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制度史的研究理论与方法
2016-02-02关晓红
近代中国制度史的研究理论与方法
关晓红
主持人:新学期伊始,我们非常开心迎来了这么多宝贵的学术活动,今天我们华师有幸请到了著名学者关晓红教授,给我们做一场精彩的学术报告。关晓红教授现就职于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导师,在国内外学术界很有影响,成果颇丰。近年来,关教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近代史研究》、“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期刊等等权威期刊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她的专著《晚清学部研究》2001年获得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二届全国教育图书奖二等奖,还获得教育部国务院学位办公室颁发的2002年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此外,关教授还承担了各类重大项目,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自《晚清学部研究》这部专著出版以后,关晓红教授被视为近代制度史研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学者之一,在此领域,关教授确实有很多心得,今天关教授给大家做一个精彩的报告并和老师同学进行广泛的交流,下面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关教授给大家做报告。
关教授:谢谢大家,谢谢吴院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很高兴能够来到华中师大和大家一起交流,在座有很多学者都是我特别敬重的老师。刚才看到刘伟老师,我心情有点复杂。今天这个题目是“近代中国制度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虽然知道是讲制度史,但这个题目具体来看,“近代中国制度史研究”和“中国近代制度史研究”是不一样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所以昨天晚上根据这个题目我做了一些调整,这个题目很大,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学识和研究不足以支撑这么大一个题目。因为首先,我不认为中国近代制度史研究有什么特别成熟,特别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那么我就重点放在它的方法。其实我做制度史研究也不到二十年,在座的尤其是像刘伟老师资历很深的,我都没有资格说话。说二十年,其实不到二十年,十七八年,那我觉得这个题目对我来讲确实相当有难度。
今天我就以个人的体会和心得和大家作一个交流,我主要讲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近代中国制度史研究的状况以及不足。这只是我的一些体会,仅代表个人看法。
实际上,中国古代对于制度的认识比较早,公认的比较早关于制度史记载的典章是《尚书·禹贡》。在战国《易传》里有“节以制度,不伤财,不伤民”的记载,在《周易》中有比较多的关于“制度”的词意的解释,像《周易·注疏》中说“王者以制度为节,使用之有道,役之有时,则不伤财,不害民也”,也就是说制度作为社会的规则,它能使社会秩序稳定。古代关于“制度”一词是有的,“政治制度”一词则是近百年才有的。制度实际上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知道影响中国最大的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中心是“礼”,礼在中国民间的表现形式是礼俗,在士大夫阶层的表现形式是礼仪,在国家间和政府的表现形式是礼制,简单说,制度就是礼仪的形态化。中国的制度是从西周来的,也是从礼来的,礼崩乐坏就是社会无序,越是成熟的社会,制度越完备,反过来,动荡的社会,制度会被破坏。
对于我们个人而言,制度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密不可分,无论你自觉或不自觉,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在制度中生存,除非你和鲁滨逊一样待在荒岛。只要你在社会上生存,那么就无法逃离制度的约束。今天的社会,从出生开始,有出生证、生育证,到死要办殡葬,要办一套手续,都有制度。至于考试制度、企业制度、医疗制度等,更是种类繁多。简单地说,制度就是一个社会的规则,制度越稳定,社会越成熟。
对于制度的认识及理解,也是我们学习历史必备的基本功,记得三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大学,老师和我说,研究历史需要具备两个基本功:天文舆地和典章制度。老师没有说为什么,我思考了一下,其实前者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后者是人与社会的关系,所以研究历史,这两个是必备的。因为无论团体、组织或者个人,都是在社会规则下、在各种制度的制约下生存和发展的,因此你若要想你的研究深入,不可能不了解当时社会的规则。廖继平曾说过,“说经者亦必精求制度”,故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里有这么一句感慨:“然哉,然哉!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经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我觉得他是洞见了制度的本质。
