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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人事与政治的互动
——1929年《本国史》案再探

2016-02-02赵晓芬

华大史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戴季陶顾颉刚傅斯年

赵晓芬

学术、人事与政治的互动
——1929年《本国史》案再探

赵晓芬

1929年的《本国史》教科书案既是学术事件,也是政治事件。顾颉刚编纂《本国史》只想改变当时历史教科书的不规范状况,并无刻意夹带一定的学术或政治目的。《本国史》被禁的主要原因在于1929年转变了的学术风气与政治现实:现代学术向民族主义妥协靠拢;国民党执政后思想统制加强。此外,游离在该案件外围的政治人物与顾颉刚的人际网络也是引发该案的催化剂。《本国史》案的发生,是学术界的民族主义倾向在政治上的表现。

顾颉刚;《本国史》;人事;政治;学术

关于1929年《本国史》案,先后有《学术与政治——〈现代本国史〉教科书案》《一件关乎民国年间政、学、商三界的重大事件——1929年〈本国史〉教科书案新探》等专门的研究成果*关于《本国史》案研究,有何成刚、李杰的《民国时期中学历史教科书风波述论》(《历史教学》2005年第9期)对该案进行了简单介绍,刘超的《学术与政治——〈现代本国史〉教科书案》(《史学月刊》2006年第7期)与李长银的《一件关乎民国年间政、学、商三界的重大事件——1929年〈本国史〉教科书案新探》(《历史教学》2014年第10期)对引发《本国史》案的主要原因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探讨等等。。前者主要强调该教科书查禁的原因是国民政府对顾颉刚等人发起的古史辨运动可能危及民众信仰的担忧和对胡适等新文化人的不满,是国民政府加强思想控制的一种手段。后者着重强调以胡适、顾颉刚为代表的“留学英美派”与“留学法日派”之间的纷争是其中的真正主因,并提出这起教科书案还牵涉到国民党当局与学者的争锋、政治内部的争斗以及商业竞争等复杂的因素。以往研究成果大多论及《本国史》案本身所牵扯出的政治与学术,民族与国家等之间纷繁复杂的社会情状与历史纠葛,却对顾颉刚在编写该教科书时所处的社会境遇、该书被禁时的学术环境、政治变动以及参与此事的顾颉刚的人际关系考察均着墨不多。如顾颉刚为何要编《本国史》教科书?他当时生活状态与社会境遇如何?该教科书出版于1923年,查禁于1929年,与学术界风气的转变,国民党执掌政权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关系?1928年在中山大学的顾颉刚,有哪些人事纠葛?这些都与《本国史》案息息相关,值得进一步深究和探讨。

一、顾颉刚与《本国史》

顾颉刚编纂《本国史》前,曾在《教育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顾颉刚:《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教育杂志》第14卷第4期,1922年,第1-14页。的长文。文章尖锐指出当下流行的历史教科书依然是“完全的政治史”,内容不仅呆板无趣,而且过于肤浅,甚至于在任历史教员的素质、教法以及历史课程、考试的设置都是“时间和人员的浪费”,现状实在令人“悲伤”。为打开历史教学的新局面,顾立志要“打破这种谬误的见解——课程的界限、故事的记忆、循例的上课”,力图举出历史的真义。然而,从他同期给傅斯年的信中可以看到,他也确知自己向来从事史学研究,只有听历史课的经历而未有编教科书的经验,编教科书还略显勉强,所以他保守强调其成书效果“只求比通行的教科书好一点,不误学生则可”*《顾颉刚书信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9页。。从整体内容和编排来看,《本国史》虽然对三皇五帝持怀疑态度,但总体上肯定了上古传说的社会演进意义。但它性质上更类似于学术著作,里面掺杂了顾颉刚多年的学术研究成果,并大量引用了胡适所办《努力周报》的内容,这大致也为后来《本国史》成为国民党当局查禁的目标埋下了伏笔。

