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经中的五色系统程式研究
2016-11-15许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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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经中的五色系统程式研究
许多多
在对比宁蒗县拉伯乡油米村祭水龙经东巴经《龙王的产生》口诵与逐字念诵两种解读方式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前者更加接近东巴自己的记忆或整合,后者则更为符合经文书写的版本。本文由从中观察到与五色相关的不一致现象入手,参考现有的东巴经典文献及笔者田野调查搜集的达巴经典资料,分析产生不一致的原因。颜色的错置其实是东巴经文口诵中程式的叠加所致。文中关于五色的程式有:白色在黑白二元体系中被赋予的意象、五方山岩的五色体系、五行配合的五色体系。在东巴教的文化环境中,五色系统作为程式,仅需提及数个
,就被作为一个整体信息传达出来,而无需逐字的推究。
东巴;祭水龙经;不一致;五色;程式
一、背景介绍
祭水龙经之《龙王的产生》是拉伯乡油米村石玛宁东巴所藏经书,正文共六页,长约27.5厘米,宽约10.2厘米。主要讲述了龙王家族产生的过程。起初,上方、下方分别产生风云声(气)露冰,它们交汇变幻之后与五色的海水交融,产生了五个颜色的蛋。天神尝试孵蛋,没有成功,一只青蛙在东巴禅郞的点化下,具有了孵蛋的神力。白、红、黑、绿、花五色的龙王家族被孵化出来了,分别住到五色的海中。天、地、山、水、树、石各个地方的龙王由此产生。
在请石玛宁东巴讲解这部经文时,第一遍是请他根据经书念诵,以文意完整的小段为单位,笔者用音标记录,再逐字翻译成汉语。之后,为了确定东巴文单字的读音,又请他用笔指着经文,逐字念诵,并以页为单位诵读经文。结果,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第二遍的录音与第一遍的解读存在不一致的地方。由于第一遍是口诵,第二遍是逐字念诵,这种不一致指的是两遍解读的差异,同时也是指口诵与文字版本的差异。它反映了口传文学到书面文学过渡时不确定性的特点,从中也可以分析出东巴在记诵时运用的程式。本文通过分析经文中一组小句共同表现出的不一致现象,揭示东巴教中五色系统的程式性质。
二、解读中的不一致
最初注意到经书中的五色体系是在整理核查时发现《龙王的产生》一文解读内容中的前后不一致,甚至同一个句子中的相互矛盾。东巴在口诵第一页第十三格(p1-13)经文时讲道:“上面白露到,下面黑露到,黑露白露黄露紫露五股露变幻法术,地上冒出三根冰柱”,然而在依据经书文字进行第二遍解读时念的却是“天上一日降三滴雨,地面上冒出三根冰柱”(见附录“表1”)。且不论参与变幻的究竟是露还是雨,第一遍的解读中,颜色与数字的对应是不一致的:黑白黄紫四色露水却对应了五股露。这样的矛盾还出现在前面数句类似的句型中。在讲述孕育龙王家族的蛋的形成过程时,涉及风、云、声(气)、露、冰的变幻。以风为例,东巴第一遍诵读的是“黑风白风黄风紫风五股风变幻法术”(p1-6、p1-7),而在第二遍对照经书讲解时则变为“黑风白风五股风变幻法术”(见附录“表2”)。第一页第九格讲述云的变幻、第十一、十二格讲述声和气的变幻,也出现相同的问题。在经过这样一番风云变幻之后,产生白黑黄紫五枚蛋(p1-18),可是到了后文一一孵化的过程中,却没有了黄色蛋,而出现红色蛋。笔者遂展开分析,试图理清文意。
第一页第十三格解读中的不一致可以分析为两个层次。首先是对字的解读。结合雨和露的字形,大概就可以理解东巴给出两种解读的原因。从李霖灿先生字典收录的这两个字的词条可以看出,二者十分接近:“100.雨也,象雨滴之形。107.露也,象露滴垂珠之形。”①李霖灿, 张琨, 和才:《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第10页。“雨”字词条下还有一些说明,区分与:三滴为雨,若只写一滴,则“常可作奶汁或露水解也”。而量词“滴”在李先生字典词条189中写作,音,释义为“滴也点也象滴水之形”②李霖灿, 张琨, 和才:《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第19页。。因此,“降三滴雨”的解释可以理解为:东巴受到同一格中中下一句中“三根冰柱”数字“三”的影响,将“露”字拆为“三滴露水”来解释,而在念单字音时,又跟“雨”字混淆,读成了。换言之,东巴在对照经书解读时,很可能由于注意力集中在单个字的音义,而忽略了文意的贯通。亦即:第一遍那种连贯的念诵更加接近东巴诵经时的状态,呈现的更多是东巴经过自己加工处理后的记忆版本。