我们研究中古史的一些大家,包括傅斯年、陈寅恪、钱穆先生,他们对制度都非常重视。研究古代史,对制度的研究是非常深入的。和古代史研究相比,很多古代史的学者不太看得起近代史的学者,这是为什么呢?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古代史研究更扎实,尤其是对制度的把握更深入。但反过来说,要用古代史的办法去研究近代史,这对每个人的能力、精力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因为史料非常丰富,甚至事无巨细,我们从学部的一个账单中,不单可以知道当事人哪天吃了哪一顿饭,甚至可以知道加了几个窝头和小菜。这对于古代史是不可能的,地上的文献就是那么几百种,唐朝恐怕不多于几百种。对制度的研究恰恰是迄今为止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弱项,反过来则是一个更大的研究空间。我们现在讨论的制度史,比如政治制度,只是其中一种,我们将其分割来看了。其实很多制度,包括经济制度、军事制度,我们现在使用了分科的方法,其实它们在古代是不分的,历史发展本来就是不分的。我们为了研究的方便,将其分割,因此切断其联系,可能你会专在某一点,可能你会很细。但是你切断了它的普遍联系,就很难知道隐伏期间的很多复杂的东西。
关于近代中国的制度史,而不是中国的近代制度史,20世纪以来大体是作为历史学的分支——专门史,次于学术史,或者作为政治史的分支,相当的著述是以为官制史来代替,比较接近于政治制度。我们在后来的研究中发现,其实制度绝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配套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个人对于经济,此前完全是门外汉,也没有去研究。随着研究的深入,顺藤摸瓜,逐渐发现很多的东西,政治的东西和经济密切相关,经济的东西也不全是经济的。我们看近代中国制度史的研究,20世纪以来,一方面以专门史形式出现,另一方面和近代史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我个人根据二十来年的研究,觉得不行。章开沅先生提出辛亥革命研究三百年的说法,这是非常高瞻远瞩的。因为制度研究要讲究渊源,关注它为什么会产生,发生哪些变化,我们只看变化不看原本,就好像你看到一个人造美女,却不知道她本来的样貌,也就不知道她有哪些改变。因此必须了解过去的样子。
中国制度史研究的一个传统、一个优点,就是要研究渊源。陈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制度要梳理它的脉络,要从源头研究。但我们的研究时限是1840年—1949年,以此作为近代史和近代制度史研究,我个人发现上溯到咸同朝是不够的,道光朝也不够,很多东西甚至要从顺治朝开始。现在研究专门史要将其分科,把好好的两百多年不到三百年的清代,划分成古代和近代,当你顺藤摸瓜,追溯一个事情的源头,就发现你得从清朝,甚至明朝,乃至整个古代史追溯。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做学问需要两面镜子,即显微镜和望远镜。你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就不能说清楚它是怎么变化的,它为什么会变,变成这个样子或者那个样子。因此,我个人认为研究时限从1840年开始是不够的,所以很多研究,具体到某一制度,我一定将其时序往上延伸。非常幸运的是,5年、10年以来的文献检索工具很多,借助这些工具可以大致了解制度渊源。我认为至少推到清初,甚至涉及清以前。
我们学通史,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不是用不着,而是如何打通,治史的最高境界是通,但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这对你的年龄、学识、学历、经历都是极大挑战,但你只有真正打通之后,才可能准确说出某一个事件、某一制度的定位、作用和影响,否则不能说是痴人说梦,至少是盲人摸象。盲人摸象,我经常和学生说,你需要去具体体会这个成语,因为他看不见,所以他摸到具体就误以为是整体,摸到鼻子的就说是一根绳子,摸到腿的就说是一根柱子,摸到身体的就说是一面墙。所以只有真正整体观照下去研究具体,才有可能接近真相,我都不敢说研究结论一定是完全真实,绝对正确,只能说这是一个近真的过程。我在给学生讲中国近代政治制度史,把研究时限往前推了两百多年,发现必须对中国整个制度有个大致了解,不能切断历史本身的联系。
20世纪以来中国制度史研究,我不做评述,认为至少有四个阶段。其实每一个阶段,也有其更小的划分。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初到30年代,这个阶段的代表作是梁启超的《中国专制政体进化史论》,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两部著书被认为是用资产阶级的进化论,即由低级到高级的去看待中国制度史的一个典范。
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包括1945年、1946年和1947年,这几年国民党中央和地方的关系需要在现实中去理顺,因为这样的现实要求,所以很多研究指向明显地与现实结合,带有反思,对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做一个审视。这个时期曾资生和杨熙时的同名作,两个人分别作《中国政治制度史》,都没有写到近代,但是他们对于中国古代制度的研究,是非常值得赞赏的。陶希圣说,此前有的研究是有材料没有观点,有的研究是有观点没有材料,曾、杨两人的研究是将资产阶级史学方法和传统史学方法结合,所以是三四十年代的代表作。三四十年代还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郭沫若和王亚楠,郭沫若的是《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王亚楠的是《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均有明显的理论色彩,特别是王亚楠的阶级斗争学说。