由顾颉刚完成的前半部分《本国史》是在1922年。这一年,顾颉刚的人生再次跌落低谷,尤其是到了后半年,境遇更是惨淡。6月到10月短短四个月间,他“始而妹丧,继而祖母逝世”*《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5页。,在这期间,长时间困扰他的失眠症、抑郁症等各种病症又同时袭来,北大不间断欠薪更是雪上加霜。精神的压抑、肉体的折磨再加上生存的压力,使他不得不将事业心与求知欲抛诸脑后而为生计奋力奔走,甚至一再宽纵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挣扎于他最不愿意参与的人事与政治纠缠中。

在该时期保留下来的顾颉刚书信中,与其恩师胡适的通信无疑数量最庞大、最集中。1922年前后,除探讨学术问题外,顾颉刚在给胡适的信中随处可见“月薪”“酬金”“钱”等字样,完全印证了他“不是棋盘,就是账簿”的困窘生活。顾颉刚的金钱压力总的来说主要来自三方面。在苏沪两地,他要一方面自己买书做学问,另一方面要照顾远在老家的父亲与妻儿(主要是父亲,顾颉刚倔强的性情让他再艰难也拒绝向父亲伸手要钱,而外祖母已过世)。除此之外,他还要为将来携眷入京做金钱上的准备。是年末,顾颉刚在致胡适的信中吐露:“现在商务馆定我月薪百元,这顾苏沪两处开销已够了;但我总想再做一点馆外的工作,得到一点稿费或版税。所以然之故,因为要搬家,不得不贴家用与吾父,这是我家锁牢我的一根索子,使我不得不在金钱上站住了脚跟。又将来挈眷到了北京,在这欠薪的局面之内,不能不筹一点基金。”“我自从祖母死了至今五个月,不曾有一日定心。实际上,祖母死后,再没有我等留在家里的道理,但父亲给了很大的压力。开弔之后,我本已规定了时间,努力编历史教科,不幸刺激来得太厉害了,在不定心之中勉强探讨,又使得失眠之疾大作。到后来,便是不编书也不得眠了,这时真使我悲观极了。”*《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58页。

这一时期左右顾颉刚行为的既不是“求知欲”,也不是“事业心”,而是“求生存”。赚取优厚的稿酬来还债是顾编写教材的直接目的。据顾潮回忆,顾颉刚本不愿意进商务印书馆的,但是为了在一年内打好经济基础,这时也顾不得了*顾潮:《我的父亲顾颉刚》,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4页。。但顾颉刚又是一个极较真的人,不做便罢,一做便要做到底,做最好。所以他还是尽最大努力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前文提到的《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便是他对当下历史教育的细腻观感与深刻反省。王伯祥已教过四五年的中小学校历史,较顾颉刚要有经验。他用的仍是较为传统的编纂方法,课目是其在集美师范中定的纲领,内容仍偏于政治方面。顾颉刚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这也难怪他,期限这等迫促,社会方面又急切不易得完备的材料,自只能如此。惟他到底不能牺牲了神农皇帝的见解,我的心不即他的心,且商务馆又主于守常循故(我的目录经经农先生提出讨论后,许多人不以为然,把‘才子与山人’、‘残余的宗教’等都圈去了;连‘五四运动’也不许有),就随他罢。”由此可见最后发行的《本国史》应该是经过多道工序“润色加工”的最终产物。即使如此,《本国史》仍然脱离不了顾颉刚的“古史辨”以及在胡适影响下整理国故运动的影子。

顾颉刚被卷入整理国故运动掺杂着一定偶然的因素,或许对于像顾颉刚这样“求知欲”极强,但又极讨厌俗事缠身的人来说,任何运动他都是不愿意直接参与进去的,他不过是在顺势“发出自己的声音罢了”。但由上述分析我们大体能得到这样一种认识,1929年《本国史》被禁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它本身性质偏向于学术,而“古史辩”的观点在1922年和1929年前后所处的社会环境已然不同了(详见第三节)。教科书这场纷争更像是以此为幌子的一场政治与学术之间的斗争。但就《本国史》编纂过程来看,该教科书不过是一个致力于改造时下无一本像样历史教科书状况的勤苦学人努力的成果(这一点从顾颉刚给朱经农、黄文弼等人探讨编书具体内容与问题的书信中可以感受到其所付出的心血与劳动*详见《顾颉刚书信集》卷二。致高梦旦的信(名凤谦,是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1922年6月23日第120页;致黄文弼、朱经农的信,1922年夏,第123、124页。),与党派纷争、政治纷争并无直接瓜葛。1929年该教科书头上戴的“冠冕”大多是时人与后来人强加上去的。

