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祚明的古诗观与批评方法*
2016-01-23施丹春
施丹春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论陈祚明的古诗观与批评方法*
施丹春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摘要:清初文人陈祚明编《采菽堂古诗评选》, 在举世师法盛唐的风气中独标汉魏古诗的典范意义。 他以为与近体格律诗相比, 古诗的长处在于情感真挚, 朴实无华, 因而重视对古诗的玩味可纠正明中叶以来虚浮矫饰之弊。 由他的《古诗十九首》的评语可以看出, 他对于古诗艺术魅力的关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日常化的情感类型, 即探究“人同有之情”, 强调失意与离别; 二是“善藏”与“不出正意”的抒情方式, 强调“人情本曲”, 达情需含蓄委婉。
关键词:陈祚明; 古诗; 情感类型; 抒情方式
清初学者陈祚明(1623年~1674年)有《采菽堂古诗选》四十卷及补遗四卷, 选录唐以前的四言、 五言古诗两千余首, 各诗之后还有详略不等的点评, 属于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为数不多的古诗评选, 但由于作者布衣终生, 诗文创作水平一般, 在文学史上知名度不高, 他的批评思想及成就较少被关注。 本文根据今人李金松先生点校本《采菽堂古诗评选》, 对陈祚明古诗批评思想与批评方法略作论述, 以引起学者进一步的研究。
1情感与诗歌艺术之关系
陈祚明原籍浙江钱塘(今杭州), 顺治乙未年(1655年)应好友严沆之邀前往北京, 开始了他在京城的游馆生涯。 周荣《春酒堂诗话》载:“陈胤倩(祚明字)诗, 主风神而次气骨, 主婉畅而次宏壮。 尝指摘少陵诗, 目为枵句, 如‘乾坤’、 ‘万里’诸语。 余笑曰:君奈何又有‘乾坤一布鞵’之句耶?相与大笑。 忆此在己亥(1659年)春慈仁寺雪松下, 今成畴昔矣。 录及为之潸然。”[1]108主“风神”、 “婉畅”大概是当时京城的诗歌风气, 到康熙年间, 进一步演化为以王士祯为代表的“神韵”风尚, 而王氏“神韵”说主要是一种近体诗的创作原则。 当时文人们竞相研摹近体格律诗的句法, 应酬唱和亦主要采用近体。 陈祚明的《稽留山人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3册, 齐鲁书社, 1997年版) 所收自己的诗作也以五七言律诗居多。 那他对诗歌评选却指向古诗的用意何在呢?
在《采菽堂古诗选》凡例中, 陈祚明表述了自己孜孜于古诗评选的用意:“古诗自汉迄隋代远矣, 大抵多五言, 齐、 梁稍趋之律。 学者盖目为古诗, 与近体判然, 是近体之源也。 今为近体, 如不读古诗, 见不高, 取材也狭隘。 坐下俚。 初盛唐密迩六朝, 人各有所宗法, 如陶、 谢、 庾、 鲍、 阴、 何, 自太白、 少陵亹亹(勤勉不倦)于兹, 故所诣卓。 中、 晚之衰也, 即奉唐人为典型, 故调益靡。”[2]9可见, 作者选择古诗加以评选不是出于个人趣味, 而是基于他对中国诗歌发展史的理解。 审视汉唐近千年的诗歌历史, 古诗不仅仅是唐人诗体与律诗相对的一种, 而且存在于自汉代到隋代的八百余年, 代表着先唐国人的性情和思想。 自严羽主张师法盛唐, 后人主要尊奉唐体, 汉魏古诗渐被遗忘。 但唐诗并非空穴来风, 律体孕育于齐梁时代, 但齐梁诗也是从汉魏五言诗中孕育出来的。 李、 杜为代表的盛唐诗人的杰出成就, 就是在取法六朝的基础上取得的。 而后人只知道学盛唐诗, 却淡忘了盛唐诗的来源出处, 必然导致见解低下, 取材褊狭, 思路僵化。 中晚唐及宋人诗歌不及盛唐的原因即在其仅奉唐人为典范, 而遗忘了先唐八百年的古诗传统。 乾隆时代的大学士沈德潜编《古诗源》, 也有感于明代中叶以来学诗者“守乎唐而不能上穷其源”, 强调“唐诗者宋元之上流。 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3]《古诗源序》一, 与陈祚明的观点如出一辙。
