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反思:阎连科小说阅读笔记
2016-01-26艾云
艾 云
(广东省作家协会,广州 510635)
苦难的反思:阎连科小说阅读笔记
艾云
(广东省作家协会,广州 510635)
摘要:阎连科用冷静的笔调叙述着人的极端性命运,既不激动渲染,也不痛楚难耐;他使用的既不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现代派的荒诞手法,他只是在忠实着真实的原则,集中书写中原乡村的苦难,也是在写深广无边的民族苦难史。这苦难,渊源于典型的历史与地理、官性与民性之中。
关键词:阎连科;《日光流年》;《丁庄梦》;苦难
时隔十几年,我开始整理自己关于阎连科小说的阅读笔记。我发现问题并没有失效,正如同苦难尚未灭绝一样。感觉阎连科这个人,携带着太多悲怆,唯有写作,才可以稀释那沉得化不开的辛酸如焚的黑色情绪。他如果不写作,就毁了,因为他多敏易感,因为他对乡村、农人那深渊般受活的疼痛。
一、《日光流年》:午夜生育之歌
翻开当时我所写的笔记,落款的日期是1999年1月4日到19日。
我记得阅读阎连科《日光流年》这部长篇小说时,岭南广州刚刚入冬,天气并不很冷,窗外的紫荆花还依旧开得灿烂;惬意的风,吹拂着葱绿的树叶。元旦刚刚过去,满街衢的人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忙碌着、兴奋着。这个眼下的世界,与我刚刚经历过的世界,仿佛不在同一个星球上,我完全无法调整过来阅读与现实的强烈对比与反差。
阎连科的小说中,遥远的土色晕黄的北方中原耙耧山的丘陵沟壑里,苦难就像巨大的黑色石块,裸露出它丑陋狰狞的面目,正吞噬着在悲愁惨烈中苦熬的农人,那是三姓村善良而不幸的人。
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为它吟诵任何抒情诗和赞辞。苦难在空气中散发的是腐烂血腥的气息。
任何人,任何族群的苦难都有了断、终结的时日,唯独三姓村人的苦难无边无涯,代代传袭。这苦难还不是活得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将你怎么都活不过40岁的大限提前告知。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如果仅仅是贫瘠倒不可怕,勤劳无比的三姓村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新生活。可要命的是这土里埋着致人于死命的东西。人吃了这土里长出的粮食,会得堵喉病。一旦到了喉咙肿胀干裂的时候,人就死了。一切不再是人祸,而是天灾。天要灭人,人岂能不灭?世代土里刨食的勤劳农人,再也无法逃脱死亡的追逐。
阎连科所写的得堵喉症的这个地方,不是出于小说家的杜撰和想象。据我所知,在河南豫西北一带,也就是那个闻名世界的修红旗渠的地方,有的村落正是学名食管癌的高发区。很早以来,中国医学界就有对这一病理研究和试验的科研基地设在那里。据说这种病和土壤里多了一种元素有关。方圆百里,谁能猜到那养育自己的土壤,长出的是根根毒刺,竟扎戮在淳朴乡人的心脏和喉管。
人就摊上了这样的命。
正如同上帝在掷骰子时,把一些人撒到了山坡的阳面,那里阳光充沛,植被葱茏,连缝隙里的小草,也都长得支支楞楞,一派滋润;它同时又把另外一些人撒到了山坡的阴面,那里阴湿寒冷,贫弱荒凉,即使有幸长在坡面儿的花草,也难耐凄苦,早早枯萎。
三姓村的人,摊上了被抛在山的阴坡的宿命。冥冥中,谁安排你生活在了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别的地方?
阎连科扎笔就将人的命运往极端处上写。这不是臆猜。围绕着人类普通分子的苦难多得是,丝毫不会比这更轻、更离奇。这时,文明社会的所有形态,如尊严、梦想、意义、希望等等全部作废。苦难就是苦难本身。要命的还不仅仅是苦难,更有死亡。三姓村的人都活不过40岁,一代代都是如此。大限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死期历历可数。时间,咬着恶毒的牙根,卷着凶狠的舌头,诅咒着活在这里的人们。
从常识上说,人知道从出生即刻起会朝向死亡。但没有谁被提前告知自己从摇篮到坟墓的具体时间,和自己在阳世的具体寿数。三姓村人则是早早就知道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死神踩踏着欢乐而准时的鼓点,分期分批地前来光临这里的每一个人。死亡对任何人来讲,从来都是最公平之事;只是三姓村的人们接受这种公平的待遇显得过早了些。他们是多么地不甘,这么早就离开这个哪怕是很少欢乐幸福只是让人心酸流泪的世界。
村庄躺在静谧若梦、紫烟岚霭的平畴上。高高的树梢勾住了空悠悠的缕缕白云。鸟儿有活力地划动着翅膀,掠过天空时,带着灶头上浓浓的柴禾烧着的雾霾。如果年景不是太差,红红的火舌舔着黑色的锅底,玉粟饼的香气也伴着炊烟弥漫开来。
低矮的农户,用土坯垛了不高的院墙。不是用来防贼,仅仅是为了证明对活下去仍然还有的信心。
站在屋檐下向外望去,不远处,有自己亲手栽种的垂柳、榆树和洋槐。夏天里,它冠盖如蓬,绿叶婆娑。这些物什:院墙、树木,甚至是路面都活着,可是人却必须得死。
乡下人没有手表和座钟,他们只能从太阳一点点西斜,然后落下,万物归于黑暗的昼与夜的交替中,计算着每一天。每过一天,距离收走自己的坟墓又靠近一步。
就这么死了,不甘。
三姓村不乏能人,不乏挑头抗争的人。几任村长,从司马笑笑,到蓝百岁又到司马蓝,辈辈都想领着村人跨过这命运的门槛。
先前的拐子村长杜桑要人们多生娃。让生出的数目多过死去的数目,让生与死赛跑,让生赢过死,或许村人还有希望。于是,那个云雨交媾的孕育之夜,趁着女人们还没有干腰,男人们忙活着,仿佛怀抱神圣的使命。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还要与邪恶猖獗的死神做顽强较量。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在嘤嘤呻吟中欢悦,而是在庄严的绝望中频频动作。不说话,沉默着,只有动作。
乡村的夜色,像阴森的染缸,上空飘浮着瘖痖低抑的黑色生育之歌。男人播完种就完事了。次日,在湛蓝的天空下,他们依旧抽旱烟、聊天,或者等死。遭罪的受孕的女人,她们在身体极度疲惫中要怀胎十月,要操持家里家外,并且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降生,然后再走向早死的必然命定。
司马笑笑村长要人们多种油菜。他有朴素的道理,认为人们吃油菜籽榨出的油,就可以不得堵喉症了。
蓝百岁村长则是要人们深翻土地,他认为把地下深处的好土掘上来,置换掉上边的坏土,人们就可以不得堵喉症了。
可是吃了新土种出来的粮食,病症仍然没有减轻。
最年轻的村长司马蓝,最有魄力和干劲,他雄心勃勃地要带领全村人把山那边灵隐寺旁的清流引进村子。他相信把灵隐渠修成,清水涓涓,村人可以喝到甘冽的好水,人们就得救了,就可以活过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
司马蓝是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特质的人物。他有着坚硬如石的意志力、顽强活下去的生命信念。他在悲剧的绝对性面前从不肯屈服。
要修渠,就要买工具,买架子车、麻绳、钢纤等物。他要男人们到教火院卖皮,要女人们到九都卖肉。这卖皮,是为前线下来的伤员植皮的需要,男人割皮去卖。这卖肉,指的是干出卖肉体换取钱物的营生。这是三姓村人唯一可以获得钱财的办法了。他们只有自己的肉身作为自然资源,他们再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了。司马蓝动员男人们卖皮时是这样说的:不想活过40岁吗?如果人死了,要身上的皮又有什么用?
