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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大院的来客

2016-01-26白衣书生

草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慕容子孙大院

白衣书生

老人去世的时候,怀里握着一只白玉手镯。脸上荡着幸福的笑容,定格了他人生最后一瞬的全部光彩:饱满而充盈,灿烂而光亮。

谁也不知道老人是从哪里来的,叫做什么名字,有过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只知道他十几年前来到这个偏远小镇,就一直住在慕容大院宽大的宅子里,或早出晚归,或足不出户,不曾与人往来。有时也会出入意料地大晌午跑来集市上,割几斤猪肉,买几条鲤鱼,顺带再灌上一大壶酒,喜癫癫地回去。据说,家里来了什么远道而来的客人,有时喝酒喝到半夜。至于来的到底是谁,会令他如此欢喜若狂,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俨然是一个谁也解不开的谜。

老人是从慕容子孙的手里揽下这座院子来住的。这座大院是清嘉庆年间举人慕容老爷家沿传下来的宅子,大抵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很是幸运,由于离城市很远,虽历经数度惊天动地的风云变革,但因当地人向来敬重文墨人家,况且又是当地的大户,便时时群起而护,故而这才极难得地至今保留完好。虽是祖产,但早已现代了的慕容子孙却并不住在这里,或许是过于陈旧,或许出于敬畏,一席人等早早地就合计了,各自搬去远方的都市,住进了窗明几净的高楼里,这样大人上班孩子上学都方便。慕容子孙搬走后,也请过一位本家叔叔看家护院,每年都会寄来一份为数不少的例钱,还做几身衣裳,这在当地是足以令很多人羡慕的了。但后来,本家叔叔的子女因做生意发了财,便死拖硬拽地把老父亲给弄走了,一是免得别人闲话他们不孝顺老人,二是也可帮忙照管下孩子。本家叔叔是抹着眼泪被儿女给拖上停在门前的小汽车上的,继而锁牢大门,绝尘而去。

后来,镇子里来了一位行头凌乱的画家,胡子拉碴的,头戴一顶水洗的宽边太阳帽,身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很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刚开始是住旅店,后来租了老乡的破房子住,结果一不小心就过去了小半年。于是就有好事者好心地告诉他,那处好砖好瓦的慕容大院还空着呢,要不找个人搭个线跟人家商量商量,说不定还能省掉房钱。他一听就大喜过望,忙千恩万谢的。于是就有人帮他给慕容子孙中的一家传了信,没想到几天后那边过来人一看,二话没说就一口应允了,而且还按当初本家叔叔时的待遇约定。但画家是个倔驴子,怎么也不肯,后来好说歹说才答应双方互不给钱,只要把这处宅院守好就成了,但闲杂人等一律不让进,他都一一答应了下来。

画家就是这位老人,谁也没见到过有什么亲人来看过他。但他总是一副足够闲散的样子,嘴上成天咬根草秸背个画夹去山里转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整些啥,也没人见他去集市上卖过画。他不太搭理人,即使说也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再说就陡见他眼里放出一道青光,便不由得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大家只觉得怪,怪人守老宅,反正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久而久之,也没人去理会了,他在小镇上活得跟隐形人似的,存不存在都没什么打紧的。

慕容老宅几进几出的院落很深,占地有十余亩。气宇轩昂的府第,灰墙青瓦的围墙内,亭台楼阁假山花园一应俱全。呵,想当初这是怎样的一户发达人家啊,怎落得今日的萧条与败落呢?往往一个人在楼上把酒临风,喝得醉熏醉熏的时候,他就不禁这般发自肺腑地感慨。想必这草莽人生,或喧嚣或浮华,或孤独或清凉,多少红尘往事谁人能看破?

“呜呼,大江西去不掉头,明月有时胜于无,笑看落花与流水,青冢一处葬寒骨……”多少个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夏夜,他那嘶哑而凄厉的呼喊破空长啸,徒然而至,令人不寒而栗。次日,雨还没有完全停,正当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这是怎样的一个怪人呐,却见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蹬雨靴扛起一根钓鱼竿直奔江边而去,把人惊得目瞪口呆。日子久了,谁也见怪不怪了,顶多暗自笑骂上那么一句:也不知道谁家的,中了什么邪!疯了,疯了……

