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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春秋》思想渊源探析

2016-02-01贾海鹏

管子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姜太公管子

贾海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齐史研究

《晏子春秋》思想渊源探析

贾海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摘要:作为先秦典籍,《晏子春秋》对上古圣人明王和风俗文化多怀仰慕眷恋之意,而对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则把盛世贤王与衰时暴君区别对待,这体现了历史对该书的巨大影响。春秋时期齐国内外复杂的环境与前诸子时代的文化对《晏子春秋》思想的影响也很大。此外,该书还吸收了齐国本土东夷文化、姜太公及桓管思想事迹中的有益成分,形成了自己丰富而独特的各种理念。由于《晏子春秋》初步成书于战国稷下学宫,故来自不同派别稷下学士的思想也在该书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关键词:《晏子春秋》;思想渊源;姜太公;《管子》;稷下学宫

作为先秦典籍,《晏子春秋》虽不是晏子自著,但其中却包含了许多与之有关的真实史料。该书主要由当时的齐国史官、晏子的门客后人及战国稷下学士相继撰写而成。《晏子春秋》蕴涵的思想颇为丰富,影响其形成的因素很多,本文仅从上古三代历史、春秋时代背景及前诸子文化、齐国本土文化三个方面进行探析。

一、上古三代历史的影响

晏子和《晏子春秋》的作者都是对历史相当熟悉的人,他们常常援引各种史实和传说(在当时人眼中也是史实)来阐述自己的思想。

先秦典籍对上古圣人明王和风俗文化多怀仰慕眷恋之意,《晏子春秋》也不例外。如《内篇·谏上·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晏子谏第三》(下引该书仅注篇名)中对古代饮酒习俗的追忆,《谏上第十四》《问上第五》《问上第十一》中对古代圣王德行的描述,《谏上第二十》中对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的称许,《谏上第二十五》中对尧、舜仁德的赞颂,《谏下第十三》中对古之圣人衣服标准的论述,《谏下第二十》中对古代君主宫室节俭的称道,《问上第十》中对古者贤君干福表现的赞许,《问上第二十四》中对古之莅国治民者任人举措的叙述,《重而异者第九》中对古之人君宽厚大度的称赞以及《不合经术者第二》中对古代圣人简朴礼乐的颂扬等都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对于夏、商、周三代的历史,《晏子春秋》则把盛世与衰时、贤王与暴君区分开来看,以盛世贤王为榜样,以衰时暴君为警戒。

前者有《谏上第十一》中三代明君的“制乐以节,立子以道”、《问上第二十三》中周文王的高洁品质、《问下第一》中夏代谚语描述的圣王德行和《重而异者第七》中的春秋范会之德等;后者如《谏上第四》中桀纣的残暴、《谏上第六》中商纣王、周厉王和周幽王的亡国之音、《谏上第十三》中桀纣的民诛下场、《谏上第十九》中三代衰亡的缘由、《谏下第七》中楚灵王大兴土木的悲惨结局和《不合经术者第一》中周室之卑的表现等;而综论先盛后衰者包括《谏上第七》中三代兴衰的特征、《谏下第八》中周文王的国昌民安和楚灵王的兴役民叛、《谏下第十四》中三代兴衰时衣服宫室的俭与奢、《谏下第十八》中古代宫室的简朴和桀纣台殿的奢华以及《问上第十二》中的“三代之兴也,谋必度于义,事必因于民;及其衰也,建谋反义,兴事伤民”等。

《晏子春秋》能引用如此多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来形象地阐述自己的思想,正反映了历史对晏子本人及该书作者影响巨大。

二、春秋时代背景及前诸子文化的影响

(一)春秋时期齐国国内与国际环境的影响

春秋初期,管仲辅佐齐桓公励精图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史记·齐太公世家》),让齐国的国力达到了鼎盛。然而,后来由于桓公没有坚守管子的任人遗言,导致其死后发生了诸子争位,使国家长期陷于动荡之中。从此,齐国逐渐走向衰落,霸主地位丧失。

直至顷公之时,齐国方才有所振兴。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他“驰苑囿,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使得“百姓附,诸侯不犯”,国家实力大幅提升。

