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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吴军“海上攻齐”并非海战
——与《春秋吴军“海上攻齐”考略》作者商榷

2016-02-02于敬民张云卓

孙子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吴军吴王海战

于敬民  张云卓

春秋吴军“海上攻齐”并非海战
——与《春秋吴军“海上攻齐”考略》作者商榷

于敬民张云卓

无论从语法角度还是从历史事实看,《左传》《史记》所记鲁哀公十年吴军“伐齐南鄙”中的“海上攻齐”一役并非海战,此役不过是吴国由海上前去进攻齐国而已。此外,春秋时并没有“领海”和“海域”等概念,而且那时的吴国和齐国也均不可能建设有一支“海上水师”。《考略》一文的作者所以得出了“海上攻齐”一役属海战的结论以及其他一些错误观点,是因为断章取义地错解了有关史料。

春秋海上攻齐海战

发生在鲁哀公十年(前485年)吴军“伐齐南鄙”中的“海上攻齐”一役,《孙子研究》2015年第四期《春秋吴军“海上攻齐”考略》(以下简称《考略》)一文认为,这场战争“是发生在海上”,“是一场海战”,并且主观地认为“战场是发生在海上还是陆上,《左传》《史记》都没有直白的说明”。这次战役发生在海上还是陆上,是可以探讨的,但认为《左传》《史记》“没有直白的说明”,却是对《左传》《史记》的曲解。笔者认为这场战役是发生在齐国,是一场陆战,而不是“一场海战”。

一、吴军“自海入齐”一役,《左传》《史记》的记载非指海战

为论述方便,兹将《左转》《史记》的记载原文照引如下。《左传·哀公十年》:

公会吴子、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鄎。齐人弑悼公,赴于师。吴子三日哭于军门之外。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①

《史记·齐太公世家》:

(齐悼公)四年,吴、鲁伐齐南方。鲍子弑悼公,赴于吴。吴王夫差哭于军门外三日,将从海上入讨齐。齐人败之,吴师乃去。②

《史记·吴太伯世家》:

齐鲍氏弑齐悼公。吴王闻之,哭于军门外三日,乃从海上攻齐。齐人败吴,吴王乃引兵归。③

1、《考略》认为,此次吴“海上攻齐”的“战争是发生在海上,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海战”。这种说法,仅从语法角度考察就讲不通。《左传》所记“自海入齐”和《史记》所记“从海入讨齐”,字面意思很明白,即吴军从海路进入齐国。“齐”,在此指齐国,而非指齐国军队,更不是指所谓的齐国用作海战的“舟师”;“自”,在此一般解释为“从”和“由”的意思,今人所谓从头到尾、从古到今皆是对“自”字的解释;“入”,在此一般解释为“由外至内”的意思,如进入、入场、入室、入境等。“自”与“入”联用,其意思就是指某事物从甲处到乙处。按照《考略》所说,战场如果是在海上,这场战役是一场海战的话,那么《左传》记载的“自海入齐”一语,就成了“自海入海”;《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的“从海上入讨齐”一语,就成为“从海上进入讨伐海上的齐国”;《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的“从海上攻齐”一语,就成为“从海上进攻海上的齐国”。显然,这在语法上是讲不通的。“从海入齐”的语法解读,说明这一战役战场不在海上。“自海入齐”“从海上入讨齐”“从海上攻齐”中的“海”字,都是指吴国从海路进军。

《考略》虽然罗列了仅有的三条史料,但对史料采取断章取义的做法,模糊了此役的作战地点,企图借以证实此役属于海战。为达到这一目的,《考略》只用《史记·吴太伯世家》的“从海上攻齐”一段文字,而回避《左传·哀公十年》和《史记·齐太公世家》的有关记载。因为,《左传·哀公十年》和《史记·齐太公世家》的记载清楚地说明,此战吴军是从海上进入齐国的。《考略》说《吴太伯世家》是“从实写这场战争”,那么,作者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左传·哀公十年》和《齐太公世家》就不是“从实写这场战争”?

