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三年百济亡国之战考述
2016-02-02赵智滨
赵智滨
龙朔三年百济亡国之战考述
赵智滨
唐龙朔三年(663)六七月间,唐军孙仁师部大败倭军于百济故地古沙城附近。随后唐军孙仁师、刘仁愿两部与新罗军合兵,准备与倭济联军决战。为避免战事拖得过久,唐罗联军统帅采纳了刘仁轨颇具冒险性的直捣周留城的作战方案,使刘仁轨部2万人在白江口对战倭济联军4万人。刘仁轨临危不乱,利用唐水军武器装备和作战经验等方面的优势,从两翼包抄,轻松击败倭水军。唐罗联军遂乘胜夺占周留、任存等城,彻底灭亡了百济。
唐朝 新罗 倭国 百济 白江口
唐龙朔三年(663),唐朝与新罗联军(以下简称唐罗联军)在今朝鲜半岛西南部向倭国①与百济联军(以下简称倭济联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最终击败了倭济联军,彻底灭亡了百济。有关百济亡国之战,国内学界一般称为白江口之战,②研究成果颇多。③总体来看,这些成果在战前状态、战时战略等方面的论述仍有待深入挖掘。百济亡国之战大致包括古沙、白江口、周留城、任存城等数场战役,具体时间为龙朔三年六月至十一月前后。本文拟对百济亡国之战详加考述,求正于方家。
一、战前两军态势
唐显庆五年(660),为建立对高句丽作战的南方战线,唐朝联合新罗以优势兵力进攻并灭亡了位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的百济。唐军主力撤出百济故地之后,由于善后政策处理不当,④百济故地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新唐书·百济传》:“福信尝将兵,乃与浮屠道琛据周留城反,迎故王子扶余丰于倭,立为王。西部皆应,引兵围仁愿。”⑤福信等人发动大规模叛乱,围住唐留守军刘仁愿所部于原百济首都泗沘城(时为唐熊津都督府治所)。《日本书纪·齐明纪》:“(齐明六年)冬十月,百济佐平鬼室福信……乞师请救。并乞王子余丰璋……诏曰:‘乞师请救,闻之古昔。扶危继绝,著自恒典。百济国穷来归我。以本邦丧乱,靡依靡告。枕戈尝胆,必存拯救!远来表启,志有难夺。可分命将军,百道俱前……’”⑥面对强大的唐军,福信实力明显不足,不得不于倭齐明六年(660)冬十月向倭国求救并请时在倭国做人质的扶余丰(即扶余丰璋)返回百济。但倭国深知本国实力弱小,对打败唐朝毫无把握,却又不愿意放弃这一干涉半岛局势的良机,只好口头上许诺派兵,实际上却按兵不动,以等待有利时机。
倭国不肯及时出兵使福信陷于孤立无援状态,唐朝派带方州刺史刘仁轨率援兵于龙朔元年(661)三月大败百济军,福信只好解泗沘之围。⑦《旧唐书·高宗本纪上》:“(龙朔二年三月)苏定方破高丽于苇岛,又进攻平壤城,不克而还。”⑧龙朔二年(662)三月,唐军未能灭亡高句丽,被迫从平壤退兵,这使驻济唐军陷入了孤立。倭王天智见有机可乘,于倭天智元年(662)五月派阿昙比逻夫连“率船师一百七十艘,送丰璋等于百济国,宣敕,以丰璋等使继其位”⑨。不过,此时倭国对唐朝仍十分忌惮,护送扶余丰回百济的兵力只有5000人,⑩不足以改变战局。而扶余丰回国之后,与福信产生了相当大的矛盾,正如刘仁轨所言,“福信凶暴,残虐过甚,余丰猜惑,外合内离”⑪。趁扶余丰和福信不和之机,唐军发起反攻。“(龙朔)二年七月,仁愿、仁轨等率留镇之兵,大破福信余众于熊津之东,拔其支罗城及尹城、大山、沙井等栅……遂通新罗运粮之路。仁愿乃奏请益兵,诏发淄、青、莱、海之兵七千人,遣左威卫将军孙仁师统众浮海赴熊津,以益仁愿之众。”⑫龙朔二年七月,唐军夺占泗沘城东面的几个城池,打通了泗沘到新罗的陆路交通线,战争态势得到较大改善,唐高宗因而对灭亡百济有了信心,⑬遂应刘仁愿所请派孙仁师率军7000增援驻济唐军。从孙仁师部组建和出发所需的时间推算,龙朔二年十月前后孙仁师部就应该可以到达百济地区。但令人奇怪的是,史书中孙仁师部出现在百济地区已在龙朔三年八月前后,这中间相差了近1年的时间。当时百济地区战事紧张,孙仁师部没有理由长期滞留在内地。很明显,史书漏记了某些内容。《日本书纪·天智纪》载:
(天智元年)冬十二月丙戌朔,百济王丰璋,其臣佐平福信等,与狭井连、朴市田来津议曰:“此州柔者远隔田亩,土地硗确,非农桑之地,是拒战之场。此焉久处,民可饥馑。今可迁于避城。避城者,西北带以古连旦泾之水,东南据深泥巨堰之防。缭以周田,决渠降雨。华实之毛则三韩之上腴焉。衣食之源则二仪之隩区矣。虽曰地卑,岂不迁欤?”于是,朴市田来津独进而谏曰:“避城与敌所在之间,一夜可行,相近兹甚!若有不虞,其悔难及者矣。夫饥者后也,亡者先也。今敌所以不妄来者,州柔设置山险,尽为防御,山峻高而谿隘守易,而攻难之故也。若处卑地,何以固居而不摇动及今日乎!”遂不听谏,而都避城。⑭
天智元年十二月一日,百济君臣欲由州柔(周留)迁都避城,倭将朴市田来津提出异议,认为避城离敌军驻扎地只有一夜的距离(应有数十里),不可作为百济的临时首都。避城位于今韩国全罗北道金堤,⑮离新罗边境及刘仁愿部所在的泗沘城(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均有上百里以上的距离,那朴市田所说的敌军又在哪里呢?《三国史记》引“李勣奏报”⑯记载为“平倭县,本古沙夫村”⑰。唐朝将古沙夫村(即百济中方治所古沙城,位于今全罗北道古阜)改称平倭县,说明唐军曾驻扎古沙城,并在此大败倭军。古沙城离避城只有数十里,一夜可至,符合朴市田所说的敌军所在。由此可见,在天智元年十二月以前,有一支唐军占领了古沙城。但从当时的局势和史料记载来看,刘仁愿部不太可能从泗沘城抽调本就不多的兵力到古沙城作战。结合上文孙仁师部的动向,这支占领古沙城的唐军应该就是孙仁师部。
倭国位于百济东南方向,要想支援位于百济西方周留城的百济复兴军必走百济中方。⑱从当时战局来看,唐济两军在泗沘城附近对峙,相持不下,而倭国派兵增援百济复兴军的战略意图已日渐明显,因此孙仁师所部直接进入泗沘地区并非上策。百济中方治所古沙城位于倭国增援百济复兴军的必经之路,一旦占领就可以阻止倭济两军会合,因此孙仁师部首先将古沙城作为其行军目标。而百济君臣为确保后勤基地避城的安全,不得不迁都避城以应对孙仁师部。
《三国史记·文武王本纪上》记载:“(文武王三年)二月,钦纯、天存领兵,攻取百济居列城,斩首七百余级。又攻居勿城、沙平城降之。又攻德安城,斩首一千七十级。”⑲新罗文武王三年(663)二月,新罗军队攻占百济居勿、沙平、居列、德安等数城。新罗军队此次军事行动,与当时在古沙城作战的孙仁师部有很大关系。孙仁师部只有7千人,如果倭济联军集中兵力进攻孙仁师部,则其很难抵挡。因此唐罗联军以孙仁师部和刘仁愿部牵制倭济联军主力,新罗军则攻占百济东部靠近新罗边境的德安等城,牵制倭济联军主力。德安城(今忠清南道恩津附近)位于避城东北方向数十里,与位于避城西南数十里的古沙城可对避城构成战略包围态势,为避免被唐罗两军夹击,百济君臣不得不于天智二年(663)二月“还居于州柔”⑳。为阻止新罗投入更多兵力攻打百济,倭国于天智二年三月派“前将军上毛野君稚子、间人连大概,中将军巨势神前臣译语、三轮君根麻吕,后将军阿倍引田臣比逻夫、大宅臣镰柄,率二万七千人,打新罗”㉑。从当时的两军战略态势来看,对倭济联军最有利的行动方案应是趁新罗军主力尚未出动、唐军分处泗沘城和古沙城两地的良机,集中主力部队进攻并消灭刘仁愿部或孙仁师部,而不是在新罗领土上作战。倭王天智之所以如此用兵,很明显是因为倭国对唐军军力存有畏惧之心,有意回避与唐军决战,希望通过打败新罗,使唐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知难而退,主动退出百济地区。