其后,灵公继位,积极改善与各诸侯国的关系,促使齐国逐渐成为能与晋国(当时的霸主)相匹的大国。《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就说:“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公元前559年,周王派人赏赐灵公,这无疑是对齐国国际地位的极大肯定。然而,不幸的是,灵公被取得的成就冲昏了头脑,轻率地做出了攻打鲁国的决定,而招致鲁与晋、莒联合伐齐,爆发了临淄之战。这场战争给齐军以沉重的打击,让国力稍得恢复的齐国又一次衰落了。

灵公去世后,庄公即位。他非但不努力提升国家实力,反而穷兵黩武,连连出战,甚至还打算以栾盈为内应图谋晋国。更不堪的是,庄公私生活颇不检点,与大夫崔杼之妻堂姜私通,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随后,崔杼与庆封扶植景公上台,他们分别任右相和左相,把持朝政。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强与国人盟誓。第二年(即公元前546年),庆封又利用崔杼的家庭矛盾灭了崔氏,自己大权独揽。他刚愎自用、专横跋扈,逐渐引起了朝中大臣们的不满。公元前545年,趁庆封外出打猎之际,田、鲍、高、栾四族联合起来驱逐了庆氏。至此,景公才开始真正执掌齐国。但是由于他才能不足,不能控制大局,不久又发生了陈、鲍氏与高、栾氏的斗争,最终陈、鲍两家获胜。其后,陈桓子听从晏子的劝告,把斗争所得土地和财物交给了景公,并召回了流亡在外的公子公孙,发送给他们禄田。他还对齐国百姓赈穷问寡,赢得了民心。穆孟姬为之请高唐,田氏始大。

齐景公执政后,大兴土木,修建馆台长途,嗜酒崇乐,专山海之利,控鱼盐之业,赋税繁多,刑法苛重,民怨沸腾。他还常想攻伐别国,致使国际形象十分不堪,鲁昭公就曾嘲讽他为“回曲之君”(《问下第十二》),吴王也讽刺他“贼以僈,野以暴”(《重而异者第十七》)。

晏子就是在这样的国内环境中出生、成长和入仕的。他一生所事的灵公、庄公、景公,皆非明主。加之,国外诸侯虎视眈眈,国内大夫争权夺利。故晏子从政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所幸景公虽行为邪僻,却善于纳谏,他与作为谏臣的晏子珠联璧合,共同谱写了一段君臣相知相遇的千古佳话。

晏子的治国理念主要是根据齐国国内形势的变化提出来的。另外,当时的国际环境对他的思想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晏子从政,正值春秋第二次“弭兵之会”(公元前546年)发生后的数十年。诸侯之间虽仍起刀兵,但比之从前要少得多,国际环境处于一个相对和平时期。由于外界压力的减小,各诸侯国君纷纷追求内部的奢靡生活,这就加剧了国内阶级之间的矛盾,从而为旧制度的崩溃和新制度的建立埋下了伏笔。晏子针对与齐有关的天下大事多次进谏君主,并作为外交使臣奔波于各诸侯之间,从中提出了自己的各种主张。

(二)前诸子时代文化的影响

前诸子时代指的是先秦诸子产生以前的历史阶段。由于诸子争鸣主要发生在孔子以后的时代,而晏子又比孔子稍长,故晏子所处年代即为前诸子时代晚期。

前诸子时代文化对晏子及《晏子春秋》思想的影响不容忽视。如:

