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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对过去更好的理解:江南近代早期经济研究的新途径

2016-02-02李伯重

华大史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史学史料历史

寻求对过去更好的理解:江南近代早期经济研究的新途径

主讲人:李伯重

朱英老师作的关于我的隆重介绍,使我倍感惭愧。其实,我所做到的,在座的各位也可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因为现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

首先,非常感谢华中师范大学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和在座的各位老师、同学,就我们共同关心的学术问题进行交流。

其次,我对在座的老师、同学对史学的执着爱好感到非常感动。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学习历史专业都不是一个赚钱的行业。当然,史学从来都不是赚钱的职业,但是这并不能代表史学没有用。事实上,即使是在当今的世界,历史知识对任何人都是必需的。这里我举个例子,让大家看看学习历史有多重要。

2004年,我在密西根大学教书时,有个学生问我学习历史有什么用?我说:你看,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的领袖(分别)是中国的胡锦涛、美国的小布什、英国的布莱尔、法国的希拉克和俄国的普京。在这五个人中,在大学读书时学习过历史的就有三个:布莱尔、小布什和希拉克。小布什的本科还是在耶鲁大学历史系主修历史。希拉克毕业后还一直钟情于中国历史,特别是唐代历史,不仅读了许多关于唐史的书,家里还收藏了许多唐朝文物,时时观赏,可以说,他对唐史的了解,在当今世界各国领导人中堪称第一。相比之下,胡锦涛主席在大学是读工科,而在他读书的那个时代,工科大学里除了作为政治课的中共党史外,并没有历史课,所以他那一代人对中外历史的了解是很有限的。由此来看,学习历史,哪怕对于从政者来说,也是很有用的。我虽然不鼓励同学全都去做职业史学家,但是还是希望大家在大学求学期间学好历史,对历史有较好的了解,因为只有人类才会回顾自己的经历,这是我们区别于动物的地方之一。

华中师范大学的中国近代史和社会经济史学科具有光辉的历史,研究一直走在学术前沿,并拥有一个高水平的学术群体,像马敏老师、朱英老师等,都是国际闻名的学者。除了他们这样的资深学者外,还有年轻一代的优秀学者如付海晏老师等。有这样的老师给你们指导,这也是大多数学校的学生们梦寐以求的。因此,今天请我来这里做讲座,我感到非常荣幸。

一、不断变化的史学

历史是什么;历史与故事的区别;历史的三要素

在座的同学都是学习历史或者对历史有着浓厚兴趣的,因此我问的这个问题,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应该是一个ABC的问题。但是据我的经验,这个问题是许多青年学子都很关心的。我在多年教书生涯中,不管是在清华大学还是在海外大学上课时,都有学生会问这个问题。

西方有人开玩笑,说历史history这个词是由his和story两部分构成的,his经常作为人类的代名称,所以历史就是人类的故事,历史就是人的故事。大家想一想这话有没有道理呢?应当说,可能是有的。平心而论,今天中国大多数人的历史知识并不是他们读中学时从那些枯燥无味的历史教科书中学习到的,而是从大众传媒如电影、电视剧、小说中了解到的。其实,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情况,至少在几百年前就如此了,虽然那时还没有中学历史课。从明代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已开始,一直到今天的电视连续剧《甄嬛传》等,都讲的是故事,而普通民众的历史知识就是从这些故事中获得的。但是说故事就是历史,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人当然不同意。许多史学家认为这个说法很荒谬,是不值得一驳的无稽之谈。然而情况并不那么简单。史学最近几十年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后现代主义的攻击。后现代主义者说“小说家编造谎言以便陈述事实,史学家制造事实以便说谎”。史学家听到这个说法,第一反应是感到愤怒。但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他们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里我给大家举个例子,看看从后现代主义者的立场出发,历史和故事之间的关系如何。我想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这里我们要问的是:这到底是故事还是历史?如果是故事,那么就没有多少可以争论的了,我们不仅可以编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同样也可以编成王安石砸缸、李逵砸缸的故事,因此不必认真对待。但是如果是历史,那就需要问以下问题了:这是谁看见的?谁记录的?为什么记录?用什么方式记录?记录者的主观目的是什么?记录是怎样保存下来的?为什么会保留下来?等等。对这些问题一项项推敲之后,你会发现这件事可能不是真的。例如,这件事如果是司马光晚年讲起的话,有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因年老记忆力衰退,所以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说成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也有可能是他为了教育子孙而编的一个故事。如果这件事不是司马光自己讲的,是他的亲友、门生讲的,就可能是他们编造这个故事以抬高司马光。如果是司马光的敌人讲的,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可能是诋毁司马光的父母不关心孩子等。除了上述问题外,对这件事的理解和阐述也会有很大的差异。例如,对于这个故事,美国的小孩与中国的小孩的看法完全不同。中国小孩认为司马光很聪明,能够随机应变,道德高尚,能够见义勇为,等等。美国小孩的反应则是:第一,司马光的家长失职,为什么不监管小孩;第二,市政失职,为什么在危险的地方不加警示,不加防护;第三,司马光毁坏公物;第四,与司马光在一起玩的小孩们为什么不打911求助,等等。对于同一事件,持不同立场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解读,所以也就会有不同的版本。