二、恩怨纠葛:顾颉刚的人际交往

1929年3月1日,顾颉刚在日记中写道:“伯祥告我,谓上月国民政府根据山东曹州府人丛涟珠呈文,禁止《现代初中本国史》发行,且拟罚商务印书馆一百万元或一百五十万元……其请禁理由,为书中不承尧、舜、禹为实事,足以败坏中国人道德云云。伯祥又告我,谓绍虞来信,说北平方面人知道我要去,又为我铸造空气,甚恶。予绝不愿与人争权位而到处被打击,且为一般实力者认作劲敌,诚大怪事。梁、黄之举,颇疑莘田在内搞鬼,欲借政治势力以逐去我也。”*《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57-258页。关于《本国史》查禁事件日记中提到了几个关键性的人物和势力值得我们关注:莘田是何许人也?为何顾颉刚首先会怀疑他“在内搞鬼”?在名利场上,到底是哪些人在处处打击顾颉刚?1929年的顾颉刚,何以成了多方势力攻击的“靶子”?

(一)顾颉刚与罗常培

罗莘田,字常培,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与傅斯年同班。他原本是章太炎门下,思想在新旧之间并倾向保守,后在语言学方面有所造诣。罗常培最初不过是北大的一个小角色,但很会顺势,1927年顾颉刚离开北大南下厦大时,罗便请求其帮忙在厦门大学也谋一份差事。顾颉刚向来惜才,便通过林玉堂将其聘为厦门大学讲师。一年后,顾颉刚辗转至中山大学,罗常培知顾颉刚与傅斯年的深厚友谊,于是又请求顾颉刚将其介绍与中山大学谋职。据顾颉刚的回忆,因为罗常培与章太炎的特殊关系,傅斯年一开始并不想要他,后来在顾颉刚的劝说下才下了聘书。从情理上讲,顾颉刚于罗常培可谓说有知遇之恩,没有顾颉刚的一步步举荐就没有罗常培以后的发展。在顾颉刚1928年、1929年间的日记中,他几乎每日都要记载与罗常培见面、洽谈甚至是小宴,两人关系亲密固然大多是工作上的事,但也表明二人私下关系非同一般。但在中山大学,罗常培更仰仗傅斯年(或许与傅的权力有关),因此无形中便“站了队”,以至于后来顾颉刚将其与傅斯年关系破裂的一部分原因归结为罗常培在二人之间的离间挑拨*《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6页。。而傅斯年与罗常培过从较密的主要原因在于罗常培勤于治学,十分“听话”,他在语言学方面的造诣与成就也很得傅斯年欣赏,尤其是在中山大学史语所还未北迁时,罗常培帮助傅斯年做了不少事,很是得力*石兴泽:《学林风景:傅斯年与他同时代的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可惜的是,我们很难从罗常培留下的痕迹中找到他与顾颉刚的这段恩怨,因为现下关于罗常培的回忆主要集中在他的语言学成就上,很少涉及他的私人关系。他的语言学成就大抵也是在去了中山大学之后有了质的飞跃,罗常培在自传中提到1929年他甚至扬言“要玩命儿,非干出点名堂来不可”,其中原因是“有人说我坏话”*罗常培:《我是如何走上研究语言学之路的》,见傅懋勋等主编:《罗常培纪念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31页。(可见当时互相说坏话是十分常有的事),后来顾傅关系破裂之后,二人的界限便更加清晰了。究竟顾罗如何从志同的友人“反目成仇”的,以至于当顾颉刚得到罗常培的死讯时,竟然发出了“彼于一九五八年死亡,使我释一重负,蠢人之可畏如此”*《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6页。的感慨,我们已很难找到佐证,只能从顾颉刚日记的叙述中寻找些蛛丝马迹。