那么先唐八百年的古诗与唐以后诗相比究竟有哪些优长?能够给后世作者提供哪些滋养?陈祚明并没有明确说明, 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测。 在凡例中, 陈祚明以为“诗之大旨惟情与辞”, 情、 辞二者, 他又尤其重视情之“真”。 他说:“诗者, 思也, 惟其情之是已。”[2]1如果无实情而繁称多辞、 枝枝蔓蔓, 必然会堕入靡丽之弊。 他还说:“古诗真者体自高, 言其情必能切至, 与附会者不同。”[2]卷三王昭君《怨诗》评语: 由于古诗并不以属对工稳、 练字恰切取胜, 那么它对于近体的优势就惟有“情之真”了。 明代公安派追摹真情的诗歌, 只注意到民间歌谣, 而并没有想到古诗。 到近代, 王国维以为“词以境界为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自有名句”[4]1。 而他衡量境界的尺度则是“真感情、 真景物”, 这显然与陈祚明古诗评价的尺度相应。
陈祚明注意到情感之深挚与诗歌艺术魅力的关系, 他评西晋诗人潘岳与陆机云:“安仁情深之子, 每一涉笔, 淋漓倾注, 宛转侧折, 旁写曲诉, 剌剌不能自休。 夫诗以道情, 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 所嫌弊端繁冗, 不能裁节, 有逊乐府、 古诗含蓄不尽之妙耳。 安仁过情, 士衡不及情。 安仁任天真, 士衡准古法。 夫诗以道情, 天真既优, 而以古法绳之, 曰未尽善可也。 盖古人之能用古法者, 中亦以天真为本也。 情则不及, 而曰吾能用古法, 无实而袭其形, 何益乎?安仁有诗, 士衡无诗, 钟嵘惟用声格论诗, 曾未窥见诗旨。 其所云‘陆深而芜, 潘浅而尽’, 互易评之, 恰似不谬矣!不知所见何以颠倒至此!”《世说新语·文学》载孙绰语云:“潘文浅而净, 陆文深而芜。”[5]《文学》第四,第89条可见, 所谓“陆深而芜, 潘浅而尽”实为东晋诗人孙绰所言, 由于《世说新语》在士林中的流行, 这个评语已成千古定论。 陈祚明从二人诗歌文本实际出发, 以为潘岳深情淋漓, 旁写曲诉, 宛转不休, 而缺陷在于繁复冗长, 有失古诗含蓄不尽之妙, 此所谓“过情”之失。 至于陆机的五言诗, 也不乏宛转言情者, 如《拟古八首》、 《赴洛道中作二首》、 《赠弟士龙》等作, 钟嵘《诗品》置于上品。 与潘岳相比, 陆机更注重对仗及用典, 诗句深奥难解, 这一点大概是陆氏的欠缺之处。 陈祚明对二人的对比总体上以“情感”为尺度, “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一语可简化为“情深语佳”, 与韩愈之“气盛言宜”含义相同, 以为只要情感深挚, 其艺术魅力自然超迈。
2唯“情”妙在“言人同有之情”
陈祚明大概从周荣所记慈仁寺雪松下说诗之年(1659年)就已开始编辑《采菽堂古诗评选》, 直到康熙十三年作者去世为止, 历时十五年之久, 倾注了编者大量心血。 这本评选比王夫之《古诗评选》要系统全面, 又比《古诗源》的评语详尽深刻。 就古诗批评之周详深刻而言, 《采菽堂古诗评选》应该列于清代第一, 为了说明其批评成就, 本文仅引述其对《古诗十九首》评语为例加以阐述。
《古诗十九首》是梁代昭明太子萧统收录在《文选》卷二十九中的十九首五言古诗, 从钟嵘《诗品》开始, 即被视为汉诗典范, 陈祚明对《古诗十九首》点评较其他诗篇更为详尽, 足以代表其批评的总体成就。 其总评云:
《古诗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 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 人情莫不思得志, 而得志者有几? 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 况贫贱乎? 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 谁不感慨? 人情于所爱, 莫不欲终生相守, 然谁不有别离? 以我之怀, 思猜彼之见弃, 亦其常也。 