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2016-01-28邬逸聪
邬逸聪
虽然还只是农历乙未年的十月廿六,我却早早地登上了回家的航班。我要回家过年去,提前过。
我的人生已经是第56个年头,28岁之前在中国,28岁之后在日本,到这个年过去,正好是大海两边,一边度过了我一半的人生。
我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叫汪家弄的地方,去日本之前,几乎一步都没离开过那条弄堂。自从远离家乡,我一半的人生都在奔波飘零之中,早年间为生计打工,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绝大部分时间又在公司的电脑前忙碌。当人们过年和家人团聚在一起时,我自己的情形,往往是希望忙得忘了这些事和孤独。我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不经意间惊觉:“原来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这才赶紧抓起电话,联系远在上海的母亲。回首这28年,竟然都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如光似电地过去了。
我也突然老了。
我没在日本过过一次像样的中国年。日本自从明治年间采用了西方的格里高利历,新年就公认为阳历的1月1日,也就是中国现在的“元旦”。现在日本全国大部分地方都这样过年,和中国一样过农历春节的地方已经很罕见了。大概因为日本新年和中国春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差,我最初几年很难融入日本过年的氛围,总觉得还没到真正过年的时候,日本人就抢着把年给过掉了。用日本人的话说,没什么“实感”。直到1989年冬天,有一天我在东京三鹰市的一家澡堂洗澡,看到电视里在直播“红白歌会大奖赛”,那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央视春节晚会,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日本过年了。就这样,这个澡“洗了一年”,新的一年又到了,我仍然是个留学生,仍然不会几句日语,整个日本的社会、周围的一切仍与自己无关,觉得自己就像一粒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现在回味起来,那是种彻底的孤独。
28年间,我感觉整个人都没着过地,好像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晃荡,像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像随着海浪浮沉的木头。我不知道别的在海外的人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每次过年都是件很揪心的事。在日本的前8年,我没回过一次国,在日本过了8个新年。那时的精力全放在学习和打工上。为了赚学费,每年过年,别的不想,就期待找到一份能在大年夜和正月里顶替其他休假的中国人的临时工作,压根没想过过年的事,也没有机会去体会日本人是怎么过年的。
日本过年的习俗基本来源于中国,又演化出了很多具有日本特色的内容。阳历新年也好,农历新年也罢,有很多过年的事儿,日本和中国是特别相似的。比如过年前要大扫除,通常在12月31日进行。这天又叫“大晦日”,彻底打扫卫生,把积攒的霉运都留在即将过去的一年,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