叔向曾问晏子,乱世人们不遵道用义,贤人正直行事就会遗弃民众,邪曲行事就会废弃正道,该如何处理“正行而遗民”与“持民而遗道”的矛盾。晏子回答说:“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为本也。苟持民矣,安有遗道?苟遗民矣,安有正行焉。”(《问下第二十一》)其中明确主张“以民为本”,有人以为必受战国诸子影响。实际上,民本思想起源很早。《尚书》中已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五子之歌》)、“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泰誓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泰誓中》)等说法。这些话虽出自伪古文篇目,古今学者仍相信其符合周人思想。最近习近平主席在英国议院演讲,也肯定了中国几千年前就有了“民惟邦本”的说法。但我们更重视这里的“持民”之说。先秦文献中常见的是“保民”,尤以《尚书》为最,如:“用保乂民”“用康保民”“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康诰》),“子子孙孙永保民”(《梓材》)。它如《左传·昭公十八年》《国语·周语上》《国语·周语中》等都有“保民”的提法,最为人所熟知的则为《孟子·梁惠王上》“保民而王”的命题。《晏子春秋》的“持民”,意同“保民”。《尚书·召诰》说:“保抱携持厥妇子。”《老子》第六十七章:“我有三宝,持而宝之。”持与宝同义连用,而宝为保的通假字。《国语·周语下》“膺保明德”韦昭注:“膺,抱也。保,持也。”这些都可以为这一诠释提供佐证。这里用“持民”,不作“保民”,恰恰说明其时代较早,很可能是晏婴受早期《尚书》传本的影响而提出的。因为难以想像,在以上儒家经传和《孟子》通行以后,还会有人弃“保民”而用“持民”,秦汉以后几乎无人这么用过,就足以说明问题。

《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第二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第三十六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第五十八章)。它与作为华夏文明之源的《周易》中都包含了十分丰富的辩证思想。《晏子春秋》也曾提出“祝直言情,则谤吾君也;隐匿过,则欺上帝也。上帝神,则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无益”(《谏上第十二》)等的辩证观点。

从《尚书·召诰》追述的“有夏服天命”到《礼记·表记》记载的“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再到《尚书》记录周人的“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君奭》)等反映了上古三代天命鬼神观念的变化,即天的地位逐渐下降,人的地位逐渐上升。《晏子春秋》中也包含有如“古者不慢行而繁祭,不轻身而恃诬”(《谏上第十四》),君主施德可避祸求福的重人轻神思想。

作为一名对历史文化都十分熟悉的大政治家,晏子必会在充分吸收往圣前贤思想精髓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治国理念。除上述所举之例外,《国语·郑语》中西周末年史伯提出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观点则直接被晏子所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为丰富而独特的和同思想(《重而异者第七》)。

值得注意的是《左传》对《晏子春秋》的巨大影响。两书中关于晏子的记述多有相似乃至相同之处。郑良树先生经过详细考证,提出《晏子春秋》的材料“有的是后人抄《左传》入书的”[1]。

另外,春秋末期著名思想家孔子的理念和杰出政治家子产、叔向、季札等人的主张也为晏子及该书作者或继承、或批判、或褒赞、或贬抑。他们在扬弃损益中结合现实,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各种思想。

三、齐国本土文化的影响

对晏子及《晏子春秋》思想影响至深的齐国本土文化主要包括东夷文化、姜太公思想事迹、桓管思想事迹和稷下学术。

(—)东夷文化的影响

上古时期,把居住在黄河流域中游的民族称为“华夏”,而把其他地区的民族称为“夷”“蛮”“戎”“狄”。所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称就蕴含了中原文明对少数民族的轻视贬斥之意。然而,现代考古挖掘和众多学者的研究发现,至少在史前传说时期,周边少数民族在很多方面的文明发达程度并不次于华夏族,尤其是东夷文明,更是辉煌灿烂。

傅斯年先生认为,“东夷地区”包括“今山东全省境中,及河南省之东部,江苏之北部,安徽之东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2]165。东夷文化“既不是来源于中原和其它地区,也不是受中原和其它地区文化的影响、辐射、传播而产生的,它是山东土著民族东夷人自己辛勤劳动创造的土生土长的文化”[3]3,极富地方特色。它先后经历了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和岳石文化五个史前阶段,最终进入了成熟的国家文明。

史籍记载的东夷土著集团包括太昊集团、少昊集团、颛顼集团和蚩尤集团。邵先锋先生认为晏氏家族属于少昊集团玄鸟系,理由是:“玄,黑色,玄鸟指燕,古时‘燕’与‘晏’不但声同,且‘晏’为燕形,这已从出土的金文文物中得到印证。”[4]109—110