《考略》为证明自己的观点,特地把《集解》徐广的“上,一作‘中’”拿来做依据。这样,“从海上攻齐”就堂而皇之地变为“从海中攻齐”。《集解》是南北朝刘宋时的裴骃所作《史记集解序》的简称。据裴骃说,故中散大夫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粗有所发明,而殊恨省略”④。徐广所长是《史记》的字词注音释义,对《史记》的训解属于“兼述”,而非专业,故裴骃说他“粗有所发明”。徐广的话,与《左传》《齐太公世家》相比,其权威性是无法同日而语的。《考略》拿徐广的话来为自己张目,并不能说明此战是海战。何况徐广的话并非就一定是指的“吴军在海上攻打齐军”,因为“中”字和“上”字,同样都不能表明战场在海上。因此,《考略》说“战争的战场是发生在海上还是陆上,《左传》《史记》都没有直白的说明”,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对同一历史事件,史书记载不同甚或相矛盾是不乏其例的。通常情况下,在没有更权威史料证明的前提下,《左传》和《史记》记载相矛盾时,应该采信《左传》;当《左传》《史记》记载相同,而与后人的说法矛盾时,应该采信《左传》和《史记》。在本课题中,《左传·哀公十年》的资料是记载最早、字数最多、内容最详细、战役整体脉络最清晰的资料,因此应该以《左转》的记载作为“自海入齐”是否海战的依据。在《左传》的“自海入齐”和《史记》的“从海入讨齐”记载相一致的情况下,就不能以徐广的话做依据,更何况徐广的本意不一定如《考略》作者的理解。

2、《考略》说,吴王“因为陆地侵伐不利,所以想利用吴军强大的舟师在海上击败齐军以威胁齐国”。这是作者把《左传》《史记》对此战发展脉络的记载不一致的折中,目的还是为了证明“从海上入讨齐”为海战。

在澄清《考略》在这一重大问题上的失误之前,先澄清《考略》所提出的一个连带问题,即吴王“陆地侵伐不利”。其实,这个结论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事实是,吴王夫差亲自率领大军,从陆路会同鲁国、邾国、郯国的军队,一起声势浩大、所向无敌地向齐国南鄙进发,很快地就进入齐国南鄙之地——鄎,而齐国则“杀悼公以谢吴师”⑤。在四国的强大军事威势面前,齐国人借机杀掉自己的国君,到吴国为首的联军面前谢罪,说明吴王率领的这一路吴军进攻是很顺利的。如果吴军“陆战不利”,何以能很顺利进占齐国的鄎地?又何以能迫使齐国杀掉自己的国君?齐国又何须到联军司令部将杀掉齐悼公的消息告诉吴王并谢罪?所以,《考略》说吴王“陆地侵伐不利”是没有根据的。

为说明《考略》作者认识上的失误,这里须理清《左传》和《史记》对此战描写的脉络。

《左传》记载的脉络是:吴国此战主要目标是齐国的“南方”。为攻打齐国南方,吴军兵分两路向齐国进发:一路是吴王夫差亲自率领大军,从陆路会同鲁国、邾国、郯国的军队,很快即到达齐南鄙鄎地;另一路吴军由大夫徐承率领,乘船经由海路向齐国南鄙进攻。吴王率领的陆师在鄎地驻扎后,拖延时间,没有立即向齐国发起攻击,并且借齐人杀悼公到吴军驻地谢罪为理由,在军门外假惺惺地哭了三日。吴王“哭三日”,表面上看是履行“诸侯相临之礼”,实质上是为了等待和徐承军队形成互相配合作战的机会。但是,他在听说徐承这一路人马 “入齐后”很快就被齐人打败,便放弃攻打齐国的打算,率军撤回吴国。

《史记》记载的脉络是:吴、鲁讨伐齐国的南方,齐国人杀掉悼公到吴军驻地谢罪;吴王听说齐人杀了悼公之后,在军门之外按照诸侯之间相临之礼哭了三天,于是决定亲率大军,从海路进入齐国,发动了对齐国的进攻,但遭到失败后就率军回国了。