正因为1929年恰是顾颉刚与傅斯年、罗常培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所以顾颉刚的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虽然梁漱溟在1929年9月写信向顾颉刚澄清该案系王鸿一人所为,与他和罗常培无关,但顾颉刚对此并未作任何评论,想来他依然是很怀疑的。

(二)留学英美派与留学法日派

顾颉刚在得知《本国史》已由教育部行文各教育厅禁止采用时,认为“此事甚好,可以证明我非某派”,可见他对该案的关注重点不在于其学术思想是否被认可,而在是否卷入党派争斗。

《本国史》乃顾颉刚与王伯祥合力编纂而成,但吊诡的是,攻击的火力却似乎全部集中在了顾颉刚一个人身上。伯祥回忆“此次对予编教本为难者,实出郑奠(介石)一人之力。盖受马叙伦之意旨以专与胡适臭味相近之人周旋也。予以与颉刚合作,故连类及之耳”*王伯祥:《王伯祥日记》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219页。。有学者认为这则日记就是该案的“真相”,是马叙伦授意郑奠而与胡适等人“斗法”的结果,实则仍有商榷余地。正如文中提到的诸多说法一样,这只是王伯祥个人的揣测,但我们因此可以看出,当时的“留学英美派”与“留学法日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表面化了。然而,把顾颉刚与胡适归为“留学英美派”或者认为顾倾向于“留学英美派”本身就是一种谬误。实际上据顾潮回忆,顾颉刚从未出国留学过,既非英美派,也非法日派,理论上其地位本就超然。再加上顾颉刚在此之前可算是尝够了所谓“拉帮结派”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与问题(无论是北大还是厦大),所以他对帮派问题十分敏感,自知“做事是要结党的,党员是要听党魁的话的”,以至于要独善其身,“像我现在这样,没有一些权势,只奋斗读书,或者他们可以放过我了吧?”*《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49页。

胡适与《本国史》教科书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顾颉刚计划独力完成《本国史》,很大程度上要得力于胡适的支持。但是由于该时期他的生活很不安定,以致半途而废,竟使顾颉刚因愧而与胡适切断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因此,顾颉刚夹在其恩师胡适与“三沈”“二马”之间反而更容易受到攻讦,他的思想与主张难免有一些与双方重合,无论把他归到哪一方都可能成为争斗的中心。

(三)中大同仁

《本国史》并不是顾颉刚著作被查禁的开始,他的学术成果陆续遭到非议始于1928年的中山大学校方。

顾颉刚初到中山大学不久便写信给胡适说:“广州的气象极好,各机关中的职员认真办事,非常可爱。”*梁锡华:《胡适秘藏书信选》,台湾: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年,第583页。然而好景不长,厦大噩梦般的生活再次重演,扰乱了顾颉刚难得寻见的安宁生活。一开始顾颉刚被校方派去杭州购书,一去就是五个月。虽然他也乐得这份差事,但由于费时耗力,终究没时间顾上他的学问。因此顾颉刚忍不住向傅斯年诉苦,而后者却用“先生名已高矣,钱已多矣”一句话深深刺伤了他。所以在中大受聘仅一年,顾颉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头扎进了教学事务上,拼命发讲义,拼命出民俗学会的《民俗丛书》。然而,由于《民俗丛书》是公开出版,出到第二三册时便开始受到攻击,傅斯年说“这本无聊,那本浅薄”,何思敬甚至说“《民俗丛书》将成顾颉刚丛书”*梁锡华:《胡适秘藏书信选》,台湾: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年,第607页。。以至于到了五月份,校中出版审查委员会居然开会重新审查了研究所已审查之书,会议上《民俗丛书》果然被伍叔傥、何思敬等否决。顾颉刚不服,遂向朱家骅求助,后由于朱的介入该丛书才得以复刊。因为这两件事,朱家骅给顾颉刚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以至于后来顾颉刚便常常帮朱家骅做事了。

