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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鱼胶的气味

2016-01-22维·苏·奈保尔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红房子广场

【英】维·苏·奈保尔

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到登记总署当上了一名二等执行文书。那是一份临时性工作,我中学毕业了,马上要去英国了,要去上大学了,这份工作正好填补上这段空档;那是我人生中最有希望的时光。登记总署就在圣文森特大街上那座红房子里。圣文森特大街是我在西班牙港最早熟悉的大街之一。

我那时候是一个乡下男孩儿,而今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一个乡下男孩儿。只有一个乡下男孩儿才会像我那样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热爱这座城市。这是一九三八年或者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我爱这座城镇一切跟乡下不一样的地方。我喜爱那一条条带着拱廊的铺就的街道,甚至喜爱那马路边敞开着的排水沟:每天早晨,那些扫大街的扫完大街,收拾完垃圾,就打开消防水龙头,用清凌凌的淡水冲刷排水沟。我喜爱那一条条人行小道。许多房子都有某一特定风格的装饰性篱笆墙,一侧是一架大马车或是马车门,通常是用波纹铁皮做的;中间是一个雅致的小门,直通前门。这些前门是用图案僵硬的金属丝做成,里面是管状框架,门顶装着阿拉伯式的金属花饰。有时候门上有一个铃铛。我喜欢人行道向下一弯,再向上伸到外面的大侧门里(好让马车或汽车能进到院子里,尽管有车的人家少而又少)。我喜欢那一盏盏街灯;喜欢那一座座广场,广场上种着树,有铺就的小径,有放着的条凳;喜欢城市里一天按部就班的生活,从一大早扫大街的拿着的扫把,到扔到前门台阶上的报纸,到上午过半时马拉的运冰车,我都喜欢。西班牙港的确很小,真的,人口还不到十万。可在我看来已经是个大城市了,一切设施都相当齐全。

在最早的那些日子里,我父亲是我来这座城市的向导。一个星期天下午,他带我来到市中心,领着我走了两三条主干道。星期天这天非常安静,静得———为了要做些出格的事儿———您可以离开人行道,在大马路当中行走都没事儿。弗雷德里克大街两边是商店。对我来说,更有意思的是圣文森特大街。这条大街在较低的那一头,离港口不远,是一条报馆街,《特立尼达卫报》和《西班牙港报》,在大街两边互相面对着面。我父亲在《卫报》报社工作。那是一家更重要、更现代的报社。从人行道上您就可以看见一台台新机器,硕大的滚筒,不打弯儿的很大的新闻纸纸边,您可以闻到机器、纸张和印刷油墨那温热的气息。所以,差不多我一来到这座城市,这种由纸张、油墨以及紧迫的印刷所带来的新的激动,就感染了我。

我后来渐渐了解了这条街较高的或者说是上首的部分。给我做裤子的那个裁缝,他的裁缝店就在圣文森特大街。有一天我父亲带我去了那里。那个裁缝名字叫纳扎拉里·巴克什。他的店铺门脸朝西,门口垂直悬挂着一条白色的帆布遮阳布帘,遮住了人行道,这样午后的太阳就给遮住了。他的名字用油漆刷在遮阳布上。他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印度人,或许是由于阳光的缘故吧,他站在裁缝店靠里一些的地方。他长着一张瘦削的脸,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像是镶嵌在更黑的眼窝里,薄薄的头发向后梳得平平的: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对我父亲很是友好,但对我就很一本正经,比我期望大人对待小孩那样子还要正经。我希望正式介绍给我的大人们对我,对我的“聪明劲儿”有一些敬畏感。那条薄薄的皮尺挂在纳扎拉里的脖子上,就像是他那不苟言笑的外表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的裁缝手艺怎么样,但是这一介绍使他成了我心目中的“裁缝”。我觉得其他任何人都不像他那样是个裁缝。西班牙港其他每一个裁缝在我看来都像是冒牌货。有一段时间我了解到他是个穆罕默德的信徒。这一点刚开始并没有使他有任何疏远;然而那时候正值印度独立,这个次大陆的宗教教派林立,差异的思想开始影响到他,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停止去他那里做衣服。我去英国带的衣服就是纳扎拉里给做的。