二、孙仁师部古沙之役
《日本书纪·天智纪》:“(天智二年)六月,前将军上毛野君稚子等取新罗沙鼻、岐奴江二城。百济王丰璋,嫌福信有谋反心,以革穿掌而缚……王勒健儿,斩而醢首。”㉒天智二年(663)六月,扶余丰因与福信矛盾激化,将福信杀死。福信是百济军的军事统帅,其在百济军中的威望其他人短期内很难取代。扶余丰在大局未定的情况下将他杀害,必然会引起百济军中相当部分将领和士兵的不满,导致军心不稳,甚至有可能会出现叛乱,给唐军以可乘之机。
《旧唐书·百济传》:“扶余丰觉而率其亲信掩杀福信,又遣使往高丽及倭国请兵以拒官军。孙仁师中路迎击,破之。”㉓为避免内部出现叛乱和唐军可能发动的进攻,扶余丰在杀死福信后立即派人向高句丽及倭国请兵。从《旧唐书·百济传》的记载来看,在接到扶余丰的求援请求后,高句丽和倭国派来了援军,在半路被孙仁师部击败。㉔不过这里有个问题,此时的高句丽因受苏定方东征的影响,元气大伤,不太可能向百济派出援军。更重要的是,孙仁师部此时位于百济中部的古沙城附近,并不在高句丽向百济派兵的必经之路上,高句丽军不太可能被孙仁师部半路击之。综上,高句丽并未派兵支援百济,被孙仁师部打败的只能是倭军。那这支倭军是原来在新罗作战的上毛野部,还是从倭国本土赶来的增援部队呢?
《三国史记·金庾信传中》:“龙朔三年癸亥,百济诸城潜图兴复,其渠帅据豆率城,乞师于倭为援助。大王亲率庾信、仁问、天存、竹旨等将军以七月十七日征讨。次熊津州,与镇守刘仁愿合兵。”㉕龙朔三年七月十七日,新罗王金法敏率大将金庾信等人前往泗沘城会合唐军攻打扶余丰。此次新罗军由新罗王金法敏和新罗名将金庾信亲自统帅,必然是新罗军主力。而从苏定方东征之役中我们可以看到,新罗方面有着自己的战略目标,对唐朝并非惟命是从,一切以本国利益为重。㉖如果在龙朔三年七月,已夺下沙鼻、岐奴江二城作为前进基地的上毛野部仍驻扎在新罗境内,出于本国利益的考虑,新罗绝不会将主力派往百济境内作战,这些都表明上毛野部倭军在龙朔三年七月十七日前已离开新罗。扶余丰在龙朔三年六月向倭国紧急求援,而倭国要从本土征调军队需要一段时间,而扶余丰败亡在即。一旦扶余丰失败,倭国在半岛南部的利益将荡然无存。为避免出现这种危急局面,倭国只能派此时已在新罗境内的上毛野部增援扶余丰,与唐军进行战略决战。从新罗军的动向来看,上毛野部近三万人应该是在龙朔三年六七月间离开新罗前往百济的。
倭军要想从新罗到达周留城,既可走海路,也可走陆路。如果走陆路的话,倭军可以选择在今全罗南道登陆,从陆路抵达周留城,不过这样做要耗费一些时间,有可能倭军未到周留城,扶余丰就已被唐军消灭了,因此走陆路可能会贻误战机。倭军于是越海来到朝鲜半岛南部。但新罗位于朝鲜半岛东南部,扶余丰所在的周留城位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的忠清南道瑞山北三十里地谷古邑,㉗倭军要想从新罗赶到周留城必然要经过孙仁师部所在古沙城附近的海域。当时倭国的造船水平和航海技术还很有限,远离海岸线的远海航行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唐朝的造船水平和航海技术远超倭国,㉘完全可以在古沙城附近的海面对倭军进行拦截。为避免上毛野与扶余丰会合,孙仁师紧急调集水军,在上毛野部前往周留城的半路上进行拦截。“李勣奏报”记载“平倭县,本古沙夫村”。能用“平倭”一词来命名古沙城,说明唐军在古沙城附近给倭军的打击是致命性的。这里有一个问题,孙仁师部只有7千人,而上毛野部有2万7千人,倭军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却为何遭遇惨败?