这样看来,对过去发生的事确实可以有不同的说法。既然同一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说法,而且有些说法之间可以有很大的差异,因此这些说法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就成为问题了。既然真实的说法只有一个,因此其他说法应当都是虚构的。如果是虚构的,那么就与小说无异了。所以在此意义上来说,后现代主义者说“历史和小说没什么不同”的说法也就有道理了。

当然,我们不同意上述说法。我们认为历史和故事是有很大差别的。从语源学来说,历史(history)一词源自希腊文,意思是一种知识,是一种调查出来的知识(inquiry,knowledge acquired by investigation),而不是如小说家那样凭空编造的故事。无论在中文还是欧洲文字里,“历史”一词都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过去确实发生过的事;第二层是研究过去发生事件的学问,即历史学(historiography),简称史学。不论在中国还是欧洲,为了简单,人们常常把历史学也叫历史,所以教历史学的院系,在大多数大学里叫历史系,但是在北京大学等一些学校里也叫历史学系。

在西方大学里上历史课,学生会问:历史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写出来的?怎么保存的?是单一版本还是多种版本?历史可不可以由艺术家、哲学家来写,还是必须由受过历史学家训练的人来写?等等。这些问题表明:和小说家写故事不同,历史是一个学术领域,是一个学科。正如其他每个学科一样,史学有自己的基本要素。具体来说,史学作为一个学术学科的基本要素有三个,第一是材料;第二是研究方法;第三是应付社会所提出的问题。只有这三种因素都具备了,我们所做的工作才是史学研究。

历史的三要素之一——史料

学历史的同学都知道,年鉴学派是20世纪国际史学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派。年鉴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说:“任何历史研究都应当从分析原始资料开始。”这就说明了历史和小说之间的根本不同:写小说只需凭想象,而做历史研究则必须依靠资料,从原始资料分析入手。

我国的史学有着久远的传统。即使从太史公司马迁算起,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然而,虽然有这样一个传统,但传统史学对史料的重视却没有达到科学化的程度,所以胡适在20世纪20年代批评中国史学说:“中国人作史,最不讲究史料。神话、官书都可以作史料,全不问这些材料是否可靠。却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30年代中国史学的主流学者傅斯年说:“史学便是史料学”,“史学的对象是史料……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做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他的这个话有局限性,但是他对史料的高度重视,却是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为什么?因为史料就是史学的基础,没有可信的史料作为基础,我们所做的史学研究就和小说家做的事情就没什么差别了。但是接下去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得到了很好的、可靠的史料,我们能不能就做真正的历史研究呢?还不能。前年去世的吴承明先生是中国经济史研究的泰斗,他曾说过:“即使做到所用史料都正确无误,仍然不能保证就可得出正确的结论。”

我们中国人爱说“让事实说话”。但年鉴学派有一句名言,事实自己不会说话,事实必须用某一种方法,把它组织起来,才能用于历史研究。年鉴学派大师菲雷说:“不是史料决定研究,而是研究决定史料。”因此,史学家必须对史料进行加工,“发明”出他的史料。也就是说,不是史料决定史学,而是要做的研究决定需要的史料。你要通过研究解决什么问题,你才会找什么史料;在此过程中,如果你得到的史料不符合研究的要求,你还要改造它,即“发明”出史料。

历史的三要素之二——方法

这里所说的方法不是研究某个问题的具体方法,而是各种研究手段的总汇,即方法论,包括各种理论、取向、途径等。吴承明先生说:“所有研究手段都是方法,‘马克思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即历史唯物主义,是我们研究历史的最高层次的指导,但它也只是一种方法。’”既然是方法,就都有局限性,所以都必须不断改进、不断完善、不断发展。

我是做经济史的,而经济史研究中所依赖的主要方法就是经济学提供的方法。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说:“经济学与其说是一种学说,不如说是一种方法,一种思维工具,一种构想技术。”这种构想技术很重要,要建立一座大楼,首先要有建筑材料,但是怎么用这些材料构筑成一座大厦,这需要构思的方法。而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经济学就是构思的方法之一。凯恩斯的高足罗宾逊(Joan Robinson)夫人,是新剑桥学派的领袖。她说:“经济学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工具箱。”美国经济思想史学家福斯菲尔德(Daniel Fusfield)也说:“经济学从来就是一种工具,透过它,我们能更好地了解困扰人类的问题。”经济学这个工具箱里有好多工具,你把其中合用的拿出来进行研究,既可研究当前的情况,也可研究过去的情况。

史学研究需要使用社会科学的方法,但是社会科学的方法总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福斯菲尔德俏皮地说:“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给一个不断变化的学科带来不断变化的问题。因此,经济学是一个永远不断变化的学科。”(A changing world brings changing problems to a changing discipline.So economics is ever-changing discipline)。社会科学的情况也莫不如此。既然这些学科的方法总是在不断变化,它们提供给史学研究的方法也必然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因此史学研究的方法也就不可能一成不变。

