终求得人的全面发展。因此,周作人不为神话而神话,而是为人而研究神话。在理论方法上,周作人的神话研究理论博采众长,相互发明,不限于一种学说,主要以文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双重视角来看神话,既把神话看作是虚构的,注重神话的文学意义和价值,又把神话看作原始遗留,通过神话研究远古先民的习俗和思想。概而言之,就是以文学的眼光看神话的想象,以科学的眼光看神话的思想和习俗。
周作人的神话研究始于文学研究,他为了研究西洋文学而关注希腊神话,却又不限于神话的文学研究,逐渐从文学研究进入了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周作人是当时为数不多懂希腊语的学者之一,对希腊神话了解颇多,也颇为赞赏。在《神话与传说》《神话的趣味》《我的杂学》等文章中,周作人从文学的角度阐释了神话的价值,并希望中国学习希腊美术家和诗人的精神,“因为这种希腊精神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有返老还童的力量,在欧洲文化史上显然可见,对于现今的中国,因了多年的专制与科举的重压,人心里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这种一阵清风似的祓除力是不可少,也是大有益的”*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3-74页。,以此来唤醒中国人对美的强烈追求,进而改变当时中国饱受专制和科举束缚的思想和精神。
周作人虽然重视神话的文学价值,但不主张将神话研究完全放在文学研究之下,而是更加注重神话的文化价值。如在《希腊神话一》中,他引用哈理孙《希腊罗马的神话》的引言说道:“第二个障害是,直到近时希腊神话的研究总是被看作全然附属于希腊文学研究之下。”*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希腊神话一》,《夜读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0页。因此在阐释神话的文学价值的同时,周作人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国外神话理论的介绍和应用方面。据目前可见的资料,周作人是我国系统介绍西方神话理论的第一人。在《神话与传说》《神话的趣味》中,他集中论述了欧洲神话研究的主要流派,将其归纳为退化说和进化说两个流派,简明扼要地对各种理论进行评述,指出其优势与不足,尤其是当时影响较大的马克斯·缪勒的语言神话学派。语言学派神话理论当时在西方影响很大,一些学者也将其理论和方法介绍到中国来。对当时的中国神话研究来说,语言学派神话理论是一种新颖的方法,并与中国传统的训诂之学有相近之处,虽有贡献,但局限也同样明显。因此,周作人认为必须指出其不足之处,并概括了其主要不足。一是语言疾病的普遍性问题。语言疾病可能在一种语言中广泛存在,却不可能世界诸多语言中都存在,“但在神话研究中,根据路易斯宾斯(Lewis Spence)的神话概论引朗氏自己的话说:‘难道是有一种言语上的疹子,同样地传染了一切言语自梵文以至却克多语,到处在宗教与神话上留下同样的难看的伤疤的么?’”*周作人著、止庵校订:《习俗与神话》,《夜读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页。二是把一切神话看作自然现象。他认为,“中国神话研究刚在开始,关于解释意义一层不可不略加注意,不要走进言语学派的迷途里去才好”*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续神话的辩护》,《雨天的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82页。,而应该更多学习以泰勒、安德鲁·朗、弗雷泽等为代表的古典进化论的思想和方法。
周作人对古典进化论神话理论大加赞赏,认为它找到了神话研究的路径,“人类学派并不废语源学派的研究,但不把一切神人看作自然现象,却从古今原始文明的事实中搜集类例,根据礼俗思想说明神话的意义,即使未能尽善,大致却也可以满意了”。他最早主要受到了安德鲁·朗的影响,但后来受弗雷泽的影响更大,“(安特鲁朗的著书)这里边于我影响最多的是神话学类中之《习俗与神话》,《神话仪式与宗教》这两部书,因为我由此知道神话的正当解释,传说与童话的研究也于是有了门路了”。把遗留物说运用到极致的,恐怕要数弗雷泽了。在阅读了弗雷泽的《金枝》后,周作人深受其影响,“但是于我最有影响的还是那《金枝》的有名的著者茀来若(弗雷泽)博士”。*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82、75、78页。周作人主要接受了古典进化论的遗留物说和心理一致论,认为这两者能够解释神话中难以理解的内容。