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其实很简单
2016-01-26唐远勤
唐远勤
天刚黑尽,夏欣一个人带着儿子从超市买了些速冻食品出来,站在路边打车,寒风一阵阵吹过来,头顶早就落尽叶子的槐树枝在寒风中嗖嗖作响,街上没几个行人。夏欣蹲下来为儿子紧了紧衣服,儿子哆哆嗦嗦地问车怎么还不来呀。夏欣摸了摸儿子在寒风中冻得发凉的脸说,宝贝儿,别着急,就会来了。正当她焦急在等着的士的时候,看到李小伟同他老婆手拉着手从远处走了过来。很显然李小伟也看见了她,李小伟脸上掠过欲言又止的表情,虽然天色很暗借着路灯夏欣还是看得很清楚,夏欣等着李小伟夫妻俩过来打招呼,但李小伟最后装着没有看见她一样,拉着老婆的手很幸福地走过去了。
夏欣觉得李小伟今天晚上很好看,她年青时候很讨厌的那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变得格外有性格了,那是男人的性格。
如果夏欣还是年青人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问题是她现在人到中年。李小伟比夏欣还大三岁,算来今年已是四十七岁的人了。一个四十七岁的人还能在寒冷的冬夜拉着妻子的手还是让夏欣在心里暗暗羡慕了一把。
夏欣已记不住自己的丈夫已经多久没有牵过自己的手了,就是在家里丈夫也从不牵夏欣的手更不用说在大街上,丈夫总是不屑地说那是小青年骗女孩子的把戏。丈夫曾拿出手机打开短信对自己调侃着念道,拉着老婆的手等于左手拉右手。当时她也跟着笑得很欢,觉得这短信还真说到大多数中年男人的心里去了。笑过之后夏欣觉得人不应该那样。夏欣认为牵手是夫妻间发乎情止乎礼的东西,是表达感情最朴实的一种方式。不是有一古诗说“言之不足,歌之咏之;歌咏之不足,舞之蹈之”吗?夫妻之间的牵手何尝不是歌咏之不足,舞之蹈之呢?
夏欣与李小伟小时候住在一个院子里,一起玩一起长一起上学。
院子里有两个男孩子有四个女孩子,四个女孩子整天与两个男孩子混在一起,夏欣七岁那年“嫁”给了李小伟。他们在其它小朋友们的簇拥之下拜过天地入过洞房。洞房就是他们小院那个有些败落的大门的角落。拜过天地的他们成为那几个孩子中的寨主和压寨夫人,小朋友们都听命于他们。
他们学着那些戏上的夫妻样子做饭洗衣带孩子,有些时候还很有细节,比如孩子病了,要赶快带孩子去看医生打针。当然他们也学着那些夫妻的样子生气吵嘴打架,那时夏欣总是能占上风。后来夏欣知道并不是夏欣能占上风,主要是李小伟让着她。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时,夏欣的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家里只有姐姐哥哥和她三个人,哥哥是家长,什么事都得听他的,但哥哥很懒爱睡懒觉,夏欣姐妹也跟着睡懒觉。一天早上夏欣姐妹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时被一阵毫无掩饰的撞门声弄醒了,李小伟在门外大声呼叫着,快起来了懒猪们,有好多雪啊!睡意朦胧的夏欣怔在那里,她没有分清是血还是雪,眼前出现的一汪汪殷红的血来。李小伟又在门外大声地叫着,好大的雪啊,快起来,打雪仗!夏欣与姐姐这回听明白了,是下雪了,于是她们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梳头洗脸就跑到雪地里同李小伟以及其它小朋友们玩起打雪仗的游戏来。李小伟毕竟比夏欣大三岁又是男孩子,很快就占了上风。夏欣有些恼羞成怒,说,不玩了,不好玩!说完也不等李小伟反应就跑回家了。夏欣站在自家屋子那扇小窗口前,看着姐姐看着李小伟看着张明吴松在院子里玩得欢,所有的委曲和伤心让这小姑娘放声哭了起来。哥哥说,哭什么?夏欣不开腔仍然号啕不止,哥哥看着李小伟他们玩得欢知道了几分。哥哥说,妹妹,不要哭,他们不跟你玩,你还不稀罕同他们玩呢,哥哥帮你堆雪人。于是夏欣破啼为笑。
夏欣同哥哥一起堆起来的雪人很漂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小朋友们,李小伟也过来了,夏欣不理他。李小伟没心没肺地说,夏欣,你怎么啦?夏欣还是不理他,李小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知道了,不就是让你打两下吗?来吧,来打吧。并且伸手从地上揽了一大把雪,捏紧递给夏欣,说,你打吧,只要你能解气。夏欣就真的接过捏紧的雪团,毫不客气地朝李小伟的头部打去,李小伟妈呀一声捂住了头,接着说,夏欣,你真狠你真打啊?