我后来听说,他的很多活儿都是给当地警察做的;他给他们做警服。对我们这些他的印度同胞来说,就算是纳扎拉里传奇和成功的一部分了。警察总署就在他的裁缝店对面。那是西班牙港的一座重要建筑。这座大楼与众不同,高高的灰色墙壁用石头和碎石砌成。我后来了解到,那是一座英国殖民时代的建筑,是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的风格。在那个时代,那堵粗糙的灰色前墙,后面敞开的走廊那些尖尖的红色拱廊,似乎恰恰就是您在警察总署所希望见到的东西。

一个小城镇,一条小街道;但却需要时间才能了解。比方说,我对法律呀、律师呀,都没有兴趣,有很多年我都没注意这条大街的另一边,法院的对面,律师所在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我去了一个非常有名的黑人律师的———“事务所”———一个古怪的名字。

这件事发生得很晚,是我从学校毕业后不久发生的。我在学校学业非常优秀,大家都知道———人们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我获得了一笔奖学金,不久就要出国留学了。那个律师的儿子跟我一直是同学,一天,他说他想带我去见见他父亲。我们就去了他父亲的事务所。事务所就在圣文森特大街上,占据了整整一座很小的房子,一座西班牙时代遗留下来的名副其实的西班牙港的微缩景观。这本来是最早的民居之一,或许是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这座城市规划后不久建成的。我猜想,这些早期的房屋很多都这么小,这么拥挤,因为那时候街道都延伸得很短很短;不远的地方就是灌木丛和种植园了。

事务所前面小小的房间里坐满了黑人,都是普通的黑人,在两张长条凳上紧紧地坐在一起,两条长凳面对面放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小小的前窗百叶窗的条板上落满了大街上的灰尘。在刷了墙粉的墙壁上,您可以看到经过这么多年,在长条凳上坐的人们把肩膀和脑袋靠在墙上歇息的印迹。我所见到的人们沉默不语,耐性十足,就像是在卫生局等待免费医疗的人们那样。明亮的眼睛、亮闪闪的面庞、尊敬的表情:黑人们来到自己人中间,即便一个人不认识,也不在乎不舒服,不在乎那份寂静,不在乎等待,那个小男孩刚一到,就径直进了内室,他们也毫无怨言;那个大人物就在内室里。那间窄窄的小等候室里的氛围对我来说是新的。

在后面那间更敞亮、更凉快的房间里,那个律师只穿着衬衣,他的律师袍挂在衣架上。那些法律书、夹着旧文件的旧文件夹、事务所里脏兮兮的样子、虫蛀了的隔板,所有这些都使律师这份职业看上去像是一份非常枯燥乏味的工作:很难想象得到,在这个房间里要做什么事才能生出真正的钱来。

我们互相寒暄了好一阵子,寒暄过后,我不知道该对这个律师说什么了。而他好像也一样茫然;他似乎只看着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自己倒有一个愿望,朝办公桌下面看看,看看律师的皮鞋。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跟他儿子两个人都在上小学四年级或者是五年级的时候吧,他儿子就跟我说过,一个人是不是绅士,您只要看看他是怎么擦皮鞋的,就能看出来。

我的朋友并没有帮着说话。他进了里面的办公室态度就变了。他已经变成了个乖儿子,家里的宝贝,那个不需要努力的人。此刻他似乎对找到一瓶冷饮更感兴趣。他跟这个大律师非常随便。

律师因其名字而著名,他名字叫伊万德。在这一装模作样的时刻,我所能想起来的,就是问问他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他说:“我父亲崇尚教育。这是他给我理想的方式。他不是个有文化的人。不过呢,他出生在一八六七年或是一八七○年。这对我们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查一查的话,就会在《荷马史诗》里查到这个名字。是在第四卷或者是第五卷吧。”

