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古迪
2016-02-02凯斯哈特KeithHart吴秀杰
[英]凯斯·哈特(Keith Hart)著 吴秀杰 译
关键词
杰克·古迪
[英]凯斯·哈特(Keith Hart)著 吴秀杰 译
让我留有深刻印象的是,在“巴格里”仪式神话的一个讲述本中,神和精灵有着条理井然的生活。另外一个讲述本是关于水神、仙女如何帮助人类发明文化。在第三个讲述本中,人自己走出去,发明了如何建造房子以及其余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在同一神话内,神学意义上和人文意义上的说法放在一起。这让我对人类产生了另一想法,其实洛—达基人一直都在思考:这是神发明的,还是人类发明的?
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是,我的一些朋友能够成为大学老师,他们在一个小小的、靠口头交流和传承的村子里长大,现在从书本上学习各种内容。当然在这条路上他们失去了很多,他们失去了“巴格里”仪式神话,因为古迪的书面文本是真正的神话,是古迪和那些他们所不认识的老人们一起完成的。我必须对他们解释说,我的文本是随机的,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经费和精力,我能写下来另外一百个不同的文本。落在纸上的书面文本只是许多讲述本当中的一个而已。①此处引文出自古迪2008年在剑桥接受Sophie Chevalier 和 Grégoire Мayor访谈。所涉的著作是《“巴格里”仪式上的神话》,参见Goody,J.The Мyth of the Bagr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2。该录音被 转写 为法 文, 见于http://www.ethnographiques.org/2008/ Goody,Chevalier,Мayor。
杰克·古迪(Sir John Rankine Goody,FBA)生于1919年7月27日,2015年7月16日在其96岁生日行将来临之前离世。他曾经就读于伦敦郊区的圣奥尔本斯中学,而后在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读英语系,深深倾心于休·赛克斯·戴维斯(Hugh Sykes Davies)这位超现实主义诗人、小说家、共产主义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还没有拿到学位。他加入了舍伍德林地军团(Sherwood Foresters)并被派遣参加作战。于是他开始了对他此后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冒险之旅。北非的伊斯兰文化的独到之处让他大受震撼。被俘后,他被关在战俘集中营,数次出逃未果。受关押时间最长的是在意大利的阿布鲁佐战俘营。
1946年,他重返剑桥大学完成学业,在人类学专业取得学位证书。此后他成为赫特福德郡的一名教育官员,结婚生子,养育三个孩子。此后他又在牛津大学重拾人类学,1954年在剑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基于在西非加纳西北部的田野调查,他的导师迈耶·福忒斯(Meyer Fortes)聘他为助理讲师。他与琼·古迪——一位颇有名气的英语老师——的婚姻没能经得起这些折腾。1961年,福忒斯给圣约翰学院施加压力要增聘若干讲师,可是古迪只拿到了研究津贴。他与自己的美国博士生伊斯特·纽科姆(Esther Newcomb)结婚,生有两个女儿。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杰克和伊斯特·古迪成了一个团队,经常共同在加纳进行田野调查,有时候也一起发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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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做博士论文的田野调查之初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形。当时我从加纳的首都阿克拉乘夜间大巴北上。司机在某个地方去和女友相会,我们乘客就活活地被喂蚊,直到他选择在清晨继续开车上路。我在下午两点时,在酷热中到达了博莱城(Bole),最终找到了他们住的房子。一片安静。我四处看,终于找到了他们——杰克、伊斯特以及两个小女孩赤身裸体躺在盥洗室浅浅的水中睡觉。
古迪积极投身战后的反殖民主义革命,而黄金海岸则是非洲革命的震中。在第一次田野调查期间,他加入了以夸梅·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为首的社会主义者政党“人民大会党”(Convention People’s Party)。他很快就明白,独立的西非需要前殖民时代的历史,以便描绘后殖民时代的未来。于是,他转向西非王国前殖民地时代的历史。在这一进程中他从民族志移步到历史,这一举措给当时的非洲人类学以及今天总体上的非洲研究打上了标记。①参见Hart,K.The social anthropology of West Africa.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14,1985.pp.243-273.