顾颉刚与罗常培、罗庸中二人的恩怨前文已略有论说,不再赘述。而实际上在中大与顾颉刚命运息息相关的还是傅斯年。正如余英时所指出的,傅斯年的影响笼罩了顾颉刚的一生,一直到晚年都挥之不去。更何况,顾傅关系破裂也发生于二人在中山大学共事之时,所以顾颉刚在中山大学的经历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若按顾颉刚的说法,顾傅关系破裂有几方面原因。顾颉刚与傅斯年曾经有一段非常有趣的谈话,二人谈“欲望”。顾颉刚自谓最强者知识欲,傅斯年则谓“唯有政治欲”*《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59页。,这决定了二人一生注定殊途。所以,傅斯年在中大史语所崭露头角时,也是其政治欲迅速膨胀时期(用顾的话来说就是“玩弄所识之贵官达人,操纵各文化机关事”*《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1页。)。傅斯年的结交权贵和对权力的不自觉运用,与低调为人处世的顾颉刚完全不搭调。而顾颉刚本生性倔强,不堪受压,傅斯年又更“倔”一筹,再加上二人在学术路径上“普及”与“提高”的根本分歧,遂致破口,十五年友谊最终破灭。傅斯年的“霸道”应该是一种共识,正因为如此,当傅斯年诚心为顾颉刚护航时,其在中大的日子便要好过很多;然而翻脸之后,傅斯年便要对他“到处毁坏”了。除此之外,罗常培等辈的“闲言碎语”也难免恶化了二人的关系。所以,直到顾颉刚“逃离”中大时,几乎是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而这个“摊子”里的人事对于后来《本国史》案的发生到底有多大的作用,值得我们深思。

三、变局:1929年的学术与政治

《本国史》触碰的思想“雷区”无非是质疑“三皇五帝”的真实性,然而正如顾颉刚所说:“我这回编书,总要力避列表式的文字,宁可材料不完备,不可一处没有精神。”*《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83页。或许他本意只是传递一种“疑古”的治史精神,但在不同的社会群体看来,却如棱镜一般折射出无数潜在的意蕴来。

(一)《新史学》之后

葛兆光在《〈新史学〉之后——1929年的中国历史学界》*葛兆光:《〈新史学〉之后——1929年的中国历史学界》,《历史研究》2003年第1期。一文中指出,历史学在1929年的中国学术界处于相当中心的位置。这一年,南京中国史学会创办了《史学杂志》,燕京历史学会创办了《史学年报》,成都大学史学研究会创办了《成大史学杂志》,大量利用西方历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中国史学;考古发掘日益受到广泛关注,而中国传统文献资料以及边缘资料也开始得到大规模的整理,历史学领域空前扩展,取得了相当引人注目的成就。

然而,如桑兵所说,1929年的中国历史学界乃至中国学术界的学人正陷入“文化夹心状态”,解释与研究中国历史的所谓“科学”与民族的根柢与自信发生了冲突,使中国学人对于历史研究的价值和意义产生了极大的疑虑。种种迹象表明,该时期的史学旧传统、旧方法大致已破坏丢弃殆尽,在中国与东洋和西洋似乎有了一个普遍适用的方法和理论的假象下,新的路径分出了两个岔口,即“一西到底”与以此为基重建中国“新”史学。

1929年,民族主义已逐步渗透到历史研究中。葛兆光指出,历史学并不完全像一种“无国界”的普遍性科学,现代历史学起着重新界定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作用。正因为如此,当1928年胡朴安提出“研究中国学术,以发扬中国民族精神为宗旨”时,胡适还大不赞同,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立场(当时赞同胡朴安立场的人占据了学人的大部,其中就包括了国民党的几位政要人物);但到了1929年3月,他却告知顾颉刚说“不疑古了”,要转变成“信古了”。盖胡适之转变一方面受傅斯年影响较大,另一方面社会思潮的转向也是迫使胡适重新思考史学研究路径的更深层原因。

