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复辟的前奏
——一个在沪日本报人对民国二年的观察与思考
2016-02-02陈凌菡
陈凌菡
走向复辟的前奏
——一个在沪日本报人对民国二年的观察与思考
陈凌菡
民国初年的西式民主为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之实验,曾被时人寄予厚望。但民国二年的时局剧变改变了不少人的思想。当年常居上海的日人西本省三便是其中之一,在他主持《上海》周报之初(1913年)能够接受共和,但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却以“复辟鼓吹者”而闻名。本文通过对西本于民国二年在周报《上海》发表的社论的整理和分析,发现其“复辟”思想在经历民国二年时局动荡之后已经初见端倪。最初令西本抱有同情和希望的国民党因“不谨慎”在二次革命中惨遭重创,未能完成共和使命。同时在中国初试共和、弊端百出的情况下,品行“低劣”的袁世凯冒“共和”之名一步步将专制推向极点。而在新旧思想的对战中,新思想鼓吹者最终因中国“实利”主义的国民性而完败。这三方面因素都促使西本认识到中国对共和“水土不服”,需要另谋出路。
《上海》周报;西本省三;民国二年;民初政治;思想转变
在中国近代史上,民国二年深具转折意味。在这一年中,中国经历了第一届国会准备、宋教仁被刺案、二次革命、国会解散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正如内藤湖南在1914年发表的《支那论》开篇所言“支那的时局如走马灯一般在激剧变化中”*子安宣邦:《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8页。。随着时局剧变的还有经历辛亥革命、目睹民国建立至今的人们的思想与观念。鲁迅曾说,民元时“光明得多”,时人“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但“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并且认为正是人们对民二的失望才造成此后要求“改革国民性”的新文化运动之兴起*鲁迅:《鲁迅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页。。不论是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中国国民,还是一直在密切观察研究中国的外国学者,他们的思想都在随着时局发生变化,并且在民国二年结束时不得不面临着如何选择未来道路的问题。以过去两年的民国体验与观察为基础,不同群体、不同阶层的人们可能会得出不一样的观察与认识,正是这些不同的认识促使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而他们的道路选择与奋斗都或多或少对中国此后的走向产生了影响。以往考察民初时人的心路历程的研究多集中于革命派或进步党人物,双方均处政争核心,言说与政党利益或政争成败密切相关*例如张朋园先生以梁启超为研究中心,相关著作有《梁启超与民国政治》(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版)。徐宗勉先生的论著《失败者的探索》(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作了1913—1915年间关于中国如何实现民主政治的讨论。高波先生则是选择了当时立足于实际政治边缘的政论家张东荪为研究对象,考察了当时那些党派色彩较淡的读书人的心态与思考,相关的论文是《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载于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本文选择同样深入观察民初政局但又相对“远离”政争的在沪日人西本省三及由其主笔的周报《上海》为考察对象,观察、分析其对于民国二年时局的观察与认识以及他的思想变化走向,以期进一步展现民国二年对时人的影响,帮助我们对当时中国历史走向的理解。
周报《上海》于民国二年开始发刊。1913年2月11日,宗方小太郎、岛田数雄、佐原笃介、波多博、神尾茂、郑孝胥、西本省三等成立春申社,创办此日文周刊,代表者为佐原笃介,实际的主宰者则为西本省三*周佳荣:《近代日人在华报业活动》,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第125页。同时在书中可以了解到:宗方小太郎,1864年,九州熊本县人。1884年到中国,先后任汉口乐善堂间谍机构北京支部负责人和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学生监督。《宗方小太郎日记》比较充分地披露了日本间谍在华活动的情形。曾在汉口发行《汉报》;民国初年办东方通信社,自任社长,是日本人利用报刊从事间谍活动的代表。佐原笃介,1874年,本州广岛人。1900年以东京时事新报社驻上海特派员身份到中国。后任上海英文报纸《文汇报》副主笔兼董事,并主持周报《上海》,在上海舆论界颇有影响。同时设佐原研究室,致力于调查研究中国问题。1926年任奉天《盛京时报》社长、满铁嘱托。在日俄、日德战争期间,佐原操纵在沪外国人舆论,战后因功获奖。。在周报《上海》的发刊词中说明了办报的缘由是希望以此为平台,将其见闻发表出来,与社会上有识者进行智识上的交换。报纸的内容“以支那的经济问题为经线,以政治问题为纬线”,其中“沪上小言”部分为他们春申社发表自己见解的一栏,其他部分只是叙述事实,是非曲直由读者自己判定*《沪上小言》,《上海》1913年2月11日(以下注释中《上海》即表示周报《上海》)第1号,第1版。(第1—8号的“沪上小言”栏目没有篇名,暂用“沪上小言”表示,第9号之后都用篇名表示,另外从观点和行文风格来看“沪上小言”大致可以认定为主笔西本省三所写。)。从1928年到1933年变更杂志名为《上海周报》,1933年5月开始改为半月刊《上海》。至1945年年初仍可确认在发行,但是停刊的时期不明。该报1916年的发行量为1000份*村田省一:《〈上海〉〈上海周报〉解题》,http://www.lib.kobe-u.ac.jp/products/shanghai/intro.html。。
西本省三(1878—1928),号百川。日本熊本县人。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至南京同文书院留学。三十七年(1904年),日俄战争起,从军任翻译。后至上海,任东亚同文书院教员。辛亥后,师事沈曾植*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83页。。民国二年(1913年)与同仁在上海创立春申社,开始为周报《上海》主笔。西本早年在舆论界并不突出,他受关注更多的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他与郑孝胥同谋,极力鼓吹清室复辟,提倡“返本”的思想*参考森纪子的《民国时期尊孔运动的两条路线》中的“《上海》周刊的立场”一节,原文载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中华民国史研究三十年(1972—2002)》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12页。另外,周作人于1925年1月6日和5月5日在《京报副刊》先后发表两篇文章《介绍日本人的怪论》《再介绍日本人的谬论》来批判西本省三宣扬复辟的观点。。从他二十年代的社论可以看出,他认为以清朝皇帝、儒家道德为基础的统治才是符合中国的,并从观念主义的观点来论中国情势。这样的论调,即使是与西本亲近的人物也以“与其说是政治评论,不如说是思想的、政治哲学的评论”、“颇为难解”来评价他*村田省一:《〈上海〉〈上海周报〉解题》,http://www.lib.kobe-u.ac.jp/products/shanghai/intro.html。。但实际上,至少在《上海》发刊初期,西本还未产生恢复清室的念头,并且对民国的共和体制并无多大抵触,反而是抱有期待的态度。那么他是如何在经历民国二年之后开始逐渐产生让中国恢复帝制的念头,并且义无反顾地走上复辟鼓吹者的道路的呢?为此,本文尝试通过梳理西本对民国二年的观察与认识,来勾勒出西本对共和失望从而走向复辟道路的轨迹,亦可反映身为“局外人”却与中国有着密切联系的日本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同时可以从一个侧面揭示民初共和尝试失败的因素。
