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知道——一个饥饿小孩内心会燃烧着多大的生命激情
2016-01-28须一瓜
须一瓜
在我热切喜爱“过年”的年纪,这个世界,只有两分法:能吃的,不能吃的。
我妈妈有个老乡,也是“右派”。他坏了一只眼睛,里面装着玻璃球,在镜片后面,看起来像上浮的死鱼眼睛。他的外号叫唐王八。看起来确实像个坏人,但是,他有鱼皮花生吃。他回老家总会带给我们分享,那真是令人心尖发颤的极品美食!每次,我都舍不得轻易把它咬破,它会在我口腔里溜冰滑翔翻跟斗,微咸透香的外皮混沌之后,我才会轻轻地咬啊细细地磨,每一颗鱼皮花生都能把我变成一只香炉,嘴巴、鼻孔、眼睛、耳朵、皮肤都在冒着鱼皮花生的酥香。那感觉,真是一生只为这几秒。
一个有鱼皮花生吃的“右派”,显然比没有鱼皮花生吃的“右派”,更像好人,甚至比其他没有鱼皮花生吃的红色群众,都更像好人。那个时候,在我看来,给我吃东西的——好人!有东西吃,又吝不分享的——坏人!
比如说我邻居。那时候宿舍楼是一道公共走廊,连接着十几户人家的日字型套房。他家太讨厌了,时不时在走廊头煮各种让人胃痉挛的美食。那阿姨在冷冻厂工作,家里总有吃不完的猪下水鸭脖子什么,而且总是煮得香气汹涌。虽然他们家藏在屋里煮,可是,那放肆香氛,还是尖锐地侵袭了每一个人。住他家隔壁的一对上海大学生夫妇,被刺激得厉害了,就愤愤不平:呔!成天鬼鬼祟祟地吃这个吃那个!谁稀罕啊!
作为他们家小孩的玩伴,我不时造访他们家。他们家除了美食,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别人家没有的。所以,我一直以为,那个稀罕的味道,就是“食物丰富”的味道。一直到我长大才惊悉那叫狐臭。但觉悟归觉悟,每次劈面邂逅那个味道,我的大脑就自动和富裕联系在一起了。
话说我哥有个小伙伴,叫宝宝,家里也是跟老鼠仓库一样,很多食品。但是,他妈妈不让宝宝和其他饥饿的野孩子一起玩,总把他反锁在家。那个孤单的小孩就用食品,把全院的很多小孩都钓在他栅栏窗户下。我哥哥他们就总在宝宝家窗下和他玩,吃光食物再散伙。后来,他妈妈发现了,一家家去告状,不许小孩子再去他家窗户下骗吃的;那班小男孩简直气坏了:真是太可恶了!当妈妈的怎能这么小气呢?宝宝需要我们,我们需要美食。这本来不是天下很圆满的事吗?