《本国史》出版之初正处于整理国故运动的重要准备期,顾颉刚的《古史辨》一亮相便在学术界掀起了巨大风暴,也引起了学人热烈的讨论。尤其是到了1923年,一向与整理国故运动较为疏远的文学界也以高涨的热情参与到这场争论中来,有学者指出这大抵也是受了北大国学主力顾颉刚的影响*罗志田在《昨天的与世界的:从文化到人物》(200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中指出,五四运动后不久,由胡适大力推动的整理国故运动席卷全国。本来与整理国故运动相对疏远的文学界新人物也对此发生了强烈的兴趣,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尤其是其所掌握的《小说月报》,曾积极地参与到这一论争之中,该刊在1923年1月号刊发了一组“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的专题讨论。发言的人大致为参与文学研究会活动的商务印书馆人士,这些以文学为主要兴趣的人士忽然对整理国故有了这样的兴趣,主动出面为之正名,很可能受到北大国学主力顾颉刚的影响。顾氏那时因家事请长假暂居南方为商务印书馆编教材,颇少参与文学研究会的活动。,而此时顾恰好在商务印书馆编教材,难免让人揣测《本国史》作为学术界风口浪尖的产物在该运动里的位置与意义。《本国史》先后印刷了五十多版,发行25万册之多,堪称民国销量最大、最受欢迎的历史教科书。然而到了1929年,学术风向变转,整理国故运动的主力胡适与傅斯年逐渐站在了民族主义立场上,由建立“科学的历史学”倾向走向了与东西洋“争夺史学话语权”,相继由“疑古”转向“信古”,而顾与他的《本国史》明显有逆潮流而动的嫌疑,难免引起别有用心者的侧目。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窥见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化西来说”渐受冷落,重建中国民族自信、构建民族认同、争夺中国人自己的历史话语权成了思想界、学术界共同推崇拥护的目标。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学术独立依旧是一个理想,其发展仍受限于两种状态:与政治并行或反被其压制。而1929年恰恰民族主义与国民党的政治统治走上了同一条轨道。学术界并非铁板一块,在民族主义影响下,会不自觉剔除、压制“反民族主义学术”。最初学术风向初转时,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便被视为“异类”,到后来,胡适与傅斯年也随风而走,继续坚守的顾颉刚难免成为众矢之的。1929年之前,西风压倒东风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年后,东风便也要横扫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了。这个变化很可能被急欲捕捉学术界之动态并企望将其收为己用的国民党当局所察觉。

(二)走上历史前台的国民党

学术风气的转换往往与政局的变动交相呼应。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在军阀大战似乎有望结束,国家建设有望步入正轨,民族有望崛起的时刻,民族主义情绪也随之高涨。在贫穷与苦难中挣扎太久的中国人大多希望以此来摆脱困境,在新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国民党政权建立之后,排除异己成为其开国工作的重头戏,在具体上体现为“清共”,在精神信仰上表现为思想的统制。

1.国民党的书刊查禁政策

1927年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国民党上层关于文化的讨论尽是一片弘扬道德与民族精神的空气。蒋介石认为:“旧道德,便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我们对于这种精神不仅要保存,且要发扬光大,然后民族的地位才可以保存。”*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文化(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9页。

同期湖南省政府委员曹伯闻提案,议题为“确定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训民要则,以正风俗案”,其中指出文化统制实施办法之一便是“会同教育部通令各省教育机关将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精神详慎诠释,并征引历史故事插以图画,编入小学中学课本”。河北省政府提案议题同样为“请提倡中国固有道德,以维风化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文化(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7-9页。,可见此时国民党的文化工作重点在于重新确立中国道德传统,以正民心。