既然晏氏家族属于东夷土著居民,那么必然世世代代受到本地文化的熏陶,这样晏子的思想就不可能不打上东夷文化的烙印。

据《晏子春秋·重而异者第四》载:

景公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晏子对曰:“古而无死,则古之乐也,君何得焉?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古若无死,爽鸠氏之乐,非君所愿也。”

我们从晏子对太公以前东夷诸君脉络的清晰叙述中,可以看出东夷文化对他的影响之深。

《不合经术者第五》曰:

景公出田,寒,故以为浑,犹顾而问晏子曰:“若人之众,则有孔子焉乎?”晏子对曰:“有孔子焉则无有,若舜焉则婴不识。”公曰:“孔子之不逮舜为间矣,曷为‘有孔子焉则无有,若舜焉则婴不识’?”晏子对曰:“是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孔子行一节者也,处民之中,其过之识,况乎处君子之中乎?舜者处民之中,则自齐乎士;处君子之中,则齐乎君子;上与圣人,则固圣人之林也。此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也。”

景公刚开始只是委婉地称赞了一下鲁国的孔子,而晏子却不以为然,他举出的例子不是其他贤人,而是大舜,这是有原因的。据《孟子·离娄下》载:“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汉代赵岐注云:“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也。负海也,在东方夷服之地,故曰‘东夷之人也’。”由于虞舜是东夷人,晏子及景公对他的为人和事迹都相当熟悉,以此为例,更具说服力。另外,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出晏子对本族上古圣贤的景仰与尊重。

《史记·齐太公世家》曰:“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史记·货殖列传》亦曰:“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湊。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姜太公对东夷文明的充分尊重和因地制宜的有效举措让当地土著居民纷纷归附,从而奠定了一个泱泱大国的基础。其后,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在提高国家实力、富裕广大百姓的同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包括东夷土著在内所有齐国人的自豪和骄傲。

伴随着历史的发展(或和平招引,或战争兼并),东夷族人逐渐融入了齐人当中,东夷文化也成为齐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些都为熟悉本国历史文化的晏子所继承,并自觉不自觉地应用于现实政治之中,影响了自己的治国理念。

(二)姜太公的影响

作为始封君,姜太公在齐国享有崇高的地位和荣誉,历代君臣无不将其事迹奉为圭臬,来指导自己的言行举止。

如上所述,太公入齐施行的一系列政策促进了国家经济的迅速发展,使齐从一个濒海小邦逐渐发展成为春秋大国。在奠定齐文化重实践基调的同时,也让社会上兴起了奢靡之风。这就影响到了《晏子春秋》轻虚礼、重实践、贬浪费、崇节俭的主张。我们从《不合经术者第一》《不合经术者第二》中晏子对孔子及儒家的评论中即可看出。

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这则史料透露出姜太公淡漠的鬼神观念。《晏子春秋》中也有与此类似的鬼神思想,如晏子在反对景公祠灵山河伯时曾说:“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水泉将下,百川将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谏上第十五》)

由于姜太公在齐国的特殊地位,我们有理由相信《晏子春秋》的思想受到了他的影响。

此外,该书还多次直接援引太公事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1.针对景公欲永享齐国,晏子以太公为例说明生死乃自然规律,不可改变。如“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谏上第十七》)“若使古而无死,太公、丁公将有齐国……君将戴笠衣褐,执铫耨以蹲行畎亩之中,孰暇患死?”(《谏上第十八》)“若使古之王者如毋有死,自昔先君太公至今尚在,而君亦安得此国而哀之?”(《重而异者第二》)“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古若无死,爽鸠氏之乐,非君所愿也。”(《重而异者第四》)

2.晏子以与太公有关的史实为鉴,婉辞景公的赏赐。如“昔吾先君太公受之营丘,为地五百里,为世国长。自太公至于公之身,有数十公矣。苟能说其君以取邑,不至公之身,趣齐搏以求升土,不得容足而寓焉。”(《杂下第十九》)

3.晏子以太公尊周为立国之本,解释都城向西的原因。如“(景)公曰:‘先君太公以营丘之封立城,曷为夕(即西)?’晏子对曰:‘古之立国者,南望南斗,北戴枢星,彼安有朝夕哉?然而以今之夕者,周之建国,国之西方,以尊周也。’”(《杂下第五》)