夏欣说,怎么不打,是你让我打的。
夏欣和李小伟关系疏远是他们长到九岁的那个夏天。因为他们都要在这个署假里到河边砸碎石卖钱挣学费。
砸碎石就是把从河滩上拣来小块的石头砸成更小的小石头,砸碎后卖给路桥建设队。那时夏欣的父亲负责收方,收方时夏欣的父亲总能让孩子们得到一些好处。
砸碎石不是一件很苦的活儿,一般小孩子都能胜任。夏欣从来没把那事儿当作苦活儿反而当作一种游戏来做。
山里的夏天不是十分的炎热,只要太阳一落山天气就会很凉快,就算太阳不落山只要坐在树荫下河风吹着依依杨柳也同样凉爽着呢。每天十点过后院子里的小朋友们便聚到河边,拣的拣砸的砸,河边一下子就很生动很热闹。不过大家都暗暗地竞争着看谁砸得更多一些。一方碎石能卖七元钱,他们只要每个人在一个假期里砸一方碎石就能支付一学期的费用而且还能有所节余。
暑期快结束时夏欣与她朋友们砸的碎石很明显地超过了李小伟。他们把砸好的碎石堆好了等待收方。
就在要收方的前一天,夏欣张明吴松李彬的碎石堆被无情的铲乱了,长不见长宽不见宽高不见高,那些碎石是夏欣的哥哥帮着勾好的。李小伟与李玉秀的碎石堆被象征性的铲了几下,上面堆了几个很容易清理的大石头。谁的脑瓜里都怀疑是李小伟干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李小伟的嫉妒。这一分析气恼了夏欣和她的小朋友们,大家同仇敌忾,爬到李小伟碎石堆上用脚三下两下就把李小伟标准的碎石堆蹬了个面目全非。
夏欣想象着李小伟看见自己碎石堆面目全非的种种表情,以及可能的大打出手。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那天晚上夏欣一个梦也没有做,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天亮。夏欣风快地穿好衣服,吃了饭,拿了砸碎石的工具去叫了她的小朋友们。大家一汇聚在一起,都会心地一笑。他们开始在河滩上捡石头,一边捡一边留意着李小伟的到来。
李小伟拖着他惯常用的那只大簸箕出现在了夏欣的视线里,夏欣觉得李小伟的眼睛里有一种闪烁不定的东西,夏欣由此判断他们的石头堆就是李小伟破坏的,现在好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李小伟终于走到能看到他自己碎石堆的地方,李小伟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他的碎石堆,他立即就傻眼儿了。很快就号啕大哭起来,这是夏欣没想到的结果,虽然也让夏欣很快意,却也让夏欣很看不起他,他们的关系也仿佛到此为止了。
等他们长到十二、三岁时那帮孩子们早就散了,他们也不怎么说话了,虽然李小伟比夏欣大三岁但李小伟读书晚,他们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还是同桌。
和大家一样,夏欣与李小伟基本不说话。夏欣与李小伟经常因为谁谁超过了他们中间的那条三八线而暗自较劲,李小伟在很多时候用肘关节狠狠地打击夏欣。夏欣打不过他就常常悄悄地在三八线旁滴一滴墨水李小伟一不注意衣袖就被弄脏了。李小伟的母亲虽然眼神不太好但对衣着却十分讲究,衣服洗得特别干净。夏欣想着李小伟的母亲洗衣服时眼睛快落在衣服上细细看哪里干净了哪里不干净的样子就特别想笑,如果他母亲看见衣袖上的墨渍,不说打他至少少不了一顿好骂。夏欣就止不住偷偷地笑。这叫智取。
虽然说话少了,但他们还住在一个院子里,还在一个班里读书。一天下午夏欣突然对周围的大山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她从家里取出毛笔与纸张,对着周围的大山专心地作起画来。画了几笔,她对自己的画非常不满意,正想撕了再画时,李小伟走进了院子,李小伟看着夏欣手里的画,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诮,嘲弄着说,想当画家嗦?夏欣两把把手中的画撕了,恨恨地说,人生自由权,不要猪来管。