历史三要素之三——社会需求

有些学科(例如古文献学、古文字学)的研究,需要学者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专心做他们所做的与现实无关的研究。这些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也非常困难,需要学者排除一切现实的干扰,全力以赴、专心致志地去做。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文社会科学学者来说,研究当前社会提出的问题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福斯菲尔德说:经济学与舆论气候(the climate of opinion)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联系,“经济学如果有用,一个时代的经济理论就必须与大众的信条与关切一致,必须提供有用与有意义的结果,在此意义上,经济学永远是政治经济学”。这个说法也适用于大多数史学家,史学家为什么要研究过去?这是因为今天人们碰到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需要从过去的经验中寻找问题的答案。

其实,任何研究都是这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解决今天的问题。20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波普尔(Karl Popper)说:“科学是从问题开始,而不是从观察开始。准确地说,只有在抓住问题的情况下,科学家才会开始进行观察。”比如,牛顿看见苹果落地,于是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为什么牛顿之前也有很多绝顶聪明的人看见苹果落地,但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定律呢?因为当时的社会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因此,学者要研究的问题,和社会提出来的要求密切相关,或者说是社会提出的问题。史学也是这样。年鉴学派大师费弗里(Lucien Febvre)说:“提出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来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要有一定的问题,才能进行研究。因此刘子健先生说:“史学研究要‘因题制宜’。再更大胆地说是‘因问求法’,如同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不断尝试终可能走出一条路来。或许有人怀疑应当先有方法再寻问题。这不对,应先有问题意识,再去尝试并强调‘学问’的‘问’。”

我们常说研究要有问题意识。“问题意识”这个说法是日本人提出来的,后来中国人也接受了。什么是问题意识?一般认为问题意识大致包括发现问题、界定问题和综合问题。其实这就是波普尔提出的“社会学的技术方法”,即从问题开始,提出理论和假设,通过批判检验和消除错误,最终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因此,没有问题意识就不能发现问题,不能发现问题就不能进行研究,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事实上,史学研究一向如此。比如说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三十年里(即从1949年到1979年),由于奉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方针,社会对史学的主要需求就是证明毛泽东所说的“阶级斗争才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是放之古今中外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为应对这个需求,中国史学基本上变成了阶级斗争史学。山东大学王学典教授在一项研究中指出:据不完全统计,自1949年到1980年的三十年中,国内报刊共发表关于农民战争史的文章4000多篇,各种资料、专著和通俗读物300余种,成为1949年后中国史学成果密集度最高的专门领域。更有甚者,到了“文革”,为了适应党内路线斗争的需要,阶级斗争史学演变为更加荒谬的影射史学,即“批林批孔”和“儒法斗争”史学。据不完全统计,仅在“批林批孔”运动期间,国内就出版了相关书籍10403种,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文章达5000篇以上,各处传播的各种内部资料更不计其数。从今天来看,这些“成果”绝大部分都是垃圾,已被彻底扬弃。到了改革开放时期(1979年以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成为社会生活的主旋律,因此历史上的市场、商业、商人、商人组织、商业制度、商业运作等,又成了史学研究的重点。

因此,史学并不是关在象牙塔里,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史学从来都是针对社会提出的要求进行研究,以满足社会的需求。在此意义上,著名哲学家、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还具体地说:“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他们唤醒……因此,现在被我们视为编年史的大部分历史,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重新开口说话。”由于史学家不能摆脱他生活的现实世界,因此当材料、方法、社会需求都在不断变化时,史学本身也必然在不断变化。

过去中国人认为历史一旦写出来,就永远不会改变。因此,“青史留名”是古代中国人的最高追求。而暴君奸臣最害怕的事,就是他们的恶行被记在史书上,从而遗臭万年,所以他们尽可能篡改历史,甚至把坚持秉笔直书的史官杀掉,我们熟知的齐太史、晋董狐就是正直史官的代表。然而事实是,历史写出之后,是经常改变的。英国史学家希尔(Christopher Hill)说:“每一代人都要重写历史,因为过去发生的事件本身没有改变,但是现在改变了,每一代人都会提出关于过去新的问题,发现对过去都有一种新的同情,这是和他们的先辈所不同的。”由于对同样的问题,每一代人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历史必须重写。不仅社会向历史提出新的问题,而且材料和方法也在不断地改变。新的材料和方法的出现,逼着我们重写历史,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与过去史学不同的“新史学”。

新史学

一般的史学家认为作为一个运动的“新史学”(New History)这个词,是美国学者鲁滨逊(James Harvey Robinson)1912年在其《新史学》(Thenewhistory:essays illustrating the modern historical outlook)一书提出的。这本书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一出版便受到广泛的注意,何炳松教授随即将其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后引起很大反响。但是,认为“新史学”运动始于1912年的说法,其实是不对的。