在书刊查禁方面,弘扬中国传统道德与取缔反动宣传同时进行。后者主要指对共产党言论阵地与国民党“异声”的清理。据国民党中央宣传部1929年查禁书刊情况报告,该年反动刊物较1928年增至90%。在此数目中,共产党刊物占54%,改组派刊物占24%,国家主义派刊物占5%,无政府主义派刊物占4%,帝国主义者刊物占1%,第三党刊物占2%,其他刊物占8%。暂不讨论国民党对“反动刊物”是如何认定的,仅根据有效统计,这一年查禁的书目大约就有二百六十多种,是国民党查禁书刊力度较大的一年。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国民党官方推测是因为“以往查禁仅仅予以禁止发行,并不株连编辑、印刷、发行一切有关系之分子,因此查禁效果不甚明显”*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文化(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214页。。所以为改变这种现状,1929年书刊查禁变得尤其严格。就《本国史》来说,不仅要求禁止发行,而且扬言要对商务印书馆处以巨额罚金,这无疑有杀鸡给猴看的示范嫌疑,也放大了《本国史》案所引发的反响。同样被禁的校园读物还有《金陵大学周刊》,理由是“言论反动,诋毁中央,攻击领袖”,事实上有多少“反动”的成分,便不得而知了。

国民党在文化上一向取保守立场,十分重视其正统性,谓要孙中山继承尧、舜以下的“道统”。所以顾对道统的怀疑与论证显然触及了国民党的雷区。

2.戴季陶

胡适对《本国史》被查禁的态度在其日记中并未留下太多笔墨,只保留着一张名为“阿斗”的人发表在《醒狮周报》上关于此事评论的剪报。而所谓阿斗恰恰是国家主义派的灵魂人物左舜生。左舜生评论此事时用“一件比蒋桂战争还重要的事”*《胡适日记全集》第5册(1928—1929),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第556页。(有学者指“这件事情,比较蒋桂战争还要重要”是胡适所认为,明显是一种误用)做标题,并在全文中用接近一半的篇幅讽刺了当时的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并指出这件案子的主要推动者就是戴氏,此案的性质乃是“一无知政客压迫思想学术自由”,是政治对学术的赤裸裸干预。虽然胡适在日记中并没有对此评论发表只言片语,但《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新月》1929年第2卷第6-7期,第11-25页。一文却暗示了他对左舜生态度的支持*胡适对于国家主义派所办的《醒狮》、《长风》等刊物较为欣赏,认为“国家主义所出报章,《醒狮》《长风》都是很有身份的”(《胡适书信集上》第484页),所以依此可大致推测他对该文的态度。。戴季陶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他的作用是决定性的,由此左氏对戴氏的剖析有相当重要的意义。若事情真如左舜生所揭露的那样,该案所谓“英美派”与“法日派”的争斗色彩就会明显弱化,就会愈加展现出事情本来的面相。

左舜生从戴季陶的禁书行为中剖析了戴季陶思想的来源。他指出,戴季陶受日本教育影响颇深,而日本恰恰是一个神权迷信十分深重的国家。戴季陶曾在《日本论》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各个民族,都有许多特殊的神话,在历史上是很有价值的。日本人向来也有一个迷信……从前我有一个先生,是国法学专家,名叫做笕克彥。论他的学问呢,的确是渊博精深。……我个人的思想上,受他的启发不少。”*《胡适日记全集》第5册(1928—1929),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第560-561页。

戴季陶对笕克彥的国家主义思想既有继承又有区别。笕克彥认为世界各国成立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历史上逐渐形成的国家,其成立基于何种事实缺乏记载,因而具有宗教说、家族说、自然说等解释。另一种情况便是“因自由意思而建立的国家”。很显然,戴季陶的近代国家主义思想虽然偏向于后一种情况,但对于中国古代史的态度,明显偏向于前者,所以“三皇五帝”说地位不可撼动,是支撑中华民族存在的根基。左舜生的言论难免偏激了些,认为戴季陶近年的著作“差不多完全是神话。而他对于这些神话,绝对不用实证的考古学上的研究,只一味用自己的思索,在上古传来的神话上,加些自己的哲学理论,更加神秘些”*《胡适日记全集》第5册(1928—1929),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第561页。。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也道出了一点事实:戴季陶的一党专政目的。

