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省思与人文理想持守
——张惠雯小说的一种价值向度
2016-01-23张旭东
张旭东
(南阳理工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南阳 473004)
现代性省思与人文理想持守
——张惠雯小说的一种价值向度
张旭东
(南阳理工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南阳 473004)
摘要:近年来,旅居或移民海外的华人作家的创作越来越引人瞩目,对“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也逐渐成为热点。在备受瞩目的海外华人作家中,张惠雯的崛起日渐引起批评家和相关研究者的注意。其小说始终关注人性和存在命题,持续反思现代化弊端和现代性进程,古朴典雅而又诗意盎然,极具人文理想和道德情怀。这种价值向度在小说创作中体现为三种书写路径:一是揭示城市文明病症,叹惋理想“乡土家园”的消失;二是以“寓言化”手法对启蒙现代性的畸形扩张进行反思和批判;三是以审美的方式呼唤传统道德的回归。因为有着跨文化的经历感受,这种写作追求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反省,呈现出不一样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张惠雯小说;人文关怀;古典诗意;本土传统;现代化反思
近年来,旅居或移民海外的华人作家的创作日益引人注目,严歌苓、哈金、虹影、张翎、陈河、陈谦及袁劲梅等,从上世纪末以来几成井喷之势,在中国内地权威的文学刊物上占据了越来越重的分量和地位,批评界也逐渐认可了这种“新移民文学”潮流的命名,并对此展开了深入细致的研究。
这批新移民作家队伍庞大、发展蓬勃,其创作既有着“长期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的优势,又“广泛接受了包括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在内的西方文化的影响”,①洪治纲:《中国当代文学视域中的新移民文学》,《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1期,第132-158页。这种多重文化的相互冲撞和交流结果,使得他们的创作能辩证书写“中国经验”融入全球化过程时的复杂感受和独特审美经验,无疑极大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内涵,提供了别样的观照视角。青年作家张惠雯在颇具影响的“新移民作家”群体中,可能还不是太突出,但其创作潜力值得期待。她的文学创作题材多样、视野宽阔,举凡“少年时代的暗恋、都市男女的爱欲、现世生活的苦楚”以及“对精神、爱情的寓言式表达”,②曹霞:《张惠雯:重返纯真与诗意》,《文艺报》2013年11月15日,第2版。无不应付自如,且都能保持相当的水准。此外,作为一位移民作家,其小说创作自然少不了以中西文化对照的视角来书写所在国度的文化和人情,如那篇入选各种排行榜的中篇小说《醉意》以及近作《岁暮》《华屋》《夜色》等。
到目前为止,张惠雯小说创作中最为厚重和有价值的部分,当属那些主要以本土文化和青少年成长经历为创作素材、颇具人文理想和道德关怀价值取向的一批作品。从其创作主旨分析,这批小说大致呈现出三种书写路径。
一、揭示城市文明病症,叹惋理想“乡土家园”的消失
