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研究与文化转场的定义
2016-02-02金丝燕
[法]金丝燕
跨文化研究与文化转场的定义
[法]金丝燕
跨文化研究学科领域的文化转场,有四个问题框架。
问题框架一,当整体性与精神性将成为21世纪的主流时,是继续严格遵循19世纪的思维模式界定下的学科领域架构,还是跨越学科界限,回归传统的整体性批评维度?
在19世纪以前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从古希腊开始,修辞学、诗学和阐释学一直是西方人文学科的三大支柱。随着19世纪工业文明的深入,学科极度细化后,这三大支柱逐渐淡出了大学高等研究和教学领域。其中,最早退出的是修辞学,阐释学继之,最终是20世纪中叶退出的诗学。
问题框架二,以词义无限伸延为特性的中国文本,如何不迷失在批评理论的术语中,而直接深入探讨文化的相异性?从《新青年》开始,中国批评家与翻译者大量地引进以破解文字为特性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去分析中国文学。
法国汉学家汪德迈从甲骨文入手,不受历史现象的甲骨文之惑,以思想史和汉学史两个学科交叉研究为角度,提出思想史与甲骨文专家不曾做出的假设:“周朝以前的殷朝文化,被周朝有力地抹杀。我们关于文字起源的所有神话传说,如仓颉造字、河图、洛书,都是周朝用来代替殷朝历史史实而造就的神话,《史记》不过是传承了周朝的文本。”中国特殊的文字字源使中国产生了不同于西方的阐释学,因为中国书写语言本身是有力量的,中国文字是通过文字揭示事物隐秘性和启示功能的。西方的文字是被启示性的语言,被认为是不完美的,因对圣言来说,人的语言是不完美的,人的语言怎么能完美地阐释上帝的信息呢?因此,西方的文本理论有一个根本的使命,就是破解文字以期达到找寻和企及文字后面圣人的力量。西方的文艺理论就建立在这样一种与文字的特殊关系上,即破解文字的关系上。我们再回到第二个问题框架,当面对以词义无限伸延、无限可能为特性的中国文本时,用西方的破解文字的文艺理论框架去分析,批评何以可能?我们是否能进行批评 ?我们是否可以不借助西方的文艺批评理论呢 ?绝对意义上看当然可以,中国有其丰富的文艺理论体系。但在当今时代,要求我们所有的相遇者,带着中国的文本与西方文艺理论相遇,需要有两种能力。一是能深刻理解文本背后文化的能力,二是对他者有一种开放的、心平气和的能力。我们要看两种原本完全不同的批评体系,在什么地方成为相遇的可能。这就是我30多年来在法国做文学批评和诗学批评研究时,一直关注的问题框架。这种努力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问题框架三,以形而上为特性的文化和宇宙而上的文化,两者的相遇是否产生创造性?抑或互相拆解?
形而上文化的代表是以拼音文字为代表的文化(“形而上”的法文 mé taphysique为“超越物理”之意)。汪德迈在《 中国思想的两种理性:占卜与表意 》中讲到,中国文字形成的四个阶段,使中国文字发展到高度的科学性和抽象性。中国文字独一无二的起源,体现在文字的第二到第四阶段。第一阶段是在动物的肩胛骨上占卜,第二至第四阶段,随着占卜的科学性的进步,使卜兆被科学化和抽象化,形成了中国最早的文字,有些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文字与苏美尔文字、萨满教一样,只是属于第一阶段的占卜。汪先生则认为,中国存在宇宙而上的学问,是将对世界的看法理论化的。比如,占卜实践是一个开始。占卜特有的超验性维度是非本体的,而是超越现象的。由此,经过《易经》传统,对形而上产生一种超越,也就是说,中国对于宇宙和世界的观念,由数字化的形式进行占卜,而后产生《易经》是高度的对宇宙的认识,是中国特殊的超越物理性真实的一种学问。汪先生认为,不是仅超越物体,所以叫“宇宙而上”。对于中国思想来说,何为“宇宙而上”呢?这就是“道”,它是一个可以概括中国人的世界观的关键词。中国文化是非神学的文化。由占卜而起源的中国文字走的是科学的道路,而不是神学的道路。在中国文化中,“道”是左右“万物”不同运动和变化之和谐布局的所有宇宙法则。它本身是存在的,并不需要一个代表人物去诠释它,仅仅是由不同的占卜史官们去接近、询问,并得到不同的回答。这种回答也不是单一的、绝对的、一成不变的,根据各种不同的“势”和所占之人的“位”,宇宙的回答是不一样的。这些法则在事物的表象层面是不可见的,只有通过占卜来体现。占卜体现的是存在于时间与占卜者相关的关系。它所揭示的不仅仅是因果的关联,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联性。中国思想的特点不是因果关系,而是超越因果关系但涵盖因果关系的宇宙关联性。