桂芝妈妈就比较好。那时候,我老去她家玩。他们家有四个小孩,桂芝排老二。他们家好像总是爸爸妈妈下班才做饭,吃得晚,所以,我总吃饱了就到他们家,就那么杵在人家饭桌旁,看他们大大小小稀里呼噜吃。她妈妈经常说,小妹你吃过了吗?看上去要请我吃饭的。但是,他们家伙食真的太糟糕了。一点芋仔青菜咸菜,从不振奋人。还经常用酱油炒干饭冒充菜,用以配地瓜稀饭,不过,他们家人吃得很香。好多次,四个小孩,为了炒饭的一点破锅巴,争抢打闹沸反盈天,那锅巴其实薄得像纸一样,巴掌大不到。就这样,还会把抢不到的人惹哭。到过年的时候,她妈妈会做姜糖、红糖豆子。我就能顺利分享到这个珍贵的过年美食。虽然姜糖有点辣,但是我能处理,嚼完一块糖,我会把舌头吐出来,手掌扇风,凉快一下,再接着吃。
我前年搬到一个新小区住,看见一个老人莫名亲切。我跟他笑,还主动搭讪,就是觉得仿佛熟悉了一百年。忽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天呐,他长得像我小时候天天来大院送牛奶的老大爷!那时的每天早上,他骑着宽大笨拙的自行车,后座两边各挂一个半圆形的大洋铁皮桶,两边的桶底下都带着炭火。掀开顶部的小半个铁皮盖子,桶内壁挂着一大一小两个洋铁皮量罐,一个四小两,一个半斤。它们每次从桶里的牛奶中提出来的时候,滴挂着乳白芬芳的奶汁,然后,倾斜着倒进买奶人自带的各色搪瓷杯里——那一个漫卷世界的醇香啊!我们这些小孩,会一直跟着送奶大爷的车子走,从前院到后院,从大门到城墙边。还帮着他吆喝,牛奶来啦!牛奶——!然后,一圈小脑袋,西瓜似的围拢在牛奶桶边,我们必须聚精会神、眼珠不错地看着老爷爷,盯着他把奶量罐子美好地提出奶桶,为大杯子美好地倒入大奶,为小杯子美好地倒入小奶。我们跟啊跟啊,围呀看呀,痴痴不倦,狗一样,一丝不让地捕捉嗅吸着空气中热牛奶的醇厚芳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妈妈有没有看到我挤在这个贪婪的送奶仪仗队里。我只知道,她就不给我们订牛奶喝。等我长大后明白,当时她和爸爸的工资收入,是整个单位最高的,很多小伙伴家庭的全家收入,只是他俩的四分之一。我的肺都气炸了:那你们为什么不怎么让我喝牛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妈妈只是笑。
那抚今追昔的笑容,也真是不可思议。
一年才能过一次年——
一年才有一次胡吃海喝的狂欢——
360多天的艰苦热望,你才能迎来区区三天、转瞬即逝的大好时光!
那个时候,每个小孩都会告诉你,熬到过年,实在太难了!那个时候,每年大年初二开始,敏感的小孩就会黯然神伤。他们会默默沦陷在惜别的失落与忧伤里。多么希望时光就永驻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当“初一”那张红色的日历即将被撕落,敏感小孩的心里,开始堆积的惆怅会令他颓丧欲哭又无可言说;从初二开始,离别的感伤像一只啮齿小兽,啃噬着在饥饿中挣扎成长的神经。年,渐行渐远了,没了;鞭炮声黯淡了;阳光也在黯淡中;大人的脸也黯淡乏味了。满目惆怅,追天长叹,来年再见,还要一万年。
所以,平时呢,每个小孩都学会了自我开发好时光,无师自通谋福利。一个味蕾蓬勃、嗷嗷渴食,又不至于饿死的孩子,真的是世界上最生机勃勃的小宇宙。一切为了吃!吃!吃!什么能吃?怎么吃到?他小小的心里,海葵式的,触须万千、日夜飘张,侦捕着天地间每一丝一缕的食品芳踪;感受力、想象力、观察力时时磨砺;判断力、智趣、胆略、勇气、缜密的谋划、开疆拓土、创造与激变,处处有余;还有,永不消失的、随时在文明与原始力量之间飞荡的野生激情。