张惠雯自小在河南豫东平原的一个小县城长大,父母十几岁时离开农村,开始在县城生活定居。虽说脱离农村进了“城市”,但县城是一个很奇妙的地理空间,它离农村最近,市民们也大都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在那些真正生活在大都市的人看来,那还是“乡下”。而正是这种独特的生活环境,给张惠雯后来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方面,城市的生活环境让她比一般农村孩子有相对好的接受知识、获取信息、阅读书籍的条件;另一方面,与土地的亲密接触,尤其是乡下亲戚身上那些“厚道、节俭、勤劳、珍爱自然和土地”的传统美德,给了她“最好的人的教育”。由此,原本刚到新加坡留学时还因被其他留学生鄙夷为来自“乡下”而自卑的她,在人生阅历逐渐丰厚成熟之后,开始为“生长在一个小县城感到庆幸”,因为在她看来,“小城市被乡村环抱滋育,不设边界,其惬意类似小孩子躺在长辈的臂弯里酣眠。那里的方言和人情皆醇厚甘甜,人们既安享城市的便利,又亲近土壤和河流,熟悉云彩的变化”。*张惠雯:《城里人乡下人》,《联合早报》2006年2月23日,第4版。当她更深入地融进新加坡这一现代化程度极高的国度之后,这一感触变得更为强烈,都市文明对比下的乡村文明,记忆和缅想中故乡的风物和人情,那种质朴、温馨和诗意,成了她早期创作反复书写的主题。
她出国后不久,我国的现代化发展也开始一日千里地推进,因此待她多年后再回故乡,吃惊地发现,曾经的一切都变了:高中时读书的小城,已经拥有了“宽阔得不像话的街,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住宅楼,还有城郊崭新的开发区”;但伴之而来的是故土“家园”的消失不再:“古老的城墙没有了,城头东西南北四个湖塘都没有了,郁郁葱葱的大树没有了,穿城而过的贾鲁河也死去了,留下一个腐坏的肉身”。城市如此,自己的农村老家也“早已变了”:树林几乎被砍光了,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住房;河水已成了灰黑色,上面漂浮着肮脏的泡沫;原来绿草丰美的岸边成了巨大的垃圾堆场。*张惠雯:《故乡的河》,2015-08-20,http://bbs.dahe.cn/read-htm-tid-2791796-fpage-134.htm。更让她痛心的是,家乡人的精神和心灵在城市文明负面影响下的木然和暗淡、市侩和卑琐:势利的攀比、谄媚,强者欺辱弱者,机关算尽地搞钱、搞关系……
作家为家乡物质文明的进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而由衷的高兴,但出于一位富有人文情怀的作家的良知和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她更忧心于现代化和城市文明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因此,不惜冒“偏颇”之名对城市文明的病症进行揭示,同时以古典人文情怀对理想化的乡土家园投以深情回望。这种书写路径,在小说《群盲》《蚀》《聚会》《古柳官河》等作品中均有明显的呈现。
《群盲》基本可被看作是市场经济初期中国小城镇状况的逼真摹写,小说主人公是“一群盲目的人”,据张惠雯说,“盲”在这里不仅是“盲目”,还有“脆弱”,或者说盲目本来就是一种致命的脆弱。笔者以为,脆弱源自于灵魂的粗陋和精神的不健全。这篇小说以作家所在家乡小城的广场为联系纽带,勾连起了各色盲目而脆弱的人生:等着谈判抱养孩子事宜而在商务咖啡馆喝咖啡的中年女人,致力于写小说的愤世嫉俗的男青年,60来岁的一对老年姐妹,开杂货店的老丁和隔壁卖童装的女老板,追求纯真爱情而不被母亲和家人理解的倔强女孩,仗着钱和权动辄欺负乡下没见过世面、年轻单纯女孩的工地小包工头……把这些充满了晦暗、阴沉、琐碎、烦躁色调,本来互不牵连的各色庸碌、茫然人生串联起来的,是广场上那条被车碾断了腿、受了重伤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围绕着各种人物对这条奄奄一息的可怜的狗的言行举止,张惠雯素描了一幅群像,展现了各种充满“残缺”和“磨蚀”的现实人生,揭示了精神与灵魂的荒凉与颓败。小说里的城市,肮脏、死寂、喑哑、毫无生气,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相比从前有了明显的提高和改善,“却没有令他们的心灵变得富足”,“它散发出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却没有照亮人们的心,它使得周围热闹非凡,却缺乏温暖”,*张惠雯:《盲目是一种脆弱》,《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第147页。更可怕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精神上的荒疏和粗陋,那位愤世嫉俗的文学青年对此感到愤懑又无能为力,所以决绝地说:我们并不文明,连个文明的姿态都没有。作家这里明显是在提醒人们,真正的现代化和城市化,是人类心灵纯洁和精神富足的现代化,只讲究物质占有和财富攫取,定会滋生各种病症。