司马蓝最心爱的女人是蓝四十。为这事他的妻子竹翠恨死了蓝四十。但他却让蓝四十去九都卖淫。让自己的闺女拜跪在地求她答应。她挣下的这钱,可以拿去治他的堵喉症。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他求生不是怕死,而是因为在一件大的使命未完成之前,上苍不允许他去死。他这样去死,是自己的解脱,就和偷生是一个性质。
在这个悖论里,所有的价值和道德都得做出新的解释。
司马蓝让蓝四十卖淫治好他的病。他认为蓝四十一定能答应,这是他对她的爱情考验,而这考验恰恰是要牺牲爱情中最至关紧重的东西,那就是贞操。这不是伦理学层面的讨论,也不是司马蓝自私自利。他认为这是出于谁也违逆不得的旨意,甚至是出于公心。村里人要活下去,只有司马蓝能引人开渠,让村里人活下去。在此之前,就一定得保证他活着;否则,后来的事情就不能落实。蓝四十的卖淫于是带着悲壮的殉道意味,她在为一桩伟大的事业而献祭,如羔羊般躺在了祭坛上。
写到这里,我已经写不下去了。时值南方夏季6月,外边烈日炎炎,酷热难耐,可我却觉得脊骨有一股股的凉气窜上来。我整个的人被攫住,接下来找不到任何的理论去解说上述这一切,我也全然无法想清楚在极端生存情境之下,那些人的思考与行为方式是对还是错?我得承认我的浅薄,我无法理解那些要干大事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最亲近的人去死?
恍惚中,那来自地狱的黑色报告,正一页页飘散开来,罡风莫名地穿堂而过。我赶紧起身,走到大院外,楚楚的阳光晒得人热汗直冒,这灿烂的光线强烈照射着,好像才可以驱赶走那些不吉祥的影子。
我晒在阳光下,满脑子却仍然是挥之不去的疑惑。阅读中的三姓村人承受着无休无止的绝望,这是大悲剧呢?应该说不是。悲剧的定义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碧玉般美好,如金子般珍贵之人之物,被毁焚了,格外令人伤绝,这就是悲剧。三姓村人、三姓村村长司马蓝依凭的有何价值说项?我找不出什么大道理去反驳他,只是本能中觉得别扭和荒谬。
首先说干大事这个问题。
司马蓝让蓝四十到九都卖淫筹钱为他治病。他治好病是为了领村人挖渠引水干大事,让村人更好地活下去。一个杰出的人,你可以有远见,有意志力,有解救更多人的善心,但你在做大事之前,得盘算自己生命的有效期,自己究竟能够完成什么。你的事业在你有生之年能否成功,那得看你自己的身体条件和能耐。司马蓝在盘算自己的库存时,也同时搭上了蓝四十一并考虑。他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应该为他干的大事承受一切的屈辱以及早死。他的道理是,我不是偷生,我并不惧死。言外之意则是,我都这样了,你也该这个样。
在司马蓝的逻辑里,有两个方面应注意。首先是:干大事的人有权力要求不干大事的人为自己牺牲。因为干大事的人重要过不干大事的人。再则:如果你爱这个人,这个人又干大事,你更得为他去死。否则,会考验出你爱的不纯粹,令人怀疑。这一般指的是女人为男人去死,因为男人在干大事。
司马蓝正是利用了蓝四十对他的爱。他为什么不让他的妻子竹翠这么做呢?因为他说不通竹翠,他也知道竹翠对他没有蓝四十对他的那种迷恋和热爱。蓝四十爱他,他让她做什么,她都可能去做。她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去做,她会怀疑自己的忠诚坚贞。她只能这样做,她被一个男人的爱推上了耻辱之途。
司马蓝不知道替蓝四十想过没有,当她开始自己的皮肉生涯,她强作欢颜接客时,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她接客越多,为他筹措的钱款越多,离他治病的时间就会越短。他想过她的疼痛屈辱吗?他利用了她对他的爱,把她当成了自己需要的私有部分,完全忽略她这个人。他们之间原来存在的爱,那实在是一种信仰,类似于上帝拯救的信仰。他曲解了生命与信仰。认为自己的生命拯救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别人的生命拯救可有可无。如果谁信仰对他的爱,谁就理所当然地应该为他早死。
必死性当然存在于蓝四十的命运中。她即使逃不过40岁,她也可以不去九都,可以体有完肤地在那个生命终结的夜晚,宁静安祥地等死。她在要死的前一天,可以把自己的周身上下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大红棉袄,葱绿色裤子,绣花布鞋。如果还有力气,或许会在鬓前别上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她躺在自己打扫得清清爽爽的炕上,听着窗外的鸟叫,静静等待唤她离世的时辰到来。她实在犯不着为一个男人,让自己一身腥浊、腐臭地躺在血泊中。果然,从九都回来她一身重病,连收拾一下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她带着全部的绝望,丧失掉全部的人的尊严绝世。
我陷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但愿这一切只是虚拟,只是具有文学想象力的个案,并不具有普遍性和真实性,否则,人为什么出生,就成了问题。
当然,司马蓝最后是兑现了他讲给蓝四十的诺言。在灵隐寺的渠水就要引水入村的这一天,他离开了竹翠,要名正言顺地与蓝四十合铺。他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死于卖淫时落下性病后她的自残。死况惨不忍睹。司马蓝和血污不堪的蓝四十躺在了一起,最后真真叫“生不同床死同穴”。他至死都怀着希望,浑然不知道引水入村的悲剧正在上演。
人们为什么不由分说地会对一个舍身取义的人,施以感动、敬重以及无条件的认可首肯?
我用手想要拨开司马蓝迷雾。
某个人,无论你以怎样的壮烈方式完成自己,但你绝不能要求别人也同样这样做,尤其不能要求别人去死,并且用坦然赴死去考验那个人的德性。如果你讲仁义、讲道德,你唯有坦然献祭;否则,你就被垢病、被批判。正是这充满阴暗、邪恶与罪责的逻辑,在一步步推演中完成。
漫长的中国历史,这种逻辑成立并且被贯彻。献祭的民众被认为命贱,命不值钱,反正要死,这不值钱的生命你拿来尊重它做什么?