两书记载的重大差别在于:一是吴军水师是由谁率领的问题。《左传》记载吴水师是由徐承率领的,而《史记》记载吴国水师是由吴王亲自率领的。二是吴王讨伐齐国的原因问题。《左传》记载吴王讨伐齐国的原因是“吴子使来儆师伐齐”⑥,即:此前哀公八年、九年,本来吴国与齐国密谋联合讨伐鲁国,却因齐国背叛吴国、与鲁国和好而导致半途而废,吴国因痛恨齐国的出卖,反过来又联合鲁国讨伐齐国;《史记》记载吴王伐齐的原因是,吴王在听到齐国鲍氏杀悼公之后,为悼公鸣不平,故而决定从海上攻打齐国。三是吴王撤兵回国的原因问题。《左传》记载是因为吴王听说徐承一路失利才退兵的;《史记》记载是吴王亲自率领吴军自海入齐,被齐国打败而撤兵。四是战争是两个战场还是一个战场的问题。《左传》记载吴伐齐是兵分两路两个战场 ,而《史记》记载是吴王亲率水师伐齐、一个战场。

但是,《考略》摘取了《左传》记载的吴王和徐承分别为两个战场的资料,把两个战场由原来的并列关系,变为前后关系与因果关系;又摘取了《史记》记载的吴王亲率水师“从海上入讨齐”的资料,只是将其放在了陆战失利之后。通过把《左传》《史记》两书的不同记载,按需所取地折中在一起,编造了一个故事:吴军“因为陆地侵伐不利,所以想利用吴军强大的水师在海上击败齐军以威胁齐国”。费了这样大的周折,最后还是回到“战争发生在海上,这是一场海战”这样一个结论上。不过,这样做能令人信服吗?

3、《考略》为证明“海上攻齐”发生在海上,提供了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理由,即:“吴国和齐国两个有海上军队且海域相连的敌对国家发生海战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其中涉及的有关概念本需在理论上弄清,但这不是本文的任务,本文在这里只澄清吴国和齐国“海域相连”的问题(尽管所谓“海域”其实并不存在,这里姑且认为有“海域”存在)。

《考略》把吴、齐陆上水师称为“海上军队”的说法对错暂且不论,这里首先澄清一下齐国究竟有无海上军队。《考略》也承认,“除了《左传》的这段记载,不见齐国有海上军队的史料,连齐国有水军的文字似乎也难以找到”。既然如此,作者凭什么就定义齐国有“海上军队”?假如徐承与齐国舟师真的是在海上作战,说明齐国此前很早就在沿海有舟师,因为齐国不可能在徐承率吴国舟师经过时才组建舟师。换言之,当时齐国在海边有一支常备的海上舟师部队。这实在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大胆设想。吴及南方诸国有常设陆上水上舟师,是由南方水乡的地理条件决定的。齐国在海上设立常备舟师,将作何用?设在哪里?对付谁?是为了防御当时隔海相望的日本、朝鲜、韩国?还是北方的辽东?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齐国与以上地区和国家,只有海上贸易往来,他们当时都没有对齐国形成丝毫威胁,更不要说进攻或侵略了。所以,选项只能是防御吴国了。但是,吴王夫差同他的前辈一样,北上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争霸权、当霸主,是通过战场上的胜负来解决政治上当盟主的问题,而不是隔海攻略齐国东部土地。难道当吴国不来进攻齐国的时候,齐国会在胶东半岛常年白白地养活着一支“海上军队”吗?假如说齐国养活“海上军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那岂不说明齐国人已经具有了海防观念吗?而常识告诉我们,海防观念是近现代的产物。那么,作者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齐国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海防观念?

《考略》说,吴、齐是“海域相连”的国家。现在假设春秋时吴国和齐国真的有海域存在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海域也是不相连的。这是因为,今天的青岛及其西南沿海当年为莒国之地。莒国北邻齐,西邻鲁,西南邻郯,南邻徐,是一个东北、西南走向的沿海国家。徐国在前512年被吴国阖闾灭亡后,郯国、莒国就成为直接和吴国接壤的国家。莒国春秋时期虽然没有齐、鲁大,但也是地域较为宽广的国家,是大国中的小国、小国中的大国。直至本文所论“海上攻齐”的前四年,即公元前489年,齐国内乱,齐卿国夏还奔往莒国以寻求保护,这说明其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莒国尽管受到齐国和鲁国的长时期不断地挤压、蚕食,西部边境不断向东收缩,但其直至灭亡前,东部沿海始终属于它。莒国直到鲁悼公三十六年(前431年)⑦才被楚简王灭掉,距本文所述“自海入齐”之战在时间上要晚53年。在齐国和吴国中间隔着海岸长达几百里的莒国,莒国未灭,何来的吴、齐“海域相连”?

