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风景
2016-01-26谷运龙
谷运龙
那些已被人弃置了多年的农具,突然被那些熟悉它们的景点设计的创意大师发现,视之为艺术品。于是,便从那些肮脏的角落里蹩脚地“请”出来,成为滨江大道、新村新寨怪里怪气的景点,别有一番异样地讨人喜欢。
猪槽
猪槽是农人养殖的必备。猪槽分为两种:一种木质的,一种石质的。形态上以长状为主,偶尔也有圆形。一般的摆放位置:石猪槽放在高圈里(因下面有粪坑,圈建在坑上,故名之),木猪槽通常放在地圈里。这样放的目的是因为其重量的不同可针对不同大小的猪。地圈一般喂养小猪或母猪,高圈都喂养的是大架子猪或肥猪。猪槽是农人们生活水平的标志,也是农人对殷实生活的期许。
猪槽的被弃置,完全是因为天保工程的实施和饲养方式的改革。
实施天保工程和退耕还林以后,农人无需储肥。以前一家一户的肥料是难以满足土地的需求,因此一到春天,农人们便去机关、学校争抢肥料。退耕还林以后,土地都种上树了,树不需如五谷那样精细管理,只要不死,每年国家的补贴就可全额领取。
传统的饲养方式是必须把饲草和精料一起煮熟,否则猪们会长得慢、不壮膘,喂生饲料从未听说过。后来,柴薪的获取越来越难,饲料革命风起云涌。人们便懒得再去烧水煮食,直接把从地里扯回的猪草丢给猪们,猪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没有出现绝食的任何反抗,便水到渠成地完成了这次革命。猪槽被解放出来,失去了一贯的岗位,成为一种多余。不过,即便是多余,农人都不会去伤及它,他们认为猪槽有恩于他们。
在猪槽和猪圈之间,纵然猪槽小到只是猪圈不足挂齿的一点点,但农人们却对猪槽寄予了更多的情怀和爱意。他们通常称呼同圈中的几头猪为一槽猪,从不说一圈猪。猪槽成为主人和猪的纽带。每一槽猪都是农人的希望。每当喂得一槽好猪(肯吃善睡快长)时,他们总是很高兴,甚至有时很得意,以猪为幸以猪为傲。喂猪时,总会站在它们的旁边或门口,摸摸它们的背,卡卡它们的长度,在心里计算它们的重量。听听它们争食的声音,嗵嗵嗵的如一首妙不可言的音乐,心里那个美呀是语言难以尽述的。当然,如果是一槽不争气(挑食不睡慢长)的猪,还在圈门口就喋喋不休地骂开了。猪们总是在槽里剩猪食,要么是水,要么是渣,主人必须用手去把剩物打整干净以后方才悻悻地将猪食倒于槽内。心里没有一点爽的味道。看见猪们这头到那头挑食的德性,再看它们毛皮粗糙、毫无光洁丰润的样子,听见它们吃不出悦然声响的沉闷,不得不站在门口鬼起火地骂上一通,以为猪们可以教化、可以痛改前非、可以从此总为主人着想。
当猪们长大成为一刀菜后,主人叫出槽。如养大的孩子出远门或出嫁。那一份沉重久久地难以释怀。被卖的终归会目送很远,挨刀的却要在断气前烧几张钱纸,送几句来世变人的好言语。
当高圈里的肥猪即将成为一刀菜,而地圈里已有了小猪崽,这些小猪崽就被称为接槽猪。事业一般的传承下去、革命一般的前赴后继。
一个“槽”字,生发出那么多希望,那么多梦想。寄托着那么多生活的憧憬和生产的厚意(养猪不赚钱,肥了三分田)。农人们把猪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当成自己的土地一样经营。
现在,猪槽们(哪怕最丑陋的)被艺人艺术化地请了出来,装饰一番扮演着新的角色。
在汶川的滨江路上,猪槽成为别样的风景。它们被有序地放在水池、水渠或矮墙上。有的装上满槽的土,栽上杜鹃、仙客来、蝴蝶花、虞美人、一串红等,四季花开,姿色纷呈。莫大的反差中找不到半点的瑕疵,天然婉成,自然和谐。有的让众多的小花盆所占有,种上臭海棠、指甲花等,一季艳丽,随季更换,季节不同,颜色不同,永远都春风得意。有的被栽上藤本植物,绿藤沿槽边随意地垂下,纷披如瀑,几分诗意几分潇洒。无论独处一隅还是相聚一方,无论沿渠而走还是围湖而坐都呈现出一种老道、一种造化。