当不尊重个人,不尊重生命成为共识,当死本能扼住一切时,时间无须讨论。时间的讨论只对有用的生命,对有尊严的个人才有意义。那群蠕动的微不足道的物种,只是普通的生物,如蝼蚁,如飞蝉,如蜉蝣。他哪里知道还有人的骄傲与光荣,还有人伦的底线操守?于是,偶然中被抛到三姓村的这个被贬的族类,再一次听到西山沟乌鸦呱呱的叫声。
二、《日光流年》:西山沟乌鸦的尖叫
乌鸦在西山沟连明彻夜地叫。三姓村人拖儿带女陆陆续续赶往那里。
三姓村发生了大灾荒。蝗虫成片成片飞来,飞过之后,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粮。
村长司马笑笑再一次站出来讲话,他动员村民把自己家里的畸型病儿病女引到西山沟去。干什么?喂乌鸦。
司马笑笑动员人把家里的畸形懦瓜送到西山沟时是这样说的:你宁愿让你的好娃子死掉,让这个村子灭掉?他自己做着表率,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木、林、森扛到了那里。他对儿子们说:爹是让你们享福去了,不想再让你们留在世上遭罪。司马笑笑道出的人生真谛是死比活好。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来世上走一遭只是来活活受罪,死才是一切苦难与不幸命运的终极解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些被选择首先去死的人,是村子里的佝偻、瘸子、长着赘痈的人,还有脑筋不全的。这些人死了,就不再和健全的人争一份口粮,那些健全的人才能活下去。这些畸型儿不是白白去送死。他们被浅浅地埋在西山沟,等待飞来的乌鸦啄食,他们成为饥饿乌鸦的口粮。这里的乌鸦饱餐了一顿之后,又被司马蓝以及陆续到来的村人发现,乌鸦又成了人的口粮。人肉成为喂养乌鸦的诱饵,乌鸦又因为贪吃,俯冲下来觅食时被人们打下。人吃了乌鸦肉可以继续活下去。
再接下来,三姓村的人不仅把畸型儿拿出去喂食乌鸦,饿死了的正常人也被送去再喂乌鸦……直到最后几天,在差几天才能麦熟的时间差里,村长司马笑笑把自己也喂食了乌鸦。人们又可以吃到乌鸦肉,然后就可以熬过这几天了。
我继续整理着自己当时记下的札记。这时,我必须用触目惊心、用令人颤栗、呕吐、窒息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与感受。三姓村人仿佛生生不息,对着苍天在呼喊:活下去,活下去。可这绝不是生命力的延续,而是死本能露着狰狞的笑,在嘲弄、戏谑着人,带着满脸的不屑和睥睨。
天灾连着天灾,长期的天灾和短暂的天灾,叠加在一起,全部堆放在三姓村人的头上。阎连科用冷静的笔调叙述着,既不激动渲染,也不痛楚难耐;他使用的既不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现代派的荒诞手法。他只是在忠实着真实的原则,在写深广无边的民族苦难史。缩小范围的话,那就是集中去写中原河南。
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河南籍的作家刘震云,想到他多年前的一部长篇小说《温故1942》。这部小说,写的是1942年开始、延续到1943年、遍及河南全省境内的那场大饥荒。
当年大旱。太阳先是火辣辣晒着,然后是一场又一场干风没日没夜地刮着。田地龟裂,麦苗萎黄,庄稼几乎全部枯死。接着又爆发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席卷着,把残留在地里的任何东西,都横扫一空。而这时节,又是中国国民党军队与日本侵略者处在对峙的拉锯战中,国民政府无法顾及河南境内灾情与百姓死活。仅1943年,就有300万人死于这场大饥荒。
关于这场大饥荒,除了刘震云这部以文学的形式反映的当年惨景,另外还有一本宋致新的《1942:河南大饥荒》,他搜集整理了当年发表在报纸上的关于这场饥荒的报道,新闻记者对饥民的采访,以及亲历者的回忆。当年的民营报纸《大公报》对这一灾情的报道,影响力最大。
此时,我摘录一些片断,哪怕它累赘、重复,我仍然想做这一遍遍重复的事情,以便使苦难的记忆不那么轻易就随尘土掩埋。这些片断,将比任何文学作品更惨不忍睹,更催人泪下。
说吧,记忆。
当年的战地记者张高峰,从洛阳出发,经密县、登封、临汝等县,沿途他见到的到处是逃荒的人,这都是些骨瘦如柴的乞丐,灾民们扶老携幼。张记者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伸出的手,尽是一根根的血管。你再看他们的全身,会误认为是一张生理骨干挂图。他们一个个迈着踉跄的步子,叫天不应,欲哭无泪,无声无响地饿毙街头。叶县一带,灾民们正在吃一种干柴,一种无法用杵臼捣碎的干柴。一位老农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
一个老头把家里的二亩地卖了,钱吃了一大半,还剩下六十元。他怕这余剩的六十元用尽以后也难逃一死,死后连人掩埋也没有。与其死后被狗狼嚼吃,尸无完体,反不如央人把自己活埋。谁帮忙,这六十元就给谁。竟有人答应了此桩交易,当真把这老头活埋了。记者写:“这事如果不是说得有名有姓,我真不相信人间会有这么的惨剧发生。”
饥饿面前,人不仅是保持不住人伦底线,甚至连禽兽不如。尤其在中国这个缺乏宗教维度、天灾人祸又濒濒发生的国度,在前现代化国家体制下,在无比残酷的生存法则下,人做出任何灭绝人性、令人感到发抖窒息的惨忍之事,似乎都不足为奇。也就是说,当人沦为了纯生物的东西,当人被抛在死亡的边缘时,从来无法谈论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仍然拿1942年的大饥荒来说。当时已有四大灾难,即“水旱蝗汤”,这就像四条粗重的绳索,深深勒住每一个河南人细瘦的脖颈。光说水灾,1938年蒋介石为阻止日本往黄河以南的中原城市进犯,下令扒开了郑州以北的花园口。此策为上为下,已成为了一本糊涂账。纵然说嗣后6年,日本人面对滔滔黄水,的确未能登得对岸;却是黄泛区中的民众,水中毙命,或为鱼鳖。而“汤灾”,则指汤恩伯。敌战区司令部设在洛阳,卫立煌为司令长官,实则军权在其副职汤恩伯手中。汤的队伍军纪太差,民怨日沸,民恨极大,恨之入骨。又加上河南作为对日作战的重要战场,无论国军的军力补充,军饷的筹集,都给河南民众带来沉重负担。不仅仅是这一阶段的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土地化为焦土;历朝历代的政权更替嬗变,河南都是古战场。逐鹿中原不仅仅是一句成语那么简单,它意味着铁骑狂扫,杀声阵阵,冷兵器中,寒光闪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有民族的惨重牺牲,都由河南人承担了。他们太苦了。我为我的河南而哭。
写到这里,我发现,人在超出极限的疼痛过后,接下来的会是承受力断裂后的麻木;而当年,那些饿疯了的人做出的极其残忍的事,日后当他在正常情形下开始记忆那一幕,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还有比这些罪恶更大的罪恶吗?
