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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义取向视角下的《与朱元思书》

2016-01-28陕西丨易朝芳

名作欣赏 2016年4期

陕西丨易朝芳



多义取向视角下的《与朱元思书》

陕西丨易朝芳

摘 要:《与朱元思书》篇幅很短,一些景物描写偏于概括,思想情感也较为隐晦。本文将从多义取向的视角,对文中写景进行具体化、多角度分析,对写作意图进行多层次揭示。

关键词:多义取向视角 景物描写 写作意图

吴均的《与朱元思书》只有一百四十四字,模山范水抒情言志,样样齐全,样样精彩。但由于写景偏于概括,思想情感较为隐晦,读者对景物描写和写作意图往往只做单一的理解。在多义取向的视角下,多角度分析文中景物描写,多层次揭示作者写作意图,无疑能将读者带入更丰富的审美体验之中。

写景的多义取向

我们按照文章的顺序,举例说明写景的具体化、多角度解读。鉴赏景物描写,最能调动读者特有的感知力、想象力,也最容易摆脱教科书给出的鉴赏结论并积极发现文本所蕴含的潜在意义。①

首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大风之后,天空一碧如洗,逶迤群山融入远方那浩瀚碧蓝的天际,合为一色,蔚为壮观。这句话既可理解为静态描述,是人来到静态美景前面,也可理解为是动态叙述,是动态的美景来到了人的面前。起初远看全景自然是静止的,不管风烟在否,随着观察视角的靠近,风烟退去则逐渐有了动感,最后则是天山一色的开阔宁静。人们习惯将这句理解为静态的概括描述,总是无心细品而急忙去下文寻找意义,这反映了一种审美定式。在静态中发掘动态的意义,才能让画面活起来。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由静观之,或河水平静清澈,能看清“千丈”的水底,或在河水“千丈”之外就能看清水底;由动观之,不同水段有不同的缥碧,有近看深水的碧透,有远看浅水的清澈。近处的碧水还没看够,远处的碧水又吸引人们继续前行。变静为动,方可在概括描写中体会为更丰富的具体意义。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既可理解为岸上观水,狭直陡峭的河道中激流如箭一般穿过,宽而复窄的河道中激流冲起的猛浪就像万马奔腾一样;也可以理解为舟中观感,两侧的景物如同飞箭急速向后闪去,在水中颠簸就像在马背上颠簸一样;还可以理解为远处观河,前行的河流就像射穿群山的利箭,上游跃瀑而下的江水溅起的飞浪,好比马队过处尘土飞扬。至此我们才恍然大悟“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既是描写水流,也是描写地形。对仗句的横向拓展优势,能使我们发现更多的观察视角,获得更多的体验和意义。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这句是定点观景:从句法和修辞上看这段是写山,后四句拟人手法赋予山以生命的动态;从非修辞角度看这段是写树,寒树附山竞长,挤出千百个峰顶,随风而动互比高低。也是移步观景:行船似箭,一座座山峰和一棵棵树木,迎面扑来一个高过一个,急速后闪簇拥成千百山峰,贯口句式不正渲染了这种动态的气势吗?定点描述往往蕴含着移步描述的可能,别开生面的鉴赏视野将由此展开。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泉水顺坡而下,冲击岩石沽沽作响;泉水沿壁飞落,岩石接之如明珠散落清脆泠泠;泉水由洞顶滴入石潭,叮咚不绝回声悠悠。“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是鸟儿随意鸣叫错落悦耳,也是恋鸟对唱情歌起伏缠绵;是山谷相隔耐不住清寂而啼鸣保持联络,也是从不同山谷飞来聚会欢歌“百鸟朝凤”。“蝉则千转不穷”:或是同一地点一波接一波的蝉鸣不绝于耳,或是行船到每个浅湾、每个支岔、每个草坡,都有蝉的乐队夹道欢迎。“猿则百叫无绝”:或许是一猿不断地鸣叫,或许是一猿啼鸣百猿呼应,或许是一猿啼鸣峡谷百声回音久久不绝。这些美妙的声音,也许是信手拨动的琴声,也许是同时奏响的交响乐。将文字描写的声音再现为听觉,才能让文字背后的声音变得悦耳动听。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可能是置身山林,藤叶蔽日的感觉;也可能是窄河两岸树木合拢,笼罩出一个昏暗的走廊,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偶尔看到日光。仅就这副对仗句来说,有回环结束的语气;但就全文写景来说,是个没有结尾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较长的对仗句,除了有一般对仗句横向空间比照优势,还有纵向时间延伸的潜力,鉴赏长对仗句应实现横向和纵向语意的双重倍增。