第三个阶段是50年代到70年代,这个时期由于受到几种思潮的影响,作品不多,但是1979年郑天挺关于幕府的研究比较具有代表性。另外海外学者的研究,比如王德昭1984年的《清代科举制度研究》、魏秀梅的《清代回避制度研究》、缪全吉的《清代幕府人事制度研究》,堪称典范之作。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个人受益良多,特别是王德昭的《清代科举制度研究》,希望同学们有机会可以通过网络下载等渠道阅读一下,他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国民党时期的制度,以钱实甫、孔庆泰的研究为代表,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尤其是钱实甫的研究,有学者评论说制度的色彩比较淡,政治的色彩比较浓。但其后的研究成果中,有一本,不知道中国近代史专业的同学们读过没有,我是极力推荐的,就是瞿同祖先生于1963年在哈佛大学用英文出版的《清代地方政府》,后来在80年代由他的学生翻译成中文本,我个人从这本著作中受益良多。因为过去的制度研究比较注意政治,但瞿注意到政治制度以外的很多比较隐形的东西。其实清代尤其是晚清幕府变化,很多人已经关注到,许多研究是见幕不见府的,但是瞿同祖先生的《清代地方政府》注意到在政治制度之外,实际上对行政运作起着重要作用的还有一些人和事。这其实解答了费正清先生在60年代说过的这么一段话:“中华帝国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用很小的官员编制去统治一个辽阔的庞大国家。”我个人看了这句话,做了持续13年的研究。两年前已交了初稿《从幕府到职官——清季外官改制的困扰》,以这句话作为引子。从《大清会典》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所能统计到的,清代文官两万七千多,仅仅是内务府官员就有三千多人,当时中国土地包括后来已经分割出去的部分,是一个十分辽阔的国家,在没有现代的通讯工具的情况下,如何统治?我受瞿同祖先生的启发,注意到在正式官僚体制以外,有一个隐形的官僚体制,进行补充。从幕府到职官,前面的研究是对幕府的个案研究,作为学术研究的阶梯,但这些幕府后来怎么变成职官,却没人注意。所以必须就整个晚清的改制进行追述。这本书其实已经有十几篇文章发表,很多篇幅都是三四万字。当然局部和整体是浑然不同的感觉,局部即以某一个问题独立出现,前因后果、梳理脉络是比较大的篇幅,但在整体中有特定的定位。本来桑老师是很希望讲一下这本书,但书涉及的内容太多,它应该在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出版(已于2011年11月交稿)。该书40万字左右,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晚清的幕府如何走向职官,隐形的官僚体制如何与正式的官僚体制融合,并非完全融合;第二个问题,所谓中央与地方。据我个人的研究认为,清代至民初都是没有的。历史研究打通后就会发现,“古今中外”这四个字,在近代转折期所呈现出的复杂状态,当时的纠结和困惑,其实将来还会有。
将近三十七八年前,那时我还是下乡知青。在“文革”后期,当时流传一个李一哲对“文革”反思的抄本,他认为:“如果说要继续革命,文化大革命的任务就不应该是反对资产阶级,而是反封建。”因为封建的历史太长,封建的痕迹太深,资产阶级的历史很短,基本是站不住脚的,并没有真正壮大。当然在座的可能比我研究深入。我当时看了之后触动很大,在近四十年前,当时是在农舍的煤油灯下手抄,作者现在是著名的画家,是广州美院的。他当年关于继续革命任务与目标的思考,是反封建,我觉得有启发意义。因为我们对于自己的历史了解得太少,对于历史曾经留下的精华和糟粕都了解得太少,而这至今仍然制约着我们的前进,会对我们今后的生活产生影响。
我的职官一书花费十年之久,在研究第三年时发现原定题目要改,本来标题是“近代地方行政制度的转型”,着眼于清代地方行政。后来从史料中我发现清代根本没有中央和地方,改制虽是朝着中央和地方的分开的方向,但是内外官改制最后并没有改彻底。省不是地方,清代最后出台的法令,宪政编法委出台的那些自治法令,都是到府,自治只到府州县,省没有,所以就有康有为的废省改道,以及后来所提的虚三级制,一直困扰民国。我个人认为,民国政局的混乱,与它始终没有找到一个适合中国国情的体制有很大关系。包括对袁世凯的认识,我们现在是倒过来看,认定他已经成为窃国贼,他干的事情全都是坏事,都是假的,其实真相未必如此。将近1200万字的《袁世凯全集》一直在编纂中,我也是非常期待,当然关于晚清内容的不多。
我的一个学生研究民国省制,现在在南京大学继续研究,发现民国受困于中央和地方,想要形成中央和地方,但最终失败,没有强大的体制。旧的破坏了,新的建立不起来,我觉得这个困扰中国至少一百年,将来的政治体制改革也需要注意。这个问题很关键,未来绕不开,因为今天的省长还是任命不是民选,按照西方的立宪体制,我们还没有形成,我们说它是中国特色。将来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必然绕不开这一清代乃至民国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问题。因为按照立宪体制,中央和地方,无论是财政还是其他,都不一样,这个问题不仅是专制和民主,还涉及统一和分裂,后者更难理解。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先贤比我们要用功得多,也聪明得多,他们对于各国制度的了解,在当时比我们今天要深入得多,对于中国向何处去,对中国的命运的思考,比我们更深刻,他们也左右为难,为难在于对政体的选择既要有民主和专制的考虑,也受到统一和分裂的困扰,两者如何在没有弊端的情况下兼容并聚在一个体制下?研究中国近代政治制度的一个好处是,你本来并没有关怀现实,但它本身告诉你的东西,你发现在今天仍然起了作用,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历史,这也是我们的文化。
2008年,我在日本京都大学做了清季地方问题的困扰的报告,黄东兰教授就说你要赶快把书写出来出版,要让外国人知道中国是不可能分裂的。黄东兰教授研究明治时期近代中国的地方自治,她当时催促我出版,其实她是一个性格内敛的学者,后来一直讲要我写出来出版。我后来发现晚清的困扰、民国的纠结和政局的动荡,可能是多因的,其中至少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始终没有找到没有一个让多方都接受的体制,包括袁世凯自己。其实袁世凯复辟帝制,虽说有上袁克定的当等等原因,但他自身也非常纠结。我有个学生写民初的行政咨询,至今没有发表,写民初袁世凯想沿用清代的模式,派各地代表和中央谈,结果由于种种原因而失败。政治制度的选择和各个团体利益纠结在一起,学理的认同和利益纠葛在一起,不能一概视为利益。利益冲突什么时候都有,是绝对的。在政治选择之中,有的人在没有影响自己利益的时候是一种态度,时事一变动,换了身份可能是另一种态度,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政治制度会频繁的变动,所以要融会贯通。