这位大名鼎鼎的律师还没有深入地研究过他那非同一般的名字,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来自于拉丁文和维吉尔的诗歌,只不过在设法唬弄我,实在令人惊讶。他是个自学成才的人。他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他的职业之中,为他的功成名就铺平了道路。可他性格中的这点瑕疵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却是令人忧心的。就在我渐渐习惯于对他新近的了解之时,他在把话题转向别的东西上,转移话题的方式我都难以重述。

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斜靠在他那把温莎椅靠背上,把穿着白色衬衣袖子的硕大的前臂一把扔到桌子上,显示出力量的架势,微微一笑,作为一种誓言,说:“人种啊!人种啊,伙计!”

黑色人种,非洲的人种,有色人种:我猜想这就是这位律师话里的意思,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被带到了他的事务所里来的原因。

我看看他的儿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他没有听到他父亲说的话,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所做的手势似的。

我不相信那番话,不相信那张茫然的脸孔。在圣文森特大街较低的那一头,我早在几年前就闻到过纸张、油墨和温热的印刷机的气息,脑子里就生发出某些想象来。在这个事务所后面的房间里,带着百叶窗窗帘弄弯的光线,是另外一些想象,一些暗藏着的情感,一些隐藏起来,见不得圣文森特大街的阳光,见不得那条大街上殖民时代的现实的情感。

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那个时代的黑人很少有人看得到前面的道路。那么,看到一个老人,一个出生于上个世纪人,对他来说前面的道路是清晰的,有些东西他足以引以自豪,用一个本能的手势往桌子上一放,二十年以后或许被认为看作是向黑人势力敬礼,那该是多么奇怪啊。更为奇怪的是,我朋友的父亲伊万德公开的想法一点儿也不是这样。人们议论他说,伊万德是这样一个自学成才的黑人:他只想成为白人,只想着和黑人没有任何瓜葛,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都只不过是在为自己而奋斗而已。

这另外一个梦想就像是一个家族的秘密,这一刻父子二人在向我供述。我受到了触动,但同时也感到尴尬。我理解他们的感受,从某种程度上也和他们有同感,然而即便是有那种理解,我还是希望属于我自己。我不能支持成为一个族群中一员的想法。有了这种想法我就会感到束手束脚的,而且我觉得伊万德判断一个种族大踏步向前进的想法过于感情用事了。

政府行政部门不雇用十七岁以下的人,所以到了第二年,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才去登记总署上班,也渐渐地以另一种方式了解了圣文森特大街。

总署位于红房子的首层。红房子是市政府的主要建筑,是这座岛上最大的建筑之一,我们大家都认为它很漂亮。我弄不清楚它那干巴巴的红颜色是油漆漆成那样的呢,还是掺合到灰膏里的什么东西把它弄红的?西班牙港之所以成为西班牙港,正是因了这座建筑,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建筑。从港口,从山里,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都能看到这座大楼。

有人对我们说,这座建筑是意大利风格。楼高两层,两层楼面都有露天的走廊,有一个圆形楼顶。整座大楼很宽,宽得像个街区,在另一面,在红色的圆形楼顶下面,在圣文森特大街和伍德福特广场中间,有一条人行道。那条人行道给人一种特别的大城市的感觉。您沿石头台阶拾级而上,然后经过一个喷泉走进一片有回声的空地,然后下了台阶,走到另一侧。喷泉并不喷水———我们和战争联系起来的破坏之一———但是那大理石上虽然有铁锈的瘢痕和浪潮的渍迹,但依然美丽,不知怎么的,那座喷泉的意思还在那儿。

空荡荡的喷泉另一面是政府各部门,在那些敞开的大门前面,矗立着一块又一块木头公告板,有一头那么高。这些公告板也当屏风用,遮挡住那些文书们、打字员们以及其他的公务人员,省得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们盯着他们看。公告板的后面是自行车车架,公务员们在那儿用链子把他们的自行车拴起来。公告板和自行车车架占去了那座高高的圆形楼顶下面那条人行道的一些地方,使它好像不那么空旷了。所以我有一感觉:当一座漂亮的建筑并不是从各个方面都能看出它的美丽时,就有一种漂亮得不是地方的感觉。