一、西本对中国的认识与设想
在春申社成立、《上海》发刊之初,时年35岁的西本省三来华已有14年,在华时间之久足以让他对中国及当时的社会状况形成一定的认识。不管这种认识是否得当,以此为依据,西本对中国各方面问题进行了观察和研究以及为中国提出解救的策略。就总体言,他认为当时的中国,仍是“社会”,而非“国家”,他说:
公法学者云,成立国家的三要素领土、治者、被治者,缺一条这个社会就不是国家。看支那的现状,有巨大的领土,有相当数量的人民存在,但是统治其的政府是以一时性的假组织为基础,十分薄弱。所以单纯从理论、形式来讲,支那应该是一个庞然的社会,而不能当作一个完全的国家来看。何况进一步看,现在所谓中华民国的内容观其实质,盗跖横行、匪贼阔步、谋财害命,应该保卫国家安定的军队反而与之附和,干一样的勾当;秩序紊乱,各省缺乏统一,中央不能施行威令,武官爱命,文官爱财,百纪废弛,极其腐败,良民一日不得安宁,现下有心的支那人都抛弃自己的故乡逃到上海其他租界来,在外国的国旗下谋求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不是国内腐烂到何种地步的证明吗?*《美国的支那承认》,《上海》1913年4月7日第9号。
这是西本的中国认识中最具影响力的一点,其提出的契机是4月6日华盛顿来电。美国总统决定率先承认中华民国,而西本却极力反对这样的承认。他认为美国对如此现状的中国的承认其实对中国没有益处,美国不过为了保护利益而以该承认来预防经济损失。不论西本的这番言论是否也是出于国家利益,但是至少可以看出他对中国“腐败”现状带有批判的意味,并且对现行政府也不予肯定。虽然现在不能断言西本是否是最早视中国为“社会”而不是“国家”的,但是在西本之后,不少日本人的“支那论”中也描述了相似的中国像,比如山路爱山的《支那论》(民友社,1916年)中称“他们(中国人)还没有享受到国家的共同生活”;矢野仁一的《近代支那论》(弘文堂书房,1923年)中言“中国不是国家”等等*山田伸吾:《内藤湖南与辛亥革命——另一个近代》,李济沧译,载于内藤湖南研究会编著:《内藤湖南的世界——亚洲再生的思想》,马彪等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11-112页。。这一观点为不少时人所分享。
以对中国“非国家”和“积弱”的认识为基础,西本积极为中国谋策。他认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建立起稳固的政府对国家实行有效的统治以及使中国的财政独立从而脱离“积弱”的状态。尽管对中国的革命抱有同情*当时大多数日本舆论认为革命终不可避,对革命派给予了同情。而且还出现了一批“大陆浪人”,他们把“中国革命”视为己事,并且还“参与”这一“革命”,比如头山满等人。,但是在西本眼里辛亥革命决不能算是成功的,因为现行政府基础薄弱正是辛亥革命以“糊涂的妥协”结束的结果*《支那现势概观(一)》,《上海》1913年5月12日第14号。。不只是西本,当时在辛亥革命时期为革命党奔走不停的宫崎滔天,在辛亥革命之后同样是失望至极,显然被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的结果距离他“弘公道于宇内”的理想相差太远*野村浩一著:《近代日本的中国认识》,张学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145页。。虽然西本与宫崎滔天的理想并非一致,但是他同样不满辛亥革命后的结果,于是希望曾经是革命派的国民党能继续在议会中发挥力量,以议会政治的手段与袁世凯抗争,保证民国的“共和”之实,从而使政府稳固并能行有效政令。值得注意的是西本强调的是合法的政治手段,而并非革命或其他暴力手段,因为国内和平的环境是防止列强借机干涉、保证中国财政独立的重要前提。另外,使“支那独立并非易事,要借助世界列强之力”,因此日本加入了五国借款团,并与列强相互约束,共同“将支那从积弱的状态里救出来”*《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1日第27号。。不论日本政府是否的确出于这样的目的,但西本省三的确是这样理解的,他相信中国会在列强的借款援助下逐步复兴商贸、恢复民生进而获得财政独立,成为富强的国家。
西本之所以对中国抱有如此希望,其实与他所信奉的日本理想密切相连。“所谓作为唇齿相依、同文同种的友邦,左右提携,共享太平之乐”才是“日本的理想”,“不能与政见混为一谈,政见以政府的交替而变更”,“然而国家的理想是超然政见之外确立的有着不可侵犯的权威”*《沪上小言》,《上海》1913年3月31日第8号。。因此,西本由日本的理想关联到他对中国的“理想”,即是他反复说过的,希望中国能在世界闪耀东亚之光。在他看来,在东亚文明史上颇具地位的中国,是“东亚的东亚”,能够将东亚特有的学术优点向世界展示*《年末所感》,《上海》1913年12月29日第47号。。西本的“东亚”概念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性概念。子安宣邦曾诠释“东亚”为“文化史、文明论上一体化的‘东亚’,作为与欧洲世界相区别的具有独自的文化价值的世界”*子安宣邦著:《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9页。,在这里似乎是恰当的。西本的这一想法同时反映了某些日本人的世界理想或者说野心:“在西方列强面前彰显自己的文化价值,在海外尤其是中国大陆上与欧美各国人竞争,作为东亚的帝国在世界里雄飞。”*《在支那的日本商人的觉悟》,《上海》1913年10月27日第38号。在这样一个宏大的梦想中,明治青年特有的烙印非常生动地展现出来,与宫崎滔天一样,将自己的生涯与国家、天下的命运结合了起来*野村浩一:《近代日本的中国认识》,张学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123、131页。。不过与自视为“世界革命者”的宫崎滔天憎恨国家竞争的观点相反,西本有着非常强烈的与西方列强竞争的意识。不仅是在华贸易方面,而且还要在中国研究上不懈努力,“对于世界列强,要占据支那相关问题的指导者地位,不可落于人后”*《支那的现状——告知日本识者》,《上海》1913年8月4日第26号。。
与宏大的理想和强烈的竞争意识相对应的是西本的国家意识,他将国家利益的立场贯彻到底,并且敦促中国的有识者也应该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实际上,在民初大多数新派政治家都持有类似的离开共和制度去强调“以国家为前提”,鼓吹限制、牺牲“民权”以张“国权”的观点*徐宗勉:《失败者的探索——近代中国民主化进程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2页。。不可否认,西本为中国的考虑也都是出于中国的国家利益,忽视了民主的思想。正如前面所说,无论西本对于中国的认识是否得当,对于当时共和思想了解是否彻底,他确是基于自己的认识与经验为中国的未来发展作出了设想,至于是否能实现还有待于中国之后时局的发展。
二、从希望到失望——国民党的失势