他认为,“盖现代文明国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蛮风之遗留,也即是现今野蛮风俗的变相,因为大多数的文明衣冠的人物在心里还依旧是个野蛮”,同时“以类似的心理状态发生类似的行为为解说,大致可以得到合理的解决”。因此他觉得“民俗学”方法可以解释神话中荒唐不经的习俗,“如在一国见有显是荒唐怪异的习俗,要去找到别一国,在那里也有类似的习俗,但是在那里不特不荒唐怪异,却正与那人民的礼仪思想相合”。古典进化论在当时是突破语言学神话的创新之作,对当时的中国来说也具有积极意义。这一理论不仅为周作人提供了理解神话的一种途径,而且还把他引向了更为广阔的文化人类学领域:“我因了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的解说,不但懂得了神话及其同类的故事,而且也知道了文化人类学,这又称社会人类学,虽然本身是一种专门的学问,可是这方面的一点知识于读书人很是有益,我觉得也是颇有趣味的东西。”*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8、75-76、77页。当然,关于古典进化论的不足,周作人也有清醒的认识:“关于分布说诸家尚有意见,似乎朗氏所说有太泛处,唯神话创作的心理状态作为许多难懂的荒唐故事解释的枢机大致妥当,至今学者多承其说,所见英人讲童话的书亦均如此。”*周作人著、止庵校订:《习俗与神话》,《夜读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7-18页。他认为,古典进化论虽能够解释神话中的古俗,但也夸大了心理一致,过分强调了文化的一致性,忽略了文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在各派学说中,周作人受心理学的影响最大,这与他个人的兴趣和研究取向密切相关。他以人为本,一生关注人的思想文化、习俗等,而心理学恰是研究人类思想和心理的重要途径,不仅成就颇丰,且与他的兴趣和研究取向相契合,因此他对心理学不惜溢美之词:“我们对于神话那研究文学的眼光来看,是有价值的,有趣味的;又从心理学上来看,那更是不可漠视了。”*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7页。这方面,周作人主要受到弗洛伊德、霭里思、冯特等人的影响较多。周作人把心理学当时较新的一些成果介绍到中国并运用于神话研究。他借鉴冯特(Wundt)《民族心理学》的思想和方法,在神话的产生和远古民的心理方面提出了一些深刻的新观点,对当下神话研究仍具有启发意义。
心理学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尤其是对中国神话研究来说,无疑是新鲜事物。按照他自己的观点,周作人应该算作介绍心理学神话研究的中国第一人了。在《神话的趣味》一文中,周作人扼要介绍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研究:“新心理学在中国没有人介绍过,是奥大利医生Freud所发明,著有《析心术》一书,中有一段解释神话极有价值。他以为人的欲望的要求在平日不能满足,且为道德法律所拘束,势难发展,然在睡时遂一一显现于梦中。无数可惊,可喜,可怒的事,全从梦中反应出来,文学也是同样的借以发表人心中的欲望的,但人的欲望是与良知良能有关系的……所以我们从人类学说和从新心理学更进一步的解释神话,加以证明,是极有趣味的。”*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6页。虽然中国现今对弗洛伊德的介绍和翻译已经较多,但当时的这段介绍可谓是慧眼独具。周作人想借用弗洛伊德提出的潜意识来解释神话,这确实是神话研究的一条新途径。周作人后来亦曾多次强调弗洛伊德对他的影响,如1934年时他曾说:“以上是民国十九年为《燕大月刊》所写。现在可以加添一句,如不懂茀洛伊特派的儿童心理,批评他的思想态度,无论怎么说法,全无是处,全是徒劳。”*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34页。这段话是周作人后来特意加上的,一再强调儿童心理对于理解他的思想的重要性,也可视为周作人对自己思想的概括。周作人也自认为霭里思对他影响颇大,“性的心理,这于我益处很大,我平时提及总是不惜表示感谢的”*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84页。。霭里思通过性心理来解读人生和历史的方法,给了他很大启发。在远古思想和思维方面,冯特的《民族心理学》则对他影响颇大,正是借鉴了冯特的相关论点,他提出了关于神话产生、远古思想等方面的深刻观点。总之,对心理学的介绍和运用,既是周作人以人为本思想的体现,也是不断学习和吸收国外理论和方法的结果。除此之外,他还注意神话与仪式的关系,但似乎并未展开,“还有一层,研究希腊神话而不注意仪式一方面,也是向来的缺点”*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希腊神话一》,《夜读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1页。。