我哥哥那班男孩比女孩更有开拓性。他们生猛无畏。左邻右舍、单身汉公共洗漱池或路过的人家门口,最好不要让他们看见牙杯里的牙膏正无人看顾。以前的牙膏皮是锡制的,他们会把牙膏狠狠挤掉,直接换了丁丁糖(小贩挑着卖的麦芽糖)。他们知道什么电缆废料里有紫铜,什么零件里有黄铜。卖给收破烂的(紫铜更值钱),天知道,他们卖的是大院里的正料还是废料。院子里人家晾晒的墨鱼干,他们要么整只偷走,要么把墨鱼鱼头拽走,然后到城墙上烤着吃。他说,一烤就软了,墨鱼干非常香、好吃。他们还有人用长杆粘知了,烤着吃,据说也有男孩烤小鸟吃。更令人瞠目的是,有一个邮电大院外面的男孩,学龄前的小男孩,居然因地制宜,把他们整个陈氏家族后门的公共粪池的大便,偷偷地、不断地卖给了收粪人。
女孩的谋食创意兽性感弱一些,但也是非凡的。
我有个小邻居,对朋友很大方。因为吃肉凭票,每家每户吃肉的时候不多。她呢,经常在玩耍中,想起家里的肉,就急忙回家偷吃一下。最可贵的是,她总会偷含一块瘦肉,溜回到我们中间。然后,吐出瘦肉块,手撕着,一点一点分给围着她肉边的我们,像大鸟喂小鸟。没人考虑卫生问题,我们非常满足而敬重。
还有个小女孩,她爸爸妈妈平时会让她热点菜饭什么,就是享有锅灶权的那种。有一天,她诡谲自得地说,她晒了很多冬瓜子,可以下锅炒了!她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我们好几个都悄声站在她激动人心的厨房,看到她非常了不起地点起灶火、抄起锅铲。瓜子好像不太干,也不像西瓜子那么香。快好的时候,她往锅里洒了半碗盐水,嚓啦一声,真是非常专业、澎湃人心。大家流着涎水,充满敬意而焦急地看着起锅。每个人都想象力核爆:原来冬瓜子也可以开发啊!(这简直和我哥把药店里的山楂片开发出来做零食有一比!我哥说,一毛钱的山楂片,可以吃好几天!)不过,冬瓜子炒好以后,大家品尝着面面相觑:像硬菜皮,好像没什么籽肉?
和我们大院厕所一土墙之隔的,是个老百姓家的后院,院里面有好多棵橘子树。那些橘子,每年比山楂还小的时候,就饱受我们觊觎。靠土墙这边的橘子,才刚刚长成型,不及由绿转黄,每次上厕所,就令我们百爪挠心。我们既想让它长到比去年甜一点大一点,再偷,又担心别人先下了手。这大家的共同愿景吧又不好约定,所以,每到小橘子渐褪黑绿、日新月异的时候,我们连厕所都上不安心了。如厕,成了在一个精神崩溃边缘的重大行走。最终,和每年一样,手快的贪吃鬼,吃到了酸得倒牙的小橘子,手慢的混蛋,什么也吃不到。贼心炽烈,就必须爬上墙头,冒险扑摘靠里面长的橘子了。而你知道,在小孩眼里,陌生的大人都是不可理喻的——万一院子里的粪瓢砸过来怎么办呢。
有一天,有个小女孩跟她爸爸商谈,希望她爸爸,能帮她偷到一个橘子。作为一个小孩,即使她被抱上墙头,她也摘不到靠院子里面的那些橘子。她爸同意了。这一大一小,选择中午大家午休的时间作案。大人毕竟是大人,一攀上墙头橘子马上就手到擒来,橘子抛回。但是,那个主谋——实在是个小作女,长大后不知在哪个男人那里作恶——她突然失声大喊:快来人哪——有人偷橘子啦——
她爸爸当场跌下墙头。
附近宿舍里午休的大人们都被惊醒了。笑了。据说,那个丫头被爸爸饱以老拳,而我们这些小孩闻讯后,都不怎么笑:事情比我们想象的严峻,连大人都加入偷橘子的行列了!20多年后,我们这些长大的小混蛋们,才呵呵哈哈开怀补笑。我们才明白,那个不忠不孝的小丫头,她的发散思维,给贫瘠的黑白岁月,抹上了多么绚丽的奇光异彩。
记得我们家相册扉页上,有一张剪贴照,是个新疆小姑娘举着一串紫色葡萄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所有的小朋友说,这是我!当然谁也不信,葡萄女孩的美丽甜蜜,和我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更突出的是,她小手里举着的那串紫葡萄,我和我的小伙伴,“那辈子”压根就没有见过!我们只有圆圆小小青青硬硬基本很酸的南方葡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想和那样一串葡萄永远永远在一起啊。所以,家人似乎很尊重我的无耻梦想,每当我指鹿为马时,他们就和蔼包容地笑着。