鲁滨逊提出的“新史学”,针对的是居于史学主流地位的“兰克史学”。德国史学家兰克(LeopoldvonRanke)被称为“客观主义史学开创者”和“史学近代化和职业化之父”。鲁滨逊认为“兰克史学”陈旧了,所以要推出新的史学。但是,兰克史学也被称为“科学的史学”(ScientificHistory),相对于之前的传统史学,兰克史学也是一种新史学。鲁滨逊自己也承认19世纪中叶以前的历史学,或者附属于文学,或者附属于神学,或者被人利用去激起爱国的热诚。到了19世纪中叶以后,史学才发生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主要包括:第一,批评史料;第二,秉笔直书;第三,注重普通;第四,破除迷信。这些变化就是兰克史学所导致的。但是鲁滨逊认为这些都只是史学进步的条件,不是进步的程序,直到20世纪之交才出现史学革命的呼声。兰克的“新史学”被鲁滨逊所否定,但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鲁滨逊的“新史学”又被年鉴学派的“新史学”否定。年鉴学派发起的“新史学运动”声势浩大,在史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但是,这个运动开展了20多年后,又出现了更新的新史学,例如英国的“经济—社会史学”,该学派认为年鉴学派的“新史学”又过时了。因此可以看到,史学总是在不断推陈出新,在不断地变化,每一代人都在否定上一代人,然后又被后一代人否定。因此,“新史学”也就一波接一波地不断出现,这表现史学之树常青不衰。

中国的情况也是这样。在中国,“新史学”这个概念最早是梁启超在1903年发表的《新史学》一文提出来的。他在这篇文章中,大力鼓吹进行“史学革命”,建立与国际接轨的“新史学”。马克思主义史学传入中国后,出现了革命史学。美国学者德里克(ArifDirlik)在其《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起源,1919—1937》(Revolution&History:TheSourceofMarxismHistory1919-1937)一书中指出,革命史学否定先前的史学,因此对于共产主义者而言,马克思主义史学才是新史学。新中国建立以后,经历思想改造、批判胡适等政治运动,马克思主义史学成为中国大陆史学的主流。尔后又经历了1958年的“史学革命”和“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史学、影射史学等先后取代了先前的正统马克思主义史学,成为更新的“革命史学”。可见,在1949年以后的三十年中,前一阶段的“新史学”都被说成是“旧史学”,因此要建立更“新”的“新史学”。“文革”结束后,先前这些高度政治化的“新史学”退出了历史,但是“新史学”这个名词还在用。例如,台湾一批中青年历史学者办了一份《新史学》杂志,于1990年出版,成为中文世界中一份重要史学刊物。在中国大陆,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也于2007年创办出版了《新史学》集刊。在海外,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兴起“新清史”(NewQingHistory)学派。该学派与以往清史研究相比,反对“汉族中心论”,强调清朝统治中的满族因素,重视利用满、蒙等少数民族史料,得出了许多和以往依靠汉文文献研究的清史不一样的结论。当然,影响更大的是加州学派(CaliforniaSchool),他们强调从全球史的视野看中国历史。这些“新史学”都针对前一阶段的主流史学中的问题,提出新的挑战。所以说,史学是一个不断变化、与时俱进的学科。

余英时先生曾对国际史学的长期变化做过一个总结。他说:“自19世纪末以来,西方史学主流便是要把它由艺术变成一种‘科学’(即ScientificHistory,科学的史学),20世纪初叶美国‘新史学’(NewHistory)进一步科学化,最初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后来改用社会科学的方法,这一潮流到了五六十年代登峰造极。‘新史学’的最大创获在美国经济史方面。两位经济史学家佛格尔(RobertW.Fogel,我国大陆译为‘福格尔’)与诺尔思(DouglassC.North,我国大陆译为‘诺斯’)等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曾运用经济计量的方法,通过计算机对庞大统计数字的处理,研究了美国史上的经济成长、铁路建造以及奴隶制度等多方面问题,得出了许多重要的新结论。但严格地说,这项成就已属于经济学,而不是史学。所以他们在几年前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奖。”余先生接着说:“虽然他们有很多创新,但他们的结论还是颇多持疑。八十年代以来,美国史学界对它的热烈期望终于逐渐冷淡了。”到了今天,这种“新史学”又遇到了严重的问题。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索洛(RobertSolow)批评当今西方经济史学说:“当代经济学脱离历史和实际,埋头制造模型。而当代经济史也像经济学那样,‘同样讲整合,同样讲回归,同样用时间变量代替思考’,而不是从社会制度、文化习俗和心态上给经济学提供更广阔的视野。因此‘经济学没有从经济史那里学到什么,经济史从经济学那里得到的和被经济学损害的一样多’。”因此,他希望经济史学家可以利用经济学家提供的工具,但不要回敬经济学家“同样的一碗粥”。

那么,今天的史学面临着哪些挑战?我们又是如何回应的?