百济与唐朝内地隔海相望,孙仁师部要想从内地到达百济必须走海路。同时其部7千人由淄、青、莱、海四州之兵组成,而青、莱、海三州均为沿海地区,拥有提供大量水兵的可能,因此孙仁师部中有一部或大部应为水军。7世纪中叶,唐朝的国力和生产力水平远远高于倭国,可以建造携带大量攻击性武器的大型战船,这是倭国不能相比的。更加重要的是,唐水军曾参加过多次战役,跨海作战实战经验丰富。反观倭国,其军队已多年没有打仗,水军作战更是罕有。打海战,倭军既不占武器装备优势,又无实战经验,兵力优势无法转化为真正的战场优势,失败也就不可避免了。
三、白江口之战与周留城之战
《旧唐书·百济传》:“遂与仁愿之众相合,兵势大振。”㉙孙仁师部大败倭军后,遂前往泗沘城与刘仁愿部会合。与此同时,新罗王金法敏也率大军于龙朔三年七月十七日离开新罗,前往泗沘城与唐军会合,估计新罗军与孙仁师部最迟当在八月初到达泗沘。根据学界研究,孙仁师与刘仁愿两部兵员相加大约在两万人左右。㉚此次作战对新罗可谓生死攸关,因为唐罗联军一旦战败,唐军就可能撤回内地,而新罗则将陷入倭济两国的夹击之中,有亡国之虞。因此新罗必会全力以赴,新罗王金法敏亲自领兵这一点即可证明。显庆五年(660)时新罗曾出动5万军队配合唐军进攻百济。㉛此后至龙朔三年,新罗军在战事中虽有折损,但较为有限,补充不难,因此龙朔三年时新罗军的机动野战兵力应该至少在5万人以上。
唐罗联军大约7万人在泗沘城会合,士气大振。反观倭济联军,因福信之死士气低落,援军上毛野部又遭重创,唐罗联军已具备了同倭济联军进行战略决战的条件。《旧唐书·刘仁轨传》:“于是诸将会议,或曰:‘加林城,水陆之冲,请先击之。’仁轨曰:‘加林险固,急攻则伤损战士,固守则用日持久,不如先攻周留城。周留,贼之巢穴,群凶所聚,除恶务本,须拔其源。若克周留,则诸城自下。’”㉜唐罗两军将领商讨作战方案,有人提出先集中优势兵力占领加林城。加林城,地望在今韩国忠清南道锦江北岸林川附近,位于白江口东北方向数十里,北距泗沘也只有数十里,可谓水陆要冲。占领了加林城,就可以控制从加林城到白江口的锦江北岸地区,切断以周留城为中心的百济北部地区同中南部地区的联系,使扶余丰率领的百济主力部队难以得到中南部地区的兵源、武器。但这个作战方案缺陷在于加林城易守难攻,如果强行进攻,可能伤亡重大,如果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必定会拖延时间,倭国援军将会源源不断而来,使战争陷入长期化。
刘仁轨看到了先攻加林城方案的局限,主张舍弃加林城,直捣扶余丰所在的周留城。其实,周留城同样易守难攻,而且作为百济的临时首都,守军应远超加林城。但周留城是“贼之巢穴,群凶所聚”,只要拿下周留城,百济将会“诸城自下”,即便付出重大代价也是值得的。应该说,这个直捣周留城的方案同样有利有弊。而任存城正好位于周留城与泗沘城中间,该城于显庆五年抵挡住了唐罗联军主力的大举进攻,㉝可见其易守难攻。唐罗联军如选择直接进攻周留城,大军必经过任存城附近地域。为节约时间和避免伤亡,唐罗联军只能绕城而过。任存城守军为支援周留城,很可能会袭扰甚至掐断从泗沘到周留的唐罗联军陆路补给线。为避免这种不利局面的出现,唐水军可搭载补给物资从泗沘城经锦江出白江口进入黄海,在周留城沿海地区登陆,从海上给唐罗联军送去补给。但这样做,陆军和水军势必要分开行军,给倭济联军留下了各个击破的机会。