民国初年始兴共和,政党林立。其中脱胎于革命政党同盟会的国民党无疑更多地承载着开辟政治新局面的期望。西本省三对于国民党同样寄予了建立稳固政府、引领中国命运的期望。但是短短几个月间,西本对于国民党的态度却经历由最初的同情、支持、期待,到不满、失望,最后不再关注这样一个大转变的过程。此转变不仅反映了民国初年变幻莫测的时局,亦折射出时人应对剧烈变化的时局的心理变化过程。
(一)“集支那民族希望于一身”
“推翻了天下的人掌握天下、号令天下,这是不论古今、不论大洋东西,始终一贯的历史上的大事实”,“最终使宣统皇帝不得不退位的是革命党员,而现在的国民党即是当年的革命党员的集团,按照在历史上的理法,号令四百州山河的应该是国民党*《勿怖剑与血》,《上海》1913年4月17日第10号。”。西本以从来“推翻天下者得天下”的历史理法证明了现实中袁世凯取代国民党获得天下的矛盾性。
按照西本的革命观,革命本就是血、肉、骨、火、铁,造成现在这样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的原因正是革命时流血的分量太少。并且“支那的山川由来富有枭雄,趁国家糜烂从侧而出横夺天下的奸人很多,这也是支那历史上常常被证明的”,因此革命党应当不满足于推翻清朝,更要长驱北京,向四方施压,防止此等枭雄出现(枭雄很显然是指向袁世凯的)*《勿怖剑与血》,《上海》1913年4月17日第10号。。然而革命党畏惧流血而与袁世凯妥协媾和,将天下奉送给了袁世凯,实在令人扼腕。对此,清朝遗老辜鸿铭表示了程度更深的不满,他之所以把辛亥革命称作灾难,非因其造成破坏、带来流血;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袁世凯居然做了共和国的大总统*森纪子:《遗老辜鸿铭的文化保守逻辑》,原载于唐仕春主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文化流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16页。。西本对于袁世凯的品行同样不敢苟同,不过此时他把目光和希望放在了国民党的身上,对于袁世凯不甚留意。
虽然“孙中山先生担任大总统未几日就不得不辞职,将带有光荣的印绶奉呈给了与之主义政见不相容的袁世凯”*《勿怖剑与血》,《上海》1913年4月17日第10号。,但是西本相信由“集支那民族希望于一身、威名隆隆”的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党仍有奋起的机会。这个机会在西本看来就是议会的开院,而国民党的宋教仁也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致力于国会选举,并使国民党大获胜利。然而胜利的喜悦未持续多久便传出宋案的噩耗,对此西本十分痛惜:“这是国民党摆脱目前为止受到的屈辱,接近政权的最后机会,实在是国民党党势的兴废命悬一线,就看是否能把握这次机会,只是遗憾的是,对此事感受最痛切的是已故的宋教仁。”*《勿怖剑与血》,《上海》1913年4月17日第10号。在他看来,宋教仁是“国民党中唯一具备政治家素质的政客”,因为当时孙中山、黄兴、胡汉民等人都未专意于党务,实际的党务负责人是宋教仁。在同盟会江河日下的情况下,宋教仁急起直追,力挽狂澜,虽受同志反对,为了临时参议院的席次和政党内阁的理想,断然联合他党以组织大党,用政治手腕与袁世凯对抗*张玉法:《民国初年的政党》,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46、53页。。因此在国民党“人才缺乏之秋”,宋教仁的死无疑是对国民党的巨大打击。西本也为此深深担忧:“国民党势力受到了影响,袁派势力趁机在政界中一党跋扈挑梁的话,民国政治道德的腐败是必然之数”,“我等在此意义上对宋氏的不幸,不仅为宋氏个人而悲伤,又为国民党而悲伤,更为支那前途又有一大损失而悲伤”*《沪上小言》,《上海》1913年3月24日第7号。。
然而逝者已矣,宋教仁未竟的事业仍要靠国民党来继续完成。“国民党原本是年少气锐人士的集团,因此党员多带有血性,现接受宋氏鲜血洗礼的同党,被给予一种悲怆的刺激,一个宋氏死了,一定会有千百个宋氏走出来,这样确立其主义纲领,以至日益纵横侃谔的清论,实是民国之幸福也,吾人自觉宋氏的血潮如今更为贵重,希望国民党人奋勉。”*《沪上小言》,《上海》1913年3月24日第7号。由此可见,西本仍然将实现有“共和”之实的政府的希望寄托在国民党身上。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西本虽然认为当时辛亥革命流血太少,应该充分诉诸铁火,但是此时他却赞成宋教仁的做法,即是利用国会合法与袁世凯抗争,而不是革命等其他暴力方式。在呼吁国民党诸子奋起、继续纵横党论的同时,西本也在为国民党潜在的危机而担忧,他发现了国民党人的内心在经历宋案之后发生了动摇,相信国民党如何处理今后的问题成为决定其命运的关键所在。
(二)“劝戒国民党”
原本对革命派的国民党抱有同情和期望的西本,随着国民党对宋案以及大借款事件的反应逐步升温而对国民党的态度发生变化。据西本所说,宋案的凶手武士英猝死于狱中,加之二十六日江苏都督陈德全发表了宋案的证据文书,使袁大总统和总理赵秉钧为宋案主使人的嫌疑更深,于是“这些都刺激着国民党员的神经,他们已经发热到某种程度的大脑达到了狂热的极点,这是支那政界的纷争有单纯的政治纷争一转成了恐怖的内乱状态,原本对袁世凯作为公人的厌恶变成了私人的怨恨、政见上的攻击,变成了复仇的攻击”*《杀气已动》,《上海》1913年5月5日第13号。。西本虽然之前对于国民党愤然而起表示强烈支持,但是现在却极不认可国民党的失去理性、“头脑发热”的意气之争。并且西本批评国民党在处理宋案问题上的“不谨慎”,认为国民党报纸在袁赵未上法庭定罪的情况下,将二人视为杀人犯、极尽辱骂,不是绅士所为,“这样即使自己快意满足了,却因此损伤了党的威信,丧失了社会的同情”*《劝戒国民党》,《上海》1913年5月12日第14号。。这不可不谓对国民党的严厉警告,大借款事件同样也是如此。
在西本看来,大借款的成功无疑是对国民党的内乱狂热的又一冲击。他毫不留情地批评国民党“以此发表亡国一类夸张的言辞、煽动愚民,理由无外乎是恐惧袁利用此借款来消灭国民党”,“如果袁要将借款用于不法费用,可以根据这样的机关(检查监视政府预算是否合法的机关)在法律上攻击他,仅依据想象忧虑就说着亡国之类的话,企图破坏对于新支那国家建设十分必要的借款,以非论理性的义理来煽动愚民、徒然地搅乱人心,像这样不免是太卑劣、怯懦的行为了”*《劝戒国民党》,《上海》1913年5月12日第14号。。除去国民党反对大借款影响日本利益这一因素之外,令西本不满的是国民党私人怨恨的增长和徒然的“意气之争”,他确信这对国民党百害而无一益。实际上反感这种“意气之争”的并非西本一人,当时社会对于党争早已多有不满,党争中最惹人非议者为意气之争。民初政党亦常为“意气所激,往往举天下万事,而悉纳之于党争范围之中”*《政党与选举》,北京《民国报》1913年1月7日。转引自张玉法:《民国初年的政党》,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3页。。在这样的社会舆论氛围下,西本对国民党的批评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是顺应主流的。
宋案和大借款成功之后,南北之争愈演愈烈,似乎随时都可能兵火相见。看到如此分裂内乱的状态,西本认为如果战乱长久不能解决的话,可能成为列强谋求瓜分中国的动机,因此“这实际上是支那危急存亡的时期,所以我等认为南北两方都应该着眼于大局,遵守互相退让之德,在考虑自己党派利益之前,先考量国家之休戚,防患于未然,救民于涂炭是最为重要的”*《杀气已动》,《上海》1913年5月5日第13号。。但是处于现实的激烈时局中的南北双方,“他们的头脑都过分狂热,心理过于亢奋,现在他们眼中只有反对党,看不到国家”*《杀气已动》,《上海》1913年5月5日第13号。。西本意识到,剑已半出鞘,杀气已动,不见流血是不可能的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副总统兼湖北都督黎元洪、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朱瑞等,一度通电,欲以调解姿态,缓和对抗之势。黎元洪和朱瑞皆主张宋案由法律制裁、借款事付托国会*张玉法:《西方社会主义对辛亥革命的影响》,见《张玉法自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35-236页。。这其实与西本之前对国民党的建议是一致的。为了避免国民党与袁世凯发生争战而产生无谓的牺牲,西本也在尽力劝国民党接受调停。他指出国民党实际有七大缺点,在此简略记录如下:
一、兵力、势力的差距,国民党的势力只有广东、安徽、江西、湖南四省,福建、广西都是表面的国民党派,如果袁放弃蒙古全力南下,四省一定抵制不住。
二、发兵需要巨额资金,而国民党是一个政党不是政府,不可能以外债方式调动军费。四省中有政治趣味的人只是小部分,若向大部分省民征税必然引起纷乱。
三、商人厌恶战乱,所以国民党因为袁的一些非立宪行为而再次开始战乱、推翻现政府的话,将不会得到他们的援助。
四、狡猾的袁世凯没有公然发出军队动员令,但是已把国民党作为假想敌作好了第一期作战必要,但是国民党此时没有准备。
五、袁是治者,国民党是被治者,袁可以其私购兵器而从法令上处罚他们,以反叛的罪名进行武力镇压。
六、大借款成立之后,列强希望支那稳定,尽早恢复秩序,而袁则会给列强干涉的口实。
七、无论袁的政治德义如何,单从形式来看,国民党是以武力推翻现政府,即是破坏者的地位,即使有十二分的理由也会招致埋怨。即使袁横暴之甚,万人皆恶之,国民党也不能得到内外的同情,出现如此奇怪的现象也是无奈。*《南北调停如何》,《上海》1913年5月19日第15号。
从这七点来看,西本的确为国民党各方面都仔细考虑到了,他尽全力想对国民党作最后一次挽救。但事实是西本的劝说最终难以扭转时局,南北双方于七月中旬开始正式交战。他不得不痛心地表示“不幸的是袁的行动和孙黄一派的感情最终不能在国事上协力一致,以至于看到现在这样纠纷的时局,支那人民不得不甘受涂炭之苦,十分同情地说,我等为不幸的支那良民如今的实际状态而悲伤,然而事已至此,战争已经开始,双方都不能退一步,必然要坚持走下去了”*《最近的时局》,《上海》1913年7月21日第24号。。
两个月后,二次革命以国民党的失败告终。因“不谨慎”而完全失势的国民党就此淡出西本的视线,西本对之不再予以评价。只有在一次讨论是否会兴起第三次革命的话题时,西本才称日本以国家名义表明一定不会助长革命,并且他个人认为是第三次革命不会发生,因为亡命日本的国民党自身难保,无财力兵力难以革命,而且他们反省一下二次革命失败的原因也再不会轻易做轻率的举动了*《会发生第三次革命动乱吗》,《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于是,随着被寄予开辟新政治希望的国民党的失败,西本对于中国共和制的期待也不复从前了。
三、应对时局剧变的道路转向
对中国实际政治的观察是《上海》研究中国的重要环节,其中对于国会的考察又是民国二年的重中之重。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届民选国会,民二国会在诞生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为中国新生的共和国体奠定基础的任务*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67页。。然而本应继承国民信仰中心的国会在后来的发展似乎不尽人意,遭到了各方的指责,西本也是批判者群体中一个。不过,作为“局外人”的西本相对较少地受到政治利益的影响,他是以一个外国观察者的身份,抱着为中国谋策的目的来批判时局,为中国今后的问题思考。
(一)“令人悲伤的议院政治的前途”
1913年4月8日,民国第一届国会开幕,被梁启超称为“多数政治之实验”的民初共和尝试正式开始*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69页。。无论出于怎样不同的想法和目的,时人都将关注的目光和对共和的期望集聚在国会身上,包括当时内心期待国民党在国会中发挥作用的西本省三。然而,不久西本就意识到国会远不如想象中行之有效。由于宋案的影响,国民党与政府的对抗情绪日益上涨,加之两院议员的派系愈加复杂化,在正式国会开始已经有近二十日的时候,民国议会仍少有作为。西本认为或许在世界列国看来是“支那人到底对议院政治完全无能力的这样的状态”,但是这样的情况却是可以理解的,“这是自然之数,大概事物有顺序的阶段,正如使舍弥一跃成为长老是不可能的,在长久的原始的专制政体下,昏然醉生梦死的支那民族以一日脱去其旧套,咀嚼如议院政治这样进步的政体,理解其巧妙并活用,是不可能的事吧”*《议院政治的本事》,《上海》1913年4月28日第12号。。尽管如此,西本仍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目前议院政治的两大弊病,即是“议员的政治道德低劣,不了解作为议员的职责,以及议员的政治知识幼稚,不能自觉有服从多数的义务这两件事”*《议院政治的本事》,《上海》1913年4月28日第12号。。进一步来看,如此内容的议院政治带来的恶果即是国家统一和列国承认的延迟,从而威胁到国家独立。梁启超同样表达了对本应继承国中信仰中心的国会的失望,他叙述了不到三个月“国民之贱侮国会、厌倦国会、疾恶国会”的社会现状;并且表示比起国会,他更重视国家,“假使蔑弃国会乃至灭绝国会而可以安国家利社稷,则余于国会固可以无爱也”*梁启超:《国会之自杀》,《庸言》1913年7月1日第1卷第15号,第5-6页(文页)。。西本虽然不至于提出“蔑弃国会”,但是也希望中国的议员能从国家的角度求同存异、顾全大局。
此外,宪法制定也是备受争议的问题之一。吴贯因在1913年3月1日的《庸言》中就发表了《宪法问题之商榷》一文,表达了类似的“重视国家”的观点。他认为主权属于国家自身,至于元首权限大小与之无关,而是视国情而定;并且不必以总统或国会为最高机关,因为国家无需有最高之机关,因而不必偏好于一机关*吴贯因:《宪法问题之商榷》,《庸言》1913年3月1日第1卷第7号,第6、9页(文页)。。此说法视国家至上,试图为解决宪法制度上总统与议会权限的矛盾提供依据。西本在读了国民党宪法的草案之后,同样认为其极大地扩大了议院的权力,相反极度地限制了大总统职权的做法甚为不妥。“王宠惠的宪法草案决不是王氏的一家私言,也不是学者的闲著述,实则以对抗在北京的研究会、废除研究会编纂的总统万能主义的宪法草案为使命编纂的。”*《读国民党宪法的草案》,《上海》1913年4月21日第11号。
不论是北京研究会的宪法还是王氏宪法,都距离西本理想中的宪法太远。“所谓宪法是一国之根本法规也,国家组织的圣典也,应该熟悉百般法规,以其为基础来编纂宪法,如果宪法编纂有失妥当,百般法规就会随之失妥当,到底就不能指望国运的进步开发”,所以西本批评王氏宪法“明显带有党臭,忘记着眼大局,单以国民党的立场为标准来编纂,这样的倾向不得不说是一大缺点”*《读国民党宪法的草案》,《上海》1913年4月21日第11号。,并希望编纂者能扩大识见、用意谨慎。其实不仅是西本,当时不少中国的有识者也意识到了将法律作为政争的手段是不恰当的。比如,梁启超认为都是“对人制法”而非“以法范人”*梁启超:《箴立法家》,《庸言》1912年12月16日第1卷第2号,第1页(文页)。。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对人制法”的立法方式看似简单有效,实际收效甚微且是后患无穷的,“开以法律为政争工具之恶例”*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3页。。同时这也成为西本并不看好中国当时共和政体的一个因素。