公告板上并不张贴政府指令。用大头针别上去的那些海报讲的是有关身体保健和接种疫苗重要性,诸如此类的东西。其中的很多东西都是从伦敦弄来的,并不总是完全符合当地的情况;不过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些公告板和海报都是情报处做的事情,情报处是在战争期间成立的———就在红房子的草坪上建一座木质小楼里———发布有关战争和英国生活的图片和小册子。有关保健、验血、X光和干净的水,这些海报和公告是那种工作在和平时期的延续。这些海报您只能在红房子里看得到,在别的任何地方您都看不到。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却给我灌输了政府是一个仁慈的机构,它关心人民的思想。

我在学校学了所有那些东西之后,关于政府的这一思想对我来说本来是不新鲜的。但是从每一个实用而具体的方面来讲,它又是新鲜的。那一定是我血液和大脑里承载着非常古老的印度人的观念:即统治者和政府都是冷漠无情、专横跋扈的。这些观念就在那里,您朝它们看去,却什么也找不到。或者也可能是———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我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直认为周围到处都是残暴的行为。大街上的语言里有一种古老的,或者是不那么古老的残酷:漫不经心的威胁,男人对男人的威胁,父母对子女的威胁,惩罚和堕落的威胁,这些威胁使您回想起种植园时代。还有大家庭生活的残酷:小学里的残酷,老师狠狠地揍学生;学期末男同学之间那鲜血淋漓的打架;印度乡间和非洲城镇里的残酷。我们周围最简单的事物里面都承载着残酷的记忆。

如果您从圣文森特大街那边走进红房子,登记总署就在喷泉的右边。如果您从红房子里正好穿过去,您最后就走到了伍德福特广场。这是西班牙港最漂亮的广场,是根据那个非常年轻的英国总督的名字命名的。在英国人征服后那段无政府状态之后,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英国总督给这片殖民地带来了法律和秩序。西班牙人刚刚把西班牙港这座城市规划好就失去了它。那时候伍德福特广场只不过是一片空地而已。英国人对广场进行了整修,我们认为它和红房子的辉煌壮丽相映成趣。广场上有一个室外音乐演奏台,一座像红房子里那座一样的喷泉,有长条凳子,有装饰性的铁栏杆,铺好的小径;现在广场上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老树。

总是那么美,总是这个城市的一件荣耀之物,然而即使在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广场的时候,战前的那个星期天,父亲带着我散步,穿过市中心的时候,这座广场就是西班牙港市无家可归者居住的地方之一。这些人大多是印度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原本是从印度来的契约移民,他们在甘蔗种植园务工,契约到期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或许是他们变成了酒鬼;或许是庄园主没有给他们原来许诺的回印度的船票,或许是他们和家人闹翻了———发现自己没有了安身之所。这些人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任何像个家的东西,不懂英语,没有任何一种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们穷得叮当响。他们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从印度的田间地头给升上了天,又在数千里之遥的地方给落了下来———经过一个又一个星期的海上颠簸———来到了特立尼达。在特立尼达这种殖民环境下,权利受到了限制,您对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受尽了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折磨。

我们对这种残酷的情形都处之泰然。我们看见了,但我们很少动心思去想它。到了最后,这些人渐渐死去了;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他们就快死光了。四十年代初,我父亲和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交谈过,就他们的状况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当地一家印度人的刊物上。等到我去红房子里上班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再在伍德福特广场上住了。我记得的是那些个肤色黝黑的疯子,有两三个,其中的一个头发僵硬,长长的辫子弄得乱七八糟,古铜色的脸上透着灰白,又是土,又是油的,穿着一身鲁滨逊·克鲁索那样的衣服,不是积攒起来或者说临时凑成兽皮,而是破衣烂衫,原来的颜色都已失去,变成了黑色,油渍麻花的。他也许是不伤人的,但是他有着疯人的那种厚颜无耻,所以从广场穿过去的人们都离他所在的地方远远的,设法躲开他那双明亮的、向里面看的眼睛。