假如齐国真的如同《考略》说的那样,有一支“海上军队”,那么,这支“海上军队”设在哪里?今青岛以西的地方是不可能有齐国的“海上军队”存在的,因为今青岛地域及其西南一带当初为莒国地。莒国因“齐国夏来奔”,岂能容得齐国在此长时间建立和停泊舟师部队?今青岛以东沿海自公元前567年“齐侯灭莱”后,即都属于齐国地盘,但齐国的水师没有必要设在胶东半岛的东端。理由很简单,当时半岛东端没有齐国的敌对势力。

《考略》说:“春秋时期的吴军要在山东半岛登陆作战,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断定这次吴军舟师‘从海上攻齐’是一场海战。”这样武断地说吴军“要在山东半岛登陆作战是不可能的”,源于作者山东半岛已全部为齐国地盘的常识错误,因为作者根本不知道山东东南沿海还有一个莒国的存在。作者结论的前提错了,但却得出一个“‘从海上攻齐’是一场海战”的结论。整个山东东南沿海因莒国的存在,齐国不可能在莒国的海边建设常备舟师,徐承怎能与齐国的舟师进行海战?徐承与吴王夫差两支部队是正兵与奇兵关系,故徐承不可能在距吴王很远的半岛东端登陆(后面有详述)。假如今青岛以东沿海有齐国舟师存在,徐承又不经过此处,又怎样与齐国舟师在海上作战?所以,两处沿海都不能证实有齐国舟师的存在。但是,徐承率舟师从莒国借道登陆去打齐国是没问题的。因为齐卿国夏逃奔莒国,导致齐与莒的关系对立,此时的莒国借道给伐齐的吴军是情理之中的事。春秋时期,一国向另一国借道是很正常的,何况从莒国的海边登陆是进攻齐国距离最短的路线。说白了,吴军无论在山东东南沿海几百里的地方何处登陆,那还不是莒国国君的一句话吗?可见,《考略》作者所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并无什么根据。

《考略》说,史籍并“没有海战的记录”,那作者又凭什么说“自海入齐”是一场海战呢?

二、围绕“海上攻齐”与《考略》作者商榷的其他问题

此处与《考略》作者商榷的问题包括个别理论问题、历史事实认同问题以及事件的辨正问题。

1、《考略》说吴、齐是“海域相连的国家”,从而提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海域”概念。而众所周知,海域是领海派生的概念。领海和海域都是近现代才出现的名词,领海就是指沿海国主权管辖下的与其海岸或内水相连接的一定范围的海域。领海和海域涵盖的主权范围包含有领海上空及其海床和海底土地。也就是说,领海、海域是有深度、广度的立体概念。对领海和海域的有关问题,国际上是有共识的,如海洋法、海商法等。仅在1899年与1907年两次海牙和平会议上,就通过了13个公约和一些声明文件,内中就有很多关于海域、领海问题的内容。对领海、海域的宽度,国际上没有统一的规定,目前世界各国领海海域为3~200海里。中国政府1958年9月4日宣布领海宽度为12海里。春秋时期仍看重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对海洋还没有如《考略》作者所说的概念和意识。春秋时沿海各国是不存在领海和海域的,当然也不可能有海域、领海观念和概念。《考略》把一个近现代才有的观念,硬说成早在春秋时期已经具备了,这只能看作是作者的天方夜谭。

2、《考略》说“吴王夫差要与齐晋争霸是必然的。吴国利用与齐相邻又相争的鲁国作为攻齐的盟友”。意思是说,吴王夫差在争霸的战略过程中,是把鲁国当作战略盟友对待的。但是,这不符合历史事实。现仅以吴军“海上攻齐”之前三年内吴、鲁之间所发生的事来说明:

鲁哀公七年(前488年),吴王夫差与鲁哀公会于鄫,提出要鲁国用“百牢”之礼宴请吴王。而周制规定,周天子宴请诸侯才用“十二牢”。对于夫差的要求,鲁国虽然极力反对,但还是忍气吞声地照做了⑧——请问,有这样对待盟友的吗?