其次是排比句式的问题。“天上降露、地上冒冰”一句(p1-13),与前几格中上白下黑五股风云声气变幻的句式不同,此处的数量为三。东巴第一遍的诵读对于“露”字的解释正确,却沿用了前几句中数量为五的句式,第二遍的诵读将“露”字误认作“雨”,虽然降雨用“滴”来计数在文意上看来有些神奇,却是与经文书写相吻合的句式。倘若与过去的东巴经典译著相似,需要给出一个经书解读版本,笔者为了追求准确,会综合东巴的解读:“天上降三滴露水,地上冒三根冰柱”。这种融合了笔者修订的解读容易让读者产生误会,认为一部经文的解读就是文本呈现的版本,或者说文理通顺的正确解读。事实上,东巴在念诵时存在诸多变动,甚至文意上的矛盾。更为关键的是,东巴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瑕疵”。然而,正是在“多版本”的解读中,蕴含着东巴经典被人忽略而重要的层面,或曰东巴文学口传性质在文本中的具象表现。而就这篇经文而言,排比句式的运用还贯穿于数句经文的不一致现象,譬如本文重点探究的五色程式问题。
四、颜色的程式叠加
(一)五色系统探究
风云声(气)等物质变幻这几句经文的解读反映出颜色与数字对应混乱的现象。东巴为了自圆其说,倾向于经文书写的版本。可是第一遍诵读的内容也并非空穴来风。并且,通过对第二个问题的分析,可以看出,第一遍诵读模拟的是东巴诵经的真实情境。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旁观者以客观的态度从现象中分析原委。
解读中的变化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有五股黑色和白色的风,一种是有五种颜色的风。根据前一句为“上面白风到,下面黑风到”(p1-5),笔者也认为第一种解释的可能性较大,即黑色和白色两种颜色,各有五股。另一方面,如果后一种假设成立,那么东巴的第一遍诵读也存在问题,因为黑、白、黄、紫只有四股,还缺少一股。另一种颜色是什么?笔者尝试先用自证的方法,从这部经书中的五色体系出发,厘清文理。再结合其它经文,探其究竟。
《龙王的产生》中主要有两个五色的体系。开篇描述蛋形成的部分,孕育生命的五个海与产生的五个蛋的颜色是一种:白()、黑()、黄()、紫()、花(又作“杂”,东巴文为在物体上加点,音。试比较红龙王家族和花龙王家族的东巴文)。东巴文写的是“白黑黄紫五粒蛋”(p1-18),如同前文念诵五股风云等物质时,只提到五粒蛋的四种颜色。根据后文推测,这里的四色组似乎是将花(杂)色视为默认的颜色而在书写上进行了省略。此处,颜色未与方位对应。经文后半段分别叙述龙王家族的孵化过程时,没有黄色蛋,却出现红色()和花(杂)色的蛋。东、南、西、北、中为五方,五个方位的山和海的颜色是白、红、黑、翠()、花(杂),唯有南方的山与海颜色不同——山为红,海为黄,或称为金黄(),东巴文与“黄”相同(见p3-8)。五方龙王家族的颜色依次也是为白、红、黑、翠、花(杂)。
在色彩的翻译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值得说明。在经文前半段中,五色的组合为“白黑黄紫花(杂)”,而经文后半段中,五色为“白红黑翠花(杂)”。而事实上,“紫色”和“翠色”的东巴文均为()。李霖灿先生《麽些经典译注九种》中的《都萨峨突的故事》也是祭龙王经的一篇,经文中也出现了相似的片段。在这篇译作中,译作“绿”。根据东巴文的字形,其本义为“绿松石”,因此表示颜色时一般译作“绿”。但是根据石玛宁东巴对这个字的翻译,现代意义上的“绿”字似乎并不对应于其语言中这种颜色的概念。东巴对这种颜色的描述是“太阳落山时山的颜色”。夕阳西下时,山体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呈紫黛色,而又不脱离树叶本身的绿色。因此,更为准确的表达应是“翠绿”“苍翠”。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中,对于颜色的区分可能出现差异。东巴在翻译过程中,想到用紫色、翠绿来描述,而对这种前后汉译的区别浑然不觉。
因此,上述两种五色系统互相重叠,包含的元素共有白、黑、黄、红、绿、花(杂)六色。东方白色、西方黑色、北方绿色、中间花(杂)色在各种情况中都较为固定,包括:孕育生命的海、孕育龙王的蛋、五方的山与海、五方的龙王家族。南方与颜色的对应关系则显得有些随意。