周作人的神话研究可以说综合各学派之长而又不囿于其中,看似有点杂乱无章,但却有一条贯穿其中的主线,那就是对人的关注,以人的生存和发展为核心,以其文化的起源与发展为重点。“我对于人类学稍有一点兴味,这原因并不是为学,大抵只是为人,而这人的事情也原是以文化之起源与发达为主”。周作人既关注儿童和妇女,成就卓著,也关注远古先民及现代习俗:“我所想知道一点的都是关于野蛮人的事,一是古野蛮,二是小野蛮,三是文明的野蛮。一与三是属于文化人类学的,上文约略说及,这其二所谓小野蛮乃是儿童。”*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9-80、82页。神话是研究远古文化起源与发展的重要材料,自然是周作人关注的对象。因此周作人研究神话,不是为了某种理论和方法,而是博采各种理论和方法的长处,化为研究人的工具:“我们不拿进化学说来解说,则研究荒诞的神话亦属无用。我们所以要研究神话,就是要懂得我们的祖先的思想和故事。”*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5页。对人的关注体现在广博阅读中,便是他对风俗物产类著作的喜爱:“不佞从小喜杂览。所喜读的品类本杂,而地志小书为其重要的一类,古迹名胜固复不恶,若所最爱者乃是风俗物产这一方面也。”*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关于竹枝词》,《过去的工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页。
三、神话研究的内容与面向
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主要包括四个部分:神话起源,神话与童话、传说、故事的关系,神话的价值以及个案研究。神话起源体现了对远古先民思想、思维特点的探索,神话与其他类别的关系体现了神话的性质、远古的思想信仰,神话的价值不仅体现了神话作为了解远古先民思想文化的途径,而且表现出对于今人的意义,个案研究则通过无生老母和鬼而探析人的思想和心理,关注荒诞离奇中的合情合理。总之,周作人神话研究的主线是以人为本,体现了他对古人与今人以及儿童与妇女的关注。
(一)神话起源
神话起源是神话研究中一个困难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现今流行的观点多认为神话是民间文学中最早产生的,不同类型的民间文学的产生顺序为:神话、传说和童话。在关于童话的论述中,周作人也曾多次采用类似的观点。但在《神话的辩护》一文中,周作人则借鉴冯特的观点,推陈出新,认为神话并不是最早产生的,广义的童话才是神话之源。周作人认为童话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童话应为当下流行的童话,广义的童话在远古时期则是被信以为真的,在广义的童话之后才是神话、传说时代。“神话的发生,普通在神话学上都有说明,但我觉得德国翁特(Wundt)教授在《民族心理学》里说得很得要领。我们平常把神话包括神话传说童话三种,仿佛以为这三者发生的顺序就是如此的,其实并不然。童话(广义的)起的最早,在‘图腾’时代,人民相信灵魂和魔怪,便据了空想传述他们的行事,或借以说明某种现象;这种童话有几样特点,其一是没有一定的时地和人名,其二是多魔术,讲动物的事情,大抵与后世存留的童话相同,所不同者只是那些童话在图腾社会中为群众所信仰罢了。”*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神话的辩护》,《雨天的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
为什么广义的童话是神话之源呢?周作人从童话、传说、神话的主人公入手,结合远古先民的思想进行了分析:“童话的主人公多是异物,传说的主人公是英雄,乃是人;异物都有魔力,英雄虽亦常有魔术与法宝的辅助,但仍具人类的属性,多凭了自力成就他的事业。童话中也有人,但大率处于被动的地位,现在则有独立的人格,公然与异物对抗,足以表见民族思想的变迁。英雄是理想的人,神即是理想的英雄;先以人与异物对立,复折衷而成为神的观念,于是神话就兴起了。”在远古时代,在与精灵鬼怪的杂处中,人往往处于被动,而不会自认为是万物之灵,处于主要地位的仍是精灵鬼怪。而人又不甘于永远的被动,随着对外界认识的加深和独立性逐渐增强,人逐渐摆脱了精灵鬼怪的控制,并逐渐产生了神的观念,从此产生了神话。因此,神灵并非是在最初产生的,而是社会、经济、思想、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其次的是翁特所说的英雄与神的时代,这才是传说以及神话(狭义的)发生的时候”*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神话的辩护》,《雨天的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周作人从远古先民的思想、心理和思维入手,认为人们在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下,必然先产生关于精灵鬼怪行事的想象和叙述,因此产生了广义的童话,并逐渐产生了神话。虽然这一观点并非完全是周作人的独创,但却是他深邃思想、广博学识和敏锐目光的结晶。国外神话研究比中国时间长,成果多,范围广,介绍国外理论必将有益于中国神话研究。这一观点虽似乎并未引起太多重视,却可以让后来的研究者少走弯路。