我在电影公司工作的时候,每年这一天基本是不再干具体工作了,到了公司大家都去领清洁剂、抹布、塑料桶,上午就擦玻璃、拖地板、整理办公桌。中午食堂会做点过年时才有的菜,其中必不可少的是饭后一定会发两块糯米年糕,圆圆的,一大一小,叠放在一起,呈一个“8”字形。这两块年糕叫“镜饼”(kagamimochi),因为古时候用铜磨成的镜子是个特别重要的东西,日本人认为神都住在铜镜里,过年吃这个带有祈福的意味,年糕上还会系上金银色丝带做的吉祥物,再配个橘子。
中午饭一过,到了下午,基本内容就是年终派对了,以部门为小组,各管各的开始喝酒。喝的酒都是由这一年中各个公司、关系户送来的礼品,日本人叫“御歳暮”。其中最多的是整箱的啤酒和大瓶(1.8升)的日本酒,下酒菜都是些花生、薯片等。公司比较景气的那些年,特别是大批中国电影在我们公司做后期的那些年,下酒菜还能吃到点牛肉干、罐头,甚至是特意去叫的外卖寿司。当然,吃寿司只限于我所在的海外营业部,其他部门的人只能远远看着,或借着酒劲来串门,“顺”点寿司走。我觉得日本人不大在意喝酒时吃什么,他们单纯地更喜欢喝酒,享受喝酒时自由的氛围,也少不了相互调侃,哈哈大笑。虽然如此,每次过年我们海外营业部有“豪华”聚餐,毕竟是个让大伙眼馋的事儿,我也总是很自豪。其实,我在那家电影公司没有做过一天正式职员,从头到尾都是临时工,干了11年电影后期制作,做了40多部中国电影。时代眷顾,那些电影都是《活着》、《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类的名作,我们能喝酒配寿司,也是托了张艺谋、陈凯歌、姜文等人的福。所以每到年终派对,我必然会成为中心人物出现在日本同事面前,因为他们沾了中国电影的光啊!说到这些,我真的很感谢中国电影,感谢日本同行们的努力,把中国电影推向了世界。
酒过三巡,各个部门的人就开始团拜,串来串去地问候,把这一年积下的误会和沟通上的问题,用他们日本人的特殊方法,征得相互的谅解。一般他们都会讲同样一句话:“这一年受到您的关照,非常感谢,来年也请您多多关照。并祝新年好。”每年的公司年终派对是怎么结束的,我都喝得记不清了,总是摇摇晃晃地回到一个人的家里,继续我的孤独。
到日本八九年后,我才开始有了些过年的感觉。有时也给自己来一个大扫除,买很多贺年卡(日本称“年贺状”),写给这一年来照顾我的朋友、公司同事。我这人存不住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喜欢追着买新电器。1995年,我花了16万日元买了一种电子液晶的打字机,给自己的理由就是:必须用它来打印“年贺状”。
打印完好几十张的“年贺状”,几乎天都亮了,各个神社寺庙的新年参拜活动香火正旺。和中国一样,日本人也在他们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去烧香拜佛,有的甚至是冒着严寒举家出动。日本人信佛教,也信传统的神道教,从小孩出生的那天开始算起,男孩出生后第31天或32天,女孩出生后32天或33天,都会去神社祭拜。日本称这种祭奠为“お宮参り”(御宫参拜),保佑孩子健康平安。等长大以后,很多人新年头一天就会去自己“御宫参拜”的神社祭拜,求护身符,祈福家人健康平安。日本的旧社会,交通不方便,过年,平民百姓都在就近的神社寺庙里祭拜烧香。随着时代的变迁,交通慢慢变得发达起来,各铁路公司为了增加收入,大年夜(12月31日)都打出通宵服务的广告,让更多的平民百姓坐着地铁去更远的有名的神社寺庙祭拜、烧头香、敲响新年的第一声钟声。到今天,人们都开着车去祭拜,还有更多的恋爱中的男女,在大年夜和家人吃完年夜饭,就和恋人开车去寺庙,然后去海边看新年的日出,顺便找个情人旅馆爱上一回。我女儿今年18岁了,目前看来还没有恋爱迹象。哪天她要和朋友去祭拜,万一对方是男的呢,我这个当父亲的应该用什么心态面对呢?