关于南方龙王家族的颜色,结合后文中五色与五方的对应关系,可以推测:五粒蛋中的黄色蛋对应于南方龙王家族。可是在后文中,南方的蛋为红色(p3-7,p3-8)。红色蛋被青蛙孵化后,“白角龙子、白鬃龙女出来了”(p3-11)。到这一段末,经文又写道“红龙王家族到红山红岩脚下金黄色的海里去住了”(p3-17)。下面就黄、红、白三种可能展开讨论。
(二)白色的程式意象
(三)南方对应的颜色
除去具有修辞意象的白色,南方对应的颜色是黄色还是红色?在同为石玛宁东巴收藏的祭水龙经《给龙王洒药》②《给龙王洒药》是《龙王的产生》之后的一篇经文,两篇被装订在同一册中,这一篇的正文也是六页,用于祭祀龙王家族,祈求免除病痛。这部经文先是讲述了药水的来历。其次向龙王献祭,作为人类得到药水、解除疾病的回报。再分别讲述龙家降下的各种疾病以及治愈的方式。之后是给龙王家族洒药水,为他们除病,并请求他们恪守诺言,不要伤害人类。最后,洒完药水,送天、地、山、岩、海等各个方位的龙王回宫。中,恭送五方龙王家族的部分提到的色彩对应关系为:东白、南黄、西黑、北绿、中花(p12)。其中,关于南方龙王家族的描述为“恭送黄龙子黄龙女到南方红山红岩脚下金黄色的海里面”(p12-4,p12-5)。同时,在达巴口诵经《新年烧香》中,也有一段涉及在五方建立不同宝石的房子献给神灵的经文,可以作为旁证:
东方建海螺白色的房子,
南方建金黄房子,
西方建墨玉黑色房子,
北方建绿松石色房子,
天和地之间,建浅蓝宝石色房子。
这段经文用五种矿石描述五色:东方为白海螺色,或如《龙王的产生》所述,东方是银白色的宝石山海(p2-14,p2-15);南方为金黄色;西方为墨玉色;北方为绿松石色;中土为浅蓝宝石的颜色。
至此,关于南方对应色彩的疑问似乎得到了解答:南方的龙王家族为(金)黄色,居住的地方是红山红岩脚下的金黄色海。《龙王的产生》开篇讲述黄色的蛋产生是符合这一色彩体系的,至于后文所述南方的红色蛋、红色龙王家族则是受到属南方的红山红岩之影响。这可以分析为程式叠加造成的不一致。南方的山岩为红色是一套五方与山岩色彩搭配的程式,南方的龙王家族为黄色是另一套五方与龙王家族色彩搭配的程式,二者叠加时,不自觉地就混淆在一起。
(四)南北对换
但是在参考其他的一些材料后,却发现问题还没有结束。在李霖灿先生解读《都萨峨突》中,南方为绿龙王([hæ˩]),北方为黄龙王([ʂɯ˩])①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经典译注九种》,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78年,第186页。此为鲁甸语音,属西部方言,与油米的语音不同。。李先生解读的《洪水的故事》中也有一段涉及五方与颜色的经文:“在东方,把白海螺()的立柱竖起来,在南方,把绿松石()的立柱竖起来,在西方,把黑玉石()的立柱竖起来,在北方,把黄金()的立柱竖起来,在天和地的中间,把顶天的铁柱()竖起来。”②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经典译注九种》,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78年,第30页。即:南方和北方的色彩与笔者所录经文中的情况恰好相反。
对于东巴教五行系统的研究在一些学者的著述中有所提及。杨福泉《纳西族的“青蛙五行”与生命观》一文中引用到洛克关于麽些人丧仪的研究,其中有五句话揭示了五色与五行的关联:“白线中产生木,绿线中产生火,黑线中产生铁,黄线中产生水,杂色线中产生土。”③杨福泉:《纳西族的“青蛙五行”与生命观》,《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95年,第4期,第70页。五彩线编的手链、脚环等是纳西族人用于祛病辟邪的装饰。李国文《纳西族<东巴经>“五行”记录概述》一文根据周汝诚先生《巴格图说明》手稿给出五行与五色的配属:东方—木—青,南方—火—红,西方—铁—白,北方—水—黑,中央—土—黄。④李国文:《纳西族东巴经“五行”记录概述》,《云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107页。