也有半大的孩子故意去招惹他。他刚走到门口,就三五个跑上前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大嚷:“你光画不卖算是咋回事?卖画卖画,沽酒沽酒……”他乍的一愣,继而须目俱张,扬起巴掌正待发作,却见那几个顽童“哗”地一声四散逃开,远远地立住,得意地击掌欢唱:“怪人,怪人,谁家的狗,看谁家的门,半夜鬼哭又狼嚎,雷公电母把你焚……”众人哄堂大笑,居然有人禁不住喊出一声“好”来!他一听,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未落人就进了院门,随着“砰”的一声就把这世上所有勿须分清善恶的笑声都关在了外面。它日狂风暴雨夜,又听得他那声音破空而来——醉兮,醉兮,风雨突来兮满楼,竖子轻狂兮无忌,且揽雷电入怀煮,何处苍狗不是眠?哈哈哈哈哈……

老人死那天,是一个暴雨夜的次日。当天谁也没有见到他出门,待得天快黑时,一个山里壮实的后生挑了满满一担柴禾送上门来,叫了几声没人应,就推门进去,一路寻到后花园荷塘边的亭子间,这才发现他靠在椅子里早已断了气,旁边桌上杯筷碗碟东倒西歪凌乱不堪。镇上的主事迅速得到禀报,立即带了一干公人前往查验。见实无异样,便以“猝死”结了案。不出一个时辰,慕容子孙就得到消息,便有人连夜赶来找些人手张罗后事。第三天,便见慕容大院门口开来两辆乌黑的小汽车,下来几个神情肃穆的年轻男女簇拥着一位老妇人,随即就有慕容家的人把他们迎了进去。老妇人显然伤痛欲绝,捧着那只白玉手镯泪落满襟,不知哭昏过去多少回,急得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的忙得焦头烂额。

然而来者,却并非他的家眷。众人一听,都惊呆了。随即得知,这是一位享誉大江南北的画坛怪杰,他小小的一幅画作一般都要卖到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不等,这消息立即如晴天霹雳一般袭遍了整个小镇。人们顿时沸腾了,一抹他当初癫狂的形象,迅速烈火燃烧般肃然起敬,不时便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吊唁者络绎不绝,一边惋惜一边赞叹,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老妇人终于拗不过众乡邻的好奇,且甚为感激他们平日里对老人的善待,随着她的娓娓道来,一桩尘封往事便由此浮出了水面……

老人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嗣。老妇人是他青春年少时的红颜知己,也是他后来的未婚妻。原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就好,但女方家里却嫌他出身低微,没有多少家底不说,性格还桀骜,故而怎么也不答应,后来硬是把女儿嫁给了当地一家靠开小煤窑起家的暴发户。没料到,画家自此负了气,心灰意冷之际便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提男欢女爱之事。

她嫁是嫁了,也为夫家生儿育女了四个。一份父母之命下的殷实,虽无波澜壮阔,但也是寻常人家比不得,不过她心里到底是愧疚的。一是恨自己怕损了家庭声望而不敢抗争;二是终究自己才是那个背信弃义之人;三是总怕以他的性格不知啥时就去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原本与丈夫就毫无情趣,加之其或生意应酬或醉生梦死而并不常回家,她也乐得清闲,懒得去过问。于是,她从一开始就暗地里通过以前的朋友联络他,总希望能够去为他做一些其他的弥补,但他总不肯,况且大多时候也联络不上。于是她就发了急,多少次背着家人跑出去到处找,可她赶到大理他却去了襄阳,赶到杭州他却到了济南。三番五次下来,他就连行踪也不留下了,而她跑得也实在是累了,也不敢太放肆以落得个不守妇道的骂名。

“此生勿须再见,我才好活在曾经所共同而美好的时光里,就当后面的事一概不曾发生,若有事我自会告知”。

捧着老朋友悄悄递来的一页信纸,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得不行。他不原谅她,即便想赎罪也没有机会。她将是一个永远的背叛者,一个永远的罪人,将永远地钉在爱情的耻辱架上不得安生。她就在这样漫漫地时日里空洞地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事后得知,就连最后信纸上最后那句“若有事我自会告知”的话,都是朋友们百般努力的结果。他终肯留下一线机会,对她而言怎么都算些许的慰藉。

日子,就在这一片茫无涯际且并无未来的苍白中过下去。眼看最小的孩子都已成为青春少年,终有朋友看不下去她的那份凄苦,便叫她去寻个自己喜欢或者擅长的事做,就当是散心,总不可能就这么等死吧?她一想也是,就像忽然苏醒了似地跟家里提出来,并且态度很坚决。好在家里人对她一向的牺牲都心知肚明,便也不去反对,任由她去城市另端的一座园林旁开起了家不大不小的绣庄,也顺带做些装裱字画与销售的活儿。她原本就是文青,加之出身名门,故而生意倒也一直做得兴旺喜人。