暑假的时候,夏欣像放敞的羊子漫山遍野地跑,李小伟却安静地坐在家里院子里做作业,看小说。一天上午班主任王老师挺着她的油肚子去街上,不知怎么想的就拐进夏欣他们的院子,夏欣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罐头瓶子正要去马中山上摘乌泡儿。王老师严厉地说,夏欣,作业做完了没有?自放假以来,夏欣根本就没有摸过作业,情急之中,夏欣脱口而出,做得差不多了。王老师说,那拿给我看看。夏欣当时傻了眼儿,她什么也没做,拿什么给老师看呢?夏欣嗫嘘着轻声说,您等等,我去拿。
夏欣回到屋里找没有做的作业,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从家里那个小窗户往外望,她想要是李小伟回来了王老师就会去关心李小伟,她就解放了。她从来没有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一个人回来。那天的夏欣体会上了什么叫度日如年。终于,李小伟有些得意的身影出现了,夏欣像见到救星一样对李小伟说,王老师来找你了。李小伟轻描淡写地盯了一眼夏欣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她家的窗户,不一会儿就听到他热情地招呼着王老师的声音以及王老师温和的声音。
李小伟啊李小伟,你真是得意,你真是幸福啊!王老师跟你说话就那么温柔!王老师对你像春风,对我却像寒冰。不过那天夏欣曾暗自下决心好好读书,以后一定不这么狼狈。
初中毕业时李小伟非要上中师,王老师劝了他也不听,夏欣对上学没什么概念,稀里糊涂地上了高中。一个周末,李小伟回家了,他跟读着高中的夏欣说,我妈把我送到学校的。我妈走后我一路跟着我妈,悄悄地又把我妈给送了回来。夏欣知道城里离李小伟上学那所学校少说也有七里路。那天她特别感动,同是小小少年,他比她懂事多了。
后来,他们的那个小院也因为城镇建设拆迁了。再后来,他们彼此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李小伟成了老师夏欣成了医生。
夏欣二十三岁那年患了股骨骨髓炎,在床上躺了很久。夏欣虽然常常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一遍一遍横着竖着数窗帘上的细花有多少朵来打发寂寞的光阴,这个时候李小伟来看她了,但夏欣还是不希望李小伟来看她,她不知道李小伟对她有没有那种意思,但她不想给李小伟一丁点希望。她记不住小时候为什么会在小朋友们的簇拥下“嫁”给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人,夏欣努力回忆过李小伟小时候的模样,但小时候的李小伟就象一团雾很遥远也很朦胧,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留在她的脑海里。她有些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在她的心目中比一张白纸还让人不确定。
李小伟去探望夏欣,总是得到夏欣冷冷的眼冷冷的脸冷冷的话语,李小伟一次也不敢同夏欣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儿。李小伟只是讲他们学校的一些人和事,夏欣只是听着,不过多的搭白,有时候仅仅处于一种礼貌而多说一两句。
李小伟就没有再来了。
再后来,夏欣如愿以偿地找了一个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高大英俊不失幽默与风趣。在别人看来是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夏欣结婚时李小伟作为一个普通朋友被邀请了前来参加她的婚礼。
结婚后的夏欣在有意无意间还是关心过李小伟的婚事,李小伟却迟迟没有谈恋爱,更不用说结婚了。夏欣心里为此泛起过不安。