与中国初试共和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西方先进国家实行君主制的盛况令人惊羡,这促使时人不得不产生“君主与民主,孰优孰劣”的困惑。在6月23日《上海》的“时事杂录”栏目中有这样一篇名为《御用报纸的真意表露》的记录。在“专制共和怨声载道,袁派的政策或手段愈来愈恶辣,为此民人都怀疑起袁的心事,担心他是否要黄袍加身,为共和的前途而忧虑”*《御用报纸的真意表露》,《上海》1913年6月23日第20号。。这样的情况下,阳秋作为“袁派御用报纸”的《神州日报》的编辑,在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即位二十五年庆典之际,见当地德人祝贺之盛,以《君主和民主的比较》为题发表了平素的意见,摘录如下:“看到欢欣鼓舞中见整齐严肃之象,决乎是大国之雄风,君主国的人民是如此,反观吾国年来的情状,见闻在朝者如何在野者如何难以用笔舌形容。民主国的人民是如此,两者进行比较孰优孰劣,谋国者不追求真理之所在,徒然谈表面,结果有何益处?”*根据《上海》所说这段话原出处为刊载在《神州日报》上的《君主和民主的比较》,在这里直接翻译了《御用报纸的真意表露》中引用的部分。本应更为先进的民主制度在现实中实行的结果却远不及君主制国家,借此西本表达了对在中国实行民主制的合理性的怀疑。
随后,南北纷争引发的“二次革命”更加令西本对中国的政局感到无奈和失望。“今日之争,已经化为力量之争,不是正邪之争,不是青年和老人之争,也不是进步对保守之争,是谁能取得天下的实力之争,能取得天下的人就应该取得。……相信有这样的人来统一是现在支那最重要的事。如此即是不能寻求妥协,断乎不可妥协。”*《断然不能求妥协》,《上海》1913年7月28日第25号。实际上不仅是国外的“旁观者”,当时在中国的舆论界同样存在无法认同“二次革命”的“革命性”的说法。例如《时报》上就发表了一篇名为《论今日之战事与辛亥的区别》的文章,叙述了与辛亥革命相比,“二次革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报的这篇《论今日之战事与辛亥的区别》被记录在《上海》26号的“汉字报纸论调”栏目中。。而梁启超则认为“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如湘如蜀),乃至七八次(如鄂),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彰明显著也”*梁启超:《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庸言》1913年6月16日第1卷第14号,第1页(文页)。。也就是说梁启超将国民党所谓的“二次革命”视为与之前的社会冲突无异,并且他总结出“革命只能产出革命,绝不能产出改良政治”这一历史原则,否定“二次革命”的革命价值。
从如何看待双方的性质来看,张东荪看待二次革命,并非将其看作新旧冲突,而是看作暴民与官僚的冲突,并且相比于袁世凯,成为“暴民”的国民党更不合于道*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3页。。西本也认为国民党的优点在于勇往直前的意气,“然而其弊在于乱民暴动”*《新旧思想的对战》,《上海》1913年4月21日第11号。。对于国民党有相似的“暴民”的看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人的普遍感受。此次举事后,中间各方几乎压倒一致地支持袁世凯政府,使国民党客观上处于“失道寡助”的窘境中,这才是其迅速失败的根本原因*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0页。。当时同样在观察中国时局的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也发表了类似的见解,“革命党凭借新锐意气而未顾虑父老欢心,以致失去近来起事的地盘,遭受重大打击。其最初奋起的动机虽然堂堂正正,然而倏起倏灭状态的结果与李自成、张献忠诸贼无异”*内藤湖南:《支那论》(1914年),见《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东京:筑摩书房,1997年,第296-297页,转引自杨栋梁:《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1卷总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关于这一点,在“二次革命”前西本通过总结国民党的“七大弱点”也已经分析得十分清楚,“国民党作为破坏者,即使是有十二分的理由也是不得人心的”,然而这一最后的挽救也无法阻止“不谨慎”的国民党开展“二次革命”。不可否认“二次革命”断送了开幕才几个月的国会的前途,并且使国民党惨遭重创,这些“令人悲伤”的事实让西本为中国的前途深深忧虑。
(二)“马上取得天下的袁今后的觉悟如何”
尽管袁世凯因善于使用权术和利用国民性的弱点在“二次革命”中获得胜利,但是具有长远眼光的内藤湖南提出,“此秘诀对于挽救国家灭亡不起任何作用。得到父老欢心的君主、大总统绝不保证国家为外敌所灭”*内藤湖南:《支那论》(1914年),见杨栋梁著:《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一卷总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因此他不看好作为“机会主义政治家”的袁世凯。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西本在二次革命尚未结束就开始考虑袁氏将作出怎样的道路选择。他指出二次革命结束后中国的三大问题:首先这次建功立业的各方的将军及以下军人如何,袁以什么酬劳他们、如何镇压他们?所谓制止军人横暴非易事,如何处置之?其次是支那的所谓智识社会存在,那些有识者在至今发生的革命、其他政变,完全作为圈外人徒然袖手旁观,他们在这次时局平定的同时还会守着沉默吗?第三,升允之徒已经在蒙古将清朝恢复之计划激烈地宣告天下,后来情况颇为不明,但是也没有接到他的运动完全失败的报道。因此,“大势上来看,外观是袁的天下,但熟悉其中曲折的人看各方面事情就知道决不是外观所示的那样”*《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1日第27号。。
列举以上的问题,其实是西本对袁世凯的告诫,在中国如今的情势下一定不可“将天下私有”,成为像拿破仑三世和克伦威尔那样的独裁者。他的建议是袁后退一步,成为曾国藩那样的人物,“在文物制度确立的同时,不自己后退的话,会成为形势不稳的原因”*《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1日第27号。。在时局尚未完全平定的情况下,西本却已经考虑得十分深远了,大概是他对于袁世凯专制的担忧随着袁的胜利愈加凸显出来。尽管之前已经说过无论什么人,有实力者便可取得天下,但是在袁要统一之际,西本又提出了“不应该忘记根本上不能不解决的先决问题的存在,即是谁能统一支那各地?相应地所说的统一不是一时的,需要比较长时间的统一”*《再就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8日第28号。,然而现在他对于袁的统一表示怀疑,袁统一支那使用的方法是以笼络第一、武力辅助,这样的统一恐怕难以持久。