夫终生相守者, 不知有愁, 亦复不知其乐, 乍一别离, 则此愁难已。 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 皆同此旨。 故《十九首》唯此二意, 而低回反覆, 人人读之, 皆若伤我心者。 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 而同有之情, 人人各具, 则人人本自有诗也。 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 即能言而言不能尽, 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2]80-81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称《古诗十九首》“婉转附物, 怊怅切情”[6]卷二66。 陈祚明进一步分析所“切”之情。 他首先从《古诗十九首》见出一种人所共有的“普通情感”, 即“人同有之情”。 他以为诗歌中的“辞”可能一代一代有所变化, 产生新的诗体, 而“情”则千秋未有改易。 这样, 前代人悲欢得失、 感时命物、 离合怨慕的诗篇就有可能与后世读者产生共感共鸣, 诗歌因为写同有之情而具有动人的力量。 对此金圣叹亦云:“作诗……说心中之所同然, 故能使读者应声滴泪。”[7]卷四《古诗十九首》道出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体验, 展现了人类情感的基型和共相, 所以惊心动魄, 感人至深。 其次, 他还考察了人类普通情感的两种类型:一为失意。 人人都有理想和愿望, 都因实现理想而欣慰, 也都为无法获得而感伤。 试想一个胸怀大志、 背井离乡追寻仕途的游子, 带着满腔热血, 却仕途艰难, 壮志难酬。 “人情莫不思得志”, 生命的轨迹伴随着的是无尽的志向和追求, 可“得志者有几”, 有人虽已享高官厚禄, 却也终不满足, 更何况是贫贱之人? 而更加悲哀的是“志不可得”却忽觉光阴逝去, 感慨忧愁。 二为别离。 人人都愿与爱的人相守, 但难免会经历离别, 或生离或死别, 而往往相聚之时无法体会久别重逢的难得和可贵。 游子在异乡眷念爱妻, 思念故乡都是人人所同有的感受。 再加上漂泊不得志, 昔日旧友渐渐离己而去, 甚觉人生灰暗, 忧愁万分。 《古诗十九首》由于对失意、 离别这样人类共有情感反复低回, 唱叹不已, 所以“意悲而远”, 具有感人的力量。 人类情感当然不止上述两种类型, 只是这两种情感最适合诗歌表现。 诗人结合各种人生情态将它们形诸语言, 反复唱叹, 形成感人的艺术力量。
对《古诗十九首》情感的认识, 可与陈祚明形成对比的是元末明初的诗论家刘履。 他在《风雅翼》卷一《选诗补注》中, 以朱熹《诗集传》的宗旨解释《古诗十九首》, 以为“行行重行行”一诗为“贤者不得于君, 退处遐远, 思而不忍忘, 故作是诗”, 具体而言:“初离君侧之时, 已有生别之悲矣, 至于万里道阻, 会面无期, 比之物生异方, 各随所处, 又安得不思慕者乎!夫以相去日远, 相思愈瘦, 而游子所以不复顾念还返者, 第以阴邪之君上蔽于君, 使贤路不通, 犹浮云之蔽白日也。 然我之思君不置, 甚底于老宜如何哉?惟自遣释, 努力加餐而已。 盖《卷耳》‘酌金罍’、 ‘不永怀’之意。 观其见弃如此, 而但归咎于谗佞, 曾无一语怨及其君, 忠厚之至也。”通过系统解释, 刘履将诗意完全附会到“君臣之义”上去, 而情感特征则是“哀而不伤”, 忠厚之至。 又说“冉冉孤生竹, 结根泰山阿”一诗:“贤者既出仕久而未见亲用, 自伤不得及时行道以扬名后世, 将与碌碌庸人俱老死而无闻, 是以不忍斥其君, 乃托新婚夫妇为喻而作是诗”[8]卷一。 这种源自汉代经学解释方式的牵强附会之处不言而喻, 但还是不断有人附和。 比陈祚明稍后的吴淇, 在其《六朝选诗定论》中评《古诗十九首》云:“《古诗十九首》不出于一手, 作于一时, 要皆臣不得于君则托之于夫妇朋友, 深合风人之旨, 后世作者, 皆不出其范围。”[9]77相比之下, 陈祚明对古诗情感类型的分析, 已经摆脱了在中国源远流长的儒家经学模式, 而回归到日常生命体验中, 他对于诗歌魅力的揭示, 也因此真切不隔。