主题与写作意图的多义取向

1.分享见闻

南北朝时期文人写信总喜欢来一段山水见闻,然后再进入正文。长于写山水的吴均更擅此道。富春江“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有令人陶醉的美景,也有令人惊恐的奇景,如猿鸣不绝、在昼犹昏。无论读者是喜赏景,还是好猎奇,或是擅探险,都能在这里得到信息,进入想象。新奇的引力,连抱有雄心壮志执着撰史的吴均,都发出“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感叹。

分享山水风光是时代的风气,反映了知识分子对美好事物、美好前景的向往,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但不便直白表达,只好借助于山水描写。才华正显的吴均,遇上了社会稳定、知识分子心情较为舒畅的梁武帝时期。受到梁武帝赏识的吴均,尽管因私自修齐史实录了武帝获取帝位的史实,冒犯了武帝的最大忌讳而被罢免,但并没有被严惩,反而不久又被重用修史。他自然会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态度,哪怕这篇文章正好写于被罢免时,也不妨碍他表达对现实的热爱和对美好前景的向往,这正好有别于魏晋时期的其他作家。

2.寄情山水

寄情山水释放自由情怀。现实生活无法实现的自由,在山水之中得到补偿。祖国山水成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寄托自由的不尽源泉。“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是寄情山水、热爱自由心迹的最好表白。想静,则有“水皆缥碧”,“游鱼细石”,蝉鸣猿啼;想动,则有“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负势竞上”,“争高直指”;想思考,则评价鸢飞戾天、经纶世务;想出人意料,则来一个“有时见日”,让读者自己去想象未摹之景、未尽之意。

热爱自然但并不归隐,自由洒脱但不刻意避世,因而寄情山水此时只是表达了吴均的人生情趣,而非人生态度。此处并非归隐之地,只是一个流动的过程,缺少家园之感,缺少世外桃源的平静与安宁。吴均只是深度旅游,与山水最亲近时也没有忘记自己和尘世,既没有达到山水诗的无我之境,也没有获得田园诗的闲适之情,而是在一个富有动感的新奇过程中来安抚那颗躁动的心。中国人书写山水到南朝时依然兴浓,然而寄托给山水的已不是永恒,赋予山水的也并非只有人格,山水已不属于托付灵魂的个人家园,而是人人皆可歇脚的驿站公园,当然这个“公园”有时也会有几丝幽僻阴森。

3.隐喻时代

综观整个魏晋南北朝,齐梁时期是最适宜知识分子生存的时期,一方面富庶平安的江南接纳了北方许多逃避战乱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世族衰退寒人兴起,“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②。吴均年轻时赶上了齐“永明之治”,此时政治清明,文学繁荣,名家辈出。吴均从成名到去世都生活在梁武帝时期,梁武帝勤政节俭,善于纳谏,将梁朝带进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岁月。梁武帝尽管对权臣存有本能的猜忌,但他酷爱文学,琴棋书画无所不善,对文艺人才欣赏有加,对有个性有主见的知识分子较为宽容。在吴均的眼里,梁武帝时代给了知识分子光明与机会,但有许多地方隐晦难测、凶险不明。回想齐朝末期黑暗政治的血雨腥风,文坛领袖谢朓被诬死于监狱,吴均担心政治的黑暗和谢朓式的悲剧会在梁朝重演,魏晋以来不断上演的篡权与杀戮,会再次扫荡来之不易的和平,谢朓的诗句“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常常在耳畔响起。

耿直的吴均,越想为时代奉献智慧,就越发感到凶险不测。热爱自由的吴均,在自由被适度允许后,反而对现实的不自由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如何表达享受开明时代却对国家前途充满迷惑的情感?吴均通过描写某一暗藏险象的美丽山水,来抒发感情隐喻这个时代:“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纷乱浑浊的时代结束了,梁朝独自迎来了魏晋南北朝时代最明媚的自由天空。“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社会清明但依然有凶险的浊流。“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这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和谐图景,“寒树”也让人联想到获得上升空间的寒人。“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是一哄而上的趋同和一家独大的悲哀。“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险恶的环境让进取者望而却步,让适应者迷失了方向。“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无法逃脱这个社会,就得时时忍耐各种羁绊与黑暗,以期换来短暂的敞亮。