二、挑战与回应

今天史学面临着的新挑战,也表现在史学的三大要素方面,亦即出现了新的材料、新的方法和新的社会需求。具体而言,在材料方面主要是出现了信息革命,在方法方面主要是史学日益社会科学化,而在社会需求方面则主要是中国社会转型提出了新的问题。

第一,史料

如前所述,史学研究依赖史料。在学术史上,许多重大理论都来自特定的史料。例如,过去我们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过“封建社会”,但是近年来国内学界对此也提出了质疑。马克垚先生说:“西方学者把封建作为一个政治、法律制度概括时,所依据的主要是狭小的罗亚尔河、莱茵河之间地区9到13世纪的材料。用这些有限的材料概括出简单的封建主义的理想典型。”也就是说,这个概念来自欧洲历史,主要依赖的是一个小地方的史料。现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现了更多的史料,而这些史料表明上述那种“封建社会”并不存在。因此这个“铁定”的说法并不一定站得住脚,原先在“封建社会”的框架中写出的中国历史可能也需要改写。同样地,20世纪在中国发现的殷墟甲骨文和敦煌文书,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中国历史。

今天是一个信息革命的时代,这个革命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史学中,这个信息革命就是“史料革命”。“史料革命”一词,最早出于年鉴学派第三代领导人勒高夫(JacquesLeGoff)之口,他说:“历史学今天正经历着一场‘资料革命’,这一革命与新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他的这段话可知,“史料革命”与“新史学”之间,有着一种必然的关系。

现代史学到底属于人文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学界一直在争论不休,不过似乎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将其归入社会科学的范畴。因此国际历史学界最大和最高的学术组织的名称,就叫做历史科学国际委员会(TheInternationalCommitteeofHistoricalSciences,简称ICHS)。既然是科学(社会科学也属于科学),就要遵从科学研究的原则。科学研究,依照克莱斯维尔(J.W.Creswell)的概括,是一个收集和分析信息,以获得对一个特定问题的正确认识的过程。这个过程包括三个步骤,即提出问题、搜集资料、回答问题并予以验证。而在史学研究中,信息就是史料。

今天的“史料革命”体现在两方面:第一,以前没有发现的史料,现在被发现了;第二,原来已经发现但却无法看到的史料,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数码化),现在也可以获得了。对于研究者来说,这两类史料都可以说是新的,而且数量惊人,因此被称为“史料爆炸”。这些史料经过科学的加工整理,必然对史学研究产生革命性的影响,因此我们也把“史料爆炸”称为“史料革命”。

在第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今天被发现的史料的数量之大,确实是以往无法想象的。下面举个例子来看看,这些新发现的史料数量到底有多大。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提出了“走向田野与社会”的学术理念,二十年来一直致力于收集集体化时代山西农村社会基层档案资料,至今总数已达数千万件。此外,多家大学和研究机构正在收集整理一些地方历史文献(如贵州清水江文书、浙江龙泉司法档案、浙江松阳县石仓村文书等),涉及的文献数量也都各自以万计甚至以数十万计。这些文件都是第一手材料,这对于我们深入研究中国基层社会以及市场网络等,具有重要的价值。可以预见,使用这些前人未曾见过的史料研究历史,很可能就会导致历史的改写。

在第二方面,今天我参观华中师范大学档案馆,这里所收集的大量资料得到很好的分类和整理,使得研究者能够方便地使用。这就是说,经过档案馆工作人员的努力,这些资料从不可用(或者不方便使用)变为可用(或者方便使用),因此也成为一种“新”的史料。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有清代档案资料1000多万件,大家都知道这些史料对于清史研究非常重要。但是过去没有很好地分类和整理,因此只能望“档”兴叹,无法有效使用。2005年底,该馆正式启动《清代档案文献数据库》重点档案文献数字化项目,计划采用最新信息技术和古籍数字化技术,有计划、分步骤地将这批文献整理出来,最终将建成最具规模的清代档案文献专业数据库,首批成果《大清历朝实录》和《大清五朝会典》已推出。由此,这批数量浩大的文献也成为了清史研究者可以使用的史料。这些档案材料出来后,我们对清代历史的认识肯定会发生变化。

但是,如前所述,史料不等于史学。任何资料都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出来的,特别是正史,不仅经过官方的取舍,将不利于统治者的史料删掉,而且这些资料系文官用与民众口语相差甚大的文言文写出来的,这种写作实际上是把原始资料进行了改写。在此过程中,必定有所失真。这一点,后现代主义者的看法还是很中肯的。

“史料革命”给我们带来的一个大问题是,怎么去使用这些数量巨大的史料。菲雷说:研究过去必须使用数据,就像研究现在一样。必须把数据加工(或重建,或推算)达到令人满意程度,才可以有效地运用。什么叫数据?菲雷简明扼要地说:“数据就是收集起来供参考或者分析的事实和统计。”计算机科学家克里施南(KrishKrishnan)则说:“数据是信息或者知识的最低水平和最基础的一种形式。在计算机世界里,数据通常指经过加工的数值的行或列,这些数值代表一个或者几个存在物及其属性。但是在计算机或者信息时代之前很久,甚至古希腊时代之前,数据就已随着计算与贸易的出现而存在了。”当然,不是所有的史学研究都需要这种形式的数据,例如宗教史、文化史研究未必需要数据,但是社会经济史研究则必需数据。总之,研究对象不同,对数据的需要程度有很大的差异。同时,是否使用数据,也与特定时代的研究方法有密切关系。例如,郭沫若、范文澜那一辈的史学家在做中国史研究时,主要是在马克思主义框架下进行定性分析,因此不考虑数据问题。但是今天我们做社会经济史研究,离不开定量分析,因此没有足够的数据就无法进行研究。