由于太公距离景公年代久远,在当时文献记录、保存和流传都十分不便的条件下,晏子乃至以后之人能看到的太公材料一定不多,故《晏子春秋》中与之相关的直接记述也就相应较少了,且这些文字多没有详细阐述太公的思想理念。

(三)桓管的影响

同为春秋之人,作为贤君名臣的齐桓公与管仲距离景公时间不长。齐国关于桓、管的文献记录和轶闻传说比之太公要丰富得多,故他们的言论事迹对《晏子春秋》思想的影响也要深刻得多。

桓管事迹和思想主要保存在《国语》《管子》等书中,前者以记事为主,后者长期被公认为伪书,对研究《晏子春秋》受桓管影响问题颇多局限。但近年学界的趋势,比较认同《管子》的“经言”“内言”及其他组内的《枢言》等零星篇目,写作年代应该在战国中期以前甚至更早,思想上比较接近管仲[5],故以下仅引这些较早的篇目来说明问题。

据《管子·大匡》*张岱年先生认为:《管子·三匡》(包括《大匡》、《中匡》和《小匡》)是研究管仲思想和齐国历史“比较可靠”的材料。详见张岱年著《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三联书店出版社,1982年版,第47页。载,管仲曾说:“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晏子春秋》中也有与此相似的君臣思想:“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奚死焉?谋而见从,终身不亡,臣奚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之,是妄死也;谋而不见从,出亡而送之,是诈伪也。故忠臣也者,能纳善于君,不能与君陷于难”(《问上第十九》);“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君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孰能任之?”(《杂上第二》)这样的君臣理念颇为开明,与秦汉以后盛行的大臣愚忠思想迥然有别,是管、晏留给世人的宝贵财富。

《管子》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牧民》)、“齐国百姓,公之本也”(《霸形》)等。《晏子春秋》也提出了“意莫高于爱民,行莫厚于乐民……意莫下于刻民”(《问下第二十二》)、“事因于民必成……谋于上不违天,谋于下不违民。以此谋者必得矣。……傲民举事,虽成不荣。……民,事之本也”(《问上第十二》)等民本思想。

管仲的礼治思想十分丰富,甚至把礼提升到了国家“四维”之首的高度。他认为“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是“礼”之“八经”,而具体表现是“为人君者中正而无私,为人臣者忠信而不党,为人父者慈惠以教,为人子者孝悌以肃,为人兄者宽裕以诲,为人弟者比顺以敬,为人夫者敦懞以固,为人妻者劝勉以贞”,如此可使“下不倍上,臣不弑君,贱不逾贵,少不陵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管子·五辅》)。《晏子春秋》中也有与此相似的礼治思想,如“上若无礼,无以使其下;下若无礼,无以事其上。……人君无礼,无以临其邦;大夫无礼,官吏不恭;父子无礼,其家必凶;兄弟无礼,不能久同”(《重而异者第一》),“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之经也。君令而不违,臣忠而不二,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贞,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质也”(《重而异者第十五》)。

管仲治国,礼法并重。如他曾明确法的定义:“尺寸也,绳墨也,规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谓之法。”(《七法》)反对重刑:“刑罚繁而意不恐,则令不行矣;杀戮众而心不服,则上位危矣。”(《牧民》)再如他提出以“四民分业定居”(《国语·齐语》)来制定齐国的行政法;以“相地而衰征”为准则创新齐国的税法;他还以法治军,“作内政而寄军令”(同上)等。《晏子春秋》的法律思想虽不如《管子》详缮,却也在继承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主张,如“其用法,为时禁暴”(《问下第十一》),“养民不苛,而防之以刑辟”(注:苏舆云:“《治要》……‘刑’下无‘辟’字”。吴则虞也认为“辟”字,亦后人妄增[6]171)(《问上第十八》)等,并以晏子谏君饬法的大量实例进行了形象地阐述。