鲁哀公八年,因上一年鲁国讨伐邾国,邾大夫茅夷鸿求救于吴国,吴国欣然同意伐鲁。于是,吴王率军讨伐鲁国,而吴王所用的将领就是鲁国逃奔到吴国的公山不狃(子泄),用的向导就是曾被鲁国拘留的鄫人。他们都是鲁国的仇人,因而吴军进展顺利。由于鲁国大夫微虎挑选了包括孔子的弟子有若在内的三百精壮之士,准备和吴军决一死战。吴王因对微虎有惧怕之感,一个夜晚三次迁移驻地,并且最后只好与鲁国结盟而退兵——请问,作为被攻打的鲁国,还能称得上是吴国的盟友吗?

同样是鲁哀公八年,“齐侯如吴请师,将以伐我(鲁)”⑨,吴王竟欣然同意——请问,天下有与别人联合来攻打自己盟友的吗?

次年,齐侯变卦,暗里与鲁和好结盟,并通知吴王夫差,取消齐、吴共同伐鲁的决定,夫差对此非常生气——请问,天下有因不能讨伐自己的盟友而心中大为不快的吗?

又次年,也就是本文所说的吴军“海上攻齐”这一年,吴王联合鲁等四国讨伐齐国,而吴国联合鲁国伐齐的原因很有戏剧性。因为齐国本来是与吴国密谋讨伐鲁国的,后来齐国变卦,又与鲁国和好,不肯与吴国联手伐鲁,才导致吴国反过来联合鲁国伐齐。《左传》对此战原因说得非常明白,即“吴子使来儆师伐齐”,意思就是杜预所注“前年齐与吴谋伐鲁,齐既与鲁成(和好)而止,故吴恨之,反与鲁谋伐齐”⑩——请问,因打盟友(鲁)不成,又与盟友(鲁)一起打盟友(鲁)的盟友(齐),这还能是盟友吗?

3、《考略》说,柏举之战吴军“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吴军用的是木船,楚军用的是皮筏”,并引用原文“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此处,《考略》有两个失误:

第一个失误是,作者在引用古文时,既然承认吴国之舟已舍弃在“淮汭”即蔡国,然后吴军取道豫章西进到达柏举。此时,怎么会又出现“吴军用的是木船,楚军用的是皮船”的情况?吴军的木船从何而来?难道会突然飞着从“淮汭”来到柏举吗?

第二个失误是把《左传》关于对车的描述误当作是对舟船的描述。楚国武城大夫黑对楚国宰相子常所说“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前辈泰斗杨伯峻先生的解释是“用木用革,盖指战车而言。吴车无饰,纯以木为之;楚车以革漫之,须加胶筋。用革者滑易而固,然不耐雨湿,胶革解散,反不如徒木之无患,故曰不可久”。这是非常精辟的见解,得到了史学界普遍认同。此外,杨先生还告诉我们,大经学家姚鼐在《补注》中对此有详细的说明。但是,《考略》错误地把把“车”当作“舟”解释了。

对古籍的解释,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考略》至少要告诉我们,是根据什么把“木”和“革”当作“木船”与“皮船”的。同样,《考略》还应该告诉我们,柏举之战前,吴军在路过蔡国的“淮汭”之时早已将舟船舍弃在那里,柏举之战时他们何来的舟船?

4、《考略》说“中国的舟师进入海洋却有着悠久的历史”,郑和下西洋就有了强大的远洋船队,而“极少有人知道,早在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中国已经有舟师入海了”。显然,《考略》是把郑和远洋船队也算作“舟师”了。须知,郑和的舰队无论是否“强大”,都不能视为“舟师”。因其目的是“通使”西洋,进行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友好交流,是出于和平、友好动机的航海活动;至于航海中的自卫,则是另一回事。将军事编制内的舟师部队和友好出使的远洋船队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实属不伦不类。

5、《考略》一会说“吴国因其‘舟师’被齐军在海上打败,‘师于鄎’的吴、鲁、邾、郯等军也只好撤兵”;一会又说“师于鄎”的吴王听到齐悼公被杀,“不但不退兵,反而要借此大举攻齐”,从而发生了“从海上攻齐”的海战。作者不觉得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吗?同是“师于鄎”的吴军,若按作者的前一种说法,海战失败,“师于鄎”的吴军就撤退走人了;若按作者的后一种说法,“师于鄎”的吴军不仅不退,反而要大举“从海上攻齐”。海战到底是“师于鄎”的吴军撤退原因,还是“师于鄎”是吴军发动海战的起点?“师于鄎”的吴军到底是撤退了,还是又发动了海战?这些问题实在让人感到糊涂。