《蚀》和《聚会》延续的仍然是这一主题。“蚀”即“磨蚀”和“销蚀”。小说书写的是本来还算质朴纯洁的高中毕业生民保,在考大学未果后,如何怀着盲目的“早晚都要进城”的理念,因缺乏清晰明确的价值理想和人生观念,逐渐沉沦,从热情、充满朝气到游戏人生,最终走上不归路的过程。这有点像新时代的“骆驼祥子”,本来出自乡土虽木讷、土气但不失淳朴和善良的民保,接触城市文明后非但没有获得幸福和发展,反而付出了生命被磨蚀、精神被吞噬的代价。《聚会》写生活在国外的“我”在一次回国出差的日子里,回到自己早年生活过的小城,参加老同学之间聚会的故事。多年过去,看来老同学们都混得不错,这从“我”很快收了一大堆印着“某某处长、副局长、委员会主任、主席、总经理、总裁、商会会长……”等头衔的名片可以看出,他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处处显示着自己的成功,但在“我”的冷眼旁观中,城市文明的各种陋习也暴露无遗,比如官本位文化、拉关系走后门的政治风气、暴发户般的精神猥琐……而以“我”这一西方文化的象征作参照,觉得“参加这么一个重逢的聚会有点儿愚蠢,因为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相似之处了,过去什么都没留下,连一点儿理想的残渣都没有,这是一群什么都不剩的人”。批判的仍然是市侩和消费文化对精神的戕害和蚕食。
伴随着现代化发展而滋生的种种城市文明病症,让作家在痛心和无奈之余把目光投向纯真而质朴的乡土文明,忍不住以理想化的笔触去书写诗意而美好的乡土家园,代表性的作品是《古柳官河》。小说以作家青少年时期在家乡生活和求学时的大部分经验和想象为基础,以三段唯美动人的古典乡村爱情故事,表达了在现代语境中对古典美的追忆。秀儿和庆生没有说出的朦胧情怀,杏子和丰儿的青梅竹马,离婚的如英和小周老师的心有灵犀……在张惠雯看来,乡村的爱情虽然简朴、平淡,但比之城市里爱情的矫饰和虚假,显得更加质朴、动人,那羞涩的思念、痴心的等待、无言的牵挂、脉脉含情的眼神……无不带有泥土般清新的气息,与河流、雨水、月光与云彩以及一切的乡村风物都关联而亲近,构成悠远静谧的氛围、淡雅清新的意境,呈现出悠长静态的古典美。这篇小说有明显的沈从文《边城》的影子,情窦初开的秀儿,就是中原版的翠翠,一样清纯质朴、天真无邪,她和邻村的青年庆生互有心意,但都羞于表白,在庆生出去学木工一年无音讯的情况下,秀儿终于拗不过年岁和疼爱自己的爸爸,也按乡里的风俗定了亲、出了嫁,有情人虽然没能“终成眷属”,但那种伤怀之美、缺憾之美,更能打动人心、引起共鸣。对这种情深意长、纯洁朦胧的“乡村爱情”的诗意书写,无疑是作家精心营造的心目中的“希腊小庙”。
张惠雯的这种写作,接续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沈从文、老舍等作家的文学理念,检视人性、质疑现代城市文明、营造理想中的乡土乌托邦,具有鲜明的文化守成色彩。这一书写路径的价值,在于警醒人们对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所可能带来的弊端和滋生的病症保持警惕,不要轻易把传统文化的精髓无情抛弃。
二、以“寓言化”手法对启蒙现代性的畸形扩张进行反思和批判
