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多誉,四多惧”看金富轼的新罗中心史观
2016-02-02李骁衡
李骁衡
从“二多誉,四多惧”看金富轼的新罗中心史观
李骁衡
“二多誉,四多惧”是高丽朝著名史学家金富轼在其著作《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最后的“论”中,以易理为依托,分析高句丽灭亡原因的一句话。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微言大义的反映了金富轼对高句丽灭亡时的东亚时局的认识,金富轼思想中的新罗中心观也随之表露出来。
金富轼 三国史记 新罗中心史观 周易 爻位
一、金富轼其人与其汉学功底
金富轼字立之,号雷川,谥号文烈。新罗故人,出生于高丽朝官宦世家。在平定赵匡的叛乱中立下大功,官至判尚书吏部事,太师,受封乐浪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在仁宗朝中后期,起笔修著了史学著作《三国史记》。苗威教授在其论文《从金富轼的高句丽观看高句丽政权的性质及其历史归属》中认为“作为朝鲜历史上第一部正史《三国史记》的编纂者,金富轼的史学地位是不容置疑的。①在《三国史记》中,金富轼以流畅的文笔写出了三国的兴亡,展示了其深厚的汉学功底。而朝鲜半岛国家素来重视与邻国的文化交流,早在新罗神文王时期,就成立国学,以《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为教材,改“旨以弓箭选人”的选官制度为“读书三品以出身”。到了高丽朝时代,高丽成宗受宋学影响,推崇五常之说。当时的名臣崔承老,也主张“诗书礼乐之教,君臣父子之道,宜法中华”。不但如此,高丽朝还模仿唐朝科举制度,“其法颇用唐制”考试分为制述科,明经科和杂科,而在明经科中,就考《诗》、《书》、《礼》、《易》等儒家经典,可以说不懂《周易》等汉学的话,就不能在高丽朝为官。到了高丽睿宗时,又设“七斋”专讲《周易》、《尚书》等汉学巨著。至高丽仁宗时,已经开始学习宋朝,在国子监中细分国子学,太学等。可以看出高丽朝自从开国伊始,就与邻国宋朝有着很好的文化交流。而官僚阶层作为古代东亚国家文化的创造、继承者,自然首当其冲,受到了这种文化交流的影响。在朝鲜半岛尤为如此,因为当时下层民众不会汉字,没有文字能力自然文化创造的能力有限。金富轼出身高丽朝官僚世家,对汉学颇有了解,懂周易。《高丽史》中就记载金富轼曾以平章事的身份为高丽仁宗讲《易》,而这还是在修《三国史记》之前,可见金富轼汉学功底之深厚。所以金富轼在《三国史记》中以《易经·系辞下》的词句“二多誉,四多惧”微言大义,阐明道理,也就不奇怪了。
二、“二多誉,四多惧”出处与“谦巽”之意
在《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最后的“论”中,金富轼以“故孔子悼道不行,欲浮舟桴于海以居之”,先是对箕子所封之地做出了极高评价,然而在之后的论述之中,又表示高句丽居于“多惧之地”。他说:“可谓居多惧之地,而无谦巽之意。”多惧之地,按照上文金富轼所言“然而《易》之爻,二多誉,四多惧,近也”②来看,金氏所言的多惧之地自然是指“四惧”之地。而谦巽之意又指的是什么呢?