第四个研究阶段是1978年至今,近代政治制度研究要深入,不再局限在政治史和官制史,有很多作品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个阶段讲解放思想,很多问题过去不能谈,现在可以谈了,中国大陆的研究成果独领风骚,为什么呢?尤其是90年代以后,同学们可能说关老师不太提外国的研究,是不是看不懂外文。实际上有关中国制度的研究,古代制度研究方面日本人是很自信的,尤其是清代如康熙、雍正帝时期。但对于近代制度的研究,刚好处在比较纠结的时期,我们本土出生的都比较纠结,古今中外,驾驭资料的难度、综合性,全面深入的程度比之前更难,尤其是资料真是浩如烟海。所以我个人认为对中国近代制度的研究,恰恰是域外学者的一个弱项,可能他对某一个具体问题的研究很深入,但是在一个大的问题,或者制度的整体研究方面,会有一些弱势。由于时间关系,我不列举了。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近代制度史的特点。首先看80年代以来的研究,我认为有两本著作值得重视,一个是谢俊美的《政治制度与近代中国》,它是比较早的,提出清末是假立宪之后出现了真改革,他认为中国近代政治制度变化是内外压力,先于经济演变而发生的,是救国的方案和手段。我觉得他是把握了近代中国制度变化的特点。所谓特点,一定是和别的国家不同,不是大家都一样的东西,是先于经济演变而发生的,另外是为了救亡图存而设计的方案和手段。这样就带来了新的问题,即急功近利,所以中国近代政治转换非常频繁,速度非常快,尤其是一些时期,我一会儿介绍几个阶段。第二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抓住了近代中国政治制度的特点是刘伟老师(笑,不是因为你今天在场我就提你)。她认为中国近代制度史的研究有两个来源、三个途径。你们可以自己去看她和饶东辉合著完成的《中国近代政体发展史》,两个来源:一个是西方的民主宪政;第二个是借取了古代制度。我认为这两个来源是把住了中国近代政治制度变化的特点。三个途径:第一个是传统体制的自我调整和自我更新,比如清末新政;第二个是政权的更迭,比如辛亥革命由帝制转为共和;第三个是转变权力的分配和再分配,比如北洋军阀时期直系、皖系、奉系轮流当政。这是我比较认同的两个研究。
上述研究结论外,我觉得中国近代制度史还有三个需要注意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近代中国一百多年,从1840年开始的一百多年,实际上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变化最迅速、最深刻、最剧烈的时期。与此反差最大的是,有关古代史中古制度的研究,无论是严耕望、陈寅恪先生的研究,还是近年阎步克教授的一些研究,都很深入。但是近代制度史研究与它的丰富面相、储存量相比,研究得相对较少,应该说近十年有点井喷的感觉了,比起过去的研究,更深入,与其他事件、人物研究相比,中国近代制度史还是研究得最少、空间最大的领域。我的很多学生来了以后不知道找什么,很困惑如何找到一个理想的选题,一个理想的选题对论文而言,不能说是成功的一半,至少是很好的开端。我说的制度不只是政治制度,也包括经济制度及其他制度,我的一个学生研究商务局,也是职官制度的一类。我拷给同学们的《晚清局所与清末政局变革》中,引用了杨国强的一段话,他说因为“局”、“局所”始终是国家体制之中非常夹生的东西,它们的位置既不在六部管辖的范围之内,也不在司、道、府、州、县那个行列里。后来修《清史稿·职官志》的一班人因之而无法把这些新衙门嵌入国家的官序里去,只好让它们不明不白地淹掉了。我们做研究的基础就是先贤走过的路。《清史稿》里都没“局所”的位置,它是怎么淹掉的呢?我对它产生了兴趣,很多幕友都是“局所”的,所以把它打通了,很多东西本身是联系的,可见近代制度史空间是很大的。很多机构、团体、制度,包括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都可以拿来研究。非正式的制度始终存在,比如军机处,两百多年前,雍正时期就存在,1910年以后才写入典制,所以1910年以前你是找不到的,《大清会典》里就没有。像这样曾经发挥过作用并且一直发挥作用,但始终没有收入典制里的机构与制度,我们该不该研究?你不了解军机处如何研究清朝,所以空间非常大。
第二个特点就是为什么会研究不足。我做了思考,认为至少有四个原因。一、清亡迅速,很多资料来不及整理。赵尔巽搞《清史稿》,很多资料还是搜不全的。二、民国政体变动非常频繁,所以研究较有难度,尤其是1912—1925年这一段,政局动荡,政治实验非常频繁,从君主立宪制到帝制再到共和制,共和制里有总统制、内阁制,后来向法兰西第三帝国学习临时执政,这么多就是走马灯式,政局变化很多,我的很多学生在做这块。抗战以前的大部分资料在大陆,如果研究国民党的话,还需要到台湾查阅资料。三、解放以后三十年内,受“左”倾思想的影响,认为统治阶级是反动的,反动的东西是落后的、腐朽的,就不研究它,现在看来是错误的。四、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近代资料真是浩如烟海且非常分散,这是非常挑战我们的学识的。这就造成中国近代制度转折非常大且非常重要,同时研究不足。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时期,但是恰恰是这个时期,我们对它的了解不清晰。就像杨国强的刚才那段话,“局所” 曾经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但《清史稿》都把它淹没了。我们只要看民国以来的地方志(我基本把电子版浏览了一下),很多甚至现在所修的地方志要追述很多近代的企业、公司以及新兴的行政东西,它都要追溯到“局所”。曾经起过那么重要的作用后来被淹掉了,可见我们要把它刨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其次就是近代知识与制度的变动关系极为密切,理论面对丰富的史实是非常苍白的,如果你想利用一个观点,然后把很多材料塞进去,这种做法是最要不得的。我的一个学生曾经这么做,老改不了,所以现在老不能毕业,他就是改不了。另外一个改了的学生,他觉得特别痛苦,怎么痛苦呢,他打了个比方说很像脱胎换骨。他告诉别人:“原来我看一本书,可以写十篇文章,现在我看十本书、百本书,不敢写一篇文章。”可见研究者如果不从资料中还原史实,而是拿一个观点做框架,把材料掐头去尾塞进去,结论是不一样的。受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的启发,桑兵教授逐渐把近代中国变化的特征阐述得比较体系化,即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关系极为密切。