我还有一项彪炳家史的劣迹。那时,隔一段时间,我们家会执行改善生活计划。饺子相对常见,在南方,这是了不起的美食追求了。偶尔爸爸妈妈奶奶还会以卵击石地尝试包包子。凭良心说,这三个祖籍分别为广东、福建、江苏的南方佬,从来都没有解决好“发面”问题,包子总是不如北方叔叔家包的松软胖大,有时就是徒有其名的半死面圆形物。
但是,有一天,他们包出了很好吃的包子——这一点,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确,因为一个贪吃的小孩,肯定丧失了评委的客观性。他们大人自己是额手称庆:非常成功!我只记得,那一天,我在外面玩累了,或者就像那个回家偷肉块吃的小伙伴,玩了一半,突然我惦记我们家的包子了。家里门锁了,爸妈在上班,奶奶不知去向。想吃包子的我,是从窗子爬进去的,吃了包子原路而退。等我疯够了回家,我的天哪,家里老的小的一片咆哮声——包子案发!真没想到我奶奶居然知道中午剩下几个包子,回家一数,立刻拿我哥哥咆哮问罪。我哥哥也回以咆哮,坚决不认账,我奶奶就摔锅打碗威逼怒骂,一老一小激烈对峙,终于把我爸我妈拖下水,气急败坏揍了我哥一顿。我哥怒吼着要上梁山。这阵势太严重了,把我吓坏了。我已经不记得我的自首详情,只知道,三个大佬,包括我哥我姐,没有一个人相信,全家老幺,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够越窗而入、妙盗无痕。那个老房子的窗台,确实很高,我大概是通过树木,还是窗边的什么登高物,才完成了这个飞檐走壁的偷吃壮举。这个案子,如果当事人不自首,大人将永远破不了案,而蒙冤者,永远没有昭雪的机会。所以,千万不要低估一个贪吃小孩的爆发力。
粗通文墨以后,只要跟吃有关,我们都记得很牢。比如,秦桧怎么坏,模糊淡忘了,可是,秦桧变成油条了,我们就记得很牢:长大以后,天天吃一捆新出锅秦桧——精忠报国!
希腊故事里有个叫坦塔罗斯的人,因为惹毛宙斯,被罚站在水面没下颌的水中,各色甜美的水果环绕其脸,但是,他什么也吃不到。一伸手,一伸舌,水流而逝,水果漂远——这个惩罚简直是太残酷、太惨无人道了!
不过,我现在不这么看了。我是在我女儿身上,看到了美食环绕、触手可得的无趣。她对美食基本没有贪欲。从物质生活角度,天天如过年的她,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什么激情。世界在她眼里,富饶而淡薄。我跟她说我们小时候,对“吃”的狂迷,对美食失心疯的追逐,她哑然失笑,神情超脱。她不可能理解,日复一日,一个小身子,能为贪食而终日保持着激情燃烧的状态,始终不倦地裂变着、生发着探索、拼抢、坚忍、创意和勇气,更不可能理解,即使火山爆发、即使76年一见的哈雷彗星从我们头顶扫过,都未必能吸引我们离开餐桌美食,都未必抗衡我们对一年一度春节——准确说,是春节美食,所爆发出的亢奋生命力。正是有这样一个“年”的好日子召唤我们,它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每一寸清苦贫瘠的岁月,抚慰着我们饥肠辘辘的童年,给我们的人生初级能量场以强力充电,它砥砺了我们越挫越勇的意志,铺垫了一代人生猛或贪婪、人性丰富或兽性蓬勃的食色人生。
所以,食色无忧,恐怕人生也真是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