如果不避粗疏,基本上可以把源起于西方的“现代性”模式分为两种:一种是“启蒙现代性”,一种是“审美现代性”。所谓“启蒙现代性”(也称为工具理性),照现代性理论的杰出阐释者马克斯·韦伯的观点,是指“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6页。这是西方社会完成工业化的根基,它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提升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拓展了个体自由发展的空间。但与此同时,它也招致许多困惑和问题,诸如人的异化、感性匮乏、道德沉沦和信仰失落等,因此,伴随着现代社会的蓬勃发展,一直都有对它进行质疑、反思和批判的声音。在以马克斯·韦伯等为代表的学者看来,片面地追求科技进步和物质发展,无疑会让人类付出丧失人生意义和精神自由的惨重代价,为纠正这种偏颇,就需要有另一种现代性——审美现代性对其进行制约和协调,唯此,社会才有可能健康、和谐地发展。与启蒙现代性相对,审美现代性强调的是一种“价值理性”,即“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行为——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6页。文学,特别是优秀的文学,似乎天然追求的就是这种审美价值理性,它往往以一种极富批判性的美学精神展示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挤兑,谴责科学主义对传统人文精神的侵蚀,呼唤不计利害得失的纯粹信仰。从具体创作理路上来看,它常常拿乡村与城市、自然与社会、原始朴拙与现代发展等作对比映衬,一方面反思启蒙现代性的局限,揭示工具理性和现代科技的弊端,另一方面又张扬人文精神和价值理性,营造诗意的生存方式,赞美自然淳朴、和谐美好的人性。张惠雯的许多小说,像《徭役场》《急速列车》《空中图书馆》《水晶孩童》等,大都以寓言化的形式对启蒙现代性的偏颇进行了审美批判。
《徭役场》是一则令人悚然的寓言故事,写某天夜里,“我”正在桥上看星星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带着去“徭役场”,那里的场景令我大开眼界又无比吃惊:上百座巨大的灰色石头矗立在那儿,石头上密密麻麻地贴着身穿黑色套装的人,被一根根绳子系住腰悬在空中,绳子的一头连在一个固定在空中的类似于吊车铁臂的巨大物体上,从接近石头底部的高度直到石头刺入天空的尖顶,这些黑色的东西由绳子的不同长度被一层层固定在不同的高度,而每一层和另一层之间相隔的距离非常精确,正好可容纳一只扬起的手臂,于是手臂之上是上一层人悬空的脚,脚的下面是下一层人扬起的手臂,夹在中间的头始终保持着向上仰望的姿势,每个人的左手都扶住一个类似锥子的东西,右手拿着小斧锤敲击尖锥的末端。据少年解释,这一切设计都是为了保证工作质量的整齐划一。“我”也很快地被安排进这个高度一致的大系统,在经过多次的被呵斥、唾骂甚至殴打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终于“汇入了气势恢宏的大合唱当中,无从辨别”。小说有着明显的对加缪小说的模仿,隐喻的是现代社会的荒诞和异化,反思的是技术、工作制度对人的一种损伤:在规整谨严的流水线上,工人们一个个成了毫无创造性的、机械的、固定的组成部分,科学技术在给人类带来很多便利和好处的同时,也通过与商业利益的有力结合,潜移默化地控制和操作人类,戕害人性,造成人的“异化”。
《极速列车》同样是一则寓言故事,一个对逐步加快的现代生活节奏的寓言:在一辆不断加速的列车上,所有的专家(机长瓦特、首席助手爱因斯坦等)都只知道如何提速,却没有人懂得如何减速,因此,这列不断加速以致逐渐失控的列车,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走向灭亡。就像机长瓦特所说的:“对于科学来讲,没有什么是‘足够’的。”所以他们不断创造、不断进步,结局却是:有时候人不了解他所创造的,或者反而被它控制。更让人震惊的是,商业利益裹挟下的科学技术所到之处,其他像文学艺术、哲学等纷纷望风仆倒,无立锥之地;昆德拉和普鲁斯特在这样急速的列车中,回忆的能力枯竭,殚精竭虑探索的“存在”更是被遗忘;没有人还能写作,康德既看不到头顶的星空,心中的星空也熄灭了,整个变成了一痴呆老人;而那些代表着未来的孩子,“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云朵、飞鸟和流水”,畸形发展的未来让人揪心。