《管子》中常有怀疑甚至否定天命鬼神的论断,如“如地如天,何私何亲?”(《牧民》)“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春秋冬夏不更其节,古今一也。……日月不明,天不易也。山高而不见,地不易也。”(《形势》)“天地莫之能损益也”(《乘马》)等,剥掉了天地的神圣外衣,揭示了它们的自然属性。此一方面,《晏子春秋》虽有较为进步的天命鬼神观(如《谏上第十八》中的晏子劝止景公禳彗星和《谏上第二十一》中的晏子阻止景公禳荧惑等),却不如《管子》彻底。

另外,《晏子春秋》中还多处直接引用桓管的言论事迹来阐释自己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1.与引太公事例一样,说明生死乃自然规律,不可改变。如:“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谏上第十七》)

2.晏子以桓公爱民为例,劝景公“以民为本”。如:“昔吾先君桓公出游,睹饥者与之食,睹疾者与之财,使令不劳力,藉敛不费民。先君将游,百姓皆说曰:‘君当幸游吾乡乎!’”(《谏上第十九》)“昔吾先君桓公……内妾无羡食,外臣无羡禄,鳏寡无饥色;不以饮食之辟害民之财,不以宫室之侈劳人之力;节取于民,而普施之;府无藏,仓无粟;上无骄行,下无谄德。是以管子能以齐国免于难,而以吾先君参乎天子。”(《问上第七》)

3.晏子以桓公治国任贤为例,劝景公“举贤任能”。如:“昔吾先君桓公,用管仲而霸,嬖乎竖刀而灭。”(《谏下第二十一》)“昔吾先君桓公身体惰懈,辞令不给,则隰朋昵侍;左右多过,狱谳不中,则弦宁昵侍;田野不修,民氓不安,则宁戚昵侍;军吏怠,戎士偷,则王子成甫昵侍;居处佚怠,左右慑畏,繁乎乐,省乎治,则东郭牙昵侍;德义不中,信行衰微,则管子昵侍。先君能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是以辞令穷远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顿,是故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问上第六》)“昔吾先君桓公,变俗以政,下贤以身。管仲,君之贼也,知其能足以安国济功,故迎之于鲁郊,自御,礼之于庙。异日,君过于康庄,闻宁戚歌,止车而听之,则贤人之风也,举以为大田。先君见贤不留,使能不怠,是以内政则民怀之,征伐则诸侯畏之。”(《问下第二》)“桓公从车三百乘,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者,左有鲍叔,右有仲父。”(《问下第三》)

4. 晏子以桓、管为例,说明“重变古常”之理。如:“昔者吾先君桓公,明君也,而管仲,贤相也。夫以贤相佐明君,而东门防全也。古者不为,殆有为也。”(《杂上第七》)

5. 晏子以桓公赐管仲为鉴,婉拒景公的厚赏。如:“管子有一美,婴不如也;有一恶,婴不忍为也,其宗庙之养鲜也。”(《谏上第十二》)“婴闻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意者管仲之失、而婴之得者耶?故再拜而不敢受命。”(《杂下第十八》)“昔者管子事桓公,桓公义高诸侯,德备百姓。今婴事君也,国仅齐于诸侯,怨积乎百姓,婴之罪多矣,而君欲赏之,岂以其不肖父为不肖子厚受赏,以伤国民义哉?”(《杂下第二十八》)

(四)稷下之学的影响

春秋战国之时,为了富国强兵,各国纷纷招揽人才。其中齐国的做法颇具特色,设立了稷下学宫。

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也。外有学堂,即齐宣王所立学所也。故称为稷下之学。”[7]353据徐干《中论·亡国》载:“齐桓公立稷下之官(即‘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自孟轲、淳于髡之徒,皆游于齐。”《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曰:“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孟荀列传》亦云:“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予、田骈、邹奭之徒,皆著书言治乱之事。……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盐铁论·论儒》亦曰:“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稷下先生千有余人。”