日本新年当天的早上,整条整条的大街见不到一个人。安静之极的路上,偶尔能看到老太太在扫地。每家每户都会装饰漂亮的用青竹和松柏做成的“门松”(kadomatsu)和“草绳饰”(shimenawa),家里的玄关口还会摆上前面提到的“镜饼”(kagamimochi)。各家的情况基本都一个样。头天晚上喝完酒,又看NHK电视台(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央视)的红白歌星大奖赛,凌晨出门祭拜,忙了一晚上,早上九十点都在呼呼大睡。
当我结婚以后,这才有了机会真正进入到日本人家中——我太太的娘家里。我太太是长女,下面有一个妹妹,四口之家,和中国差不多。按日本的传统,作为长女,我太太得继承家业,全面负责家里的大小事务,连家里的祖坟,都得由她一辈子负责管理。就这样我总算在日本有了一个家,也开始一点点和日本新年拉近距离。
自打娶了我这位日本太太,就曾有很多新年是在她的娘家过,从大年夜喝到新年,中途还得吃鱼肉和鸡肉熬制的透明的清汤,汤里放入整块的被火烤焦的糯米团子。加入糯米团子后的汤里散发出一股烟香味,和鲜美的高汤特别搭,实在是让人倒咽口水。这种料理在日本叫作“御杂煮”(ozouni),是非常普及的过年家常料理,日本有48个都道府县,每个地区的做法都不同,风味当然也各不相同。
日本新年还有吃“年节菜”(おせち料理)的悠久传统。年节菜量不大,但种类很多,装在分成很多格子、很多层的漆盒里,十分华美,是日本精致文化的一种体现。由于早年间保鲜条件落后,年节菜又要准备很多天,所以用的都是利于储藏的食材,每道佳肴都是寄寓了美好祝福的:比如干青鱼子(数の子),寓意子孙满堂、双亲健在;黑豆,豆子(まめ)与“勤快”谐音,寓意勤快度日、踏实生活;海带卷(よろこぶ)和“喜悦”谐音;鲷鱼(たい)和“吉利”谐音等等。
把这么几十样菜装在高级盒子里过年,早年间也是有钱人家才能办到的。更多的家庭迎新年的时候吃“年越荞麦面”(toshikoshi soba)。据说在江户时代,吃迎新年荞麦面有祈愿延长寿命、扔掉一年的辛苦和债务那么一说。看来,过去的日本也是穷人多,和我小时候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由于工作原因,我已经有5年没去太太的娘家过年了,和她父母也有5年没见过面了。很多人会为此感到惊讶:你和你太太关系不好吗?其实,日本人大多比较少来往。我搬家几次,太太的父母除了每次会给个祝贺的红包,甚至这十几年中一次也没来过我家,这在中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就连我太太每年在暑假也只会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一天,过年回家也就住一天。日本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像我们中国人那样走得那么近,并不是情感多么淡漠,而是一种文化。“不给人添麻烦”,是日本人挂在嘴上的一句常用语,大家互相尊重对方的自由,理解彼此生活的不易。
对即将到来的这个新年,我心里已早有打算:提前去北海道订一箱海鲜寄到孩子外婆家,12月31日先让孩子们随妈妈去外婆家过年。我呢,就在元旦下午去露一个面,给两位老人拜一个年,然后把家人接回家。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习惯。我这样的外国女婿,每次去老人家里,总会惊动他们安逸的生活,没必要。
4年前,我在日本动了一个脑动脉瘤结扎手术,做了10个小时,排除了我脑子里一个很大的隐患。我从那时起重获新生,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活着的美好,也学会了用更珍惜的心态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或许是这个手术触动了我脑子里的某个部位,我近来常常回忆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想起1963年那年的大年夜,我父亲在吃饭前宣布:“今天烧了两锅饭,我可以让你们吃饱饭。”那年我4岁,我父亲34岁,那次过年,也已经是52年前的事了。父亲也已离开我多年,没法再和他一起过年了。好在母亲的身体还算凑合,我有时间就多陪陪她。
写到这里,天已黄昏,舷窗外羽田机场的跑道被照得通亮。这样的奔波还将持续很久,能这么继续下去,就是一种幸福。我的孩子们还都在上学,在我看来还是嗷嗷待哺的雏鸟。大女儿明年将面临大学考试,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异。作为孩子的父亲,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我经常见人就把女儿的一次考试成绩强制性地告诉别人:她高二的全国统一能力考试得了全日本第十名。这必须归功于我的DNA了,把电影《非诚勿扰》里葛优的一句台词改一下,就成:“我就为改良你家的品种来的,怎么啦?!”这种幼稚的、属于一个父亲的骄傲,请让我任性地保持下去吧。
人生路漫漫,还得健康地为老人、为妻子、为孩子们去奋斗,为他们,就是为自己。后面还有好几十个年要过,很累,却充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