《空中图书馆》既是寓言又是“预言”,它以寓言的方式预言了“我们的危机”。城市拥挤得要命,建筑工人们已经把房子盖到了几百层,地下也挖了好几百米,但大家还是挤在小格子里,像摞书一样地摞起来。当土地越来越不够用的时候,“那些负责圈地的家伙”就会把公园、博物馆、居民区后面的小片树林,甚至学校操场的土地也全都征走,当然也包括图书馆在内。在唯发展是崇的逻辑中,这些都是“没有用的”,是废品,图书不能带来直接的经济财富,因此被揶揄为“本市最大的垃圾堆”,因“无端”占用大面积珍贵土地而遭受被铲除的命运。是的,在一个新鲜时事就能使人们应接不暇、无比充实的年代,还有什么理由要容忍那些“蠢笨的、肮脏的破烂堆占据我们金子一般宝贵的土地”,而任由无家可归的人睡在地下道里?冠冕堂皇的说辞和借口背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开发和征用,那些老旧的、传统的纸质图书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精神财富管理委员会”经过几轮吵翻天的会议后,决定销毁大部分书籍,只保留“宝贵的”一小部分,同时决定把图书馆迁移到空中,以免占用宝贵的土地。传统纸质图书的这种命运,并非孤例,它可以说是一切传统事物命运的缩影。与之类似,那些曾经长期以来忠诚陪伴我们的猫和狗,我们的“伴侣动物”,也因为有碍人类的卫生和据说会侵占人类的地盘而被杀个干净。真不知道,在未来的城市,除了孤寂的人类和冰冷的钢筋水泥,还会剩下什么。张惠雯在此绝非耸人听闻地告诫我们,照此下去,“这种事儿早晚会发生在人自己身上,先是容不下别的生物,然后容不下他的邻居。”
给张惠雯带来最初的声誉、被选进各种选本的短篇小说《水晶孩童》,是一则忧伤的童话和凄美的寓言,写的是“关于纯真的理想被践踏,美的被戕害,艺术所代表的价值被弃置和人类的残忍、愚蠢之处。”*易清华、张惠雯:《不断冒险 不断发现 不断超越》,《文学界(专辑版)》2009年第9期,第65-67页。在这个童话中,“水晶孩童”剔透晶莹、美丽无比,却又美得如此怪异——没有通常人所具有的肉身。面对如此怪异的事件,小镇上的人先是茫然,然后听了一位老人讲的故事后开始相信可能是一种神启,于是对孩子以及他的父母格外的尊敬和优待。但好景不长,等到秋天收获的季节过去,人们却发现比之往年不但没有增收反而变得更穷了,人们心中压抑已久的、认为这个孩子是个怪胎的念头逐渐膨胀,在讲故事的智慧老人的去世后,人们内心中“恶”的一面终于一发而不可收:在一个午后,几个孩子以玩游戏为名把绳子拴在了水晶孩童的胳膊上,开始了“科学实验”,他们想看一看到底这个孩童胳膊会不会流血,他会不会哭。实验的意外结果是,水晶孩童哭出的眼泪居然是无比珍贵的珠子,于是大人们通过孩童的父亲央求他能不断地流一些泪,拗不过父亲哀求的目光,水晶孩童开始不断地流泪,直至最后消瘦、孱弱而死,作为美和艺术化身的水晶孩童就这样走向生命的终结。这里,最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水晶孩童并不是被直接杀害,逼着他走向毁灭的是世俗和商业的力量,它无坚不摧,彻底粉碎了艺术操守和美好良善。
张惠雯对工具理性的弊端和遮蔽有着清醒的认识,于是想通过文学审美的方式对其进行批判和纠偏,揭示那“僵化的官僚体制、普遍性的社会偏见、畸形的技术进步、压倒性的商业价值观”*张惠雯:《卡夫卡的启迪》,《语文教学与研究》2012年第6期,第8页。对人文精神的压制和伤害。
三、以审美的方式呼唤传统道德的回归
许多论者注意到了张惠雯小说的古典人文情怀和诗意之美。同为作家的徐则臣在评析张惠雯时说:“在充斥平庸、懈怠和倒伏的日常景观的当下文学现场,张惠雯顽固的理想主义与深入自省和批判的意识,以及向现代经典致敬的持久努力,让她的作品具有了高拔、醒目的艺术品格。”*张惠雯:《两次相遇》,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序言。的确,张惠雯的小说在揭示现代城市文明弊端、对工具理性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同时,也特别倾心于以诗意的笔触书写质朴美好的乡村文明,讴歌善良的品德、美好的人性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有着明显的诺贝尔在他的遗嘱中所说的“理想倾向”。此类小说以《垂老别》《爱》《路》《生》等最具代表性。