这就是我当时每天都去上班的地方:位于文森特大街和伍德福特广场之间的登记总署。

我当二等文书的工作内容就是做出生证、结婚证和死亡证明的手抄件。需要这些证件的人来到红房子,和那些揽活的查询员做好安排。这些揽活的查询员就在总署大门口晃荡,就在公告牌附近,等着主顾的到来。在他们的主顾告诉他们可能是什么日期之后,这些查询员就用盖了章的表格征调一本本各种各样的证明书;总署的通讯员就从仓库里把装订好的又厚又重的证书抱出来,证书的样式都很宽,但不太高;查询员在外面办公室里一张油光可鉴的棕色长条办公桌边坐下来,翻查那些证书。在这个房间里———透过那高高的窗户一眼望去,能看到红房子外面的草坪,还能看到伍德福特广场上的树木和铁栏杆———有一种料想不到的教室的氛围,有成年的黑人,有时候是年纪颇大的黑人个挨个坐在那张长条办公桌旁,有时候一坐就是整整一上午,就像是学校的魔力附在了他们身上似的,翻着那些大本子宽大的页码,翻了一本又一本,每次都只翻一页。外面办公室的另一个区域,律师们的书记员在查找契约。这些人坐在单个的办公桌前,有的还打着领带。他们整体上的来说比那些查找出生证和死亡证的查询员高出一个阶层———他们是真真正正在干事的———收入微薄,过着不稳定的生活———因为他们认字,会写字———而许多想要证书的人都不认字,也不会写字。

当一个查询员找到他在找的东西了,他就写一份要求,要一份手抄件;一个通讯员就把要求和那一卷证书拿到我的桌子上。是一张桌子,不是办公桌:我只不过是一个二等执行文书,而且还是临时性质的,我就坐在仓库边上一张窄窄的桌子旁,面对着那堵刷了绿色刷墙水的墙壁工作。通讯员从我身后面进出仓库,出了进,进了出,没完没了。我要抄的卷宗放摞放在我右边;等我抄完了,就在我左边放成一摞。那一摞摞的卷宗堆得很高:每一卷都有三四英寸厚,大约有十五英寸宽。

那些卷宗有一股鱼胶的气味。卷宗就是用鱼胶装订起来的;而我猜想,鱼胶是用鱼骨、鱼皮和鱼渣熬出来的。鱼胶是蜂蜜的颜色;干了之后便很硬,一不小心滴下来一滴,每一滴金黄色鱼胶都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是鱼的气味和腐烂的气味永远也不会消失。

有人对我讲,这个岛上印出来的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这个仓库里。这个殖民地的所有记录都在那里放着,所有的出生证啦、死亡证啦、契约啦、财产及奴隶的交易啦,殖民时代这一个半世纪以来岛上所有的生命啦。我本来是喜欢看旧东西的,旧报纸啦,旧书籍啦什么的。可是那个仓库里的鱼胶味很冲。这一点,再加上积年的尘土味、旧报纸味不通气(您往里走得越深,情况就越糟糕),微弱的光线,还有那堆积如山的旧报纸,对我来说都太难忍受了。

上午和下午,都有一个资深的文书检查我抄写好的手抄件并写上他名字的首字母,他走过来,就坐在我那张桌子旁,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然后,把手抄件拿到我们办公室里的大人物———登记总署的副署长,有时候是登记署执行副署长———的办公桌上,请他签字,我必须以他的全名写出手抄件。然后盖上些印章,用登记总署的钢印注销;手抄件最后就可以交出去了。