回到阎连科的写作,他在《日光流年》中写的三姓村人捕杀西山沟乌鸦的场景,似乎没有那么直接恐怖了,在简单的食物链循环中,人恶心地苟活。吃过乌鸦肉的嘴里,带着浓腥的肉腐味。这个人只有唯一一个念头:活下去。
在绝对的苦难中渴望活下去的念头,卑鄙而顽强,带着人全部的屈辱与残忍,无以复加。
按照法国思想家福科的说法,自然对人若是施以惩罚,并不会使人变得更好一些。残酷以及暴力,作为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化特质,将对身体、灵魂以及社会组织诸方面产生奇怪的副作用。人吃人,或变态的吃人,都是绝对的人性扭曲与变态,是文明的倒退和反人类罪。在这样的事态面前,当苦难还原成非常态,露出绝对的狰狞和丑陋,张开血盆大口欲以吞噬掉人的筋骨、血肉、良知和感觉时,宗教的原罪和法律的定罪都失去了最终的意义。
有着深厚的乡土经验,从河南走出的作家阎连科和刘震云,熟悉中原农民的命运。多少年来,他们在一团团黑色情绪的纠缠中,想要刻意遗忘留给中原农民那里的惨痛记忆都不可能。必然的,他们羞于写莲芷满湖,牧笛唱晚,袅袅炊烟,稻花飘香的乡村理想风俗画和农事诗,也将拒绝美学意义上的乡土文学礼赞。他们下笔峻冷。常识和经验早已告诉他们,穷就是穷,苦就是苦,苦难至深,深至骨髓,像尖利的刺一样嵌进去,拔都拔不出来。空洞的抒情从来是文人墨客的事,与大地上的农民无涉。乡土中原的农民,如果睁着无神的双眼,伸开骷髅般的身体呼喊着活下去,这绝不是在表达人类的神圣情感,而只是在本能中渴望苍天发发慈悲,给他们一点儿可怜的活下去的希望,但结果却只能是徒劳。这些无辜的人,不知触犯了哪类天条,天灾放不过他们;接下来人祸也将要生生扼住他们的喉管。
苦难仍然如影随于这些苦命人。
三、《丁庄梦》:古河道的活泉
这就要引出阎连科《丁庄梦》一书了。
古道河滩一片旷野荒凉。县教育局局长领着两个县干部,拿着上边发的发展血浆经济、脱贫致富的文件来到丁庄。他在这个古河道先挖一个水坑,掏了喝水;再挖,又有水,泉水咕嘟嘟往上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的沙地流过去。
动员丁庄人卖血的县教育局局长指着这水坑说,人的血抽不干,如同这活泉,抽走了又来了。
领导又领着不愿卖血的丁庄人参观三百里外的蔡县上杨庄。那里到处是红砖红瓦的二层楼房,一排排齐整漂亮,各家门口栽着冬青和鲜花,屋子里放着电视机、洗衣机、各式立柜、组合柜,床上是绸缎被、羊绒毯。村里的男男女女伸开胳膊,露出芝麻似的针眼儿说,抽血怕什么,只是有些痒痒,像被蚂蚁夹了一下。可就这么夹了一下,幸福生活就到来了。
丁庄人不服气了,说人家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就你的血金贵人家的血就不金贵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扎上了密麻麻的针眼儿。十年后,人们开始得热病,死人像死条狗,死只蚂蚁。这是阎连科在小说《丁庄梦》中叙写的故事。这不是虚构的故事,是发生在河南农村的真实事件。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难过和痛心了。人怎么这样憨傻呀!穷极了的人,在《日光流年》里,男人卖皮,女人卖肉;到《丁庄梦》里,男人女人都去卖血。
人在极度匮乏的物质生存条件下,选择去活的方式仍然是出卖唯一的自身资源。这一次,他不仅想活,还想活得好,活得富裕、体面,可最后他仍然得死。
这一次是县教育局局长领着县干部到农民那里宣传动员去的,不是农民自己要去的。我现在想问的是:干部们为什么会用活泉这么形象的比喻去动员农民?而农民又为什么终于相信了活泉的比喻个个踊跃参与?这迫使我去思考某种权力与责任的问题。
来动员农民卖血的县教育局局长和另外两个县干部,他们拿的是上头的文件。全县各局、各委都到下边农村动员卖血。县教育局分到五十个血源村。可以想像,县里面的其他局其他委也一定分有动员指标,下边的各村各户,基本上是一网打尽了。
他们拿着上头的文件,这文件肯定是县级领导还有管县领导的更上一级领导的指示、决策。为什么会下派这样一个“发展经济”的文件?发展经济,对于一个地域的百姓的物质生活条件改善是当务之急。可是稍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经济的发展依赖于商品、贸易、市场,依赖于建立起新型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血液,秉天地造化,发肤于父母,是自身的生命之源,它不是商品。当然,如果这一段真是熬不过去了,人在穷急的时候,偶然伸出胳膊去卖一两次血,还问题不是很大。可这也要看个人的身体条件允许不允许。如果身体不是很好,抽血过后,这个人会更加虚弱衰败。日后用于自身治疗的花费,要多过许多倍卖血挣得的钱。人之精血,一旦流失,会损坏心、肝、脾、肺、肾以及心脑血管的许多功能。人之精血,一旦溃散,这人基本上就没什么免疫功能,任何一点的小小感染,包括风寒感冒,都会酿成重疾,要了这个人的命。
县教育局局长做动员时,故意给几个识文断字的人戴高帽,说:“丁老师,你是读书人,咋连人身上的血和泉一样越卖越旺的道理都不懂。”他真是会用词啊。
血和泉不一样,没了就没了,长出来很难很难。说到这里,不免想到现在,社会真的是更文明更进步了,过去人们卖血的经济行为,现在转换成献血的道德热情。这的确是人的自我选择。但是对这事的宣传舆论,切不可利用了人的利他主义的崇高感,而诱导人去做日后损伤自己的事。宣传导向说,人献血可以促进血液吐故纳新,对身体有好处。有些人觉得自己胖,会去献血,并且多次。其实,胖是水肿,是身上肾气不足,浊气难以排掉。献血光荣,但这人失血后的造血能力却不敢恭维,今后将麻烦更多。
有人可能会诘问:如果血库空了怎么办?这该是另外的课题,与献血者必须做的个人承担能力不必搅在一起。医院救治病人固然是人道主义的天职,而医院对未病者的身体关心也同样应该考虑。
这些自愿的献血者,在尽一个公民的责任,这没错。但是相关部门,则不能误导他们。宣传舆论部门掌握的是导向的话语权力,医院等用血单位掌握的是常识的解释权力。他们应该告知于人的是理性的意见,而不是别的。而自愿献血者,他根据自己的身体条件,可以选择利他主义去救治别人;也可以选择自我呵护先保存自己。这都是他个人的选择意见,后者也并不表明他的行为有什么不道德。尊重人生命的权力,从任何细节开始,这是他者的角度;从实际情况出发对自我呵护,这是个人的角度,如果这些成为社会常识,许多问题就不会那么拧了。
相对于极度贫困中的农民,上边权力部门的任何决策,对于丁庄人来说,这种理性的认知他们还远远达不到。他们唯有听从,哪里能够想到将有置人于死地的必然恶果呢?