胡家聪先生认为:“记述春秋末晏婴逸闻轶事的《晏子春秋》……有可能经稷下先生整理编成而流传下来。”[8]孙以楷[9]47—48、张季平[10]、骈宇骞[11]、王志民[12]493、赵緼[13]、邵先锋[14]、于孔宝[15]等先生亦持此说。笔者也基本赞同,但不主张将该书的作者具体化。关于晏子的文字记载和轶闻传说在他执政时就已经逐渐形成并开始流传。晏子去世后,其门客后人很可能因景公之命,或出于自身的感情自觉地做一些搜集、追述和编排工作。田齐之时,稷下学士中服膺晏子之人便对流传下来的材料进行搜集、整理、润色,借以扩大自己和本学派在稷下学宫中的影响,提高在齐国的地位,以期得到君主的青睐和重用。从该书的内容看,这些学士不只来自某一学派,而是包含了儒、墨、道、法、阴阳、纵横等诸家。由于个人兴趣、思想观念和撰写方法的不同进一步造成了《晏子春秋》版本的纷然淆乱。直至西汉刘向详细校理,方才最终成书,流传后世。

稷下学士在整理编排《晏子春秋》的过程中,必会在原有材料的基础上附加自己的主张,甚至可能凭空杜撰出一些符合本学派观点的内容,而借晏子之口说出。这样就使该书的某些章节真伪难辨,或全真,或真伪参半,或全伪,所以,我们在研究晏子本人思想的时候,对《晏子春秋》材料的征引要十分谨慎。

总之,稷下学士对《晏子春秋》思想的形成影响巨大,应当予以重视。

综上所述,《晏子春秋》一书包含的思想十分丰富,它的形成受到了许多因素的影响。作为传世不多的先秦典籍,我们有责任对其进行深入系统地研究,来为今天的现实服务。

参考文献:

[1]郑良树.论《晏子春秋》的编写及成书过程(上)[J].管子学刊, 2000,(1).

[2]傅斯年.夷夏东西说[C]//史料论略及其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3]逄振镐. 齐鲁文化研究[M].济南: 齐鲁书社,2010.

[4]邵先锋.《管子》与《晏子春秋》治国思想比较研究[M].济南: 齐鲁书社, 2008.

[5]张固也.《管子》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6.

[6]吴则虞. 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M]. 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1.

[7]乐史.太平寰宇记[M].王文楚等(校). 北京:中华书局, 2007.

[8]胡家聪. 稷下学宫史钩沉[J]. 文史哲, 1981,(1).

[9]孙以楷. 稷下学宫考述[C]//中华书局编辑部. 文史(第二十三辑). 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张季平.晏子和《晏子春秋》[J]. 管子学刊, 1987,(2).

[11]骈宇骞.对《晏子春秋》的再认识兼谈古书的形成与发展[J].管子学刊,1990,(1).

[12]王志民.齐文化概论[M].济南: 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

[13]赵緼.管晏齐名论[J]. 管子学刊,1993,(4).

[14]邵先锋.也论晏婴与《晏子春秋》兼与郑良树等先生商榷[J].管子学刊, 2002,(3).

[15]于孔宝, 刘玉山.晏子研究三题[J].管子学刊,2013,(3).

(责任编辑:张杰)

收稿日期:2015-10-15

作者简介:贾海鹏(1984-),男,山西高平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博士生,现从事国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3828(2016)02-0058-07

An Analysis of the Ideological Origin of Yanzi’s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Jia Haipeng)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CentralChinaNormalUniversity,Wuhan30079,China)

Abstract:As a pre-Qin classic, Yanzi’s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reated sage king or sage and custom culture in early historical times with respect and admiration, but extended different treatment to sage kings in flourishing ages and tyrants in ages of decadence in the history of Xia, Shang and Zhou Dynasty, which reflected the huge impact of history on this book. The domestic and overseas complex situation of the State of Qi in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s well as culture in the pre-axial times exerted great influence on the ideology in Yanzi’s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In addition, by assimilating the fine essence of the Dongyi civilization in the State of Qi, the ideology of Jiang Taigong and Duke Huan of Qi, Guan Zhong, this book formed its own rich and unique ideas. Due to the fact that Yanzi’s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as preliminarily written in Jixia Academy in Warring States period, thoughts of scholars of different schools in Jixia Academy also left an indelible imprint in this book.

Key Words:Yanzi’s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ideological origin; Jiang Taigong; Guan Zi; Jixia Acad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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