唐罗联军统帅部采用了刘仁轨方案,集中主力部队直捣周留城。《旧唐书·刘仁轨传》:“于是仁师、仁愿及新罗王金法敏帅陆军以进。仁轨乃别率杜爽、扶余隆率水军及粮船,自熊津江往白江,会陆军同趣周留城。”㉞孙仁师、刘仁愿、金法敏率陆军进攻周留城,而刘仁轨率水军并保护粮船从泗沘城经今锦江出白江口与陆军同时进攻周留城。如前考证,此次战略决战新罗军出动兵力约有5万人,没有史料显示新罗水军参战,5万新罗军应均为陆军。唐军约有2万人,其中孙仁师部7千人应有相当部分为水军,估计刘仁愿部中也应有部分水军,因此唐军水军可能在1万人左右。总计唐罗联军陆军6万人左右,水军1万人左右。泗沘城及其附近地区唐罗联军也需派留守军队驻扎,以防倭济联军可能的偷袭,估计留守部队㉟在1万人左右,因此进攻周留城的唐罗联军陆军可能在5万人左右,水军1万人左右。此次决战,唐罗联军将决战的重心放在了陆军,水军所要做的只是运送后勤物资和封锁周留城附近的海岸线,防止倭国水军支援扶余丰。很明显,刘仁轨率领的水军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偏师,只起掩护策应陆军的作用。
《三国史记·金庾信传中》:“(龙朔三年)八月十三日,至于豆率城。百济人与倭人出阵,我军力战大败之。百济与倭人皆降。”㊱《三国史记·文武王纪上》:“王领金庾信等二十八将军与之合攻豆陵尹城、周留城等诸城,皆下之。”㊲豆率城应即豆陵尹城,地望在今忠清南道定山。龙朔三年八月十三日,唐罗联军陆军首先进攻豆陵尹城,倭济联军依城野战,被轻易击败,唐罗联军占领豆陵尹城。豆陵尹城位于泗沘城东北方向三四十里处,并不在泗沘城到周留城的必经之路上。但从倭济联军敢于主动出城与唐罗联军进行野外作战来看,该城守军不少,唐罗联军必须提前消灭该城守军,否则泗沘城留守部队可能会遭到攻击。
《日本书纪·天智纪》:“(天智二年)秋八月壬午朔甲午,新罗以百济王斩己良将,谋直入国先取州柔。于是百济知贼所计,谓诸将曰:‘今闻,大日本国之救将庐原君臣,率健儿万余,正当越海而至。愿将军等应预图之!我欲自往待飨白村。’戊戌,贼将至于州柔,绕其王城。大唐军将率战船一百七十艘,阵烈于白村江。”㊳《日本书纪》记载唐罗联军出兵进攻州柔(周留城)的日子为天智二年八月甲午(十三日),这与《三国史记》中唐罗联军进攻豆陵尹城的记载相吻合。扶余丰很快便得到了消息,预感到此次战役唐罗联军会全力来攻。扶余丰留下部分军队坚守周留城,吸引唐罗联军主力,自己则率领部分军队前往白江口。与此同时,派人联络倭军。倭军上毛野部在古沙之役中遭到唐军沉重打击,实力受损,倭王天智孤注一掷,派出第三批援军庐原君臣部万余人前来支援上毛野部。上毛野部原有2万7千人,庐原部万余人,减去古沙之役中的损失,倭军援军大概在3万人左右。此次唐军主力包围周留城,后方泗沘城空虚,倭军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因此,倭军将领接受了扶余丰的提议,前往白江口与扶余丰会合。天智二年八月戊戌(十七日),唐罗联军到达周留城,由于扶余丰带走了部分军队,周留城守军兵力不足,不敢出战,被“绕其王城”。同日,刘仁轨率领水军“阵烈于白村江”。
《日本书纪·天智纪》:“(八月)戊申,日本船师初至者与大唐船师合战。”㊴天智二年八月戊申(二十七日),倭国水军赶到白江口与唐朝水军并初次交战。从八月十七日到二十七日,刘仁轨部水军一直停留在白江口。按照原定作战方案,唐朝水军应该出白江口入黄海并在周留城附近沿海地区登陆,但在白江口迁延不进与战前作战方案相冲突。很明显,唐军发现了刚刚来到白江口附近的扶余丰所部。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刘仁轨非常清楚扶余丰所部出现在白江口意味着倭济联军将要偷袭泗沘城。面对新情况,唐罗联军必须对原来的作战方案进行修改。但是,作为熊津道行军总管孙仁师的行军长史,㊵刘仁轨无权擅自改变原定作战方案,其必须向孙仁师、刘仁愿请示。而孙仁师、刘仁愿的陆军已包围了周留城,㊶短时间内并不需要水军增援,而倭国水军随时可能赶到白江口。因此唐军统帅部改变了原定作战方案,水军不再出白江口,而是在白江口处驻扎等待倭国水军前来。有迹象表明,为协助水军消灭白江口附近的倭济联军陆军,唐罗联军向白江口方向派出了陆军支援部队。