数据是信息的最低水平的形式,换句话来说,是最基础的形式,因此必须经过加工才能使用。这种加工包括数据搜集、数据处理、数据检验、将数据变为可以使用的表格形式等等。

我不知道今天下午李中清教授在讲演中有没有谈到他整理的辽宁道义屯等农村的人口数据库。马尔萨斯主义认为中国人口多是万恶之本,过去中国人不搞节制生育,拼命生孩子,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形成恶性循环。确实,在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具体事例。但如果把一个地方的人口资料做成数据库后进行科学分析,结论可能就不是这样了。辽宁道义屯那几个村子人口登记资料很全面,从1750年代开始一直到今天,两个半世纪的人口资料不间断而且完整。李中清教授和他的合作者把这些资料做成数据库,然后进行统计分析,看看每个妇女平均生几个孩子,一个男人娶几个妻子,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相差多少,有多少男人终生不结婚,等等。然后,与西方的相关数字进行对比。他发现清代中国并没有出现“人口爆炸”,中国有自己控制人口的机制。

如果数据不足,量化史学是无法进行的。刘子健指出:“年鉴学派收集资料,加以排比,试寻其关联与背景,但往往花了莫大力气,却无从判其所以然。由于中国历史变乱相循,资料散失,社会调查不易进行,所以也不必强寻历史全貌。而量化学派统计数据来综合各方面的资料,这是可行的,只是必须要有足够的数据。当前研究中国历史不能采用的原因,在于数据不足。”因此,下大气力收集数据、加工数据、建设数据库,是今天我们深入进行社会经济史等史学领域研究的必要条件。

第二,方法

王国斌(R.BinWong)在《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ChinaTransformed:HistoricalChangeandtheLimitsofEuropeanExperience)的前言指出:20世纪的史学研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我们的史学研究建立在19世纪出现的社会理论之上,但是“十九世纪的社会理论,在许多方面已不再可信”。既然19世纪的社会理论到了现在已不再可信,再用它们来建构历史,一定会出现很多错误。因此,我们在使用一些过去作为史学研究指导的理论时,必须对这些理论进行重新审视和检讨,分辨其中的合理的部分和过时的部分,而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接受或者否定。

从方法论上来说,史学研究方法很多。怀特(HaydenWhite)说:“无论是把‘历史’(history)仅视为‘过去’(thepast),或是视为关于过去的文献记载,还是经过专业史学家考订过的关于过去的历史,都不存在用一种所谓的特别的‘历史’方法去研究‘历史’。”由于没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因此在史学发展的长期过程中,史学从其他学科吸收了各种不同的方法,因此史学研究的方法十分丰富。这些方法都有其功用,因此不能因为偏爱某种方法而排斥其他方法。吴承明先生说得好:“就方法论而言,有新、老学派之分,但很难说有高下、优劣之别。”“新方法有新的功能,以至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但就历史研究而言,我不认为有什么方法是太老了,必须放弃。”“我以为,在方法论上不应抱有倾向性,而是根据所论问题的需要和资料等条件的可能,作出选择。”由此出发,吴承明、余英时先生都强调“史无定法”。刘子健先生则进一步提出“史采佳法”之说:“余英时说‘史无定法’,研究历史的题材不同,自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更妥帖地说应当是‘史采佳法’。”

第三,社会需求

今天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关注的一个焦点,是中国近三十年的巨大变化。三十年前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中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今天,不论是喜欢还是憎恨,却无人不在意中国。而对中国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进行解读,并且预测中国未来的变化,也就成了国际学界最重要的任务,能否提出合理的结论,也是国际学界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中国之所以成为世界观众的焦点,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国经济奇迹”。哈佛大学经济系前主任柏金斯(DwightPerkins)教授曾在一篇文章中说:“18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在英国发生,随后横扫欧洲其他部分(包括苏联阵营)和北美,用了250年的时间,才使这些地区实现工业化,提高了今天世界23%的人口的生活水平。而中国今天的经济发展倘若能够继续下去,将在四五十年内使得世界另外23%的人口生活在工业化世界中。”因此中国近三十年来的经济发展,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奇迹。