在《周易》之中,谦卦为第十五卦,卦主谦让。其彖辞为:“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③而巽卦为第五十七卦,卦主顺从。其卦辞彖辞为:“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④当时士大夫做官者少读六经,《易》是必学的,所以金富轼将其看作是全部读者都明了的事,并未详加解释,但从这里可以看出,金富轼以《周易》之卦名所说的谦巽之意,就是指谦让,顺从之意。
而金富轼以易理说言的“二多誉,四多惧”,又该怎样理解呢?“二多誉,四多惧”语出《周易·系辞传下》,实际上是“二与四位,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邪”⑤的简写。这句在《周易·系辞》中实质上是描述不同爻位对爻的不同影响,其意思按照现代说法,颇有些地缘政治的味道。金富轼显然也是知道此意,所以用此简单一句,讲出了他认为的当时东亚时局。金富轼本人对其写《三国史记》的动机与目的,也说得很清楚,在给高丽仁宗所上的《进三国史记表》中,金富轼明确提到:“是以君后之善恶,臣子之忠邪,邦业之安危,人民之理乱,皆不得发露以垂劝诫,宜得三长之才,克成一家之史,殆之万世,炳若日星。”⑥这里可以明确地看出,金富轼并没有脱离其阶层局限性,他写史的读者对象,可以说就是历史的个人,也就是帝王将相等统治阶层。而这些读者对象,都是具有深厚汉学功底的,在古代东亚,这些人是东亚古典文化的继承者和创造者,《周易》对他们是耳熟能详的。所以金富轼在《三国史记》撰写中,所有以易理说明问题的语句下,都未进行详细解释,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在他的认知里,这种解释完全是多余的。
三、“二多誉,四多惧”的爻位易理意义与金富轼的“微言大义”
前文已经提到“二多誉,四多惧”中,笔者认为二与四,都是指爻位。而所谓“多誉、多惧”,应该是有一个对象的。否则誉从何出?所惧何物呢?这个誉和惧的对象,就是金富轼简写之语:二多誉,四多惧中未出现的五!五就是周易六爻位中第五个爻位。此爻与二的爻在一定情况下可以“应之”,而与四的爻则会因为承乘的关系,而表现出不同的情势。可以说在金富轼的这个东亚时局认知中,如果缺了五,那么二和四,就被割裂开来。没有动态的变化而成了静止之物,而《周易》讲的就是动。而如果简单的理解成金富轼只是卖弄文采,简单引了半句《周易》系辞,目的只是想借机说出最后的两个字“近之”。换言之,无非金富轼的意思就是高句丽因为离中原王朝太近,所以为中原王朝所灭,如果是这样简单理解而完全忽略金富轼所要借助易理,微言大义表达的其对高句丽灭亡的东亚时局考虑,那就太小瞧金富轼了。抛开金氏深厚的汉学功底不谈,单就上文金氏对谦巽之卦卦辞的运用上看,金氏确实是自己了解《周易》,也在《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的论中用周易相关理论知识,微言大义地表述过自己的意思。而一种爻位,会有两种爻可以匹配,这是真正的“微言大义”,如果将此考虑分析清楚,那么金富轼对当时东亚时局的认识,也就跃然纸上了。
四、金富轼“二多誉,四多惧”语境下的东亚时局
那么金富轼“微言大义”所想要表达的高句丽灭亡时的东亚时局是什么呢?中国汉祚鼎移,魏晋之后,正是义理派兴盛之时,到了宋代,朱子等学兴起,高丽朝亦是性理学兴起。而今人古人所看之书,所从之易理,相差不多。试分析如下:
二、四、五等,都是爻位,而爻位本身只有爻位本身的属性。没有爻的话,怎么能单单就爻位分析?所以二、四、五这几个爻位,都可为阴,阳二爻所居。按照《周易》爻的称呼,分别称之为六二、九二、六四、九四、六五、九五。这几个爻在不同的卦里有不同的爻辞和象。这里金富轼没有用某一卦来举例,所以笔者不能用某一卦的卦辞进行对应,因为这是具有主观随意性的,更是不和金富轼意思的,因为金富轼并没有像之前说“谦巽之意”那样提到具体的卦。笔者认为只能从不同属性爻的应之、承乘关系去分析,而这也是金富轼用《周易》辞句”微言大义“的真正意思。
隋朝灭亡后,唐朝统一了全国,到太宗时号称“天可汗”。这时高句丽有户口七八十万,兵力三十多万,是一个海东强国,这时就好像九五和九四一样。按照易理来说,这种情况,四犯于五,其危近矣。因为五居天位,又当位,下面新罗此时恭顺,就如六二,又有应。九四位不尊于九五,又不当位,按照易理来说这对于九四就是不好的。