早期神的形态是什么?现今学界认为神形态的演变是从非人形态到半人半物再到人的形态,也就是认为早期神是非人形态。当然这只是神的形态演化的大致过程,并非每个神灵都绝对如此。“古代埃及与印度也有特殊的神话,其神道多是鸟头牛首,或者三头六臂,形状可怕,事迹亦多怪异,始终没有脱出宗教的领域,与艺术有一层的间隔。希腊的神话起源本亦相同,而逐渐转变,因为如哈理孙女士所说,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都修造成为美的景象了。”*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3页。因此,周作人认为形象行为怪异的神灵更为古老,古埃及、印度神灵因被信仰而保留了古老形态,希腊早期神话形态也是如此,但后来经诗人改造而变得优美。在《山海经》中,绝大多数神灵都是以非人形态而出现的,也与古埃及、印度神话相呼应。
为什么远古先民会先创造广义童话,并把远古神灵形态塑造成非人形态呢?这恐怕与他们的思想、思维和心理有密切联系。关于远古先民的思想、心理,周作人引述安德鲁·朗的观点:“《神话仪式与宗教》第三章以下论野蛮人的心理状态,约举其特点有五,即一万物同等,均有生命与知识,二信法术,三信鬼魂,四好奇,五轻信。”*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76页。在此种思想和心理状态下,精灵鬼怪游荡在远古先民的世界里,数量不少于人类,并且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野蛮人的世界里,四分之一是活人,三分之一是死鬼,其馀的都是精灵鬼怪。这第三种,占全数十二分之五的东西,现在总称精灵鬼怪,‘西儒’则呼之为代蒙(Daimones),里边也未必绝无和善的,但大抵都是凶恶,幸灾乐祸的,在文化幼稚,他们还没有高升为神的时候,恐怕个个都是如此。”*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17页。远古先民既能感受到如此多的精灵鬼怪,并受到他们的支配与影响,于是便能叙说他们的形貌、力量和行为等,因此也必然会创造出关于他们的“童话”。总之,通过对远古先民思想、心理和思维的认识和分析,周作人提出了广义童话是神话之源的观点。这一看法至今仍有启发意义,既反思了当今流行的对神话性质和内涵的认识,也否定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思想,更开启了新的神话研究思想和方法。
(二)神话与童话、传说、故事的关系
周作人对神话、传说、故事、童话进行了深入而细致地比较。他认为,神话依其性质,可大体分为四类,即神话(Mythos=Myth)、传说(Saga=Legend)、故事(Logos=Anecdote)、童话(Maerchen=Fairy tale)。在这里,他采用的是狭义神话和童话概念,并把民间叙事分为神话、传说、童话和故事四类。“神话与传说性质相异:神话中所讲的是神的事情,传说中所传的是人的事情,故其性质,一是宗教的,一是历史的,但其形式则不同。传说与故事性质亦相异:传说中所讲的是半神的英雄,故事中所讲的是世间的名人,故其性质一是历史的,一是传记的,但其形式相同。这三种可以归作一类。童话则不然,重事不重人,其性质是文学的,与上列三种由别方面转入文学者不同。”*吴平、邱明一编:《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2页。周作人当年有关神话、传说、故事、童话的分析,大致正确,表现了他对这四者之间关系敏锐而深刻的理解,仍是现今学界的主流观点。其中对神话的宗教性质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马林诺夫斯基、巴斯科姆等学者也都认为神话是神圣的叙事。除了对神话基本性质的判断,周作人还分析了神话与童话的联系和区别,认为两者存在根本的不同,但仍有联系,并具体分析了两者之间的转变:“神话和童话截然是两件东西,虽然古代的神话也可以流落为现代的童话,别国的神话的内容,在本国也会与童话相同,不过成了童话便不是神话了,因为神话的性质是宗教的历史的,而童话是文艺的。”