丁庄的农民,一开始并不相信血像活泉一样的宣传,他们沉默着。最后经不住轰炸般的宣传。县教育局局长对敲钟看学校大门的老丁说:丁老师,本不该批你模范老师,可每次报上来我二话没说就批准了,你又得奖状又发钱。现在我这教育局局长给你这一点任务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这局长吧。这么着,一环环的,恐吓加苦肉计,最后参观示范村。这一下,事情全解决了。
要知道,农民不是高人,他们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无法理解血干了就长不出来,各种杂病通过小小的针头会致他们于死命。他们随众,只看眼前,不虑长远,不知道真相那只恶兽,正蹲伏在前方,某年某月,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掉他们。最精壮的男人和女人,血最旺,卖血次数也最多。半月二十天的,抽上400cc、500cc,乃至更多,虚飘飘,有些眩晕,云里雾里的,密密针眼成了大瓦房、电视机,竟生出了些无比的快意。
写到这里,我的心口像堵了块大石头。憨人,你傻不傻!骗你你就信?你们连基本的常识和判断力都丧失了?你们命该遭受一次次大罪吗?想想便觉哀莫大哉!
他们当初如果不被动员卖血,即便日子过得极其艰窘,即使吃食没营养、很差,但他们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村子里,目前健康的,反倒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因为当初他们年纪大了没有去卖血。现在,没有染病的他们,老头儿在忙着料理地里的庄稼,老太太在照顾着家里染病的儿女,操持着里里外外的家务。
有一次我问一个东北籍的朋友。我说如果有上头的干部动员你们那儿的农民去卖血,许诺说这是发家致富的捷径,他们会干吗?他说不会。东北有的是土地,农民不缺地。挖一锄头下去,土地黑油油的,甚是肥沃。早年间来闯关东的人,惊讶地见到大片大片的荒地,他们知道只要自己肯下力气,在这里虽不富庶,却不会饿死。东北人谁会傻到去卖自己的血挣钱呢!
阎连科的《丁庄梦》所描述的现实,让人无法解释,无法解释这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的河南农民的又一次惨剧。这一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双向夹逼,无辜的农人怎能逃脱万劫不复的深渊?
河南发生的这些人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往前追,还有很多。就拿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一次来说,也是河南历史上发生的让人永远也遗忘不了的血泪交织的民殇,我的叙说还要推着往前走。
四、苦难的反思Ⅰ:黄河之滨的秋天
1960年10月,秋阳高照,中原的乡村处在一片清空之下。树上无叶,它不是随秋风秋雨而凋落,而是被饥饿的人们捋光了、吃净了。有的树皮也被剥了磨碎吃,地里的观音土也被饿疯了的人挖了吃。然后,人们开始浮肿,肚大如鼓,倒地死去。愈演愈烈的浮夸风和接下来的高征购,让产粮大省,让河南的农民再一次陷入饥饿带来的死亡中。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云来河南做一个短期调查,他对前来高调汇报成绩的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说,你算过一本账吗?河南有多少耕地?有多少农村人口?按最低限度农村人口要吃多少粮食?种子需要多少?饲料需要多少?全省吃商品粮的人口有多少?
几笔账算下来,吴芝圃仍然想辩解,陈云则是缄默无语。过了很长时间,陈云对吴芝圃说,我不希望河南往外调粮食,搞高征购。
吴芝圃急了,站起来说:河南的粮食产量比去年翻了一番,不但不需要国家调入粮食,还可以调出粮食。
吴芝圃此时有理由对陈云的所有意见置之不理。陈云早在1958年大跃进问题上,就与中央意见相左。在中国最高层的领导人中,陈云是对中国农业问题了解较深,比较尊重客观事实,不说大话假话的一个。他早在1955、1956年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就看到不少教训。他说,大生产单位对生产劳动不能起促进作用,而是起阻碍作用。大家都在分散劳动中,很难对个体劳动进行监督。况且,为大生产单位干活,个人的劳动积极性肯定没那么高。
实际上,1959年7月庐山会议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陈云未见露面。
吴芝圃这一次还是不想落于人后。他曾经在兴修水利和人民公社方面拔过头彩。放卫星、报高产量,然后是高征购,他又是走在全国前边。他已成功地挤掉了河南省原省委书记潘复生,给他扣了一顶“右倾”帽子,让潘在政治上灰溜溜的。
早在1958年,河南的粮食产量只有281亿斤时,吴芝圃就咬定说有702亿斤。你既然收成了那么多粮食,按比例上缴国家征购粮,自然是责无旁贷。可以想象,谎报那么多的粮食,挖空粮仓,也凑不到征购数额,农民怎能有活路。这却是在1958年11月中央的第一次郑州会议召开,接着次年2月的中央第二次会议又在郑州召开。这都让吴芝圃出尽了风头。他觉得自己是太被伟大领袖信任了。他眼含泪花、信誓旦旦地要把郑州变成伟大领袖可以常来常住的地方。正是在这几年,吴芝圃在郑州向北的方向,距黄河花园口不远处,辟出一大片地,要建一个豪华的园林式别墅群,并且在最短时间内以最优异的质量建造成功。这就是日后的河南省委第三招待所,现已更名为“黄河迎宾馆”的地方。
“黄河迎宾馆”的建筑,是俄式风格。外观看似朴质枯素,内里却是高阔轩敞。吴芝圃先是按当时的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的人数,每人有一个大套间,盖起一幢大楼。党中央当时的七位领袖,每人一幢别墅。毛泽东的别墅最大最考究。
吴芝圃一边建着别墅,一边催促基层干部尽快完成征购任务。借着庐山会议的东风更来神了。如果哪个干部完不成任务,他会把他们打成“小彭德怀”,像在土改时斗地主那样斗争他们。如果农民有敢不交足粮食的,关押吊打,是家常便饭。
在这样的强行征购下,农民完全没吃的了。
我们现在的人全然无法想象当年人们挨饿的滋味。
农民家里,席襪编圈的粮囤里,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地里,连梗着的麦茬,秫秸也见不到一根,坡上地洼的野草全部挖净,树叶挼得光秃秃的,连土也不放过。饿呀!先是胃痉挛,火烧火燎地疼,然后是虚脱,慢慢死去。刚开始饿死的还有人埋,到后来,活人和死人都动不了了。
我查阅了一下资料,1959年全国非正常死亡率飚升时,中国的谷物出口量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平均水平的两倍,进口则是降到六年中的最低水平。这其中的原因有外交事务方面我们与苏联交恶,最主要的是政治策略失误造成。
再说吴芝圃,他已经陷在这几年获得的巨大荣耀里出不来了。因此当1960年陈云来河南为他算着一笔笔账时,他完全听不进去,实际上这时陈云已经脱离失意冷藏状态。周恩来组织中央财经小组,领导制订经济恢复策略时,他将陈云请了回来。
吴芝圃不买陈云的账。河南的饥荒仍然大面积蔓延着。直到1961年,才算慢慢缓解下来。
我必须清晰地写下这三年,这是1959、1960、1961三年。三年下来,河南非正常死亡人口超过100万人;全国非正常死亡人口超过2000万人。这些数字,《剑桥中国人民共和国史》有记载。据说这仍是保守的数字。
呜呼哀哉!乡土中国,黄河边的中国,朴素的农人,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辛勤耕耘者,只是想活下去,可活下去却为什么如此艰难?