我给大家留下的文章,你们可以看到知识怎么样与制度联系在一起。我对古代史应该算是外行,只能说是略知一二,通史的层面,应该也有这种问题,但它不像外国。外国的东西和我们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是形似,其实最糟糕的是表面上看着像,而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例如,古代汉语的“中央”往往指一个方位,在某一个点的中央或者区位的中央,它不指中央政府,事实上也始终没有形成近代意义上的中央。清代为了解决历朝以来不能解决的内阁揽权,从明代吸取教训,实行多元中枢,即有实权的不给名分,有名分的不给实权,是多元多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没有统一的中央的。那么“地方”的本意呢,我们看古籍有三个意思(我在日本京都人文科学研究所,他们给我看了个词典,明治时期以前的词典是和我们一样的,它是从唐宋过去的),“地方”有三个意思:一、泛指统辖区域,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二、指代某地;三、专指州县。所以省是不是中央,一直纠结的就是这个问题。其实它有实权,君主掌握它的黜陟权,所以晚清督抚的调动最为频繁。魏秀梅统计的是三年,在光绪中叶以前,李细珠最近研究的是一年,就像现在省部级,随便调。地方不是真的地方,不是近代意义上的自治单位,即地方人用地方财,选地方人,做地方官,办地方事。如果是地方自治,采用邦联或者联邦,出现汶川地震,它会倾其所有而捐款吗?绝对不会。我们现在是,当出现汶川震得最厉害时,指定广东负责某处重建,上海负责北川重建。耗费几十上百个亿。如果是地方民选的长官,肯定要考虑维护本地利益。所以清末督抚和谘议局的矛盾很重要,它不是地方官。我的书主要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看资料第三年决定改题,我改题很谨慎。我那篇文章捂了将近三年,现在我做了报告,对得出的结论连我自己都感到很出乎意料。因为我看钱穆讲制度,钱穆是我很尊敬的大家,我从他那里受益匪浅,他已经习惯讲中央地方去指代近代以前,甚至近代以来的关系,其实是没有的。我最近开始研究中央,凭借个人的力量,驾驭不了。但是这和我们今天的历史、未来的改革关系很大,当年解决不了,它遇到的问题,就是我们土壤的特质。
一百多年来近代中国的制度史,我给我的学生讲,中国近代制度的变化,像一个人前后穿了三件衣服(补充: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但有相似近似之处),第一件穿日本衣服,时间从1894年到1911年。最后为什么穿不下去?虽然我们同门同种,因为日本实行府县制,没有省,三省六部,省就是中央部,内务部、外务部都是省,用的还是隋唐三省六部制。到底省是不是中央,当时困惑,最后解决不了。这个衣服太紧了,日本太小了,只有云南省那么大,38万平方公里,它的府县,等同于我们的州县,省则是日本的中央部院。我那本书主要讲这个问题。穿日本衣服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不能继续穿下去,他们当时已经觉得不行,搬出普鲁士制度,章士钊专门在民初写了篇文章,说普鲁士的省不是你们理解的地方的省,实际上(普鲁士的)州县才是(你们理解的地方的省)。
第二件衣服,即1912年至1924年所采用的欧美制度,从目前看到的材料是这样的。这段时期国民党统一,国民党统一不是真正的统一,还有很多所谓的西南地方军阀之类的。这段时期政制变动最频繁,北洋军阀后期,袁世凯本人就变了很多,帝制、共和、责任内阁、总统,其实都是为他所用,不是真正的学。这段学欧美政制比较多,甚至临时执政也学习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辛亥后的十二年穿了欧美的衣服,结果欧美的衣服一穿,才发现这件衣服太大了。民主政治,大家都民主,都自由,都有主意,没人驾驭得住。所以后来也变。像刘伟老师在《中国近代政体发展史》所写,其间也有向古代制度借鉴,民初政制很乱的,中央也不是统一的中央,它的议院、内阁跟总统本身有意见分歧,所以就是统一不起来,这样穿欧美的衣服觉得大,结果欲速则不达。当时的人都希望制度移植能立竿见影,像刚才提到的谢俊美的研究结论,近代中国的变革是在压迫下发生的,不是自然而然依据经济需要发生的,不是水到渠成的,它只是一种救亡的手段,当然希望立竿见影,结果不如人意便很快抛弃,换一个新的。
第三件衣服,即1925年以后的国共两党所采取的苏制。国民党的制度也很乱的,但是国共两党在1925年以后,包括30年代的中华苏维埃,都是学苏联。苏制军服一直穿到1949年。“党国”等等,很多东西都是从苏联学的,但是又不尽然。
可以说我们前后穿这三件衣服都没有像日本明治时期那样,日本学东西很纯粹的,它能放下自己去学习。我们每穿一件都注意到自己的特点和国情,都有人在讨论,觉得不纯粹,这个体用关系是个大问题,严复曾经说过“驴头马面”,就是这样的。在西方制度或者苏联制度或者日本制度的外壳下,其实有着中国的灵魂,所以这三件衣服都穿得不合适。邓小平特别聪明,他就说“姓资姓社不管它”,走中国特色道路。不要纠结了,你老学别人不纯粹,从反马克思主义到修正主义,或者其他的,干脆不争论。我觉得是邓小平大智慧,不纠结,才有了今天的中国。
但我们今天仍然有制度完善的问题,一百多年来中国向何处去,面对十字路口,中国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制度建设的方向和内容是什么,历史遗留问题,今天和未来仍然要解决,你们都可以看到。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这个特点,一定要注意是在大转折中出现的,因为制度是有内涵的,而内涵就是由若干知识构成的,知识本身是在不断变动中。所以切忌用今天的知识去理解古人与古代制度。比如“中国古代的行政制度”这一说法,虽然刚才提到战国时期《易传》中提到制度,但是(那时)并没有行政制度一说。中国有用人行政之说,却没有“行政制度”的概念,“行政制度”是只有一百多年的提法。