*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9页。在神话与童话的关系上,周作人似乎存在矛盾之处:一是认为神话、传说、童话的大致诞生顺序是如此,这与当今流行观点一致。“上古之时,宗教初萌……而神话兴焉。其次亦述神人之事,为众所信,但尊而不威,敬而不畏者,则为世说。童话者,与此同物,但意主传奇。”*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童话略论》,《儿童文学小论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5页。这里周作人主要采用了狭义的童话概念,与广义的童话概念不同。因此在关于童话的问题上,周作人前后存在矛盾,但这也正凸显出他的不停探索。
(三)神话的价值
周作人认为神话是远古先民的文学、宗教和科学:“神话是原始人的文学,原始人的哲学,——原始人的科学,原始人的宗教传说,但这是人民信仰的表现,并不是造成信仰的原因。”*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续神话的辩护》,《雨天的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80页。这种认识大致是正确的,现今大多数观点也都认为神话是远古先民信仰、艺术和知识的混合体。在文学、科学、宗教中,周作人似乎更加强调文学和宗教,这也与他的个人兴趣、研究旨趣相吻合。从文学而到人类学,他始终关注人,关注人的思想和行为。正是由于对神话性质的正确认识,周作人坚定地为神话进行辩护。在20世纪初,中国神话还往往是被误解和批判的对象:一是用科学理性的眼光去审视神话,不免得出神话的虚假性;二是用信仰的眼光批判神话,认为神话会导致迷信。针对这两种观点,周作人对神话进行了辩护:“近来时常有人说起神话,但是他们用了科学的知识,不作历史的研究,却去下法律的判断,以为神话都是荒唐无稽的话,不单没有研究的价值,而且有排斥的必要。”因此,他主张神话主要有两种不同的作用:一是研究的价值,一是文艺的价值,应该充分认识神话的价值,而不是从科学和迷信的角度去批判神话。这种神话观在当时可谓是振聋发聩。“神话在民俗学研究上的价值大家多已知道,就是在文艺方面也是很有关系。”概而言之,即以真实的眼光看待神话的真实性,以文艺的眼光看待神话的想象性。有些人虽然看到了神话遗存着远古的思想,却以远古思想的存在批评现代文化,这在周作人看来也是不能接受的。“他们从神话中看出种种野蛮风俗原始思想的遗迹,——其实这是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却根据了这些把古代与现代溷在一起,以为这就足以作批评现代文化的依据。”*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汉译古事纪神代卷引言》,《苦雨斋序跋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7-40页。
对于神话的性质,周作人在1951年所写的《嫦娥与白蛇》中曾说:“《白蛇传》是公定的神话故事,所以其蛇的成分是可以不必取消的。这与迷信的不同是,迷信是活着的动物,而神话乃是死了成为化石的。”*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十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5页。在《孙行者的神话》中,他也以类似的理由为《西游记》辩护。建国之初,反对迷信的声势很强大,周作人仍大胆为白蛇、嫦娥、孙行者辩护,着实需要勇气和策略。这种为神话辩护的观点,似乎与神话是宗教的观点有些矛盾,但笔者并不觉得周作人的神话观在发生变化,区分迷信与神话,更多只是为神话辩护的一种方式。因为他曾说:“我不大相信民众会怎样进步,我不能想象有一个时代会完全没有宗教或迷信,无论社会制度如何改变,教育如何发达。所以我非本心地还主张一个在家拜财神菩萨也可以不问,虽然我对于这位菩萨的存废是毫不感到痛痒的。”*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9-80页。总而言之,周作人对神话性质的认识并对神话进行辩护,视野开阔,见解精深,足以代表当时的水平。
(四)个案研究