对于五行的记载可以溯源到傅懋勣《白蝙蝠取经记》中第76-78节经文。经文中神蛙器官与五方五行的关系为:蛙毛—东—木,蛙血—南—火,蛙骨—西—铁,蛙膀胱—北—水,蛙肉—中—土。⑤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白蝙蝠取经记〉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93-194页。但是并未提及与之相配的五色。李国文论文中五行与五方的对应关系与《白蝙蝠取经记》的经文记载相同,但是和五色的搭配却是汉族的体系,与笔者调查所见的情况也不尽相同。结合洛克的研究,五方、五行与五色的对应为:东—木—白,南—火—绿,西—铁—黑,北—水—黄,中—土—杂色⑥当与李霖灿译本中的“杂、花”对应。参见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经典译注九种》,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78年,第186页。。
下图(图1)是在宝山乡悟母村东巴文化传习院拍摄到的东巴壁画,可作为说明五方与五色关系的直观佐证。画中一只神蛙被箭镞穿过,蛙头、蛙尾、箭头、箭尾分别由东巴文标识南、北、西、东。外围的十二宫是十二属相,四方加上中央分别着色。图中显示的五方与五色的对应关系为:东白、南绿、西黑、北黄、中蓝。
图1 宝山乡悟母村东巴文化传习院壁画
总结上文提到的东巴、达巴经文中五行与五色的关系,可以发现,二者均为东白(白海螺)、西黑(墨玉石),中土对应的矿石为蓝宝石,龙王家族为花(杂)色。关于南北的颜色,笔者通过利家嘴村的达巴(东部地区)、油米村的东巴(中部地区)所了解到的情况,与洛克、李霖灿先生在丽江周边(西部地区)调查的情况恰好相反。东部、中部地区的经文中,南方为黄(金),北方为绿(绿松石)。西部地区的经文中,南方为绿,北方为黄。
(五)五色作为程式
东巴、达巴乃是同宗同源的宗教,至于何以不同地区的经文在五色与五方的对应关系上产生了差异,也许需要从历史、社会的变迁中寻找答案。值得注意的是,在《白蝙蝠取经记》讲述五行形成的经文中,并未提及各方对应的色彩。据此或可以假设,五色乃是五行之后衍生出的文化元素。
将为经典注疏的追求以及对宗教文化的探究放在一边,汉译者们梳理出来五色体系及与五方对应的关系,以及对第2节中提到的不一致现象进行的分析,其实只是为经书的解读提供了一种统一的说辞,却并不能够作为唯一或者说正确的注释版本。与史诗歌手相似,东巴的每一次念诵都是一次创作。在他们的观念中,固定的版本,或者说正确的版本,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这种无唯一版本的意识对于理解经书念诵中的不一致,甚至矛盾的文意,十分关键。一方面,它为前文提及第一处不一致中五股风,或云、声(气)等其他物质,只念四种颜色的现象提供了解释:东巴诵经传达的是整体信息,而非单个字词。五色是一套程式,花(杂)是默认的第五种色彩。在念诵时,念出前四种,五色的信息就已经传达。至于五方与五色的对应关系,诵者、听者也是根据已经具备的背景知识去诵、去听,而无需逐字逐句地去理解。在这样的氛围中,既然五方、五色的信息已经表达出来,对于南黄北绿抑或南绿北黄的推敲就不那么必要了。
另一方面,此处数句经文书写的实为上白、下黑五股物质的交融。白与黑是东巴教中二元世界的构成因素,象征着正与邪、神与鬼、光明与黑暗等等相互对立的元素。东巴按照五色的程式进行念诵,其实是在数字“五”的引导下相关将白、黑、黄、绿、花(杂)五色程式叠加到白、黑二元的程式之中。一些时候,东巴们将这种意会的诵经习惯带到书写当中,省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信息。例如李霖灿先生解读的《都萨峨突》中,基于五方色彩耳熟能详的情况,西方和中土的颜色都未用文字书写①《麽些经典译注九种》第186页,经文图片第二行的第一格与第三格对应西方和东方的龙王,而未用文字标注颜色。。正是习惯于书写中的省略,东巴才在只看到黑、白二字、后面标注数字五的情况下,念出五色程式的经文。
至于用前四种色彩表示五色的原因,可能与韵律相关。东巴、达巴诵经运用的纳西语及其方言多四字格成语,四种色彩的物质包含八个音节,可切分为两个四字格,较为符合他们的语言习惯。
五、总结
东巴经是一种公认的口传经典,然而其口传属性在文本上的体现尚有待探究。前辈学者在东巴文的文字学研究中提到的一些现象,如“有词无字”“有字无词”②例如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区别》指出,东巴经书中,图画文字书写的经书多“有词无字”“有字无词”的现象,而象形文字的经书则是一个字代表一个读音。又如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一书也指出,东巴经书中文字与词语不对应的情况可分为三种——“有词无字”“一字多用”“有字无词”,并从语段文字性质、记录语言的方式、符号形态、诵经时的可调节性四个方面分析了“有词无字”的现象,而诵经时对“音律美”的追求则是“有字无词”的主要原因。