而到了渊男生主政,高氏拒绝了唐朝的斡旋,继续发攻击新罗,渊男生又私下里和日本来往。日本之前一直号称其神功皇后讨伐三韩,因此自认为对朝鲜半岛具有一定的统辖权,在中国南朝时期又曾请求南朝皇帝册封,当时南朝刘宋皇帝没有容许其在朝鲜半岛的领土势力要求。之后又有倭五王讨伐毛人百国的事情,倭国的势力大大扩展。这时虽然是“刚而强”,但是讨伐毛人国之后,按照《周易》的道理来说物极必反,物盛则衰。这就像九三一样,其势尽矣。随着倭国在日本列岛上扩张基本完毕,就依据神功皇后记载的故事,开始准备在朝鲜半岛上扩张势力了,而这时,百济之前在中国隋朝与高句丽的斗争中为了避免唇亡齿寒的情况,表面上积极与隋朝来往,又约为向导,其实不过观兵而已。到了这个时候,也与日本一起加势高句丽,就像九一一样犯之六二,共同针对新罗。而新罗这时也向唐朝求援。这样东亚时局骤然紧张,发展成集团之间的对抗。按照易理,六二也就是新罗,虽然柔弱,但是当位,位又较九三,九四较尊,其又应于九五。如果按照这种态势,因为第六爻无关金氏所言,不可盲目确认,则此时卦为同人或革卦。若以同人为言,则六二此时更是五爻所宗之卦主。而即便是革卦,如果刨除第六爻,而单单看一到五爻,以易理观之六二仍然是为四爻所宗,只是因为少了一爻,以至于谈不上卦主为何了。而最后日本与唐朝的舰队在白村江遭遇,日本大败,百济也旋踵被唐灭亡。高句丽虽然苦苦支撑,但是按照易理来说九四犯于九五,触至尊之怒。九三非柔而比之,己不当位,且无所应。这时时局不利,国内又有渊氏不和,渊男生奔唐为媒,这样在男生的向导下,享国七百余年的高句丽就灭亡了。
五、金富轼“二多誉,四多惧”语境下所见的新罗中心史观
如上文分析按照新罗对中原王朝一直比较恭顺看,这个居二爻位的属性,当是阴,也就是六二。而一句上文分析,第六爻位姑且不谈,但其余几爻按照金富轼所说不知谦恭之道来看,属性皆当为阳,这就有了一个卦之所宗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一般易理是四阳爻宗一阴爻。在这里笔者举一个例子,如果把第六爻也设定为阳,那么在成的同人卦,六二就是卦之主地位,甚至高过或可以与九五一比,从这个事实也可以看出,按照周易的道理,在四个阳爻的情况下,作为唯一又当位得中的六二,地位是很高的。而这个二其实就是指代新罗。并且如果六二是被其他爻所宗的,那么按照这种“周易话语体系”,新罗在高句丽灭亡后,收留高句丽遗民,慢慢向西部和北部控制百济和高句丽的部分故地,最后境至韩疆三千里,控制朝鲜半岛,也就具有了自然性和合理性。显然,金富轼对新罗的尊崇是跃然纸上的。
并且按照金氏“二多誉,四多惧”所微言大义反映的东亚时局观来看,高句丽的灭亡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天命,按照易理说就是时运到了那个阶段,所发生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如果结合当时的东亚时局,笔者也是赞同这种观点的。当时的东亚,正是老的权力中心——突厥极速衰败,中原地区迅速统一,新兴的隋唐大一统国家极速形成的时代,雄极漠北的阿史那氏都不能避免地臣服隋唐帝国,在海东一隅的高氏,自然也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但是从《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最后“论”中的直接描写看,金富轼可以说是莫名奇妙地把其微言大义所构筑的大视野,不惜在会产生矛盾的情况下人为地缩小了,这种矛盾我认为就是受其新罗中心观点影响。
首先在对所处地缘环境的描述上,在短短一段的“论”中就有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一是以“故孔子悼道不行,欲浮舟桴于海以居之”的这种描写,隐晦地表达对所处之地的极高评价。但是紧接着又说其“处于多惧之地”。笔者姑且把前者看作是感情描述,把后者看成客观的事实描述。但是处于多惧之地,怎么办呢?金氏在后面提到“而无谦巽之意”。按照金氏的观点看,谦让、恭顺就好了。但是按照金氏“二多誉,四多惧”的观点看,这种办法按照易理来看是断然行不通的。首先多惧之地,这个爻位,本身就是危险的。按照《周易》来说是一个既成的事实,而其中爻的属性,也是既成的。既然是阳,那自然就是刚的;是阴,那自然是柔的。那么“用柔”这种方法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如果多惧之位,所居的爻是阳,那么按照周易观点,他就不可能在用柔,变成阴爻的属性,而如果真变成了阴爻,卦也就不是这卦了。而如果是阴爻,自然本身属性就是柔,也就不用在“刻意”用柔了。