我们学习西方,在清末最后几年,有行政经费的问题,我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在研究官制时,学界一直讨论行政经费,我以为是办公费用,中国古代有“公费”的概念,后来才发现史料中的这个概念,清初和清末不一样。雍正五年(1727年)就定了的公费,大概指办公的用度。衙门的官员、六部的官员出差了,就要按日扣除公费。有意思的是,在北京的部院监寺,即清廷的所谓中央机构,它们是有公费的。各个省却没有公费,它只有养廉银,所以出现了陋规。美国学者曾小萍写了本《州县官的银两》,研究耗羡归公,实际上后来的陋规禁而不止。这实际上牵扯到一个问题,它的制度不配套,在京的官员有,在各地的官员没有,什么心红纸张、蜡烛啊,从哪里来,只有从陋规来,所以禁而不止。到最后,清末清理财政时有中央税和地方税,要先摸家底,把小钱库没收,原来他们有节敬(注:每逢节日,门生给师长、下官给上官送钱叫节敬),现在都统一了,到后来公费和行政经费变成两个概念,我原来以为是一个概念,一看材料是两个概念,所以变成两篇文章,也拷给大家。重要的是,这个概念是怎么来的,它是怎么利用这个概念内涵外延的古今中外不同,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做解释。我就想起国企转制,大量国有资产流失,也就是制度转型,我们正处在转型的时期,一百多年来的教训有现实意义。
曾经有个刊物的编辑说我有大关怀,我说没有,他认为我是谦虚,我是真的没有。我写东西前,根本不知道它的结论,我只是把材料梳理了,它告诉我什么就写什么。有的学生说我的风格多变,很多文章不像一个人写的,完全路数不一样,就是因为制度本身不一样,我不能用一种不变的方法研究所有的,我要根据史料所展现的东西实事求是地写文章。据说有学生私底下说我在完成《晚清学部研究》之后,写了两本砸人饭碗的书,一个是科举制,一个是职官的,近两年来出版的,说是砸人饭碗的,我的看法和很多原来的研究不一样。后来我去百度查什么是砸人饭碗,心里很难受,其实原先我真没有这个(砸人饭碗)意思,但史料反映出时人的议论和争议,与原来的认识及形成的观点确实有很大区别。
第三个特点就是制度的仿效、移植和国情、文化冲突,这实在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认识,而是发现它的确有很大冲突。因为有外来的,外来的东西形似而实异,这可以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比如刚才讲的清末经费问题,后来如何解释呢?公费分为本官用度和办公用度,最后分为两部分,没有报账的环节,有的级别的官要很多交往,你要请人吃饭、要随从,那些不需要报账,划在公费。另外一部分,你的属下要请伶官,属于办公的一些支出,分为两部分。它问清廷公费如何界定,在宋代就有出使钱,包括本人吃饭、穿衣服、送人东西,比如现在搞假发票报销。因为公费没有界定,它给你界定,抢占先机,制度转型与外国的制度移植来时,因为它本来没有,必须要界定,可以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解释。国家的行政经费制度,公费之外,有一个界定。1909年,国家行政经费指廉俸,如公务员工资、军饷、协饷等;地方行政经费制度指教育、警察、实业等等,分得很清楚,不太容易钻空子。这和原来的行政概念完全不同(过去是刑名钱谷),过去不管的事情,政府越包越多,负担越大,贪污和漏洞就越多,这是研究中需要注意的问题,要注意制度的仿效、移植和国情、文化冲突。
我们了解过去,对今天有现实意义,实际上清末改革很多东西值得研究,呈现出来的古今中外的制度的含义的不同、理念的不同,以及为调试这些矛盾做出的种种努力,包括无效的,都很有现实意义。那些暴露出来的问题确实是刻在骨子里的,流淌在血液里的,制度的痕迹就是文化的重要内容。考古发现的东西,形制是怎么样的,上面有什么铭文,墓葬的形制就能看出的墓葬等级,判断墓主人的身份,如果你不了解制度,就无法了解朝代更替与社会的发展。文化中很多沉淀下来的东西大多是制度的痕迹,所以研究考古的人要对制度非常熟悉。我们恰恰对近代制度了解不多,所以现代化也好、未来也好,老是穿新鞋走老路,文化这个东西,是烂在骨子里的。近代变革,穿了三件衣服都不行,后来邓小平提出中国特色,中国特色要有自己的内容,也要体现公平公正,这些曾是近代要解决的问题,现代仍然要解决,有的解决得比较好,有的不足,通过历史研究可以更好地了解国情。
最后一点,即今天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对近代中国制度史研究方法的认识,包括五个方面。第一方面,我个人研究认准一条,实事求是,论从史出,它告诉你什么,你就写什么。有的同学就困惑了,我没有一个观点,我觉得材料很散的,一盘散沙,学生经常交的第一稿第二稿,一堆水泥沙灰,没有形状,我经常说第一遍要搭起架子,学生说,老师你不要我们找时髦的理论,论文就是一堆水泥沙灰。论从史出的原则是你要爬梳史料,你要好好揣摩这两个字,“爬”就是跪下来,“梳”要慢慢地,不怕纠结,不怕缠绕,要理清楚,所以要在史料上下功夫。博硕论文要求创新,没有创新是不行的。怎么创新,不是你拍脑袋,不是你借鉴别人,而是实事求是地查书比勘,发现材料的内在,它会给你讲故事,而且告诉你故事比你想象的精彩好几倍。前面说过我写(职官课题)到第三年,发现题目要改了,根本不能用“地方”,因为它不愿意成为地方,虽然它们的方向是将内外官制改为中央和地方,结果到清亡都没有解决。而破坏了(原来格局中的)内外相维,原来是如臂使指、大小相制、内外相维,这是从宋代、元代军制留下的,清代的皇帝多次强调。
总结(清代)两百多年历史,桑老师用了六个字,晚清以前是“集大成”,晚清以后是“应变局”,我觉得总结得非常好。“集大成”,它要解决过去的宦官、外戚、内阁专权,藩镇割据,学习宋元军制,内外相维,手心手背即内外,手心手背都是肉。内官、外官的内外是有变化的,所谓“外”,过去指皇帝宫殿之外,明清以后指外地;内呢,原来有内廷、外廷,所以“内外”和“上下”是截然不同的,知识和制度很有意思。东学和西学的立宪,1904年是非常重要的转折,戊戌变法,尤其庚子之后,1900年义和团、八国联军、日俄战争,对中国的震动很大。虽然日俄战争发生在中国的领土,隔岸观火的中国人发现,老大帝国沙俄被日本打败。急行宪政,时不我待,希望立竿见影,这种心态造成了一连串的问题,包括官员的政绩等一系列问题,这个最要命了,制度是稳定的,朝令夕改是要命。实事求是、论从史出就能看到他们的纠结、他们的困惑,桑老师经常问他的学生的就是:“你研究清朝的,你有没有去晚清上班,有没有去民国上班。”同学就疑惑怎么会到清朝、民国上班,他的意思就是你有没有融到那里头去,用现在时髦的词就是“穿越”,我们必须回到历史的现场,当然我们永远是回不去的,但是我们尽可能地用他们当时的身份,当时所处的环境,他们遇到的问题和他们的眼光去理解他们,你才能看清楚他们的纠结和他们的困惑,以及他们遇到的难题,你就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前面提到某杂志的一位编辑曾说我的文章有大的关怀,我说没有,这个大关怀真不是我原来想的,(大关怀)是这个东西(史料)告诉我的。