两年后,她干脆成立起了一家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不但将绣庄与画院分列成旗下的两个子公司,而且企业规模还较以往扩大了一倍。她自任董事长,平常主要关心下招兵买马和字画拍卖一类的事,其他的都统统交给别人去打理,只要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她都懒得去干涉。不出几年,手底下一帮人倒也干得风生水起,企业日进斗金不说,平常都没多少要她去费心的事。于是,她没事就跟一些当地上层社会的夫人太太们去喝喝咖啡吃吃荷兰菜打打保龄球,闲聊之间便也轻轻松松地谈成一单单不错的生意。至此,她终于完成了由一个家庭主妇到商界名流的嬗变。

忽一年,山里的煤矿发生了垮塌事故,死了几个人,还有十多个埋在地底下正在紧急救援。丈夫在喝得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心急火燎地赶往现场的途中遭遇了车祸,汽车滚下山崖丢了性命。她也并不太悲伤,任由家人们操办后事。一场无爱的婚姻,自此落下了帷幕,她似乎总算做了个交待,心里倒也落得清静。

闲暇之际,也有朋友好心地劝她去告诉他这一切,然后跟他就此白首不相离,也算终于有个善终。可她总是苦笑,摇头不语。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他的脾性的,一个天真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既然执意要去活在那一场不曾遭受伤害的风花雪月,她又何苦去破坏呢?何况那只是一个曾经与她一起在那最美的年华谱写的无比丰盈饱满而又缠绵悱恻的故事呢!若非要去强迫,只恐怕一场善缘便成恶劫。再说了,她也自知如今虽然孑然,但那又是怎样的一场兵荒马乱后的不堪,怎可依傍得上他那份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孤傲与清高呢!最好的选择,就是远远地望着他,尽管印象模糊,但也可时时获悉他的行踪,得知安好便也足矣。即便他不幸,也是她害的,只是没想到当初的一念之差,就轻易地丧送掉了两人或单独或共同的幸福,所以她没有权力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他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她所得到关于他的一切消息,均来自以前共同的朋友或他的挚友处,而且也不多,具体的谁也说不清。好在多年下来,终有朋友说得他心软,于是便肯将画作交由朋友放去她的画院巡展或是拍卖,所得款项均由那位朋友为他设立专用帐户管理,需要了就给他寄一些或带过去。至于画卖多少钱,账户里有多少钱,他一概不管。好在那位朋友也是厚道之人,从不曾有过半点挪用。故而,当初能顺利揽得慕容大院来寄居,除了他本身是一个技艺了得的画家外,更主要还在于他当面交给慕容子孙的那个电话号码。接到电话后,那位朋友果不食言,从百忙之中腾出身来,两日之后就从千里之外专程跑来跟慕容子孙家签了担保。这一切,大家都是瞒着他进行的。故而,偶有或诗人或画家的挚友“顺道”来看望他,一是出于情谊深厚本身;二是她在背后的苦苦相求。

直到他的猝然离世,这一切才真相大白。

生前,他从不去参加什么社交活动,就连自己的画展也不去。故而他画作的出售与拍卖,都是由她和那圈朋友一手操办的。也或许,除却画作本身的苍劲洒脱炉火纯青之外,他的驰名,更在于他那桩人间悲苦爱情故事的不胫而走,令多少人潸然泪下。

他去后,老妇人依照他最终的选择与慕容子孙家的恳切建议,一场简单的丧事之后,便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了小镇外的慕容家族山林里的一处风水颇好之地,这既表明他对慕容府第遗迹行看护之义的功德无量,又表明慕容家对他超凡脱俗坚守一生的无上景仰。

八年后,她死于一场癌症。子女们遵从她的遗愿,以与他无二的规格,将她连同那只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白玉手镯葬于他的坟旁。生不能同席,死又何须同穴,静静地相依相守就好。慕容家族将此视为头等大事,重金礼聘习得文墨的族人日夜看护,年年香火不断,虫蛇不侵。

那只白玉手镯,便是当初热恋之际,他在一处集市上摆地摊卖出去的第一幅画挣得的钱,喜癫癫地跑去买来送给她的定情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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