我为什么又写到了吴芝圃?我曾经在《晏阳初在定县》这篇文章里写到过他。虽然他也早已作古。虽然距离他亲手制造的那场苦难与悲剧已过去50多年。却是在幽幽风中,白色的灵幡飘飘荡荡,那一个个饿死的魂魄,伸出一双双瘦骨伶仃的手在呼喊: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而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河南农村境内的卖血狂潮,和嗣后的大批人员感染艾滋病的残酷现象,这也就是作家阎连科《丁庄梦》里写下的那个真实故事,正是忘记的例子,是人们遗忘了瞒与骗带来致命的杀戮以后,又一次将自己陷进沉疴膏肓。
我作为一个河南人,作为一个能掂动笔杆从事写作的河南人,不能让自己轻飘飘地飞起来。我非常佩服阎连科,当然也包括写《温故1942》的刘震云,在众人都要将河南一次次的苦难给予遗忘时,他们一次次执拗地叙说。
我再次写到吴芝圃,不是想把那场灾难的原因都归咎于他一个人头上。我更想通过这个十分典型化的人,追问一下,国家政治伦理几乎占据人们全部生活的河南,有着怎样的官性和民性?
吴芝圃为河南土著,来自豫东杞县。作家张一弓在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中写过一个叫杞国的人,原型就是吴芝圃。他曾经是张一弓外公的学生。张一弓最早反思浮夸风带给民众的巨大创伤的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写的就是吴芝圃治下的河南农民受难与殉道的形象。日后,据资料统计,那三年低标准时期,河南至少有100多万人非正常死亡。死了就再也活转不来。这场惨剧,从此让河南大伤,伤之骨髓。也从此对河南民众的社会情绪、心理认知都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它远远甚于以往的任何灾荒。
五、苦难的反思Ⅱ:官性与民性
河南为什么总是多灾多难?
我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原因,这大概可集中归结为:浸润于国家政治伦理的普遍化与持久性。
河南,它原本有着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又有着如此辉煌的令人骄傲的历史。它地处国中之国,阡陌交通,土地平畴,四通八达,是农耕文化中的富庶之地,引无数英雄豪杰为之逐鹿中原,然后问鼎中原。陆游诗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在河南建都的朝廷极多。不说殷墟,不说周代,光是洛阳就有九都建此;东京汴梁,则七朝古都。金峦殿建在哪里,哪里的百姓除了增加些不切实际的盲目自大和炫耀心理,他们并不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朝廷阴谋,皇族倾轧,奸臣盘剥,以及所有大大小小的摊丁派亩,都会首先落在这里的黎民百姓身上。尤其在改朝换代的时期,莫不是烧杀过后,一切皆成废墟。洛阳晋时修下雕栏画栋美不胜收的金谷园,富豪石崇与歌妓绿姝,在此演绎一段感天动地的情话。可是耐不住几番战乱几场打仗,皆焚玉毁珠,成为萧索。
中原土地,虽然平畴远阔,但是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已养育了太多太多的人,早已是竭尽地力,土贫壤瘦。在麦苗返青期,如果连续多天不下雨,烈日炎炎下,一阵干风,干涸的黄白色浮土中隐约露出细茎的麦拢,吹倒了正靠天吃饭的伶仃如柴的农人。河南人生长于斯,顶着头上辉煌的历史,却受制于有限的贫瘠的自然资源。在自然灾害面前,他唯有逃荒或等死。
说中原、道中原,中原的话题是讲也讲不完。它最灿烂又是最黯淡,最辉煌又是最苦难。历来的国恨家仇,内忧外患都血淋淋压在她的头上。
河南从来都是一个极其政治化的地区。光看看地上画栋宫帏的遗址,看看地下珠镶宝嵌的皇陵,就可遥知昔日皇廷之荣耀。国家政治伦理,就如同滔滔的黄河之水,早已流淌在河南人潜在的血脉中。
相对于文明之城的众多人口,兵燹战乱的焦土一片,农耕文化中已竭尽的地力,河南的自然资源仍是匮乏。这匮乏,又使得参与利益分配的政治权力,更吸引人全部的注意力。
匮乏中的人,本能中希望得到国家政治统治机构的保护。他们眼睁睁看着执掌权柄者,对他人可以施予生杀给予大权;同时权力又可以给人带来一切的好处。不仅是光宗耀祖的精神财富,还有封妻荫子等等一系列的物质利益。
眼瞅着利益和权力相关,匮乏中官与民,对权力自然怀着种种暧昧、复杂的心理。
除了高官,下边各个台阶的官员,无不清楚争取政治权力是自已的唯一出路。在权力的羊肠小道上,挤满了想要权力的人。有数的名额,自然是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人为争取既得利益,只能是愈发的铁石心肠,毫无怜悯恻隐之心。为官者,知道上头得罪不起,只有牺牲百姓的利益,这样做到头来也并没有更坏的结局,反而可以得到升迁。
不是吗?阎连科《丁庄梦》里那个动员农民卖血的县教育局局长,后来又成了管理领导艾滋病工作的新任领导。他当初能那么积极地完成上边派下来的指标,自然是可以让人信赖,他当然可以继续得以重用了。
只要唯上,把底层人的生命搭进去,你照样可以官升三级。
大部分百姓当然是处在无权状态。他原本也不信为官者的宣传造势,知道那里边没几句是实话,多是瞒与骗设的局。可最后,他们却为什么又总是轻信呢?比如说让你卖血,说你身上的血是活泉,你就相信了?你一伸胳膊,财富就源源而来呀?你就那么憨,那么傻!甚至,当血站搭起绿色的帐篷,抽血的人和卖血的人都在血色辉映中忙碌时,河南农民被新奇的景象吸引住,多数人就在那里蹦跳着、亢奋着。他们并不相信什么,却又为什么轻信?