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每次都把那个材料按时间一排,一排之后它就显示出一个脉络和逻辑,历史本身的发展就是有内在逻辑的,它会告诉你很多东西,所以你就把它写出来。但有些同学说,我们拿到的材料很多是碎片,因为我们做历史研究是在废墟中清理的,是残缺不全的,比拼图还糟糕。小孩的拼图还有图纸,打乱了还可以照着拼。我们要从碎片中还原历史,所以这个要花功夫。我看一个材料有时候要看到六到八遍,三遍以上是最基本的。我会将史料不断地解读与组合在一起,现在可以利用电脑编一个长编,再分开,充分地解读残破的信息中所蕴含的未知和已知,然后贯通它,所以我觉得什么样的理论都是苍白的,但是实事求是、论从史出,你就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我的著作都是几十万字压缩,所以很多细节都不能展开了,如果展开的内容与主题(关系)不是特别重要的话,就把它给删了。我们有一个学生论文写了六十九万字,后来压缩为三十二万字,他也学会了这个方法,把整个展示出来。咱们这里大部分都是研究生,还有一个心得就是,我个人不喜欢学生把大段大段的材料抄上去,尤其在论文答辩时,那个老师一看大部分都没有用。材料要反复看,一段话里可能含有几个意思,你不是老找不到话说么,其实是你没有认真读史料。我要求学生把那个资料看了,很多和主题相关的他看不出来,当然也有功力的问题。但是重要的是哗哗看下来,以为是剧情介绍,其实真的是要爬梳,要逐字逐句地去看。
学历史就像是破案,从一个碎片开始,(现代)破案还得靠一系列手段,历史就只凭文字,但是要有问题意识,这个问题意识相当重要。你比如说,外边有一个人倒下死了,你就会想这是什么人,为什么死在这里,是不是谋杀,就会有很多问题,你会被刺激了。就像你看材料,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问题,你就用那个兴趣,你破解它了么?你逐句逐字地看了么?我就喜欢美国著名破案侦探李昌钰,为什么他能破案,他并不认为自己很神,说他只是比很多人细致,他比美国人强的就是蹲下来。就和爬梳史料一样,爬梳史料就是要特别细致,要反复地看,要有问题意识,你经常就要问,它告诉了你什么,什么是你已经知道的,什么是你还不知道,它可能是什么,追着线索研究,这样的历史研究才是自得其乐。你老想找个理论掐头去尾地去解释它是很困难的,历史本身很丰富,它告诉你的东西很多,很多同学想归纳一个老师的写作风格,风格不一样文章差别很多,这个其实就是因为材料本身,你研究问题本身不一样。这是第一个原则。
第二个方面就是在整体之下观察,深入具体。在整体之下去深入,我们很多研究见木不见林,一开始直奔主题,扣紧主题没错,只看主题不行。因为历史本身是普遍联系发展的,所以所谓的在整体之下深入观察具体,就是要根据时空的经纬去看制度的发生变化以及相关因素的影响调整和作用。很多学生开始写论文时,定了题目后,找资料只找和自己题目相关的,其他不看,最后写不下去,因为面很窄。古代治学讲究“先博学,后守约”,没有博的基础,就没有守约,深入不下去,浅尝辄止,你就没有发现历史本身的联系,在整体之下要注意其他因素的联系。比如要研究高考制度的改革,它其实并不是教育学者提出的,是1998年大洪水,亚洲金融风暴,在这种情况下同时推出几个改革。你若仅就教育制度来谈,从教育方面几比几这样的概率,那个固然是一个原因,其实更重要的原因和大环境有关系,很多问题就出现了,我刚开始的时候不觉得,后来发现确实有很多枝蔓指向其他,这些因素是多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不是单一的结果。
第三个方面就是应注意渊源流变。这是中古制度史研究的传统,桑老师强调,要把中古制度史研究的传统贯彻到近代史事的研究。这样的挑战非常大,因为近代面临着一个转型。美国学者任达就说过,在新政以前的古代延续下来的,和现在的制度体系完全不一样。所以你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古今中外你都要了解,这很需要功力的。只有弄清楚渊源流变,你才能说清楚这个制度的定位,它的作用以及影响。
第四个方面就是要注意制度酝酿及实际运作的关系。我们国家传统是人治的国家,人的因素对于制度的影响尤其重要。我们过去研究制度存在的问题,就只是静态地去研究,只从章程文本的内容去做研究,而不注意制度酝酿与实际运作。因为制度是规范人与人的关系和行为,不研究人为什么建立这个制度,建立这个制度的目的是什么,它又是由什么人制定的,对于解读制度很关键。制度的渊源流变和制度与人事的关系,在近代史研究中要特别注意。举个例子,晚清关于制度的选择,当时为什么选择日本的,当时有很多政治模式,杨度在他的密折里就谈到,在世界上这么多个立宪国家里,当然要选择君主立宪,而君主立宪中,日本的制度比英国的制度君主的权力要大,所以选择日本的立宪制,慈禧当然首先要保证她的地位。所以制度背后人的因素非常重要,不能静止地看这个制度。
第五个方面就是重视制度与制度间的关联。在近代制度史上,制度与制度的关联更加密切,制度不可能孤立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制度与制度间的关联非常重要。比如说晚清用人行政和财政,老是钱荒。因为古代的行政范围很小,近代的行政范围扩展了很多,用钱的地方很多,比如建学校啊,企业啊,警察啊,是很烧钱的。晚清赔款负担重,底子薄,一次次内忧外患,没有钱了仍需大量财政支出,光从财政看不出,跟官制和其他制度变动有关。我个人认为清王朝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全身多脏器同时大手术,我看到张之洞谈到这个问题,改革要像中医看病一样号脉,同时有很多种病,只能一个一个病症来解决,是渐进式的。由于日俄战争的刺激,当时人们希望立宪能救国,那是当时人的救国梦,要求提速,我注意到光宣朝局,发现慈禧(若)多活几年,清朝不会亡得这么快。当时的皇族急行加快宪政,不顾反对,最终失败。我希望同学们不论是研究政治还是经济,都要从整体来进行动态的深入的研究,并且从制度的源头着手厘清它的发生、变化和调整到变异、消亡的过程,了解它的作用和效果,考察它的特点,全方位地,客观地观察和把握,才能够真正地去接近近代制度史的发展脉络和丰富的多元面向。尤其是借鉴大家对中古制度史的做法,对制度的渊源流变着力,融会贯通,才可以极大地拓展和深入。我希望借助各位的参与和推动,使近代制度史的研究能够呈现繁荣深入的新局面。
(进入听众提问环节,关教授回答)
提问1:对同一件历史事件说法不一样,怎么去看待?