西方的汉学界有一个误解,或许是受了我们的唯物主义教育的影响,把中国经、史、子、集的古学传统的前三部去掉,只留下“集”,他们是“集”的文化培养出来的,认为中国思想不可能抽象化。他们还认为,中国文字是所谓象形文字,是单音节的,没有词性变化。不像印欧语系那样可以不断创造新词,有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翻译这些创造的新词,这是西方拼音文字的特殊性。它仅仅从字形角度不断地变化来达到概念化。而中国文字不可能从字形的变化上来达到概念化的目的。汪德迈先生这种阐释学的意义在于,我们对于现存的正统的历史主流的观点,包括受西方理论影响的中国学者观点,要再思考。这种思考可以帮助我们与世界学者进行交流,我们的立场和知识储备是多元化的,不是一元化的重复。这为国际的学术对话带来很大益处。
问题框架四,如何定义跨文化研究?跨文化研究的方法论是否可能 ?
我们回顾跨文化研究新学科建设的历程,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一个是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二是香港大学跨文化研究所的成立,三是法国里昂三大跨文本、跨文化、跨语言研究所的成立,这是世界上大学系统跨文化研究的三个重要平台。跨文化研究作为一个新学科是首次在北京师范大学成立的,在北师大“跨文化方法论研究首期讲座”上展开。通过这个教学平台,它的历史意义,就像20世纪50年代法国创办比较文学新学科一样重大。
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是,跨文化研究作为一门新的学科,它的定义和方法。这一学科所关注的不是传统意义上文化与人类学是否可以并置的问题,也不是民族国家是否应该解体的问题,而是文学领域、人文科学领域中的跨文化性,包括文化相遇与接受中的夸张度,身份以及异变性问题。
多元文化性重点在于不同文化与想象在同一空间的并存、共在与并置。它具有渐进性,是一个进程。文化性探讨的是“之间”的关系,法国哲学家于连所探讨的问题,一种重视多样性、视角为平行移动的研究方法。这一“间”的文化文本概念提出后得到普遍的认同,尤其在文学界。因为它使得文化间性和文本间性相遇成为可能,它们可以相互审视、定义、重读。由此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一些新的概念,比如说宏观国际符号学、时空模式的交融性、文学艺术作品素材的广泛性、文学艺术创造与当代文化流动性等等。20世纪70年代还提出“泛文本”研究。
跨文化研究首先是一种超越知识理论的态度,而不仅仅是一个研究视角。我们会问:它在哪一个层面活动呢?它在想象层面?在知识层面?在逻辑层面?在行为层面?都不是。分裂的知识碎片是没有办法使人接近真正的认知的,而我们的认识系统,我们所接受的知识框架,是知识世界的某一个碎片。由这个碎片去探索一个整体,那基本上是一个痴心妄想。因此,在知识界,在知识和精神心态史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很多,大部分由所知障所产生的狂乱。这种狂乱,对知识的探索是没有意义的,除了奥古斯丁的狂乱,奥古斯丁是人类史上第一个由外视角向内视角转变的作家,由他我转向自我的审视,是有巨大历史意义的。我们在做知识探究和学问时,要时时警惕这一点,我们永远是一个碎片,我们能做的事就是在这个碎片上,冷静地研究,有了些成果和想法,也别把这当成真理。如此而已。