我一直在寻思这里边的原因。
虽然不信,但是瞒与骗,已经像黑暗的底色笼罩了人心。理性之光,无法照亮普通百姓的集体无意识幽蔽。他逢到一些事情轰隆隆到来时,不会冷静地自己去分析,去做判断。他对天花乱坠的宣传仍然相信,他随众。他过于憨厚,见识短浅,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是那些想要创造政绩的官员。官员为官位负责,而百姓,却为轻信付出惨痛的代价。
中国社会,早些年间,国家与政府,对民主政治很是隔膜。而河南,表现得尤其突出。河南形成的官性之凛冽、民性之轻信,已引起不少人思索。
写到这里,我努力想从历史上寻出些线索。我想起了汉代大儒董仲舒说过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同时又想到宋明理学家二程父子,即程颢、程颐说过的“灭人欲、求天理”,以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查了查看,这三个人竟然都是河南人氏。
春秋时期山东曲阜孔子,是怀抱入世热情、治国理想而周游列国。他所创立的儒学,的确是为统治者的管理策略而定。但他不是刻板的说教,也不是诡异的魅众,而是写下自己变通、灵活、机智的道理。他写下为君之道的智慧,为臣之道的练达,为父之道的慈厚,为子之道的孝悌。孔子教给人们的是圆融、适度的遵守,但他从来没想到日后有董仲舒,为了他的儒学,开始血淋淋的战伐。
黏腻沉闷的董仲舒,平时不多言语,可只要开口,却是杀无赦。他要掐死齐放的百花,灭掉争鸣的百家。这也太狠了些吧。
二程也真是奇怪。为什么要置人性的七情六欲于不顾?自己是不是冷血、性无能的病态和畸型?否则,为什么对恣意盛放的人性之美那样仇恨呢?全然不顾人性真实的学说,不是天理只是谬误。
写到这里,我只能无言。历史上的这些冷血动物,能够名垂千古,真是怪事。我有些清楚了,正是这些在中国历史上施以语言暴力的人,他们无形中戕害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极端性中,在不极端不足以引起天下人注意的心理驱使下,让其本土民众,承受更多悲情。河南的史页上,折叠的是血渍斑斑的页码。怪不得后世的河南,凡事都做得过头,搭上血本,唯恐不用其极。这里边原来隐伏着如此慢长而玄奥的历史诡计。
我先放下这沉重的历史卷轶,想从横向比较中,看看河南与别的省份有哪些差别。
我自然首先想到了广东。因为我已迁徙这里20多年。未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也常将岭南广东与中原河南做着比较。一路比较下来,我发现广东的官性没那么凛冽,而是有着相当的灵活温和;而民性也没有那么轻信,而有着经验常识做底衬。
岭南广东,过去是瘴疬濡热之地,到处荒草湖坡,蚊豸蔓野。这里气候不顺调,路途不平坦,被称为化外之地。中国的古代文明之风,似乎吹不进去。如此不被上苍眷顾的地方,成了被贬谪的北方官员和失意者的流放地。
这里的人知道自己的生活环境不好,反倒学会了自个心疼自个,能不折腾就不折腾。实际上,这里的人活下去的问题,没有中原那么严峻和突出。广东人向来对政治不做慷慨陈辞的热衷状。一直下来,广东的整体氛围,官性与民性也就显得不那么极端和惨烈。广东的干部,从上到下,可以看出朴直厚道者居多。他不会在做报告时慷慨激昂地讲大话虚话,他的道理比较实在;也尽量少干些搜刮欺压百姓的事情,即使上边来了精神,官员也会温煦行事,尽量不让上级觉察自己的工作不彻底,悄悄让百姓讨条活命。
广东与内陆河南比较,不是说广东人的思维方式天生有那么明达,也和其海洋文化的开放性有关。广东毕竟毗邻大海,人在极端情境中,偷渡也要出洋谋生,不会让自己困在一隅等死。蔚蓝色海洋文明,给了他灵活性。这里当然也就不会发展到人吃人的恐怖与变态。饿极了,再不济,到海里江里捞些鱼虾也能养命。
广东虽说离河南远了些,但它与河南却是有着太深的渊源关系。历史上中原变局,河南有许多人向岭南迁徙,这就是广东的客家人,他们至今还保留着许多中原的风土民情。
除了广东,我们看一下与河南接壤的周边省份。河南真是国中之国,与它邻毗的省实在很多:河北、山东、山西、安徽、湖北都与它紧挨着。过去的河南,就代表着中国。周朝天子曾经让人测量国之中心,今洛阳一带便是。历朝历代,边地有造反者,比如北魏的拓拔鲜卑,他们北望中原,因为不到中原,便算不上征服中国。
可是河南与这些周边省区又有大的不同。
若说河北,它与河南地理位置与气候比较接近,可河北有渤海湾,是中国较早通商口岸,河北人在蔚蓝色海洋文明祥光笼罩下,有着一种开放博大的视野。况且,它靠近天津,人多走几步路,就与繁荣的天津有了互动。
若说山东,与河南更是近得一脚迈出就是出省走了亲戚。而山东却属胶东半岛。一个省,半是田地半是海,临到关键时刻,总能进退自如。青岛有西化遗存。山东除儒家学说,还有异质的东西存在。
若说陕西,它的地理环境比河南要差。纵然有八百里秦川,却是干燥的风,吹来迷眼,并且水源奇缺。历史上它也大闹饥荒。可正是它并不便利的地理,陕北的一岭又一岭,褶皱山坳的窑洞,1935年,中央工农红军在这里建立了红色政权。这里能囤得住人,河南却是被人盯着,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良好战场。而战争过后,只有焦土。陕西少了战事,人就少了致命的愁苦。山峁上头扎白羊肚头巾的汉子,仍有闲情逸致扯开嗓子唱起让人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信天游。
再说安徽,它靠着江浙、上海一带的鱼米之乡。人有富亲戚,也就多条活路。安徽历史上,多有劳动力到江浙、上海一带讨活路,只要肯干,也能存下身来。
接下来说山西。处在水不丰田不肥的山旮旯里的山西人,不再靠田吃饭,他们在被逼绝境中,开始发展起贸易,偏乡僻壤,形成了票号、商行、镖局等现代金融、交换与物流形式,并以诚信闻名天下。当地百姓,也因此就近获得谋生的活路。
山西在石砾飞沙中,走来敢闯敢干的前辈。正是难以糊口谋生的困境,让他们向西北,走西口,入内蒙。牵着一队队的骆驼,驮着各种物产,跋涉于沙漠等不毛之地;然后,硬是在黄土地上建起一个个家族式的票号、钱庄,产生了对中国政治经济领域都产生重要影响的晋商。
晋商传统中有着以义制利的经商理念,几乎成为不衰的美谈。
目前有许多义愤填膺的知识分子,他们把搅乱我们的日常生活的食品安全的隐患、不法之事的频现,统统归结为只知谋利的万恶的商人。的确,经商者的道德水准不会让人相信,晋商时代的商业理念让人觉得是匪夷所思。但在寻找人之原罪的原因时,善良的人应该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目前充斥在市场中的权力因素,背景雄厚的政治集团的操盘,正在妨害纯正的商业行为。想想看,如果是无权无势的经商者,他倘被发现有不轨行为,治他以重罪,不是易如反掌?什么是经商之人?那些卖服装的,一件衣服挣不到几个毛利,还要承受这样那样的税收。如果讲求理性原则,首先是要有法律制裁不法经商者,保护合法经商者。只有不明就里的人才会一味反市场。反市场的结果只能强化政治集权。可喜的是,目前的中国,正朝向法制与文明理性的社会逐步迈进。
不管怎么样,山西人经历过商业精神的洗礼,而河南人则未能经过这种学习和训练。河南地多,可人更多,不胜负荷的土地已养育了无数的子孙。这内陆省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习惯了在这里死磕,很少有人跳出去。当然,1949年以后,户籍制已经严格限制了人口的流动。但这之前,即使饥荒年景外出逃荒要饭,躲过春荒,等麦子有收成时,他们还会回转家乡。这种思维早已固化在土地情结上,不相信除土里刨食以外,人还能够干些什么。
我总在想,为什么河南人不能像别的省区的百姓那样,或迁徙移民,或弃农经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一直被禁锢在苦井里,窒息中一次次承受灭顶之灾。
河南的百姓,被看管得太紧,就生生拘在这里,他们的脸上,从来没有周边兄弟省份的那份洒脱。那外省的兄弟,再怎么着,心里也揣了些自由狂想,脸上还有着调皮浪荡的笑容,然后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河南人动不得,一动就落罪。封闭与强制,造成河南的整体氛围。
大家就只能蹲在这里了,直盯盯瞅着那些有限的资源。这时,就看谁的本事大了。本事大的,参与了资源分配,于是他就有了一种能量延伸。他太看重这权力,会想方设法保着它。要知道,以分配为政治权力的机构,其权力集中是必然;否则,就乱了套。分配权力集中于权力者手中,他的脾性日益怪戾,面目日益狰狞。