而当时隋唐以“辽东故中国地”、“本汉家玄菟郡耳”、“眷彼华壤,剪为夷类”这种原因收复故土,又如隋文帝在刚刚灭了陈国后,就对高句丽表示:“王谓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句丽之人,多少陈国?”⑦俨然一副马上就要兴师讨逆的口吻。看来高句丽想柔也是柔不了的。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高句丽在隋唐帝国的国君眼里是一个窃据汉地的政权,终究是要被隋唐帝国收入囊中的。而既然金氏已经用周易的易理提出了“二多誉,四多惧”,之后在“论”中又列举种种高句丽不“顺”不“柔”的事例来作为高句丽灭亡的原因,就有些自己缩小视野的意味了。而在“论”的后半段,金氏又表示:“然观其始末,当其上下和,众庶睦,虽大国不能取之,及其不义于国,不仁于民,以兴众怨,则崩溃而不自振。”⑧
可以想象的是,高句丽作为一个只有总户口六十九万户,兵力三十多万的王国,在与隋唐这种国家持续35年的不断对抗中,怎么可能不兵灾不断呢?怎么可能众庶睦呢?这种说法显然是把结果当原因的一种描述。而作为上下不和的代表渊男生,金氏在《三国史记》的其他地方,对他的定性是高句丽的叛臣。但是试想一下,如果唐朝不对高句丽加兵,渊男生逃到国内城后又会有什么作为呢?又如何奔唐为媒呢?而之后金富轼又表示:“夫然则凡有国家者,纵暴吏之驱迫,强宗之聚敛以失人心,虽欲理而不乱,存而不忘,又何异强酒而恶醉者乎。”⑨
这里金富轼说的大义凛然,颇有些认为只有旧政权毁灭,新政权才能代替的意味。但是如果真是这样思维,那加快这一进程“从龙”投奔唐朝的渊男生,反倒还是功劳很大,又何罪之有呢?但是金富轼在《三国史记·盖苏文传》则又表示:“男生,献诚虽有闻于唐室,而以本国言之,未免为叛人者矣。”⑩在这里金氏又把有“从龙”奔唐为媒之功的男生,和其子献诚放在一起,说他们“未免为叛人者”。叛人者肯定不是褒奖有功之人之语,而对于对抗唐朝的渊盖苏文,金富轼借王安石与宋神宗的对话表明其是“盖苏文非常人也。然则苏文亦才士也,而不能以直道奉国。”⑪对渊盖苏文“驰入宫弑王,断为数段弃之沟中”⑫,金氏都没有说其是叛人者,而对于他的儿子男生和孙子献诚却说其是叛人者,显然标准不统一。为什么金氏要这样评价呢?我认为就是和他的新罗中心史观的自然流露有关。
因为新罗和高句丽是敌国。新罗的统一也是在和唐朝一起灭亡高句丽之后,慢慢据有了百济,高句丽故土。因为这个缘故,金富轼按照中国汉学传统,在写高句丽灭亡原因之时,是一定要加入顺天景命者昌,逆天虐民者亡之类内容的。因为高句丽在他眼里不是正统,是应该要被取代的对象,所以一定是统治者自身有错,灭亡才具有合理性。而金富轼在写高句丽时虽然与名曰本纪,但其他两国也各成为本纪。所以在高句丽其实不是正统的这种观点的驱使下,才有了金富轼在《高句丽本纪》“论”中颇有一些矛盾的内容。这些内容,也是蕴含在其心中的新罗中心史观的自然流露。
[注 释]
① 苗威:《从金富轼的高句丽观看高句丽政权的性质及其历史归属》,《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4期。
②⑧⑨ 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2《高句丽本纪》。
③ 韩康伯:《宋本周易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38页。
④⑤ 韩康伯:《宋本周易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83页,第795-796页。
⑥ 徐居正,申用溉:《东文选》,汉城:韩国乙酉文化社,1993年,卷44,《进三国史记表》。
⑦ 金富轼:《三国史记》卷19《高句丽本纪》。
⑧⑨ 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2《高句丽本纪》。
⑩⑪⑫金富轼:《三国史记》卷49《列传第九》。
责任编辑:祝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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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5-0070-04
李骁衡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吉林 长春 13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