《垂老别》很容易让人想起杜甫的经典名诗《垂老别》,是同为河南出身的张惠雯对同乡先贤的一次致敬,接续的仍然是先哲开创的关心民瘼、忧患苍生的悲悯情怀。小说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基本上是以主人公王老汉的独白语气展开描写的,展现了乡村伦理所面临的现实冲击,深隐着张惠雯对乡村传统道德沦落的担忧和愤慨。王老汉孤身一人,年老体衰,要靠两个儿子轮流供养,因为基本上没了什么“价值”,所以在两个儿子眼里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唯恐甩之不及,一到“规定”的天数就要立即走人,哪怕刮风下雨、路远夜深。小说同时用了另一幅笔墨,通过王老汉的回忆展现他年轻时对同样是年老体衰而且又患有重病的父亲的那种亲情和孝敬:为了让父亲的病能及时得到治疗,他连夜用架子车载着父亲往几百里之外的伯父那里赶,没有丝毫的委屈和计较,有的只是对父亲满腔的牵挂和满满的亲情。小说通过两幅画面的对比,不动声色地揭示了逐渐走向“现代”的当下农村,传统的伦理和道德观念的失落无存:哪怕最亲近的父子之间也要靠“金钱”来维系,像王老汉这样的“累赘”,只能遭受到处奔波、居无定所的命运,“以后,恐怕就要不断在路上走了,不能怕走路,路还长着呢,多着呢。”王老汉的自诉和自叹,着实让人心酸。小说还巧妙地写到了王老汉的孙子,不知道当他长大后,怎样对待他自己的父亲,是新一轮的“轮回”还是能有所扭转?王老汉不止一次地教育小孙子要“孝敬父母”,小孙子每每满口答应,并天真地回答“老师没有教我也知道”,问题是这个来自人伦亲情本能的“知道”,能抵抗得了金钱和实用主义价值观的冲击吗?张惠雯渴望传统道德回归,寄希望于以审美的方式来实现真正的思想启蒙的意图一目了然。
她在一次创作谈中曾经这样说:“从我有限的阅读中,我发现让我震动的通常是一些具有坚实的‘道德内核’的小说,像福楼拜、托尔斯泰、加缪、鲁迅、福克纳,以及往往被人忽略其作品道德内核的博尔赫斯……我发觉最本质的道德存在于文学之中,有时候这种道德反而是对教条式道德规范的一种背叛,因为这种本质的道德从不以牺牲人的自由为代价,相反,它使人,尤其是一个达到道德自省高度的人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在文学中,道德是人的选择,而不是人的桎梏。”*张惠雯:《理想主义的文学》,《作品》2009年第12期,第66页。小说《生》正是这样一篇以文学审美的方式呼唤道德回归的杰作。小说中的“我”从军医大学毕业,因为没像别人一样在毕业时托人找关系而被分配到一个小城市郊区的某军区基地医院,提不起精神,更看不惯小县城人们的各种作为,所以对待自己的工作基本上是麻木地应付。一个又黑又瘦的乡下妇女,想给孩子做手术,却拿不出足够的动手术的钱,一次次怯生生地来找我,我当然很是厌烦,冷漠地告诉她这是医院的规定,让她不要再纠缠,谁知救子心切的她竟然跪下来求我,我无奈之下随便给她开了些杜冷丁之类的止疼药,想赶快打发她走……我已经失去了同情与爱的能力,冷漠、自私而又始终自我开脱。但当我回家后无意间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妻子后,却激起了妻子的无比同情和怜悯,当妻子一再要求我去帮助这对母子而我又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时,一贯温顺的妻子竟然把我臭骂了一顿,这让我开始反省自己,慢慢意识到了自己的“冷血”,最终选择去为那位乡下妇女的孩子免费做手术。“在这个乡村医院里,我竟然经历了一次最安静、严肃的手术,没有人闲聊,没有人说揶揄病人的话,没有人发出尖厉的笑声。我抬起头看着另外两个人,他们正看着我,眼神深邃而专注”。最终,男孩的命保住了,挽救一个生命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爱心、耐心和善心。而对于“我”来说,这样的经历也让我重新拥有了爱的能力,意识到了医者之根本,从而为自己的日渐麻木、倦怠、冷酷、庸俗而感到惭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何尝不也获得了一次新“生”?