4.表达审美

南朝正是“文的自觉”的时代。文学已从经学、玄学、史学中独立出来,审美功能已成为文学的本质功能,“当时文人形成了重视文学语言形式审美价值的文学本体观念,认为文学是‘言之业’,文学创新的关键是语言形式的创新”③。文学家倾其智慧不断探索新的表达形式,正如梁萧子显所言:“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朝是开风气立规矩的时代,许多作家将之当作神圣使命。就像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一样,吴均开创了山水小品;就像沈约为五言诗制定格律原则一样,吴均借描述山水创造了骈文“吴均体”,连最伟大的《文心雕龙》也诞生于梁初。四言散行,成就了《诗经》的自由叙述,成就了曹操的慷慨抒情④;四六骈行,成就了贾谊的纵横议论;四六骈散结合则成就了吴均的山水描写。

自然山水形态的丰富多样,欣赏山水节奏的流动变化,特别适合骈散自由变化的语言形式。衍生于汉赋的骈体文,在吴均这里已没有了长篇的铺陈,而是顺着描述对象的变化而改变着灵巧机动的节律。成长于六朝的骈体文,在吴均这里没有了绮丽浮夸,而是清新开阔、文思简约。成熟于南朝的山水小品,在吴均这里没有记游的有始有终,而是突兀开篇、猝然收笔。

本文由散行四言、骈行四六言、骈行五言、独句十言句式组成。散行追求语言气势,骈行追求语意倍增,四、五、六配合追求节奏的变化。或骈启散承,由缓到急;或散开骈合,由急到缓;或水到渠成,势如破竹;或蓄而不发,似有迟疑。富有变化的句式和富有变化的山水,将读者带入全新的审美体验之中。

开篇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四言骈行,境界阔大,既有空间感也有时间感,读者可凝神体会这时间和空间带来的全新感觉。以这种比照思维做诗文开头在此之前的山水田园诗中也偶有出现,如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的“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但这个对偶属于“正对”,一义分两句,上下联唯一不同的意思就是“野外”与“穷巷”;而吴均的这个对偶属于“反对”。刘勰认为“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反对者,理殊趣合”,“正对者,事异义同”⑤。

第二句写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两句尽管句义相近,但先被动后主动,平仄相对,读来朗朗上口,余味无穷。在读者慢品其味、节奏松弛时,平滑地进入“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一长而变化的节奏。

接着写水,“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这三大句,前两句四言散行,有很强的速度感,最后一句形成反对对偶,减缓了节奏,上下联仄平成韵,展示了前所未有的音律美。

然后是散写山峰:“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四言散行一气呵成,语言气息势不可挡,山的动态气势达到顶端后,略作停顿再放缓节奏,字字千钧地诵出最后一句。

接着用三句对偶,舒缓地描写泉响鸟鸣猿啼人叹:“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第一句,四言积散成骈描述安静;第二句,六言骈行说出由静到动;第三句,九言骈行联想人生。句式的变化对应了写景、抒情与言志的逻辑推进,在对偶联内横向联想的同时,完成了句群的纵向延伸。

最后积散成骈四言句“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则让人陷入全新的陌生体验,并戛然而止。从语言信息角度看应是这样的语序:“横柯上蔽,疏条交映;在昼犹昏,有时见日。”但这两个小对仗不仅割断了树木蔽日的逻辑关系,而且弱化了一层又一层的“犹昏”感。这个大对仗在赋予空间以时间的意义,在时间中展示空间的意义,从而形成了一种回环往复意犹未尽的感觉。

形式的革新不单是个人的创新,更是时代的华丽转身,南朝文人的调弦试音,即将迎来盛唐艺术的大吕洪钟。

①李华平:《是证明结论,还是发现意义》,《中学语文教学》2015年第7期。

②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2页。

③韩高年:《南朝文学的形式美学倾向及其价值》,《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

④易闻晓:《诗与骈文句式比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⑤刘勰:《文心雕龙》,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333页。

作 者: 易朝芳,陕西省汉中市第八中学教师,陕西省后备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