另外不可回避的是在国民党失势之后如何维持共和的问题。“支那现在的政府称为共和国的政府,但是其实质至少不是共和的,袁的所作全然是专制,谁都看得出来,没有遗憾地证明支那不能以共和政权统一。”*《再就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8日第28号。袁所为专制的事实让西本在这里作出了明确的结论——共和政权不适合中国,并且他在接下来的《国家存立和政论》中进一步作了更详细的分析。“即使国家灭亡也要主张与自国现状不适当的政权,如果放弃像国家存亡这样的主干问题,只议论枝叶,国家是无法成立的。”*《国家的存立和政论》,《上海》1913年8月25日第29号。这是西本对于共和问题的核心主张,在他看来国家存亡是主要问题,实行什么政体是枝叶问题,过分强调不适合的共和毫无益处,甚至影响国家存立。他对于现在人们一定要在专制和共和中做选择的说法表示不认可,认为“无论做什么,使支那作为一个国家存立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提供一些牺牲是不行的”*《国家的存立和政论》,《上海》1913年8月25日第29号。。(至于具体是怎样的牺牲,在这里没有明说,但是可以推测是根据国家现状放弃共和的某些主义和政见,主义不完整也没有关系。)前清遗老梁济也曾强调,“共和”与“专制”应该是平等竞争的关系,“因乎时世,各就其宜而用之”;不必“作仇敌之势,互相嫉忌”*罗志田:《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和治学取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4页。。西本与梁济看待共和的出发点必定是不一样的,但是在这一点的观察上却相似。
十月十日袁世凯、黎元洪分别就职总统、副总统*郭廷以编:《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一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9年,第118页。。不久,西本称自己道听途说徐世昌要取代熊内阁。对于这一说法,西本认为“实际上从过去数月以前,具体而言,就是行专制政治之事”*《支那共和国和其实体》,《上海》1913年10月13日第36号。,这种状况今后还有持续的倾向。面对这样的现状,西本更加确定中国对共和政体到底不适应,并推测以过去两年的经验来看,恐怕会证明袁世凯任大总统的第一个五年任期里,将更加不适应共和政体。何况“支那人所谓的共和与泰西人的republic是性质全然不同的东西,在支那的是支那式共和”。因此西本发出警告,“真正想以支那人建立支那国家的人是希望建立名副其实的政府的,一时性、暂时性的政府都是非常危险的”,同时希望“支那以其国之实,增加其国的实力,使人民有护国的精神,防御外辱,自国人能处理自国事物,要有敢于不乞求而在天下获得国家之实的觉悟”*《支那共和国和其实体》,《上海》1913年10月13日第36号。。
尽管西本竭力呼吁中国建立名实相符的政府,但是现实却是朝着反方向行进,中国的现状是专制倍增而远离共和之实。“治理如此庞大的国家,共和到底是不可能的事,一日一日显示出来。军人的势力渐渐增大是事实,加之民间梦想共和的人逐渐失势,几乎是蒙受致命伤。”*《专制还是共和》,《上海》1913年11月10日第40号。这里所说的“致命伤”大概指的就是袁世凯在十一月四日接受各都督的意见,宣布国民党的罪状,解散国民党北京本部及各地国民党机关,并取消国民党籍之国会议员*郭廷以编:《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一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9年,第122页。。在此命令下达之前,被征取意见的各省文武百官中不仅大部分赞成大总统,而且进一步要求解散国民党,要求解散国会的也不在少数,这让西本不禁感叹“这是冰冷的事实,无情的事实”。事已至此,西本只能反复强调最后底线,即是袁世凯一定不能将天下私有,否则中国将来定有大问题,因为“支那人民再如何无气力,也没有理由对全然要私有天下的人保持长久的沉默,必有反抗者出现”*《专制还是共和》,《上海》1913年11月10日第40号。。
相对地,西本指出,袁作为共和国的大总统在谋求国家统一之上应该走的两条路,如果共和政体最合适支那的话就要坚持守住,如果共和政体不是人民心理倾向,立宪君主可以的话,袁应该把政权交还给宣统帝。相比两条道路,西本显然已经开始倾向于后者,但是在此时,他仅言止于说明德教的重要性,“治理支那人民维持德教非常重要,如果不能维持德教来治理支那人民,即是如泰西人失去对耶稣教的信念一样难以治理”*《袁世凯应该当皇帝吗》,《上海》1913年11月24日第42号。。这里的“德教”显然与中国传统儒教密切相关,关于这一点会在下一节中详细介绍。
然而如何才能实现德教,问题又指向了现在的统治者袁世凯,西本提出“要以德教取得天下必须自己示范于天下,这是第一要件”*《会发生第三次革命动乱吗》,《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眼看如今中国失去共和之实仍以共和之名示之的现状,西本向袁氏发出了一连串比较露骨的反问,“如果共和,如今不能维持支那的国势,不谋求其他救国之计吗?改之有何不可?重要的是尊共和之名吗?只有救国才是最重要的”,“发了上论,使清国的皇室为救国而自己退位,从而袁总统在共和政体上创设中华民国,为了国家存立不是什么都可以牺牲吗?”*《政治会议和政局》,《上海》1914年1月12日第49号。所谓让袁世凯作出一些牺牲,即是早先在“二次革命”即将结束之时所言,袁世凯应该自己后退一步,将政权交给“有天分的人”,自己成为“曾国藩”来作为辅助。
至此,西本已对中国的共和深深失望,并且在中国今后道路选择中发生了明显转向。他放弃了曾经寄予希望的国民党,认为此时中国的命运走向要看“袁世凯的觉悟如何”。尽管此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中国恢复帝制,但是已经埋下了今后大唱清室复辟的种子。
四、共和之外的选项
在文章的开头已经提到,原本西本省三最初的设想是国民党在议会积极发挥作用、巩固新的共和政府,然而“二次革命”后国民党的失势迅速使这一想法流产。现今只能消极地等待袁如何作为,即使袁要“私有天下”也毫无办法。如此,对民初政治大失所望的西本把目光投向了社会教化,其中包括他提出的解决办法——“德教”。追溯本源来看,西本的社会教化论的基础在于他对中国国民性的认识。这种认识包括政治能力和道德修养两个方面,前者决定新思想的成败,而后者决定传统儒教保留与否以及中国政治文化的走向。
(一)国民的“现实性”与新思想的完败
新旧这样的区分,自戊戌变法之后,日益成为国人进行群体划分的强势话语*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2-83页。。西本也将民国建立之初的主要思想分为新旧两种思想。根据他的观察,“如今共和、民主、统一诸党归向袁氏,把持国家统一主义;国民党与袁氏相反,主张民权主义,结果是有着现实的思想的大多数和想要摆脱支那思想、作为理想的国民的少数之间显著的鸿沟”,于是形成了“新旧思想的对战”*《新旧思想的对战》,《上海》1913年4月21日第11号。,或者说根本上是理想与现实的对战。理想派和现实派这两种思想的矛盾在今后如何推进正是西本期待看到的。在国会开幕不久之时,西本已意识到摆脱现实的国民性、实现理想的国民性断然很难,对于中国果真能达到与如美法诸国的共和比肩的地位颇有怀疑。“二次革命”和北京武装政变之后,新思想鼓吹者的一败涂地使西本确信新思想无法在中国如此国民性的基础上占据优势。
在西本看来,中国国民性最大的特点就是重现实、轻理想,即“过分注重实际,闲置了‘为政实际之母’的理想,对于事物的判断也是从利害判断比较多”*《支那所谓新思想》,《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第2版。。追溯中国的历史,他发现虽然中国与西方接触有二百余年,但是并未受到欧洲文明的深远影响,没有学到西方的理想精神,只是偶尔沐猴而冠而已。看辛亥革命的成功,一般社会基于自卫的想法,被“不雷同的话于我有害”这样的观念左右才响应革命的,与共和思想没有多大关联。因此“有这样思想的国民能吸收新思想的真髓实在不容易”*《支那所谓新思想》,《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第2版。。