那些没本事的普通人,地位越低身份越贱。他们不仅仅处在等待分配的无望中,而且他们手中略有收获,就有可能被强行拿走。那些农民,看着粮仓里最后一粒粮食被搜走,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何以裹腹?唯有饿死。人之将死,将无仁义、敦厚、诚信、良善可言。
千万不要把苦难浪漫化以后再加以抒情歌颂,不要把肮脏黑暗的苦难镀上金箔。苦难就是苦难,它生不出好东西,生不出廉耻敦厚,更生不出仁慈博爱。
极度的匮乏与贫困,人心会变形,变得冷和硬,当然也会处变不惊,并有着非常大度的自我解脱能力。在许多事情上,河南人大部分都能想得开。
极度匮乏与贫困中,参与分配的官,与等待分配的民总在暗中对峙。可民对官是又恨又惧,但最终选择的是以惧为主,忍下去。河南民众即使在极度冤屈中,也都是些极有忍耐度的人,他们选择不发作。隐忍之中,河南人对权力的畏惧,将转化成权力的崇拜。
河南人际关系的微妙、复杂、难缠,其隐幽曲折,为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生动的写作素材,这包括阎连科,也包括其他的河南作家。
六、文学保留真实的记忆
阎连科的身后,是苍凉贫瘠的乡村。无论平畴或是山坳,都在飘散一缕缕苦情的浓雾,浓得让满树的绿色,满天的月华都凋零殆尽,剩下的只有农人悲哀的喘息。他对苦难从不发出廉价道德化凭吊,他用末日论的情绪,一上来就讨论命运的绝对性。
阎边科写完《丁庄梦》,后记的题目叫“写作的崩溃”。他写到:日光从窗外一如既往地透落进来,客厅的半空里尘埃飞动的声影清晰可见,宛若小说中无数的亡灵在四周耳语。他说他就那么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任泪水横七竖八地流淌,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一片摊着堆着的无序麻乱。他问自己为谁而流泪,为何感到绝望而无奈,那只能是为家乡,为河南那多灾多难的土地。
我欣赏阎连科。实际上,我与他生活的背景不一样,但我却在对他文字的阅读中,一次次被底层民众承受的天灾和人祸的劫数而袭击,我的灵魂在震颤。
当一个人哪怕只是经历着苦难史料与文字的洗礼,再看别的什么,都开始觉得浅薄了。苦难让人眉峰紧蹙,眼神忧伤,面孔不再有廉价而空洞的痴笑;并且讨嫌那为利益的纠缠所行使的奸佞、圈套、阴谋等手段,如果这手段还在文字中被得意渲染,更觉无聊。
我仍然想说的是,中国文化与政治的本质在河南比在任何地方都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和发挥:它强调共有而不是私有,承纳同化而少异数,看重天下而非个人。这从内到外的漫长浸润,人哪还能身心舒展,哪敢有率意而为之举?河南人的表情,多见憋闷和乏趣。他比不得湖北人的火力蛮辣,比不得山西人的机敏灵算,比不得四川人的洒脱活泛,比不得山东人的鲁直敦厚,比不得湖南人的硬扛坚毅,也比不得广东人敢为天下先的率性大胆。
河南比任何省份的人,都处在完整的国家主义和集权的政治结构中,这里出不了逍遥江湖的刀客,出不了富甲天下的商贾,其实也难以产生卓越不凡的政治家。河南人无论在高地或是低地,都常存恐惧。他显得胆怯,明哲保身。一个长年处在惊怵之中的人,很难语言幽默、笑声朗朗。如果周围的人跟着这样的人毫不开心,只觉憋闷难熬时,人们会离他很远。于是,河南人在大的权力博弈时,很难找到有政治魅力、领袖气质的人。他们很怕领头去干,害怕承担责任与风险。他们希望作为中间力量,去忠实执行上边的任何指令。
河南人从来就像在巉岩石缝中的野草,只要有一些缝隙,他都要发展壮大自己;哪怕是只给他一线的雨露阳光,他也能顽强柔韧地蔓延成满坡盎然的生机。他又像立在大地之上峥嵘的树,无论怎样的雨摧雷打,斧砍刀劈,都奈之不得。他们就那样定定地挺拔着站立,从来都对生命的不公很少牢骚抱怨。他们迎着满天光华,直到历史的永恒。
这就是本质上刚毅不折的河南人。他们信奉:活着,是最高的哲学。
可活得为什么总是那样不易?
阎连科在《日光流年》的结局中写道:三姓村的人谁都不再怀疑引来的灵泉水,从此可以让人过上无灾无病的长寿日月了。他们甚至在思忖:以后活那么长久的寿数,儿孙们不孝怎么办?想着想着,他们自己就笑了。可是渠水引来了,却是腐臭冲天,水面上漂浮着油渍和破烂。上游的水源已经被污染。三姓村的人生在绝对的命运惩罚中了。
我宁愿相信阎连科用末日论,用黑色寓言的方式,在对人类未来的整体处境发出警世之言,而不仅仅是三姓村的真正状况。我宁愿相信阎连科作为一个真正成熟的作家,他除了悲天悯人,除了人道主义关怀与立场,他同时用隐喻象征的笔法,哀吼出他对人类深重的忧虑。人类可以变得聪明一些,以自我救赎的方式,走出那万劫不复的悲剧命定吗?
《丁庄梦》里,他写了满目的血,写村里的树都被砍光了,都拿去做埋人的棺材了。但到最后,他仍然写了清冽的荆芥花开在窗台,那香气飘散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下雨了,一场雨,但见女人们用柳枝儿蘸着雨水在甩泥人。一个,又一个,人类又一次创世纪开始了。
如果死意味着悲剧的终结,那么人们不必过于哀伤。
如果生意味着正剧的开始,那么人们,将再一次进入残缺与健康,孤独与团聚,逼仄与辽阔,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循环中。这是人类欢乐与苦难的内核。这内核是直指人类的心脏,而不仅仅属于河南。
与复杂的生存真相比较,文学怎么样都是空洞苍白。而文学的意义,则在于保留记忆,哪怕它是痛不欲生的悲情与苦难记忆,而不是遗忘。
参考文献:
[1]阎连科.日光流年[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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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一弓.远去的驿站[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6]刘震云.温故1942[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刘海燕)
收稿日期:2016-05-06
作者简介:艾云(1957— ),女,河南开封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多年来从事思想随笔、文学评论及散文创作,曾连续在《花城》《钟山》开设专栏,获“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等,广受读者注目及称赞。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3.009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6)03-0037-12
The Reflection of Suffering: Notes after Reading Yan Lianke’s Novels
AI Yun
(Guangdong Province Writers Association, Guangdong 510635,China)
Abstract:Yan Lianke tells the extreme destiny of characters calmly.He uses neither Latin American magic realism, nor absurdity technique of modernist school, he just focuses on writing the sufferings of the Central Plains villages faithfully, also vast and boundless national suffering history.The sufferings originate from the typical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ficial nature and civil nature.
Key words:Yan Lianke; Ri Guang Liu Nian; Dream of Ding Village; suffer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