还有一些猪槽被凿通两头的挡板,牢牢地钉在木椅的后面,成为既古朴生态又安适舒服的靠背。年过花甲的人都喜好在木椅上坐坐,背靠着椅背,头依着槽心,微瞌上双目,很悠然地享受那份光阴的倒转,沉浸在劳动所留下的恒久快慰之中。
总以为猪槽已寿终而去了,殊不知,在周身创痛,形容枯槁之后却迎来了人们都难以企及的第二春。它们在成全了众多的动物生命以后,又去成全更多的植物生命。无论是动物中的猪还是植物中的花草都是人类的必需,这种必须是人们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异质风景。猪槽成为这种风景的母亲,成为不断有恩于我们的朋友。
水桶
从功能上讲,水桶有粪水桶和食水桶之分;从形状上看有高水桶和矮水桶之分。就功能而言,在农人家里必需两种功用的桶都具备。食水桶天天都必用,粪水桶却仅限于春耕时节。依形状而论,却因不同的地理地貌而采用不同的桶形。高水桶是相较于矮水桶而言。桶板前高后低,经济学家断言水桶效应亦即指此桶后面最短的那块木板。两相比较,高水桶背水时对走路的步态要求就较高,尽管靠近头部的木板较长,但由于桶板紧贴背部,没有形成夹角,步子的起落如果和桶里之水的涨落不一致,水便会溅出,从头而下。清水淋在头上,虽湿了身上,亦不伤大雅。要是粪水浇在头上,臭气烘烘,难以消受。矮水桶对臀部和腰部的协调要求较高。桶脚落在臀部的垫子上,桶板与背面呈近于90度的夹角,水桶的运动完全由臀部支配,稍不协调,水依然会洒出。
制造水桶是一门技术活,一般的木匠难以为之。桶不能太圆,太圆不巴背,背水时形成后缀,不舒服,难协调。太扁,不仅不装货,最大的问题是使用时粪瓢难以取货。不能太大,亦不能太小。因此打制水桶时往往会先告知木匠装多少重量、桶多高、圆到什么程度,木匠可按此计算出木板的长度和宽度。做工很讲究,特别是清缝的活路不得有半点马虎,否则无论如何也装不住水。板与板的连接必须用竹钉,否则板干以后钉眼变形导致松动。
在使用水桶的年代,有一只好桶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有一手打桶的绝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走得好路,协调得好动作是一件很得意的事,那份自在和轻巧的确让人心生羡慕(想想不会走路而臭水浇顶的事,至今难以忘怀)。
自来水让食水桶失去了岗位,退耕还林和化肥的过度使用让粪水桶因此失业,它们被丢弃在最不打眼的角落里,尽管有些冷落,却并未被毁灭。我以为它们从此便退出了生活和生产的舞台了。
然而,时来运转,几乎被人遗忘之时被人想起,在新的岗位重新启用。它们在风景如画的滨江路上,比肩而立,成为姊妹花,手牵手地站在一起,担负着文明使者的责任。对于粪桶而言,在食水桶面前从来没有这么体面和有尊严,做梦都未曾想到可以和食水桶同为一业。对于食水桶而言也并不窝火,和粪水相比,肚里的东西虽然脏烂臭,但这毕竟是一项神圣的事业,是自己的胸怀成全了那些路的干净、那些水的明丽、那些花的纯洁。
现在,我走在汶川县城的滨江道上,鲜花夹道,绿茵匝地。闲适的人们悠然地或自在地雅坐于凉亭中,三三两两地享受着春光的温煦和芬芳,围绕在老旧的八仙桌上,斗地主、打升级,志得意满。
木质的栈道上,十米二十米处就有一对水桶并肩而立,那些被农人的背脊磨得泛光的木板,被农人的肩膀勒得毛糙的背绳、清丝合缝的桶盖、紧紧扎扎的桶箍,无一不在叙说劳动的华丽诗情,弹唱生活的天籁之音。我凝眸于水桶,忘情地伫立在栈道上,很久很久,远远近近的水桶款款地向我走来,幻化成山梁上一队婀娜多姿的背水姑娘,她们把云穿在脚上、把虹栓在腰上、把霞裹在头上。衣袂飘飞。莫非她们刚从溪畔的云雾中走来,带着朝霞的晶莹和流水的环佩声响。薄雾缭绕之中,如诗如画地投影于大山深处,那么生动地在绿色的大地上划出道道碧痕,无与伦比的腰柔到极致,婉约在曲线中的丰乳肥臀让绿水青山黯然失色。
这是故乡在千百年的劳动生产中缔造出的一幅历久弥新、历久弥美的人文风景,这是羌寨姑娘在千百年的背水路上构建出的一道恒久不败而又灵动如水的彩色画廊。
晾架