其次,今天中国存在着一些问题,也使得中国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例如,今年中国大多数地区遭受了可怕的雾霾,这是中国现在面临的生态环境危机的一个体现。从世界史上来看,中国今天的生态环境危机也是很可怕的。此外,中国今天的各种社会问题,从规模上来说,也是很大的。这些都不仅使得中国人,而且也使得其他一些国家的人,感到担忧。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借用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一段话来形容今天的中国:“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笃信的时代,也是疑虑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因此,难怪中国会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而提供关于中国的正确知识,则是国际学界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但是,怎么才能正确认识中国呢?柏金斯说得好:“中国的今天是它的过去的继续。中国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变化很大,但是中国过去的历史仍然照亮了中国的现在。”可以说,不了解中国历史就无法研究中国的现在和中国未来的走向。德国大文豪歌德曾说:“我认为但丁伟大,但是他的背后是几个世纪的文明;罗斯柴尔德家族富有,但那是经过不止一代人的努力才积累起来的财富。这些事全部隐藏得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因此,要正确认识中国的今天,必须认识中国的过去,否则我们的认识就会很肤浅。

现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研究中国现状很热火,但是研究中国历史,特别是近代早期的历史(即明清史),却在走下坡路。美国亚洲学会前主席罗友枝(EvelynRawski)在1991年写文章时谈到,在西方的中国学界,明清社会经济是最大的一个专业领域,成就也最大。但是2013年在台湾“中研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国际明清史会议,共有三十场讨论,其中只有两场是社会经济史。从此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国际学界对中国经济社会史知识的需求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却在走下坡路。这是一个很矛盾的现象,而这很大程度上是史学家的失职。英国历史学会主席巴勒克拉夫(GeoffreyBarraclough)曾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委托,为该组织出版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研究主要趋势》撰写了历史学卷(即Trends in History,Main Trends in the Social and Human Sciences,中译本书名为《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一书),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世界各国史学发展状况进行总结。该书结语“当前的趋势和问题”中写道:今天“历史学已经到达决定性的转折时期”,“近15至20年来历史科学的进步是惊人的事实”,但是“根据记载,近来出版的90%的历史著作,无论从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还是从概念体系来说,完全在沿袭着传统。像老牌发达国家的某些工业部门一样,历史学只满足于依靠继承下来的资本,继续使用陈旧的机器”。而造成这种状况的最重要的原因,则在于历史学家“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碍”,即“历史学家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他们的积习并且对他们工作的基本原理进行重新思考”。因此,只有不断改进我们的研究。那么,应当怎么改进我们的史学研究呢?特别是,应当如何更好地研究近代以前的经济史呢?

三、近代早期经济史研究的新方法

如前所述,在史学研究中,各种经过时间考验而证明有用的方法,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功用。对于不同的问题,我们要采用不同的方法。但是我们也要强调:每个时代都会有更新、更多和更好的方法可供我们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史学研究才能日新又新,更上层楼。在这里,以我用GDP的方法对江南(长江三角洲)经济史所作的新探索为例,看看在近代早期的经济史研究中,如何使用新史料、新方法,解决新问题。

首先,认识一个地区在一个时期中的经济状况(或经济表现)可以通过不同的多种方法。以往中国经济史研究中所使用的主要方法,主要是描述的方法和定性分析方法。这些方法是非常必要的,但也存在不可忽视的缺陷。其次,在以往的许多研究中,虽然所研究的往往只是中国经济的一个侧面(或者局部),但是得出的结论是全局性的。最后,以往的许多研究都以“西方”为比较对象,但是这种比较却往往没有对可比性进行认真的研究,同时也没有一套客观的和中性的标准。

以上缺陷,导致了我们对过去的经济状况的认识具有明显的问题。首先,由于所研究的实际上只是经济的一个侧面,而这些不同的侧面放到一起,构成的是一个二维的图像(例如,以往的中国经济史教科书,列出工业、农业、商业等项,而这些项的内容都是平行的),因此使用上述方法而获得的对中国(或者中国某一地区)经济状况的了解,往往只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其次,由于缺乏定量研究,因此我们很难判断一个经济中各个不同部分之间的关系及其关联度。最后,由于对比较对象没有进行认真的讨论和缺乏合适的比较标准,以往的许多比较研究在客观性和可靠性方面往往令人心存疑义。

为了克服以上缺陷,我们需要在原有的研究方法之外,寻找新的方法,使之与原有方法相配合,以求获得对中国(或者中国的某一地区)在某一时期的经济状况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我近来进行的GDP研究,就是我探寻新方法走出的一步。

江南经济史一向是国际中国经济史研究的重点。过去学界对江南经济史进行的研究,所使用的史料基本上都差不多,但不同的学者却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由此来看,要改进江南经济史研究,最重要的是要改进研究方法。