这期间他将博士论文写成专著《死亡、财产和祖先》(Death, property and the ancestors)②Goody, J.Death, property and the ancestors: A study of the mortuary customs of the LoDagaa of West Africa.Redwood C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尽管古迪出版了近四十本书,而且大多都是在他于三十年前退休后出版的,这本书却是他的精品著作。标题的三个词汇说明了一切。人类最关切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会死掉。如何超越这种命运?我们可以活在传给后代的不动产当中,或者成为祖先。这两件事,古迪都热衷于去践行。他自己买房子,也帮助孩子们买房子。但是,他真正看重的价值是成为祖先。如果不通过著书立说,一位知识分子何以能做到长生不死呢?某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出版这么多书,他回答说:“因为我相比(埃德蒙德·利奇)还落后,得迎头赶上。”
《死亡、财产和祖先》一书基于详细的民族志,不过那也是大视野社会理论的概要,展示了人类学立足其上的比较法学传统(梅恩、梅特兰等人)。在20世纪60年代,古迪曾经在大众传媒上发表文章,提出将人类学改名为比较社会学。他坚持认为,大学生应该研究非洲的现代生活:教师、地方政府、移民企业家。他设想的是社会学、政治学和人类学的新综合,这让福忒斯极为不满——毕竟他几乎白手起家地把剑桥大学人类学建设得拥有世界一流的领先地位。在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福忒斯与利奇之间那些有伤和气的对话之后,国王学院的利奇和圣约翰学院的古迪以及他们各自的学生们得以更为和平地处在一个体系当中平分秋色,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杰克·古迪在70年代期间发展出对书面文化的兴趣。他与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英国语言文学教授伊安·瓦特(Ian Watt)的合作开始于1963年。在《技术、传统与国家》(Technology, Tradition and the State in Africa)①Goody, J.Technology,Tradition and the state in Afric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一书中,他直接面对让非洲国家与西方封建主义出现分野的理由。在70年代,他以《生产与再生产:家庭领域的比较研究》(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domestic domain)②Goody, J.Production and reproduction: A comparativestudy of the domestic domai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一书将这一比较投射到(旧)世界的舞台上。
1973年,杰克·古迪水到渠成地成了福忒斯的继任者,掌门剑桥大学人类学系。他没再去尝试着将社会人类学与社会学、政治学融合到一起。但是,他很快启动了关于世界史的系列著作,以《生产与再生产:家庭领域的比较研究》开头,首先将非洲与欧亚大陆进行对比。他也讨论文字写作之重要性,在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基础上完成了《驯服野性的心智》(The domestication of the savage mind)③Goody, J.The domestication of the savage mi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④唯一比较全面的纪念文集参见Olson, D.& М.Cole (eds).2006.Technology, literacy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ety: Implications of the work of Jack Goody.Мahwah, NJ: L.Erlbaum,包括Hart, K.2006.Agrarian civilization and world society.In D.Olson & М.Cole (eds).Technology, literacy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ety:Implications of the work of Jack Goody.Мahwah, NJ: L.Erlbaum.pp.29-48。对古迪学术思想的评价,请参考学术期刊特辑Special issue on Occidentalism: Jack Goody and comparative history.26.pp.7-8.Theory,Culture and Society,2009,以及在古迪去世前一个星期出版的History and Anthropology.Special issue:Jack Goody on Asia and Europe 26(3),2015。
古迪在很多方面都与福忒斯正好相反。他将自己在研究和写作上秉承的精神带入掌门人的角色当中。他无视学科界线,告诉我们说:“你必须发现一个问题,追着不放,不管它把你带到哪里。”其结果是,剑桥大学的社会人类学系成了一系列独行者的聚合处,导师们对博士生们追踪的题目往往一无所知。这令人感到兴奋,与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形成强烈反差,共同传统的意识让那里的人受压抑感更强。剑桥的自由放任型新模式让这里的学术视野开放而且具有活力,但是也造成了碎片化,对学术思想的再生产没有做出很多贡献。杰克·古迪也没能赢得一批追随者跟在身后来形成自己的学派师承。
不过,古迪在剑桥的家里极其随和而愉快地招待众人,用廉价的红葡萄酒以及由诚恳的追随者烹制的面条来招待众人(追随者当中有一位意大利人)。在某个阶段,他和伊斯特的婚姻瓦解了。2000年,他与著名的女权主义心理分析学家和作家朱丽叶·米彻尔(Juliet Mitchell)结婚。她对他的挚爱令人动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古迪在家中跌倒,被送进一家医院的老年病人看护区。他不得不忍受患痴呆症老年人夜里的叫喊声,也受到和他们一样的对待。对他来说这难以忍受,于是他擅自出院了。我问他在跌倒时把哪里给摔坏了,他回答说:“只是我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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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古迪在《生产与再生产》的短序中告诉我们,基于深入的田野调查而书写其他文化的民族志方法,从来都不是他的思想边界。他的主题总是历史比较以及“人类文化的发展”。他把自己作为行动主体放在某一历史时期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年,来到地中海的东部;在非洲反殖民革命的决定性时刻来到非洲。面对欧洲各帝国的崩塌,他拒绝那些视西方为独一无二的欧洲中心主义理念;相反,他去关注那些更具有普遍性的、更适合战争所造成的新全球社会的知识形式。
他曾经就读于英国文学专业,对中世纪的欧洲社会和文化有所了解。他力图将一个新独立的西非与他在战争期间简短接触过的伊斯兰文明连在一起。因此,他的主题是对前工业社会——过去的和现在的——进行比较,在民族志材料的信息基础上将非洲、欧洲和中东进行并置。这种学术探索是他个人经验的延展,社会交往和政治活动是其助燃剂。终极的历史问题是人类文明将通向何方:在古迪看来,其关键在于那些有着农业历史的不同地区所具有的相似性和差异性。