《册府元龟·将帅部·立功第十一》:“显庆五年,大军征辽,仁轨仍别领水军二万袭破倭贼数万于白江,虏掠船舰四百余艘。”㊷《册府元龟》记载刘仁轨部水军有两万人,但据上文分析刘仁轨部水军只有1万人,这多出的1万人来自哪里呢?咸亨二年(671),金法敏曾向薛仁贵回信,信中提到“至龙朔三年,总管孙仁师领兵,来救府城,新罗兵马,亦发同征,行至周留城下。此时,倭国船兵,来助百济,倭船千艘,停在白沙,百济精骑,岸上守船。新罗骁骑为汉前锋……”㊸新罗军原与孙仁师一道包围周留城,为协助水军消灭在白江口附近的百济陆军,唐罗联军派新罗陆军前往白江口增援。进攻周留城的唐罗联军陆军约有5万人,如果抽调太多,将无法对周留城形成包围。况且白江口附近的倭济联军以水军为主,派太多陆军实际上也无必要,因此唐罗联军只抽调了1万新罗军支援刘仁轨。
当时在白江口战场的唐罗联军约有2万人。倭军上毛野和庐原君臣两部约有3万人,百济兵至多有1万余人。倭济联军兵力相加,大约在4万人左右。总体来看,在白江口战场双方陆军实力大体相当,但在水军方面,倭军是唐军的三倍,人数占绝对优势,但倭国水军的武器装备及人员素质皆远不及唐军,失败再所难免。
《旧唐书·刘仁轨传》载:“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余丰脱身而走,获其宝剑。”㊹《日本书纪·天智纪》载:“(八月)己酉,日本诸将与百济王不观气象,而相谓之曰:‘我等争先,彼应自退。’更率日本乱伍中军之卒,进打大唐坚阵之军。大唐便自左右夹船绕战。须臾之际,官军败绩。赴水逆死者众。舻舳不得回旋。朴市田来津仰天而誓,切齿而嗔,杀数十人,于焉战死。是时,百济王丰璋与数人乘船逃去高丽。”㊺《三国史记·文武王本纪下》载:“倭船千艘,停在白沙,百济精骑,岸上守船。新罗骁骑为汉前锋,先破岸阵,周留失胆,遂即降下。”㊻
刘仁轨获胜后,按照原定计划出白江口,在周留城沿海登陆,配合陆军进攻周留城。白江口之战使倭国援军大败而逃,扶余丰所帅百济精锐也被消灭,周留城中的倭济联军肯定会军心大乱,刘仁轨部的到来又使围城的唐罗联军实力更加雄厚,破城在即,抵抗已失去了意义,于是百济王子扶余忠胜、忠志率“士女及倭众并耽罗国使,一时并降。”㊼有关周留城投降的具体时间,史书记载:“九月戊午,熊津道行军总管、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等破百济余众及倭兵于白江,拔其周留城。”㊽从前述日韩方面的史料分析,白江口之战发生在八月二十七日至二十八日,九月戊午(七日)应为周留城投降时间。
四、任存城收尾之战及双方作战得失
周留城的投降给百济军余部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使他们意识到败局已定,于是“百济诸城,皆复归顺”㊾。当时仍停留在百济境内的倭军㊿见大势已去,不得不于九月二十五日携一批愿意归顺倭国的百济军民“发船始向日本”。不过,并非所有的百济军都投降了唐军,“独酋帅迟受信据任存城未下”。任存城是百济故地重镇,如果被百济军占据,对唐罗联军威胁极大,因此唐罗联军集中主力进攻任存城,“自冬十月二十一日攻之,不克。至十一月四日,(新罗军)班师至舌利停”。因任存城“地险城固而又粮多”,唐罗联军连攻半月竟未能攻克,新罗军又主动撤退。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刘仁轨推荐百济降将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攻打任存城,“于是给其粮仗,分兵随之,遂拔任存城。迟受信弃其子走投高丽,于是百济之余烬悉平”。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在百济军中颇有声威,很快就攻占了任存城。任存城之战的胜利标志着龙朔三年百济亡国之战以唐朝的胜利而结束。