此外,与“现实性”相对应的,国民对于政治的冷漠也是国民性的一大弱点。“没有宗教就没有精神的统一,既然精神无法统一的话,导致自然懦弱的国民性是当然的事。已经变弱的国民对于专制者的反抗力也变弱,意味着会变得对政治非常冷淡。”*《支那所谓新思想》,《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第2版。梁启超也曾反省,“对于政治之冷淡,为我国民一大弱点,今后切宜矫正”*梁启超:《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见《饮冰室文集点校》第5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246页。。汉学家内藤湖南则认为中国人没有国家观念和政治是非感,只考虑自身利益而不在乎谁来统治*内藤湖南:《支那论》,见杨栋梁:《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一卷总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不过,与西本认为是“精神不统一”导致“对政治冷淡”的观点不同的是,内藤湖南指出正是君主独裁政治的根本弊害,导致中国的“人民”“对国家的感觉颇为迟钝”,“在政治德义上可以说是麻木的”*山田伸吾:《内藤湖南与辛亥革命——另一个近代》,李济沧译,见内藤湖南研究会编著:《内藤湖南的世界——亚洲再生的思想》,马彪,等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52页。。正是由于二者对产生如此国民性的根源有着不同的认识,两人对中国今后的道路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内藤认为中国决不能再恢复君主专制,而西本却是以此认定中国无法实行共和,复辟反而是可行选项。不过内藤亦同意在“共和”这样一种进步制度下,如果作为其支柱的“人民”无“政治德义之心”的话,那它就只会产生“翻译(模仿)制度”所特有的弊害。这也是之所以西本担心对于没有精神统一的国民,新思想的注入反而产生恶果的原因。在他看来,中国辛亥革命后道德颓废的现状恰是这样的结果。同时西本特别强调,考察中日的立脚点不同,中日的国民性不同,“在支那论述专制和在日本说非立宪必然有各自不同的意义”,因此“自己轻视支那新思想的见解与重视日本的新思想的论者毫无冲突”*《支那所谓新思想》,《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
除了中国国民性的缺陷,西本认为中国所谓“新思想”本身也存在问题。“去年一年的革命争乱以来,支那的思想界明显被打乱。这是只偏好泰西文明的表面、根基浅薄之思想的结果。不顾东亚文明的真髓,泰西文明也不彻底,徒然破坏旧物,让民不知所归,识者呆滞,不知所为,纲纪紊乱,原来的文物制度混乱,典章废弃,亦不见礼仪作法。”实际上,当时并不仅是大多数国民未能吸收共和思想,有识者亦是如此。杨国强曾指出,“为中国拟定了共和的这群先行者和先觉者,其本身的思想视野和知识结构大半都还没有足够的准备,以熟识共和和真知共和”,包括最具政治家素质的宋教仁亦承认“用来‘以时考览,借明宪政梗概’的东西,主要是章士钊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剪辑,就学理而言,显然不能算是非常充足”*杨国强:《民国之初,面对共和的声光与陌生》,《东方早报》2011年6月28日。http://www.dfdaily.com/html/150/2011/6/28/623172.shtml.。
总之,在“新旧思想对战的舞台呈现的是,现实的思想最终制胜,而新思想的鼓吹者一败涂地”*《支那所谓新思想》,《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因此,西本无法认同这样的“新思想”能继续在中国占有优势,力劝仍对新思想抱有希望的中国有识者看清现实。正是基于中国现实的形势,西本对于共和思想已然失望,共和之外的选项才是今后要考虑的。
(二)中西文化冲突之下的选择
在西本看来,“二次革命”的结果充分暴露了中国国民道德的现状,袁世凯的胜利就是中国在政治上、道德上腐败的证明。显然,袁世凯身上所体现的无一不是与西本所奉行的中国传统义理观念和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违背。“虽然各地已经平定,但是‘马上取得天下’的实际,如我等曾经所说,用官职、金钱能笼络的就笼络,不能的就使用武力,真难说是‘马上取得天下’。不用怀疑,这是支那人缺乏廉耻之心的恶果,支那不仅在政治上腐败,道德上更加腐败,更难见义理观念。特别是身为将,三十六计却选择逃走,把金钱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考虑自己的生命安全到底不敢成为真正的士,更不用说做诚意的士,这样的人很多。这次的事变使我等对支那人的性质根本上不像个男子汉、不像个武士这样的感觉又加深了,感到非常遗憾。”*《再就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8日第28号。
西本对于袁世凯的恶感大概始于辛亥革命,袁氏作为宣统帝重臣,却迫使清室退位,至“二次革命”后,西本的恶感就愈加明显。清朝遗老辜鸿铭同样对袁世凯怀着憎恶,而且程度较之更深,他尖锐地指出众愚的化身袁世凯统治的新中国,所有的东西都只能是卑劣、低级、粗俗的*森纪子:《遗老辜鸿铭的文化保守逻辑》,见唐仕春主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文化流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16页。。西本虽然不像辜鸿铭这样直白地批判袁世凯的品行低劣,但是作为一个正在观察、研究中国的外国人,他将对袁氏一人品行的感受上升到整个中国一般社会,认为中国人都需要涵养廉耻心。当时仍在江西持续战斗的李烈钧被他称作“最后能看到的男子汉”*《再就支那今后的问题》,《上海》1913年8月18日第28号。。并且他认为,“如今恶德至极的袁氏得势也并非他一人之罪过,而是拥戴他的这个社会之罪过,或者说袁氏在现在的中国社会就是代表性的人物”*《会发生第三次革命动乱吗》,《上海》1913年12月15日第45号。。因此,针对袁世凯及其代表的社会,西本提出了“德教”这一解决办法。至于“德教”与中国传统儒教的关系如何,可以从西本对九月份山东曲阜孔子祭典一事的叙述中获知。
以这场祭典为契机,西本发表《支那思想界的一转化》一文来探讨当时中国局势与思想的关系。他认为重复的战乱和万物遭破坏的结果促使了“国粹保有论”的出现。并且他观察到“第二次革命争乱的结果是大多数人希望以东亚文明为基础,再加之泰西所长”,“康有为等人正在主张的国粹保存说渐渐变成支那人中多接受的理论”*《支那思想界的一转化》,《上海》1913年9月29日第34号。。虽然曲阜的祭孔大典不过是一个形式,但其反映出的中国思想界的转化却是“应该为中国感到高兴的现象”,之前西本提到过的一直在旁观的中国的“智识阶层”在这次思想界的转化中也终于不再沉默,他们的反省与再次出世令西本十分期待。
与此同时,西本自己也试图运用日本的经验来观照中国的困境,毕竟经历了“明治维新”的日本人已经有了吸收外来文明的经验,在面对这种本国传统和外来新思想的冲突时也多了一份从容。对于“国粹保有论”,西本基本上表示赞同,他也认为保存中国的国粹(礼仪、教养),学习西方文明的精神(理想性、政治自觉),大概会使中国的政治“渐通事理”。不过西本强调,“徒然只是恢复旧物在现在这个时代也决不是上策”,他认为中国的思想在保存国粹的同时,应进一步以现代的思想为根底来研究,必须在了解这个基础之上构筑。实际上,的确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在发掘儒教在如今这个时代新的作用,比如张东荪发表在《庸言》第一卷第十五号的《余之孔教观》一文中就认为“对于孔教挽回今日道德堕落,得积极之肯定对答”,“对于保守固有之文明,亦积极之肯定对答”*张东荪:《余之孔教观》,《庸言》1913年7月1日第1卷第15号,第9页(文页)。。而辜鸿铭以“忠”为孔子新约,以对皇帝的绝对忠义为神授,区别于传统的以“孝”为核心的价值观,同样是发掘儒教新作用的体现*森纪子:《遗老辜鸿铭的文化保守逻辑》,见唐仕春主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文化流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18页。。不过辜鸿铭将儒教视为宗教,他认为“在中国,对皇帝的忠诚是一种宗教,也是儒家国教的基石”,离开了这个基石“人民将连一般水准的道德都难以维持”;因此他的忠诚不是对清朝的愚忠,而是“对中国政教的忠诚,对中国文明目标的忠诚”*森纪子:《遗老辜鸿铭的文化保守逻辑》,见唐仕春主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文化流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16页。。