分裂的知识碎片是没有办法使人接近真正的认知的,即便用上先进的计算机进行加减、整合。怎么办?必须创造超越碎片的灵感,否则数字和资料仅仅是堆积而已。“跨”就是这样一种提供形而上、超越碎片的可能性,人类的思想、活动、研究,人类的生命,在“跨”的时候产生飞跃。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美国华裔考古学家张光直为我们作了很好启示,汪德迈先生同样。张光直从考古研究中发现,人类历史的发展是平行于地面的,而西方四百年以来突然有一个垂直向上的断裂。他问,当这个垂直向上的线条,突然重新复归于与地面平行时,西方做好准备了吗?这是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问题。
跨文化研究很容易引发跨学科的尝试。大家对跨文化研究者有一种学科上的宽容,本行不错,有资本就跨跨吧,就是这样一种宽容。习惯于学科分界的研究者视其为似是而非,但也有学者提出原有学科体制是否应该进行相应的调整的问题。也有学者更进一步认为,跨文化研究或注重多种文化的共同特征,或探讨各文化体系自己无法单独突显出来的潜在性。因此,它有独特的意义。逻辑上来讲,跨文化研究的意义在探讨各文化体系自己无法单独突显出来的潜在性这一层面。汪德迈先生认为,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首先引人注目的和引起疑问的东西,就是寻找差异性。这个出发点不能从共性出发去研究,汪德迈先生因此支持于连的观点。于连认为,我们的研究要从相异性开始,不从共性开始,否则没有意义。另一种观点认为应该从共性开始。从共性开始确实也有它探讨的领域。异性研究首先是对你的考验,你有他没有,你是排斥他,消灭他,还是接受他去研究他,这对研究者的心性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所以,汪先生会谈到他研究的两大基础,其中一个就是福柯的异托邦。
跨文化研究的意义有三。第一,通过跨文化研究来探讨跨文化性。什么叫跨文化性?它是一个个体或者一个文化族群“放眼”的能力,超越自身和他者在平等情况下进行对话的能力。第二,跨文化研究提出的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性问题。在后现代背景下的今天,文化的多样化对于个体和社会双重身份的人来说变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跨文化研究的第三个意义,在于揭示存在于文化文本中的文化相遇或冲突问题,探讨其间的关联,因此跨文化研究的出发点在文化的相异性。
跨文化是多重维度,同时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
跨文化研究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呢?有四个: 跨文化理论、跨文化资源、跨文化经验、跨文化方法。
第一类方法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第二类方法是接受研究的方法,细化到文本源头语和被翻译的对象语。这几个方面在法国跨文化研究中都涉及了,都有很好的研究代表。理论建设方面,中外研究者都有很强的理论建设意识,中国不少学科项目和学术会议都将跨文化研究作为关键词。乐黛云教授主编的《跨文化对话》、里昂大学利大英教授在《跨文本跨文化》杂志均有代表性。
跨文化研究的理论特性是什么呢?与神学和近世以来的理论体系不同,它的特性是超越的、不架构的。不能从约定俗成的期待习惯出发去寻求或建设其理论。
要素之二:跨文化资源。文化资源应该是全面的文化,也就是更多的世界范围社会的系统比较。当然,跨文化的“跨”字不能简单地与覆盖面等同。人类历史是一个跨文化的织锦,跨文化的关注就是在这个织锦上。因此,跨文化研究的视野不在收集和积累相似现象并进行比较,而是从各文化的差异点出发研究人类的文化模式,生存、思维、语言、行为、交流、视角等,出发点可以无数,但终点无法界定。这是一支射出去的箭,落点不好预设。
要素三:跨文化经验。跨文化经验是跨文化研究的基础要素之一,涉及文化的普世与特殊之间,乐黛云先生此次讲座中谈到的第一点就是普世与特殊的关系。普世价值与是否保留文化的基因是两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广东外国语大学的跨文化交际研究所郑立华教授长期探讨的跨文化实践有启发意义。乐黛云教授与我主编的《远近》丛书,也是跨文化对话的尝试。约两位作者在不相遇的前提下,围绕一个感兴趣的主题从自己经验和所在的文化出发去书写,两位作者在成书后成为该书最早的读者。在跨文化研究领域,误解和理解都不是问题,恰恰是很好的研究素材。