江南,这里指长江三角洲,从面积上来说,仅占全国面积的1%,人口也不到全国人口的6%,但是在今天,这个地区的GDP却占到全国的1/5,出口占全国的1/3以上,上交财税占全国的1/4以上。不仅如此,这个地区从宋代以来就是全国最富裕的地区,也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国际学界对江南经济史研究也最密集。一些重要的理论,例如费维恺的“中国早期工业化”理论、黄宗智的“过密化”理论等,都是从这个地方推出来的。过去学界对江南经济史的研究很多,但是基本上都是偏重于某些方面,而缺少一个综合的研究。因此,以前研究得出的近代早期江南经济的图像,只是两维的或者平面的,而一个社会和经济的全面图像,必须是三维的或者立体的。那么,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一点呢?进行GDP研究就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中国历史上的GDP问题,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张仲礼先生在《中国绅士的收入》一书中就已注意到了。尔后,柏金斯(DwightPerkins)对1368—1968年中国农业产值进行了颇为精当的分析,已相当接近GDP的问题。近年来,麦迪森(AngusMaddison)对过去两千年中不同时期的中国GDP进行了估算,并进行了国际比较。这些学者的工作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在学术史上功不可没。但是由于各方面条件所限,他们的工作也存在不少问题。例如在张仲礼先生的书中,在讨论中国1880年代的GDP时仅用了两页篇幅,这当然很简略。麦迪森的研究所依靠的是海外学者用英文或者法文写的研究成果,而这些成果是非常有限的。最近一些年轻的学者(如刘逖和管汉晖)等对明代和清代中国的GDP进行了研究,但是所研究的时空范围都很大,而所用的材料颇为有限而且问题不少,因此得出的结论也颇有争议。在海外,范·赞登(JanLuitenvanZanden)等荷兰学者将用来研究当代GDP的国民账户核算系统(systemofnationalaccount,简称SNA)方法加以改进,成为历史国民账户核算系统(historicalsystemofnationalaccount,简称HSNA)方法,用来对近代早期荷兰的GDP进行了开拓性的和深入的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功,因此为其他国家的学者研究近代早期的GDP提供了一套比较客观的指标。我使用这种历史国民账户核算系统的方法,对19世纪初期江南的GDP进行研究。此项研究历时八年,计算出了1820年代华亭—娄县地区(今上海市松江区)的GDP。

以此项研究为基础,我把19世纪初期松江地区的GDP与范·赞登等学者所得出的1810年荷兰的GDP进行比较。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地区的GDP作为比较对象,主要原因有三:第一,这两个地区具有较高的可比性;第二,学界对这两个地区经济史的研究较为深入;第三,这两个地区拥有较为丰富的史料,可以建立历史国民账户核算系统研究所需的数据库。因此可以使用这种方法对这两个地区的19世纪初期的GDP进行研究,在此基础上,用同一标准对这两个地区的经济进行比较。

通过研究和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很有意思。首先,这两个地区农业(连同渔业)在GDP中的份额都不到三分之一,农业就业人口在总就业人口中的比重也都不到二分之一。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两个经济都不再是农业为主的经济。尔后,我和范·赞登在一篇文章中,使用购买力平价(PPP)的方法,把我们各自对江南和荷兰的GDP的估算,以及麦迪森西欧的GDP的估算,都折算为1990年的美元。结果是在19世纪初期江南东部地区的人均GDP已达到1000美元,虽然低于同时期西欧最发达的地区荷兰的人均GDP,但是与西欧的人均GDP相似。因此可以说,早在鸦片战争之前,江南地区就已不是一个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种农业经济了,而已是一种以工商业为主的近代经济了。

荷兰学者德·弗理斯(JandeVries)和范·德·伍德(AdvanderWoude)提出:“早在1815年以前,荷兰经济就已是一个‘近代经济’(moderneconomy)了。”由上面的比较可见,19世纪初期的华娄地区经济与荷兰经济在许多重要方面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如果说此时的荷兰经济是一个“近代经济”,那么同时的江南经济也应当是一个“近代经济”。正是因为有这种近代经济作为基础,鸦片战争后,外来的近代化因素才能够立足,两相结合,成功地演变为工业经济,进入工业化时代。

这个结论更加证实了加州学派的主要观点,即彭慕兰在《大分流》中得出的结论:在19世纪以前的世界上,有少数地区在经济表现方面具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特征,而余下的地区则不具有这些特征。这些特征包括比较自由的市场、普遍的手工业、高度商业化的农业等等。这些特征与“资本主义”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也与“斯密—马克思模式”无关。这样的地区有中国的江南,欧洲的英格兰、荷兰等,日本的关东,印度的古吉拉特等地区。世界早期近代经济就出现在这些地区。其中的英格兰由于各方面的有利条件而发生了工业革命,其后工业革命在欧亚大陆扩散,也在这些地区相对成功。这个观点就是今天国际全球史的一个重要观点。

不管具体结论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新的探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如前所述,史学今天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换一个角度来看,这对于史学的发展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认识过去的实践是一个过程,我们在此过程的某个阶段上的认识不可能达到完美无缺。随着认识方法的改进,我们总会发现过去的认识有缺陷。巴勒克拉夫说:“历史学已经到了转折时期,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它必定会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也不一定意味着它有能力抵制住诱惑,避免陷入歧途。”史学家只有敞开胸怀,努力向其他学科学习,不断改进研究方法,使得我们对过去的认识尽可能地接近真实,史学才能在上述挑战面前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不能够与时俱进,那么将被淘汰的是史学家,并不是史学。

最后我总结为一句话,史学在不断地变化,史学家也在不断地变化,而年轻的学者在变化的大潮中应该是最后的赢家!关键是对新的方法、新的观念、新的途径,都要敞开心扉,不要保守。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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