龙朔三年百济亡国之战,交战双方投入兵力最多时达到十几万人。从兵力上看,倭济联军占有一定优势,且有本土作战的有利条件。而且在具体的作战过程当中,唐军也出现过重大失误,获胜的几率本应在唐罗联军之上,可是历史的结局却恰恰相反,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首先是倭济联军采取了错误的作战策略。相对于陆军,水军对武器装备及作战战术的要求较高,是一个偏重技术型的军种。而倭国水军在战船质量、航海水平、作战经验等方面远逊唐朝水军,兵力战船再多也不过是徒添伤亡而已。反观陆军,唐军虽好于倭济联军,但差距并不太大,且驻百济故地的兵力较少,百济军队曾一度将近两万唐罗联军包围在泗沘城就说明了这一点。鉴于此,倭军应极力避免与唐军发生水战。当时百济故地的南部沿海地区掌握在倭济联军手中,且唐水军从未主动攻击过倭军至朝鲜半岛南部的水上运输线,倭济联军完全有条件不与唐军打水战。其次是未能掌握好战机。新罗主力部队是在龙朔三年七八月份才进入百济故地的,在此之前百济故地的唐罗联军陆军至多两万人。如果倭国能在龙朔三年年初派主力部队走陆路与百济军会师,战场形势将对倭济联军十分有利。最后是在具体战术上犯了严重错误。本来扶余丰已成功将唐罗联军主力吸引到了周留城,使倭济联军能以主力部队进攻刘仁轨的偏师。但倭国水军却毫无作战经验,不讲战术,一拥而上进攻唐朝水军,没有预留兵力保护好两翼的安全,结果被人数虽少但实战经验丰富的唐朝水军从两翼轻易包抄,以至最后一败涂地。总的来看,唐初倭国国家综合实力与中原王朝相差甚远,被唐军击败实际上是很难避免的,只是当时的倭国统治集团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日后的倭国(日本)汲取了这一教训,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侵扰朝鲜半岛,从而避免了与中原王朝的直接冲突。
[注 释]
① 根据中日两国史学界的研究,倭国改称日本有确切证据是在公元701年《大宝律令》完成之后,故此时仍称倭国。
② 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在白江口之战中唐罗联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不过从当时战场上的实际情况看,百济亡国之战包含了多场战役,白江口之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战役。
③ 相关研究,中国学界主要有王小甫主编:《盛唐时代与东北亚政局》,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79-93页、343-354页;刘矩、姜维东:《唐征高句丽史》,长春:吉林出版社,2006,第220-240页;韩升:《东亚世界形成史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7-262页;拜根兴:《唐朝与新罗关系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22-137页;石晓军:《唐日白江之战的兵力及几个地名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等。
④ 刘矩、姜维东:《唐征高句丽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0-224页,第184-195页。
⑤《新唐书》卷220《东夷·百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00页。