跨文化的要素之四:方法。方法是灵魂。跨文化研究的方法是什么呢?它与现有的人文学科领域的方法有什么重合和不同呢?我们经常看到,跨文化研究者或论者将其与文化间并用,或换用。乐黛云教授在《跨文化之桥》这本书里,对中国跨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做了非常清晰的总结。法国里昂大学利大英创办和领导的跨文本文化研究所代表的欧洲跨文化研究的大学模式。
跨文化研究行动与思想并行的模式是人类学家李比雄创办和领导的欧洲第一家跨文化研究院,提出了文化的“互识”问题。1995年,跨文化研究论著《独角兽与龙》 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03年法国再版法文版,这是中国与欧洲跨文化研究最早的尝试。
跨文化研究的重要实践是乐黛云教授创办的《跨文化对话》。它从一开始就定位在建设一个跨越现有学科体制,对有关文化、文学、社会、人类的问题进行交叉、整体性思考的空间。由此在2007年建设了三个平台。第一,跨文化对话丛书平台:“思想与方法”,在北大为国内外各种新方法新思想设立交流的平台,这个平台为中国学界和国内年轻人提供思想和方法的范本。第二个平台是跨文化对话国际论坛,1996年到今天,我们基本上两年一度举行国际讨论会,大主题是跨文化研究。第三个平台是乐黛云教授主编的《跨文化对话》杂志,讨论真问题。北师大董晓萍教授率领她的梯队经过艰苦的努力,对《跨文化对话》杂志17年以来的情况作了详细的摸底工作,我们将在此基础上一起推出一本关于跨文化对话研究实践的文本,对《跨文化对话》杂志的研究中文版。
以上为跨文化研究的四要素。具体的做法是在文化相异性基础上,从案例入手,建立研究的纵横空间,从解释模式、文化相异的态度、研究的视角和文化相异性研究四个方面切入。人文学科所有的对他者文化的根本态度,一个是忍受的文化,一个是选择的文化,这一点我们已经在两年前北师大的暑期学校中谈到了。在人文批评上,有两种不同的视角:一种是基于相同性视角,因此从各文化的相同性出发,寻找相同点,以此为基点突显文化的相同性,相异性因此被认为是在制造神话;另一种批评的视角是基于相异性,认为研究文化相同性与共同背景,无益于对人类文化及经验有深入认识,应该从个体文化的相异性出发,去捕捉差异,对比差异,解释产生差异的起源。比如中国文字何以与西方文字不同,其对思想文化的形成有怎样的影响?中西文化的分歧起源在什么地方?中西文化何以可能 ?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存在何种异托邦现象?
跨文化研究作为一个新学科,它的视野不在国别文学或区域文学,它的思路可以用文化异托邦的命题提出来,也就是对文化相异性、深层次的对话形态进行研究。跨文化研究和其他人文学科一样,通过案例进行,实证研究的传统。案例研究是可以多方位进入的,比如可以用内部批评法,也可以用外部批评法和总体批评法,也可以综合内部、外部和总体批评三种方法。内部批评法,就是文本批评;外部批评是社会学批评。
文化转场研究是跨文化研究中的一部分,它是由法国学者对德国在18—19世纪对法国在哲学和诗学上的影响而产生的,重点研究一种文化因素从一个场向一个场的过渡。我们呢?可以探讨中国与他者关系上的文化转场,研究的要素有:所有的历史矢量、文化转场的内容和模式,是什么在转?过渡何以可能,落点是什么?等等。
从事跨文化研究要在思想上做好准备,这是艰巨的工作。做史料搜集,要考虑到下一个研究者,为他们铺平道路,避免在同一个冷板凳上做同样的重复。要有一个警醒,有一种“走得最近,拉得最远”的意识。研究者要有警觉,避免左道旁门的诱惑,要跟着引领你研究的那颗星走路。
[责任编辑:冯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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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5-0015-05
金丝燕,法国阿尔多瓦大学特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