诗人将情感形诸语言, 见诸诗篇, 批评家又如何以其独具的慧眼将情感从诗篇中揭示出来?下面看陈祚明对具体诗篇的解读。
其十二:“东城高且长, 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 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 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 《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 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 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 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 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 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 衔泥巢君屋。”这首诗隐含的作者或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燕赵佳人, 她东城远眺, 感到四时迁流, 将近岁暮(亦隐含主人公青春流逝), 心中充满迟暮怀人之感。*《诗经·秦风·晨风》:“未见君子, 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 岁聿其莫(暮)。 今我不乐, 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 职思其居。 好乐无荒, 良士瞿瞿。”前者隐含怀人, 后者隐含迟暮之感。但她还是不想为情所困, 欲“荡涤放情志”, 振作起来, 她穿好衣服, 打扮得美丽动人, 坐在窗前弹琴, 但发出的音响却充满悲伤, 最后发现自己整个人还是为思念所困。 最后两句表达了主人公的终极愿望。 这首表现男女离别相思的诗, 陈祚明却说其表现“怀才不遇, 而无缘以通”:“其所望必且登之细旃, 坐而论道, 三沐而升, 九宾而礼, 方遂本怀。”[2]86这样的解释显然已经暗含了儒家诗学中的比兴之义, 即以为实有的男女情感具有象征意义, “美者颜如玉”表征才华卓著, “思为双飞燕”表征一种知遇愿望。 之所以会回到儒家比兴之义, 是由于今人所谓“爱情”在清初尚未成为一种普遍意识。 陈祚明读到这样具有明显“爱情”意味的诗时, 他也不会从男女情爱角度理解。 而对于“坐而论道”的描述, 又似乎与陈祚明个人的身世体验有关。 据李金松先生《采菽堂古诗选》前言所述, 陈祚明于顺治十二年自杭州流寓北京, 经历了十九年的游馆生涯, 其间或“拥书买文”, 困窘贫苦, 直到1674年客死京城。 他可能经常参加一些文士聚会, 而他永远不是那个坐而论道, 赢得满堂喝彩的中心人物, 所以他对这样的人物艳羡至极。 所谓“本怀”, 不就是他个人愿望吗?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评语:“生别离者, 毕生不复得再见也。”人生最苦痛者, 莫过于生离作死别, 明知“不更得会, 而心未已”者, 最为痛楚, 满心自欺, 满心伤痛。 人只有经历了情感或者痛苦的积淀才会有深沉的哀思和咏叹, 故曰:“人惟有情而不能语, 故咏叹已以传之。” 生而为人, 便难逃爱恨情仇的纠葛, 盖陈祚明也不会例外。 远游在外, 孤苦无依, 离别之苦溢于言表。 如《古诗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评语:“宛洛固繁华, 而驽马来游, 心意何可娱也!”满心失意者, 目睹京城的繁华, 内心并无“游”之乐, 更多的是不得志的神伤, 何来“娱”, 大概都是“睹繁华, 伤贫贱”吧。 陈祚明远离家乡, 赴京游馆, 乃生活所迫, 身处闹市, 盖与诗中游子有一样的悲苦心境, 因而深深慨叹“何可娱也”, 只有对“贫贱”的无尽感伤吧!