⑥《日本书纪》卷26《齐明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468-469页。
⑦《旧唐书》卷199上《东夷·百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31-5332页。
⑧《旧唐书》卷4《高宗本纪上》,第83页。
⑨⑭《日本书纪》卷27《天智纪》,第473页,第473-474页。
⑩㉚ 韩昇:《白江口之战的唐朝兵力考》,《暨南史学》第三辑,2004年。
⑪㉜㉞㊹㊼《旧唐书》卷84《刘仁轨传》。
⑫㉓㉙㊾《旧唐书》卷199上《东夷·百济传》。
⑬ 唐高宗曾一度对百济战场失去信心,允许刘仁愿部可相机撤到新罗或回内地。
⑮ 赵智滨:《唐朝在百济故地初设行政建置考略》,《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1期。本文有关百济地名今日所在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该文。
⑯ 姜维公:《“李勣奏报”的史料价值》,《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对于这份所谓“李勣奏报”,姜维公通过对奏报内容的详细分析与考证,证明“李勣奏报”是伪作。其内容实为唐高宗咸亨年间(670—674年),新罗将领给新罗王金法敏的有关占领高句丽、百济故地的战况汇报,以供其参考部署下一步对唐作战事宜,因此“李勣奏报”中有关唐朝在百济故地的行政建置应是咸亨年间的。
⑰《三国史记》卷37《地理志四》,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51页。
⑱ 百济地方行政建制为方郡制,其中西方位于忠清南道西北部一带,中方位于全罗南道中部一带。受当时航海条件的制约,倭军从日本列岛走海路到忠清南道,必定要经过全罗南道沿海附近。
⑲《三国史记》卷6《文武王本纪上》。
㉔ 如果仅仅只是求援使者,不会被称为“破之”。
㉕《三国史记》卷42《金庾信传中》,第497页。
㉖ 刘矩、姜维东:《唐征高句丽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4-195页。
㉗ 赵智滨:《唐朝在百济故地初设行政建置考略》,《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1期。
㉘ 熊义民:《唐初海军初探》,《史学月刊》2002年第11期。
㉛㉝《三国史记》卷5《太宗王本纪》。
㉟ 考虑到守城作战主要依靠的是陆军,估计留守部队主力应为陆军。
㊲《三国史记》卷6《文武王本纪上》。
㊵㊷《册府元龟》卷358《将帅部·立功第十一》,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4036页。
㊶ 估计陆军自身应携带有部分后勤物资,短期内不会缺粮。
㊸㊻《三国史记》卷7《文武王本纪下》。
㊽《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龙朔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36页。
㊿ 从当时两军的作战态势来看,白江口之战后百济北部沿海地区在唐军的控制之下,倭军余部应该是撤退到了百济中南部的沿海地区。
责任编辑:赵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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