晾架从来就为农人所不在意,他们总是粗心地让其粗糙。架柱一立,架杆一横,白藤或竹篾胡乱一捆就算大功告成。精致一点吧,也不外乎将柱子架成木枋,按照不同的尺寸用斧头或凿子挖出不中规中矩的洞眼,立稳固定以后,大致相当的杉竿从洞眼中横穿过去即可。
大集体时,晾架都立于晒场的边上。无粮上架时,空空落落,歪歪扭扭地一点不起眼。土地到户以后,晾架在一些地方就匿迹了。离不了的也就浓缩或袖珍了,搬于院内或房上。如今,基本上难觅它的踪影了。
这不起眼的晾架见识的却全是劳动的大场合,经历的都是成熟的大团圆。
麦子、胡豆、青稞收割以后,农人都不马上脱粒,一是成熟度不一,二是麦收以后要赶在农时抢播种,所以必须在晾架上晾晒十天半月或更长的时间。捆了的麦把子、胡豆捆子都得上架。于是架上架下自然而然地结伴而为了。架上的很有几分得意的接把子,两腿夹住架竿,或俯冲如鹰或直立似柱,左右应承,从不落空。下面的将十多二十斤的把子尽力地往上甩,身体的柔韧和抛甩的动作必须高度契合。一档一档地码实以后,晾架就退而无形了,金黄黄的麦子成为天地间一面流光溢彩的墙,厚实肥美。
第二次满架是玉米收了以后。农人们把大的棒子留了半边的玉米壳,然后用竹篾将其尾尾相扎成提。待玉米收得差不多时,玉米提已堆成山了,人们便将其堆码上架。满架黄灿灿的玉米成为寨里的一面坡,美不胜收。
场合最大的是脱粒麦子或玉米,最是热闹的是打麦的场面。
麦把子从晾架上推下来,农人们尾尾相衔地将麦把子摆成行,整整齐齐地铺满晒场,待铺完以后,按照麦穗成行的路径组成连枷队,相对而立,起落错时,声音齐整,噼啪、噼啪。把整个晒场的地皮都抽打得有些抖动。这时,对打的歌也飞了出来,应和着噼啪、噼啪的明快节奏,很有几分气势。
晾架还有几分童趣的是寨子里的孩子们总会去那里玩游戏。晾架还有几分情趣的是寨里的青年男女也会去那里对歌唱情,时不时地还有些骚男人野婆娘打情骂俏。
如今,晾架在经历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场面以后被冷落下来,矗立在那些地边和房前屋后默默地成全自己的回忆。现在,这些顶天立地的架柱又被“请”了出来,瞧,它被放倒在地,横卧在一脉清水边。几位走乏的中年人落座其上。他们用和架柱一样粗裂而有几分铜质的手抚摸那些木纹,相互之间看看,不明其故地似曾相识、相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还有的架柱被锯成短板,被结结实实地钉牢在猪槽为靠背的木凳上,加固有几许破烂的猪槽。有几位老人,来到它们面前,用十分亲切地目光抚慰它们,然后轻轻地靠过去。她们试探似的靠两下,再用手摸摸无语的短板,完全认可地点点头,很踏实地坐下,从怀里或手提袋里掏出绣布,慢慢地辅展开去。在她们的脚下也有几截架柱,牢牢地固定着那些木椅的四只脚,有的就干脆成为她们的踏脚板。
有几位说普通话的外地游人,举起相机,对焦的地方是原生态的一排晾架,很有几分气势地抖擞精神,头昂昂地向天。半架金黄的玉米在一塘池水之下晃晃悠悠地让蓝天白云也自愧不如。相对而卧的是晾架叠加的台阶错落有致又伸缩得当。每一个架阶上都延伸出一台新绿,甚至于一道色彩绚丽的波痕。由上而下,形成一道道水漫五彩的千层浅瀑,妙不可言地向前推移如画卷一般地铺张而至。哗啦啦地曼妙入怀,把整个心扉都浸润成一汪缤纷的湖泊了。
晾架们在池塘边的不同形式,使整个池塘都变得宽阔和妩媚起来,复制出几十年前的山寨景象和劳动场面。那些老人的飞针和引线都幻化成翻飞的“连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圆,她们手中的绣帕被“连枷”翻打出五彩的标识,在眼前起落跌宕。歌声从那些晾架的裂纹和洞眼中传来,渗透在劳动的汗液之中,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奔流出对土地那么浓烈的情爱,漫卷着山野那么绿意葱郁的山风。我被这一切所陶醉,再也挪不开步子,一屁股坐在眼前的晾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