傅斯年曾经在1928年5月告知顾颉刚,戴季陶看到《古史辨》后对他说:“此人笔力可以开风气!”*《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6页。但到了12月份,也就是刚刚半年多的时间,顾颉刚却记曰:“朱先生(朱家骅)告我,戴校长读予《古史辨》,大惊,谓如此直使中华民族解体。”*《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36页。也许是戴季陶本身的思想在半年间的确发生了变化,或者两处记忆出现了一点错位也有可能。因为当时傅斯年在政治倾向上是偏向于戴季陶的,说这话给顾颉刚听,恰好是朱家骅帮顾颉刚摆平了《民俗丛刊》停刊和钟敬文被辞一事,顾对朱渐生好感的时候。而朱家骅的说法则无形中让顾与戴更加殊途。二者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但相关影响已经造成。

据顾颉刚1973年回忆,戴季陶对他开炮的第一声不是查禁《本国史》,而是1928年辞退其在中山大学《民俗周刊》的编辑助理钟敬文。当时顾颉刚在中大所刊《民俗丛刊》受到各方诘难,而戴季陶辞退钟敬文的理由是不满意《吴歌乙集》刊出秽亵歌谣。在顾颉刚看来,当时他才是真正的责任者,戴季陶如此无非是要“打狗给主人看”,由此他发出了“此等事由我主持,何不辞我耶”*《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2页。的愤懑之声*《顾颉刚日记》第二卷(1927—193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2页。。所以若戴季陶是主张查禁《本国史》的最得力者,也便有缘由可循了。

四、小结

《本国史》教科书实际上是一本“顾颉刚书”,其中到底掺杂了多少所谓外人想象的成分,根据现有材料几乎说不清楚,我们只能像当事人与涉事者一般揣测。重要的是,通过《本国史》案,我们可以更生动地看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学术、政治与人事之间的动态互动及复杂纠葛。

顾颉刚从来都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学人而不是教书匠。他曾经给胡适的信中透露了他教书两年的苦闷,认为“教书是教一种常识对于一项学科,一定要有一个系统,一定要各方面都叙述到。若照教书匠的办法,拿一本教科书,或者分了章节做简短的说明,我真不愿。若要把各种材料都搜来,都能够融化成自己的血肉,使得处处有自己的见解,在这般忙乱的生活中我又不能。所以教了两年书,心中苦痛得很。我并不是绝对不愿教书,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我教书的时期”*梁锡华:《胡适秘藏书信选》,台湾: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年,第610页。。所以他既知自己不擅长教书,更不擅长编教科书,却仍然尽了最大的力来改变时下历史教科书的不乐观状况,这是他的责任心所驱使,或许本没有要将《本国史》作为思想阵地或者是话语斗争的工具。

将《本国史》推向风口浪尖与围绕在顾颉刚周围的人事有很大关系。无论是傅斯年、罗常培、朱家骅还是戴季陶,或者是斗争早已表面化的“留学英美派”和“留学法日派”,都是该案发生的催化剂。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1929年作为一个特定的年份,学术风向发生变转,民族主义思潮压倒了所谓学术“科学化”,一切学术研究以构建民族认同为终途。顾颉刚的古史讨论已经不再停留于学术而上升到了民族层面,这不是一个学者“自立门户”的问题,而与民族、国家息息相关了。再者,国民党走上历史前台的同时,民族主义思潮也走向了政治的轨道,这使得国民党作为执政党要迫不及待打碎学术与政治隔绝的藩篱,用政治的强制力来规范学术界乃至整个思想界的条条框框了。

余英时在《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里指出,1944年4月18日顾颉刚在《日记》中所载“孟真真是我的政敌”的说法颇有不妥,应该说是“学敌”,因为他们的冲突根本是在学术界,与政治不相干。然而,顾傅的冲突不仅仅是二人之间的,也夹杂了第三者以及外部环境的关系;虽然二者在争论的焦点上与政治不相干,但却通过政治显现了出来。学术、政治与人事之间的互动恰恰能反映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面貌的复杂状况。

(赵晓芬,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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