其十九写客居思归, 似乎更能引发陈祚明的某些感触:“明月何皎皎, 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 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 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 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 泪下沾裳衣。”陈评曰:“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 言虽乐, 亦不如归, 况不乐乎!”[2]88原句明明是“客行虽云乐”, 陈祚明却要用一个反问句强调客行之人无乐可言, 这显然是从他自己的“客行”体验得出的结论。 他在京城有十九年的“客行”经历, 其中滋味从这个评语中可以窥见。 然后替主人公设想, 说诗人的意思是客行即使快乐, 也不如回到家里, 更何况客行本来就无乐可言。 可见陈祚明对所谓“同有之情”的体验, 更多地结合了自己的生命体验。
王国维评价《古诗十九首》情感特征:“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紈与素;’ 写情如此, 方为不隔。”[4]13“‘昔为倡家女, 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 空床难独守。 ’‘何不策高足, 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 坎坷常苦辛。 ’可谓淫鄙之尤。 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4]19“不隔”就言情的真切水平说, 这里所举四例, 所言的都是真切不隔的情感, 而这种“真切”并不需要某种艺术策略来实现, 其本身就是一种真挚的生命情怀毫无遮拦的表达。 “生年不满百”说人的现实生命情状, “常怀千岁忧”是说人常会忧及千岁, 为子孙打算, “昼短夜长”重申这种现实和思想情态的不和谐, 劝人当此生命盛年, “行乐当及时”。 “服食求神仙”四句为第十二首末尾四句, 本诗也是“及时行乐”主题, 开篇以长安东门外郭北墓起兴, 讲人生如寄, 圣贤也难免一死, 服食求仙也难以长命, 不如饮美酒, 服纨素, 及时行乐。*末两句化用《诗经·唐风·山有枢》诗:“子有衣裳, 弗曳弗娄。 子有车马, 弗驰弗驱。 宛其死矣, 他人是愉。”“子有酒食, 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 且以永日。 宛其死矣, 他人入室。”“昔为倡家女”四句为“青青河畔草”一诗最后四句, 可视为“倡家女”的心声, 所以被指为“淫词”; “何不策高足”四句为强盗语, 所以被视为“鄙词”。 正因为率真无伪, 也便没有了“淫鄙”之感。 王国维这种带有近代意识的观点, 在清初陈祚明那里早有先例。
3唯“辞”雅于“经营惨淡”
情感体验之外, 陈祚明还看到了《古诗十九首》言情方式上的高妙之处。 他以为《古诗十九首》“言情为本”。 而“人情本曲”, 抒情方式也必以含蓄委婉为最佳。 《古诗十九首》总评云:“《古诗十九首》善言情, 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 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2]81在点评中, 他探讨了《古诗十九首》之“宛曲”效果的实现方式。 “反言”即正话反说, 曲达其意。 情到至极处, 往往魂牵梦萦, 徘徊度量, 本来是如此的事实, 却要假想种种可能的存在而聊以自慰。 如《古诗十九首》其十九《明月何皎皎》第三句云:“客行虽云乐, 不如早旋归”, 自古有言“乐不思蜀”, “乐而忘归”, 而既然“客行”, “云乐”, 却为何要“早归”?前后矛盾, 与常理背道而驰。 陈祚明评曰:“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 言虽乐, 亦不如归, 况不乐乎!”指出诗人言“客行虽云乐”却又渲染出孤独落寞的氛围, 是“反言”, 明知云游旅居的生活艰难悲苦, 却道之以“乐”安慰自己, 而“不如归”巧妙地道出了隐含在内心的真意, 一个“乐”字反衬诗人内心的苦闷与悲怆, 令悲切意更浓。 这样一来“反言”远比直抒胸臆来得委婉真切。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写一位思妇对离家远行、 久别不归的丈夫的思念和怨情。 陈祚明评此诗“用意曲尽”, 评“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二句言:“盖道路所不经由, 信息所难传达, 阻则难行, 长则难至, 是二意, 故曰‘且’ 。 ‘安可知’ 者, 可知也。 可知不更得会而心未已, 故强言‘安可知’。”他评“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四句言:“思君已令人老矣, 况岁月易晚, 死亡甚速, 今生必当永别, 弃娟不顾, 审矣。 然或者幸不即死, 冀倖万一, 犹有见期, 故努力加餐, 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2]81上述评语点出了《古诗十九首》看似直抒情感, 却处处留有余地。 明明知道会面已遥遥无期, 却言“安可知”, 设想万一还有再见之日。 明知今生已是永别, 却还设想万一有生之年还能一睹对方容颜。 陈祚明的点评真切地呈现了主人公反复思量, 徘徊念想的情感脉动, 可谓“一针见血”地将诗歌曲尽处的真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又其七《明月皎夜光》写失意之士怨朋友不相援救, 前半段着力描绘秋的萧瑟与凄凉带来的“时节忽复易”之感, 转入后半段才开始续写新贵弃旧交引起的“虚名复何益”的愁苦。 陈祚明评曰:“古诗妙在章法转变。 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属者, 其用意善藏也。”[2]83“用意善藏”点出此诗要害。 诗中主旨是“贫贱失志, 慨友人之不援”, 但“前段止写景”, “秋蝉鸣树间, 玄鸟逝安适”,“以不言情, 故若与下不相属”, 但“萧条满目, 失志人尤易感之”, 此诗描绘的萧条满目之秋, 能以此吸引愁苦失志之人来以此感怀融情于景, 将情感蕴含在秋的无尽凄凉之中, 正可见含蓄不尽之妙。