参考文献: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区别》,《民族语文》,1982年第1期。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一定程度上佐证了东巴经书面与口头相混的特点。在东巴经书里,一些东巴文起到的是提示作用,依据几个符号可以念诵一个语段。而根据韵律等因素,一些东巴文又不一定读出。此外还可以不一定按照原文诵读的情况。喻遂生先生指出,这种文字和语词对应关系多样的现象是由于东巴文经书与其它文字文献在本质上的区别:“大部分经书没有逐词地记录语言,只是记录了主要的词语,没有写出的词语是由东巴口耳相传,熟记在心,随文背诵出来。”①李霖灿先生在《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引言中指出东巴文在记录经书时起到的提示作用:“所谓形字字典,只是‘多巴’为协助其技艺,随意零乱记下之若干符号耳,其中或为插图,或以一字代表一句,决非完整之文句组织,使人依其音读即可得其意旨者也。” (参见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第21页。)喻遂生先生则进一步明确其为文本特征,而非单纯的文字性质的考量。参见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6页。
因此,结合东巴经的文体特征,本文试从两部祭水龙经解读过程中观察到关于五色的不一致现象入手,参考现有的东巴经典文献及笔者田野调查搜集的达巴经典资料,分析产生不一致的原因。文章从对于 “露”字的解读出发,通过对比口诵与逐字念诵两种讲解方式给出的解读版本,笔者发现,前者更加接近东巴自己的记忆或整合,后者则更为符合经文书写的版本。虽然有差别、文意的矛盾,乃至谬误,内在却都自成体系。
东巴将同一部经文念诵出不同的版本,是它作为口传文学的特点之一,类似口头诗学理论提出的“不一致”(inconsistency)。通过长年的学习,东巴们对于经文的掌握逐渐形成自己的套路,总结出宗教文化中的种种程式。而这些程式对于了解东巴文化的诵者、听者都是耳熟能详。以五色系统为例,抛开追求“准确版本”的思路,就文本中不一致的现象展开剖析,结果发现,颜色的错置其实是东巴经文口诵中程式的叠加所致。文中触及的程式有:白色在黑白二元体系中被赋予的意象、五方山岩的五色体系、五行配合的五色体系。其结果是,五色系统作为程式,仅需提及数个关键词,就被作为一个整体信息传达和接收。至于逐字译注工作中所认为的谬误、不一致,并非东巴、达巴们诵经时会去苛求的细节。
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
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白蝙蝠取经记〉研究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李霖灿、张琨和才:《麽些经典译注九种 》, 台北: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78年。
杨福泉:《纳西族的“青蛙五行”与生命观 》, 《云南民族学院学报》, 1995年第4期。
李国文:《纳西族东巴经 “五行”记录概述》,《云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
傅懋勣:《纳西族图画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区别》,《民族语文》,1982年第1期。
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
喻遂生:《纳西东巴文文献学纲要 》,《历史文献研究》,2009年第28辑。
附录:不一致现象涉及的经文
表1 第一页十三格的解读
表2 第一页六、七格的解读
[责任编辑:丁红美]
I206.6
A
1008-7214(2016)05-0072-09
许多多,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中国西南地区濒危文字抢救、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0&ZD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