6、《考略 》说“在著名的柏举之战中,孙武指导的伐楚吴军主要也是水军”。作者终于把“海上攻齐”转入“孙武”大旗下。不过,这是在明显地歪曲历史事实。柏举之战肯定是在孙武的战略部署下进行的,但孙武指导的吴军却“主要”不是水军。

这里,有必要简述一下柏举之战。鲁定公四年(前506年)吴王阖闾率蔡、唐之师伐楚。吴师乘舟至蔡,将舟船舍弃于此,取道豫章向西进发。楚国左司马戌对楚军统帅、宰相子常说,你率主力军沿汉江而下,我在楚长城外把吴军的船烧掉,并堵塞九里、武胜、平靖三关。然后你渡过汉江在前面攻伐吴军,我在后面袭击吴军。司马戌依照计谋而烧掉了吴军的舟船,“既谋而行”。但是,由于怕司马戌独占大功,楚帅子常改变了自己所率队伍的行动。当吴楚之师对阵柏举时,阖闾之弟夫概率部下首先进攻子常的部队,吴军大败楚军。在清发河,夫概又趁楚师半渡时大败之,随后又在雍澨大败楚军。

这里要和《考略》作者商榷的是,吴军的船在路过蔡国的淮汭时已舍弃在那里,并且很快就被楚国司马戌烧掉,何来孙武在柏举之战中指导的“主要也是水军”一说?柏举之战是一个在陆地上打的战役,又何须水军战斗?柏举位于今湖北麻城东北,此地无江无河,怎能用水军打仗?

7、《考略》说,“吴国和齐国都是沿海国家”,“从内陆水军到海上水军的过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作者还说,“人民靠海吃海,生活在海上,他们能在海上作战是自然的”。作者的逻辑是,是沿海国家就有海上水军,靠海的人就能在海上作战。作者还说“靠海吃海,以渔为业以船为家,一个有众多海上渔民的国家要建立一支海上军队是不困难的”。沿海、鱼盐之利、生活在海上、众多渔民等都是自原始社会末期以来就存在的客观条件。这些客观条件能否促使转换出社会组织——海上军队,则绝不是一件“自然的事”,而要受制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地缘格局的多重限制。在多重主客观因素得到满足后,海上水军的出现还要具备三个前提:常设,固定的驻守水港,海上假想敌。春秋时期,随着战争的扩大,齐、秦、楚、吴、越都有舟师的存在,但并没有记载说明哪一个国家存在海上水军。也没有记载说明有海上水军作战。海上水军的建立,并非如作者说的那样:“就像游牧民族建立骑兵那样容易”。中国人从内河水军发展到海上水军的飞跃,经过了上千年。中间除了社会经济、政治等因素的制约之外,在意识上也经历了由河防、塞防到海防的认识飞跃,由海防到海权的飞跃。但《考略》作者显然忽视了由内河水军发展到海上水军的艰难而漫长历程。

三、孙武对“海上攻齐”的谋划部署和《孙子》论舟师

1、“伐齐南鄙”战役肯定是在孙武的谋划下进行的。孙子在吴国政治与军事舞台上的活动时间为30年,即从鲁昭公三十年(前512年)到鲁哀公十三年(前482年)。发生在前485年吴国“自海入齐”这一战役,正是孙武在吴国军界和政界从事活动的时间段内。孙武是吴王的军事高参,类似于后世的“军师”,如孙膑、诸葛亮(刘备时期)等角色。吴王对孙武基本上是言听计从,“自海入齐”战役经过了孙武的谋划,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孙子兵法·势篇》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吴王统帅的吴、鲁、邾、郯四国联军声势浩大地从齐国的正南方向齐国进军,充当的是“正兵”的角色;而徐承所帅吴国的舟师是从海路向齐国进军,充当的则是“奇兵”的角色。吴王在鄎地没有马上攻齐,是在等待和徐承这一路奇兵的配合作战的最佳时机。孙武不是神,徐承率部登陆后被齐军打败,吴王获悉奇兵失利,所以也就很快撤兵了。