对此西本完全赞同,“说孔孟之教害支那的人是不懂孔教的人,孔教传入日本,对于日本人的精神教育也是有价值的”;而且“孔孟之教亦不止是精神教育,也是支那数千年来礼仪作法的源泉,决然不能将其完全放弃”*《支那思想界的一转化》,《上海》1913年9月29日第34号。。至此,西本所谓的“德教”的内容已经很明显,并且他将“德教”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视为解救中国的唯一药方。这似乎已经带有后来复辟派“道高于法”的论调,认为传统道德教化的作用远超过西式法律的约束,可视之为“精神之宪法”*高波:《从制宪到革命:张东荪对民二年政局的观察》,见强世功主编:《政治与法律评论》第二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93页。。之前已经提到过,西本提出“德教”的另一重要目的是催促袁世凯让出政权(或者说还政于宣统帝),这样综合来看,“德化”不仅仅是改善国民性的一个途径,更是西本在面对中国的中西文化冲突时选择了“中”的重要体现。尽管这个“中”已经不是原本的传统文化道德,但它作为近代国家形成时期的产物,将为西本今后走向复辟打好思想基础。
五、余论
周佳荣曾提出,外报在华设立,多不能与政治无涉,由该国政府资助者自不待言,即私人所办者,亦必然以本国的利益为前提,以本国的对华政策为归依*周佳荣:《近代日人在华报业活动》,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第203页。。周报《上海》亦不能免俗,西本省三在其社论中多次表明自己的最终目的就是中国能稳固地立于东亚,与日本贸易交往更为密切。他也曾明确地指出提高日本在中国地位的方法,一是研究中国的各种事情,二是日本在中国的国际贸易上充分活跃,这两件事才是日本国民的“天职”所在*《在支那的日本商人的觉悟》,《上海》1913年10月27日第38号。。而西本也的确是在以己所能践行着他所认为的国民的“天职”,始终为日本国家利益考虑,这是西本式思考不可忽视的一个特点。
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特点是,西本与中国文人尤其是旧派文人交往甚密,同时关注中国的舆论界,因此其观点常与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相似之处。关于这一点在本文的正文中已经多有体现。前面提到过,辛亥革命后,西本师从沈曾植;并且与郑孝胥关系密切,共同创办了春申社,后来又一起同谋复辟事业。从郑孝胥的日记可以看到,从1912年初识起,西本与郑的交往就十分频繁,二人经常互相拜访、商讨,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1928年西本病逝*可参见《郑孝胥日记》,劳祖德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在郑孝胥的海藏楼诗中有一首《西本省三挽诗》,颇值得一看。
亲受《尚书》乙庵叟,共尊圣祖海藏楼。
商量志事《春秋》在,欲仗先生诉九幽。*郑孝胥:《海藏楼诗》,黄珅、杨晓波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60页。“乙庵”是沈曾植的号,“圣祖”是康熙庙号。西本省三曾著《康熙大帝》一书。“共尊圣祖”大概是共尊清朝之意。从传统学术来看,《春秋》是孔子改制垂范之作。
诗的含义不言自明,西本曾师从沈曾植先生学习《尚书》,他与郑都有“共尊圣祖”的理想,曾一起“商量志事”,但无奈西本早逝,共同的政治理想(复辟事业)又难以实现,期望他将此愿“诉九幽”。西本从二十二岁来华之后,一生都致力于研究中国问题,为中国谋策。郑的这首挽诗不仅表达了对西本逝世的悲痛,更是高度概括了西本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与思想。
总的来说,在西本身上既存在着不容忽视的以日本国家利益为本位的立场,同时他与中国文人(尤其是旧派文人)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使得他自身存在双重性。如果不了解他的这种双重性,恐怕在理解他多变的观念主义的观点上会感到困惑。不过这种双重性并不影响西本的中国研究的价值,事实上他的很多想法在当时相当有见地,比如“思想的分裂导致国家有形的分裂”的观点*西本认为正是中国传统思想出现了裂痕才导致了南北分裂难以愈合。其实事实的确是如此,根据杨国强教授的《民国之初,面对共和的声光与陌生》(《东方早报》,2011年6月28日)文中所言,维新变法引入的观念打破了中国原本精神世界的整体性,接受新思想的一部分士大夫从中分离出来,当其成为中国社会最不安定的一方之后,中国社会的急剧动荡和长期动荡便开始了。。同时西本还具备长远的历史眼光,在民国二年年尾所写的《年末所感》中有这样的总结,“在支那最近三年的事使支那各个方面的事物产生了颇大的变化,虽然不过是外形上的变化,支那的事物大多没有脱离旧态,但是政事上的革新渐次开始。到目前的第一次革命、第二次革命、北京武装政变等,不过是以此拉开支那将来更大的革命的序幕,今后产生的事件是关于支那将来颇为重大的事”*《年末所感》,《上海》1913年12月29日第47号,第1版。。在他看来,不论现在的变化或好或坏,一个剧变的时代在中国已经拉开序幕。
进一步观察,他认为事情的表面是显著在外的变化,但是其里面却是暗流涌动,泰西文明和东亚文明会在中国相互接触至后来相争、同化直到中国适应为止。必须承认西本洞察到的这一点十分准确,的确在这一时期中国初试西式民主,社会冲突和时局动荡多是由于中西政治文化的碰撞引起的。进而言之,“从高处看物时,每一天发生的事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朵泡沫,不如从根底达观这两种文明在支那的波动,以至如何使支那适应,相互同化才是重要的”*《年末所感》,《上海》1913年12月29日第47号,第1版。。东西文明如何冲突以及如何处理东西文明才对中国有益,这恰是“五四”前后东西文化论战的主要内容:倡导新文化的陈独秀认为只有西洋文明才是真正的“近世文明”;杜亚泉认为中国文明有着无比的优越性,无须效法西方文明;秉承“思想自由”原则的蔡元培则是主张兼容并包、汇通东西文化;此外还有主张东西调和论的章士钊与反对调和论的张东荪*主要参考陈崧编:《“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增订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23、113页。。即是说西本在民国二年就隐约预见到了中国将来更为激烈的东西文化冲突,并且他已经作好了从容观察的心理准备。这份从容大概来自作为先进国面对后进国所遇困境的“已知”的心情。在西本内心已为中国作出了西式“共和”之外的选项,而这个与中国传统密不可分的文化选项已然成为其今后大唱复辟的前奏。
(陈凌菡,南开大学日本研究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