当未来的人们想研究在我们这个时代形成的全球社会时,他们会找到我们这里,以为我们是先行一步之人。但是,他们会感到失望——由于我们的人类学设想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狭隘眼界。杰克·古迪与埃里克·沃尔夫(Eric Wolf)——同代人中唯一堪为其对手的同行——设计并身体力行的人类学项目,其规模与当今正在形成的人类文明相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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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迪成为人类学家之时,殖民帝国正在迅速解体。然而,帝国主义的思想遗产还仍然支撑着人类学。于是,他选择从研究自己身为其中一员的文人精英的主要活动——书写——来进攻那些“现代”与“原始”文化中尚且残留的对立。最重要的沟通工具是说和写,口头性和书面性。绝大多数非洲文化都以口头沟通为主,而欧亚大陆文明的统治阶级总是依赖于书面的记录。列维-斯特劳斯列出的那个同“热”与“冷”社会关连在一起的其他成对组合,比如历史与神话、科学与巫术,远远不能表明这些是普遍存在的理性:那无非是由书写造就的精神习惯所带来的有限的副产品而已。
古迪在《西方中的东方》(The East in the West)①Goody, J.The East in the West.Cambridge: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96.以及此后的多部著作中②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偷窃历史》(The theft of history)。参见Goody,J.The theft of histo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都试图去否定由现代社会理论奠基者们倡导的那种断言:他们将西方在经济上的胜出归结为西方社会所独具的、为亚洲以及其它地区那些不那么幸运的社会所缺少的特殊理性。他首先让人们看到,欧洲的特殊性或者根本不存在,或者被夸大;其次,西方工业技术在日本、中国和印度被采纳的速度,要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创新之举在西北欧得以扩散的速度快得多。他得出的结论是,欧洲中心主义让人们看不清亚洲当前的经济表现和潜力,同时也错误地阐释了西方历史。如果将欧亚大陆视为一体——至少从青铜时代开始——那将更有意义。那样的话,特定地区的优势就会大为减弱。在这一点上,古迪在自己的焦点中将非洲给漏掉了。
古迪汲取了戈登·柴尔德从唯物主义出发对若干标记了人类历史上不同生产和社会阶段的“革命”所做的综合——这些“革命”,即10000年前的“新石器”革命,5000年前的“城市革命”以及迄今无法证实其重要性的“工业革命”。柴尔德的基本框架取自摩尔根-恩格斯,而后者有时候会被当作现代人类学的鼻祖。“关于不平等社会的人类学”是编就人类历史的一股强有力的丝绦,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杰克·古迪是他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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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古迪一直在告诉我们这个当代全球社会形成的一些情况。他和布鲁诺·拉图尔都说,我们从来没有现代过。理论家们预言,在统治欧亚大陆5000年之久的不平等社会被废除之后,现代民主将会来临。古迪提醒我们记起这世界上年深日久的不平等,并认为消除其原因可能比我们所能设想的更为困难。今天,这种不平等状况似乎比古迪开始其战后学术之旅的1945年更加严重。
什么是古迪的核心理念?理解社会形式的关键在于生产,这意味着今天机器生产的不均等分布;文明或者人类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沟通手段的结果——从前是书写,如今是一系列机器化的媒介,但总是口头与书面形式的交互作用;社会争夺的场地是财产。当富裕国家里走向老龄化的居民现在也不得不去“发明”亲属关系时,再生产(生殖)这一古迪的核心关注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引人注目。如果要想将人类文化从如今的不平等社会——这是机器将农业文明予以深化带来的结果——拯救出来的话,杰克·古迪的人类学图景提供了一种不可或缺的沉思手段,让我们考虑如何借此着手去实现。最后的话应该由他来说:
那种以为理性的新形式,或者社会变迁本身都是欧洲人的发明这一想法,不过是欧洲人在19世纪获得暂时性优势所导致的结果,他们试图以此来解释为什么其它社会到那时为止没有做到他们已经做到的事情。然而,无论发明还是理性,对任何人类心智都并非陌生。它们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混合贯穿在整个人类的存在当中。人类从一开始就发明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去开发周围的世界,这些活动经常以超验的图景为终结。那种关于早期的、静态的、“原始的”、非理性社会的看法一直被一些包括马克思和韦伯在内的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所持有;但是,对于我们当中大多数在这些社会当中从事“参与观察”的人来说,这些看法是非常陌生的。①摘自古迪的最后一本著作《金属、资本主义与文化》(Мetals, capitalism and culture)。参见Goody, J.Мetals, capitalism and culture: An essay on theorigins of the modern world.2012.p.9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也参见Hart,K.Jack Goody.The anthropology of unequal society.Reviews in Anthropology 43(3),2014.pp.199-220.
Childe, V.G.What happened in history.Harmondsworth: Penguin.1942.
Hart, K.Jack Goody’s vision of world history andAfrican development today.Goody Lecture, No.1.Halle/Saale: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Social Anthropology.2012.
[责任编辑: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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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5-0121-05
Keith Hart(1943-),经济人类学家,伦敦大学人类学系荣休教授。现任伦敦经济学院经济人类学特聘教授(Centennial Professor),南非比勒陀利亚大学“人类经济”研究计划的国际负责人。
吴秀杰,自由译者,旅德社会人类学学者,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