周作人介绍神话理论,不仅为学,更是为人,是为了通过神话而更好地了解人们的思想和生活。除了用古典进化论的方法外,周作人还运用心理学等方法解析神话,其中对鬼、无生老母等用力较多,见解独到。周作人撰写的几篇论及鬼的文章,虽然时间较久,但是至今读来仍颇有新意,如《说鬼》《鬼的生长》《读鬼神论》《谈鬼论》《溺鬼》等。他广泛搜集鬼之种类、形态、行事等,加以比较,展现了民众的鬼信仰,进而挖掘民众的心理和思想。“‘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所谓鬼里边的人,即是使这些鬼神,以及事鬼神之仪物,神仙之说,地域轮回之说,等等所由生的人心是也。”当然,周作人之所以研究鬼,根本还是为了了解人,这一点他曾多次强调,如“鬼神生于人心,这句话本来也很平常,但是我颇觉得喜欢,因为与我的意义有点相合”*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读鬼神论》,《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41-142、140页。。既然鬼神生于人心,鬼是民众的现实生活、思想和心理的反映,于是他就想通过鬼来认识民众的生活与思想,“我之所以屡次讲起它者,乃是因为对它有兴味,即是鬼的概念与现实生活有何矛盾与调和”*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卷十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1页。。
周作人还分析了鬼产生的深层心理机制和人与鬼交往的方式,他认为人对鬼的心理是以畏为主,爱在其次,而敬又与前两者融合在一起。“钱君所列举的敬与爱与畏,说鬼神之由起,很是圆到,我所说的一节也即属于爱的部分,但这只是关于现今的方便说法,实在说最重要的还是畏居第一,末了是爱,敬只介在中间,讲到底如不是敬畏也就是敬爱,单是敬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因为民众对鬼的畏与爱,决定了人们对鬼的态度主要有两种,即驱邪与招纳,而最终目的是为了生存与繁衍:“人间的大欲望是生与生生,凡对于这个有妨害的必须设法防御,若是有利益的自当竭力奉迎,宗教根本意义只是驱邪降福,所谓驱邪与招纳之仪式,即鬼外边,福里边二语尽之矣。”*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读鬼神论》,《苦口甘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41-142、140页。对于鬼的见解,周作人可谓深刻。他通过鬼的形状、行事,不仅分析了民众的情感和信仰,而且深入分析了其背后的深层心理。
《无生老母的消息》是周作人运用心理学派思想和观点进行神话研究的力作,也可以说是其具有代表性的神话研究文章。他搜集整理了古籍中无生老母的相关加载,并结合社会、经济等分析了民众信仰无生老母的渊源和原因,“这些经卷现在既已无从搜集,我们只好像考古学家把拣来的古代陶器碎片凑合粘成,想像原来的模型一样,抄集断章零句来看看,不独凭吊殉教的祖师们之悲运,亦想稍稍了解信仰的民众之心情……”。在注重文献搜集整理的同时,周作人主要用心理学的思想方法展开分析,不仅探讨了信仰背后的经济困境与社会压迫,而且深入分析了母神崇拜,揭示了无生老母信仰的内涵和价值。“大概人类根本的信仰是母神崇拜,无论她是土神谷神,或是水神山神,以至转为人间的母子神,古今来一直为民众的信仰的对象。客观的说,母性的神秘是永远的,在主观的一面人们对于母亲的爱总有一种追慕,虽然是非意识的也常以早离母怀伟遗恨,隐约有回去的愿望随时表现,这种心理分析的说法我想有道理。不但有些宗教的根源都从此发生,就是文学哲学上的秘密宗教思想,以神或一或美为根,人从这里分出来,却又蕲求回去,也可以说即是回归故乡或云还元。”*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无生老母的消息》,《知堂乙酉文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9-30、33页。
中国神话学诞生于二十世纪初期,并吸引了诸多著名学者,周作人便是其中之一。探讨周作人的神话研究,不仅可以丰富、完善中国神话研究史,而且可以鉴往而知途。周作人凭借广博的学识和兴趣,系统介绍了西方神话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评价其优势和不足,同时运用古典进化论、心理学等合理观点研究中国神话,得出了深刻而新颖的观点,不仅对当时中国神话学具有积极意义,而且对于当今神话研究也有借鉴意义。当然神话只是周作人广博的研究领域之一,因此神话研究并没有专门成集,而是如粒粒珍珠散落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之中,虽有惊艳的光芒,但也缺乏系统性和连贯性。
[责任编辑 王加华]
陈刚,《贵州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副教授(贵州贵阳550025);刘丽丽,贵州民族大学研究生院副教授(贵州贵阳550025)。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少数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与基层社会治理研究”(项目编号:16BMZ04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