凡是看到对一件历史事实矛盾的材料,恭喜你可能有大的发现。因为我之所以发现中央和地方官,就是看到很多督抚老是表白,他们不愿意成为地方官而是强调自己是中央的代表。说法不一样的时候,看到不同的材料有矛盾的时候,不能做这两份材料的裁判,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容易有感情的带入。可能某个人叙述条理理据充足一些,你又可能会倾斜他一些,或者你对这个人的信息了解多一些,不知不觉你会有种带入,会有偏爱。那么这个时候绝对不要做判断,应该做的事就是回到现场,尽可能地去了解更多的材料,就是这件事为什么发生,从什么引起,他们背后是什么,他们身份是什么,你要了解他在说的背后是什么意思。研究近代史的同学就会发现,比如孙中山在不同的场合,他的说法是不一样的,这个怎么去理解。比如张之洞,他前后有所不同,他之前是比较激进的,后来是趋于保守,他这个变化是怎么产生的,那你就得去了解更多的东西。尽可能地了解更多的资料才能有助于判断,而这个时候要是用某个理论的框架去填空,你就会把它滤掉了。我发现很多同学把很多材料忽略了,因为他解释不了,他觉得这个可以就把它弄出来,这个时候不能简单地下判断,而是要从更深更广的材料中去摸底,了解始末,为什么争吵,起因是什么。比如我这篇讲辛亥革命时期的省制纠结,我就举了个例子,一个财政总长和一个交通总长关于省制的意见就截然相反,和他们在其位各谋其政有关,所以要了解更多才能做判断,没有更多材料的情况下,不要轻易偏向一方。出现这样矛盾的情况时,不要绕过,再下功夫研究会有更多发现。
提问2:怎样看待中国法制史研究问题?
近代法制史研究,在法制史分科之后,只研究法,这个法从哪里来?其实中国古代的法和近代的法概念不一样,以前只有用人行政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这一说,关于行政和司法的分立有很多纠结。分开之后就有督抚是否有处决犯人的权利,分立的话督抚怎么保证辖地的平安。这些都是传统中国留下来的、清末没有解决的问题。当年我做关于学部的研究,当时桑老师跟我说,不要做成教育史。那我就想学部不做成教育史,我该怎么做?首先我就要了解教育史是什么,它的问题在哪里。后来我就没有写成教育史,有个大学的教育系开研讨会谈到我的论文,他们说他们研究教育史的人没有写成学部,为什么是个搞历史的研究出来,就是说要怎样才能跳出窠臼。近代法制史研究,要跳出法制这个窠臼,不能光就这个法制谈法制,法制是近代才有的,以前虽然也有三审、三法司,但是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就要了解转型之前是怎样的。当时刑法出来后,(为什么)很多人用“礼”来逐条批驳。要用不分科的方法或者多学科的视角来看这个法制,而且不能只看法,要了解当时社会大致是怎么样的。当年我研究科举,我就是想研究科举是怎么终结的,1300多年的制度怎么说停就停了,从缓停到立停只有一年为什么就推翻前议,我就是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我做这个(研究),就是因为别人没有讲为什么从缓停到立停这个问题,就讲了督抚上折子,哪有这么简单的,这个决策是怎么做出来的,所以就想还原它。你研究清末法制,不要只看法制,要了解清末社会是怎么样的,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遇到这些问题,看材料的时候要不断地问自己,这样你就会很快深入,有兴趣。
提问3:对日本明治维新的研究和多了解日本近代政治制度和转型对我们现在研究近代政治制度史是不是有很多借鉴作用?
之前讲到我对明治维新的关注,日本对近代中国有深刻影响,关于明治维新的研究,近代中国人对明治维新的了解以及日本本身研究日本明治维新后发展的阶段性变化差异是很大。明治维新是分时期的,变化很大。就像我们光绪年间,都是分为早期、中期、晚期,都是有很大变化的。所以我能说和日本学者的交流发现,虽然我们派了很多人去日本游历,包括很多官绅,虽然记了很多考察比较,但他们所获得的印象是不一样的,由于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每个时期变化都很大,所以我们经常会把他们认为已经过时的信息当作是他的整体,这是我们研究时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