以极具古典人文情怀的“审美”描写实现对真正的启蒙——道德回归的呼唤,从而在更高的意义上,即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的张力上,为人们提供反思现代性、追寻终极关怀的新维度,这类写作还有小说《爱》。《爱》基本上摈弃了传统情节化的叙事模式,只是一种朦胧情绪的诗意铺展,是对一个情窦初开年轻医生心理秘密的精细描画。牧区的新任医生艾山,一个医学院毕业、曾在城里医院工作、至今未婚的年轻人,羞涩、寡言,是牧民眼里“一个可爱的、涉世未深的人”。在富裕牧民阿克木老人为孙子办的周岁宴会上,他受到热情款待,并在宴饮间觉察到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看到了那个娇小的身影,听到了她和同伴关于他的谈话,并在宴会之后机缘巧合地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回家。虽然最后因醉酒没有记下女孩的名字,但爱的种子已经种下,他在心里给女孩默默起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并在回忆和想象中勾画起他们未来幸福生活的蓝图:美丽的毡包、厚厚的袍子、炉火前的温馨……小说由此开始全然呈现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的温暖心怀。他探访刚结识的朋友,骑马、郊游、唱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他母亲,想象着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经历过的那些爱慕、追求、思念”。小说由此也传达出了一种关于“爱”的普遍体验,“它作用于世间的每个角落、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在一个唯发展是崇、灵魂充满了焦灼的时代,对人类原本应该具有的“爱”的能力的诗意描写和讴歌,也是作家试图通过审美和传统的力量来复活古典人文精神、解救现代社会危机的一种美好愿望。
这种书写路径的小说还有《路》《歌》《我们埋葬了它》《赵留庄》等,张惠雯或彰显精神信仰的力量,或讴歌纯真深挚的姐妹情谊,或以儿童的视角表达对动物的疼惜,或抒发对底层民众的悲悯与同情……总之,她的创作以其特有的古典情怀和理想诗意,持续地书写自然灵秀之美和人情丰厚之美,持续地关注人类的生存环境和伦理道德,始终自觉承担着一个优秀作家应该秉持的“致力于人的灵魂健全和精神提升”的崇高信念,这无疑让人对其今后的创作抱有更高的期待。
(责任编辑金菊爱)
Reflection on Modernity and Hold of Humanistic Ideal:A Value Orientation of Zhang Huiwen’s Novels
ZHANG Xudong
(LiteratureandLawSchoolofNanyangInstituteofTechnology,Nanyang,Henan, 473004,China)
Abstract:In recent years, overseas Chinese writers have been gaining more and more attentions in the domestic literature, and the research on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has gradually become the hotspot in the whol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search community. Among the high-profile overseas Chinese writers, Zhang Huiwen’s rise has caused the attention of critics and researchers. Her novels always concern about the human nature and the existence of the proposition, continuously reflect on the modernization and the process of the modernity. They are simple and elegant but with poetic scene, obvious humanistic ideals and moral feelings. This value orientation in the novel creation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writing paths: firstly, revealing the symptoms of urban civilization and sympathizing with the disappearance of ideal “native land”; secondly, using “fable” way to reflect and criticize the deformity expansion of modernity; thirdly, calling for the return of the traditional morality in an aesthetic way. This writing pursuit can also cause the resonance and reflection of the mainland readers because of a cross-cultural experience, showing a different significance and value.
Key words:Zhang Huiwen’s Novels; humanistic concern; classical poetry; local tradition; modernization reflection
收稿日期:2015-10-23
基金项目:河南省高等学校青年骨干教师资助项目(2014GGJS-143)
作者简介:张旭东,男,河南周口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DOI:10.3969/j.issn.1671-2714.2016.0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