其十三《驱车上东门》写生命短促如“朝露”, 不如及时行乐。 陈评云:“此诗感慨激切, 甚矣。 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 盖其意所愿, 据要路, 树功名, 光旂常, 颂竹帛, 而度不可得, 年命甚促, 今生已矣!转瞬与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 不如放意娱乐, 勿复念此。 其勿复念此者, 正不能不念也。 夫‘饮酒被纨素’, 果遂足乐乎?与‘极宴娱心意, 荣名以为宝’同一旨, 妙在全不出正意, 故佳。 愈淋漓, 愈含蓄。”[2]86诗人将自己追求功名, 登堂入室的真实情谊隐藏起来, 故作姿态, 以及时行乐的感概巧妙言之, 这种“善藏”的手法能达到直抒胸臆所达不到的效果。
张健《清代诗学研究》云:“在陈祚明看来, ‘言情能尽’的境界, 恰恰不是通过‘以言言之’‘言尚其尽’的方式能够达到的, 而只是通过‘不以言言之’‘言尚不尽’的方式才能达到, 也就是说把情感直说出来、 都说出来, 恰恰不能把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反倒是不把情感直说出来、 不都说出来, 才能把情感表现淋的漓尽致。”[10]219陈祚明在《古诗十九首》点评中的“不使情为径直之物”的观点显示他对诗歌的情感表现方式有深刻理解。 诗缘情, 情感批评无疑是诗歌批评的重要维度, 而现代以来社会历史批评占据主流地位, 批评家总习惯于将诗歌内容归结到社会历史背景, 从中发现某种崇高的历史情怀, 这种对诗意进行崇高化诠释的思路与汉儒解经有相似之处。 对于作者不明、 背景模糊的《古诗十九首》, 就只能从普通共有之情的角度去理解了。
参考文献
[1]郭绍虞. 清诗话续编[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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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健. 清代诗学研究[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On Chen Zuoming’s Ideas about Ancient Chinese Poetry and His Critical Methodology
SHI Danch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Abstract:Chen Zuoming, the editor ofASelectionofAncientChinesePoetryNamedCaishuTang, advocated the value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in the early years of Qing Dynasty. He thought that the ancient poems were better than those of Tang Dynasty in terms of sincere feelings and simplicity. From his comments onNineteenAncientPoemswe can see that his attention to the artistic charm of ancient poetry included both the daily emotional type and the lyric style. The former explored “the feelings of everyone”, emphasizing the feelings of frustration and separation while the latter, euphemistic and reserved lyric style, emphasizes “changeable emotions”, in which the real inner ideas are not directly expressed.
Key words:Chen Zuoming; ancient Chinese poetry; the type of feelings; lyric style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1.019
作者简介:施丹春(1988-), 女, 硕士生, 从事专业: 中国文学批评史。
*收稿日期:2015-10-28
文章编号:1673-1646(2016)01-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