徐承的失利,算不得大的失败,因为海路运输兵力毕竟有限,奇兵人少,故吴军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在战略上没有完成配合作战任务而已。正因为吴军没有受到大的损失,所以第二年(前484年)五月,吴王夫差就向齐国发动了大规模的、威震天下诸侯的艾陵之战。“自海入齐”实可以看作是第二年大规模进攻齐国的前奏。孙武谋划的对象是齐国,而齐国是兵学发达、兵家辈出之的国度,他们对吴国的正兵、奇兵应当是都有防范的。而一旦对方有了防备,奇兵也就不“奇”了,其失败也就是必然的了。

2、《孙子兵法》关于舟师的论述。《孙子兵法·九地篇》曰:“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这是《孙子兵法》中唯一涉及军事用途的“舟”字的内容(另有《九地篇》“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一语,因其“舟”字用作比喻,非本文所论范围,故不引)。

从《孙子兵法》对“舟”的论述可知:其一,春秋时期存在舟师,但不是直接用于战斗的装备。孙子把舟和做饭的锅相提并论,认为舟只是充当了如同锅碗瓢盆之类的军事后勤用品。其二,说明舟师还不是直接作为独立的作战部队存在的,也不参与在水上或者在海上作战。南方水乡之地,舟师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假如舟师是直接的作战部队甚至直接参战,孙子不可能在其兵法中对舟师战法及舟师管理无一字提及。

《孙子兵法》是以吴越文化为重要文化渊源之一的。舟师的“舟”,在吴国为常用的军事运输工具。《孙子兵法》只提到“舟”而没提到“舟师”,说明舟船尽管很重要,但毕竟只是运输工具而已。舟师与孙子在全书中提到的“驰车”“革车”“辒”“胶漆”“车甲”“辎重”等,在战争中的地位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后勤保障中的军事必用品。舟的作用可以和车相提并论,舟是单一承担江河湖海中的运输任务的;而车除了负责陆上的运输,还要直接参与作战,因为春秋是以车战为主要的战斗方式的。所以,车比舟的地位更为重要。

《孙子兵法》没有只字讲述“舟师”水战和海战战术,只能说明孙子所处的春秋末期,舟师并不像战车那样直接参与战争。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就是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客观上不存在舟师直接参战的实践(与战车比较),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反映和指导水战、海战的兵法理论。

历史的趣味性就在于,《孙子兵法》也有关于部队与水的关系的论述,但这种论述却与舟师水战和海战毫无关联。孙子曰:“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军队处在有水之地,却不用水军作战,这又说明了什么?

注释

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十年》,中华书局1981年3月版,第1655页。

②《史记·齐太公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1508页。

③《史记·吴太伯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1473页。

④《史记·集解序》,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2513页。

⑤张习孔、田珏主编:《中国历史大事编年》第1卷,北京出版社1986年12月版,第244页。

⑥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十年》,中华书局1981年3月版,第1654页。

⑦《史记·六国年表第三》,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702页。

⑧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七年》,中华书局1981年3月版,第1640页。

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八年》,中华书局1981年3月版,第1648页、1650页。

⑩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十年》,中华书局1981年3月,第1654页、1650页版。

(责任编辑:李兴斌)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Was Not a Naval Battle——A Discussion with the Author of A Brief Review of the “Maritim e Attack on the Qi”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Yu JingminZhang Yunzhuo

From the viewpoints of both grammar and historic facts,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in the sixth reign year of Duke Lu Ai, which is recorded in Tso Chuan (a commentary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d Shih Chi , was not a naval battle. As far as this battle is concerned, the fact is that the State of Wu attacked the State of Qi on the sea. In addition,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re was neither the concept of “territorial sea” nor the concept of “sea area.” At that time, neither the state of Wu and the State of Qi had the ability to establish a navy. Therefore, because of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ed historic data, the author of A Brief Review of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draws a conclusion that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was a naval battle as well as other wrong views.

Spring and Autumn;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Naval Battle

E8

A

2095-9176(2016)02-0098-08

2016-1-1

于敬民,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院研究员、山东大学(威海)兼职教授;张云卓,山东文登师范学校图书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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