终于在夏欣结婚后的五年李小伟也结婚了,新娘姓许,新娘对夏欣说,叫许姐就行了。夏欣从来没问过许姐的年龄。许姐是一个卖小菜的小贩儿,高个,咋一看好象比李小伟还高出一头顶,长相老气,因为贩菜整天风吹日晒那脸儿怎么也比不上夏欣光洁,叫许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许姐说话粗重走路两脚生风做事风风火火象个男人。李小伟结婚了,夏欣同李小伟相处时就觉得自在多了,也竟然融洽多了,心里常常能想起的也是小时候那些美好的过往。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不会因为自己多说话而让对方想入非非。她甚至学会了关心他。
不觉十多年一晃而过。正当夏欣还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放时,许姐的脸已布满了皱纹,夏欣觉得许姐笑起来那绉纹更深刻地表现着许姐生活的艰辛,看着就让人心惊。许姐早已不贩菜了,她现在常常推个自行车走街串巷到各种摊位上向各式各样的大小老板贩袋子,夏欣知道这与贩菜相比好不到哪去。夏欣也曾问过李小伟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一直就不能做发达,李小伟说,那是他们的运气比别人差了些。夏欣常常从内心深处同情李小伟和许姐。
望着李小伟与许姐渐渐远去的背影,夏欣现在开始对自己一向对李小伟与许姐命运不济的同情产生了怀疑,他们还是那么相爱,同刚结婚时差不多。而她自己呢,因为病痛的原因到三十二岁才带孩子,自从带了孩子丈夫对自己有多少体贴呢?不说远了就说近三年孩子上幼儿园后丈夫接送孩子的次数不会大于十,丈夫总是有很多的会议要去开有很多的差需要去出有很多的要务需要去办理有很多的重要人物需要接待。
打到车的夏欣坐在车里,搂着儿子想,到底谁更值得同情呢?
恍恍惚惚过了好几天,夏欣的心情一直处在一种迷茫中,她不知道她心中的那个疑问该怎样才能得到解答。
但日子还是要过,丈夫还是每天大大咧咧忙忙碌碌。
一个阳光晴好的中午,夏欣在菜市场遇见许姐,许姐一手递过一把袋子到菜贩手里一手正接过菜贩递过来的三元钱。夏欣说,一把袋赚多少钱?许姐说,五毛。
正在这时李小伟走过来了,说,老婆子,走,回去吃饭了。
许姐说,我正想着该回去了呢,脸上竟呈现出一派天真烂漫。
李小伟看看夏欣说,你吃没?到我家去尝尝今年才做好的腊肉,很好吃。
夏欣本想拒绝但突然间又觉得非常地想去,她想知道为什么这把年纪的李小伟为什么还以牵着老婆的手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于是就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老公又出差了,儿子中午在学校吃也不回来。
到了李小伟家里,许姐赶忙从方桌下面拖出一张小方凳,请夏欣坐下了,取出杯子为夏欣倒了一杯水。夏欣环顾一下李小伟的家,家里的陈设同以往没多大变化,简单甚至简陋。
许姐知道李小伟与夏欣是儿时的朋友,就让李小伟陪着夏欣,自己到厨房去盛饭去舀菜。李小伟看着夏欣,李小伟不会提那天晚上的事,夏欣也不会提。李小伟跟着夏欣的眼神朝屋子巡了一遍有些自嘲地说,我们就是简单。
李小伟的一句话让夏欣一下子找到让她内心迷茫的原因了,幸福其实很简单。
从李小伟家里出来,她想她到现在还是不后悔她没有进入李小伟的生活。李小伟不属于她,李小伟只应该属于许姐。
阳光暖暖地照在街上照在夏欣的身上。从这暖暖的阳光里夏欣似乎得到了一种力量,她想她的家里目前缺乏这种简单。有些人天生就能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有些人天生就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夏欣属于后者,她想她一定能找回这种简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