所有这些查询、抄写、检查、签字,要这么多人经手———这样一份工作要放在如今,只消一个人、一台电脑就行了。通讯员们干那些拿卷宗、扛卷宗的活计:他们一天下来大多数时间都马不停蹄,在仓库和外面的办公室之间来回穿梭,怀里抱着那些体积笨重、形状怪异的卷宗。他们的工作名义上是办公室里的工作,但要求有力气,有耐力。因而他们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我有时候会试图想象我自己在这个总署工作一辈子会是什么样子。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用你上司的名字把那些证明写出来,检查,请别人检查:我想我能看出来,在渴望公务员工作的安稳之后,这份工作会如何地使你烦不胜烦,你内心会充满了仇恨,不仅仅是恨那些你以他们的名字写证件的人,就好像你自己的名字无关紧要似的。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已经服务了很多年了,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退休:一个皮肤棕色的男人,一个华人女人。他们可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进政府部门工作了。我很难往回想那么长远,很难想象得到那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只让我往回想十年都足够难了,回想到我对这座城市的发现,回想到我第一次和我父亲沿着圣文森特大街散步,都足够难。而现在,对这两个人来说,这些岁月都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把这份工作看透了,而这份工作也看透了他们。年纪和隐忍现在就像是一种运气,使他们超脱于他人之上,超脱于办公室里的你争我斗和勃勃雄心。他们做事情动作很小,不紧不慢,仿佛这份工作和岁月教会了他们耐心。

那个女人———她的办公桌就在前台的正下方:她把制作完毕的证件递交出去———像妈妈一样慈祥,对每个人都很温柔,仿佛这份工作把她所有女性的本能都带了出来。可是那个男人的温柔却是喝酒喝出来的。他嗜酒是出了名的;周末喝了酒,他略带倦容,更加和蔼,星期一进了办公室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休息充分。

有时候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下班后就会在办公室里喝酒。那似乎是一种得到认可的办公室特色。喝酒的人———有的肩膀上搭一条毛巾:那条毛巾是工作一天结束的标志———喝酒的人们就坐在办公桌上,或者是两条腿放到椅背上,一本正经地喝上半个小时左右的酒。我并不喝酒;我记得的是这些场合下人们那一份一本正经的劲儿。没有幽默,没有友谊。就像是朗姆酒直接灌进了每个人的灵魂和隐秘处。

署里有一个来自圣詹姆斯市的一个黑人男孩儿。我们原来在大街上认识,仅此而已,认识了好几年了。我知道他住的地方离我不远,但是我弄不准在哪儿,而且我感觉他想就这样保持这种状态。他有时候谈他的母亲,我想象得到,他独自和她住在一座拥挤的后院里,在圣詹姆斯市一座摇摇欲坠的旧窝棚里居住的情形。然而,我们之间的差异与其说在于金钱,还不如说是在于我们的前程。我是个大学生,心气正高;他只小学毕业,没有多大出息也安然接受。这是我们大街上建立的关系基础,我想起过这男孩子,高高瘦瘦的,动作似乎也不协调,想起他骑一辆女式自行车,就像一个弄臣,一个从那些后院里出来的高声大嗓的人。只是到了现在,看到他一本正经的喝酒样子,看到朗姆酒如何改变了他,看到他喝得两眼通红,毫不搞笑,我才感到,他对自己是严肃的,对他的工作,对他当文书的职责是看重的,对他自己的勃勃雄心是严肃认真的,那份严肃认真是我此前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他一点都不满足。他弄臣似的性格,是那种期望不多,心气不高的男人的性格,只是一种伪装;他说的很多玩笑话,都当不得真。

贝尔伯努瓦———老文书之一,有时候检查我写的证书———就没有这种伪装。他是个“有色的”中年男人。他父母双方都是混血血统,而且已经延续了好几代了。他皮肤很漂亮。他并没有特别的资历,但是他认为他做得还不够好。尽管每一种种族的假设在他自己那张牢骚满腹的脸上表露无遗,但他总觉得,由于种族的原因,使他没办法有很高的心气:在他参加工作那会儿,最好的工作都是给从英国来的人留着的。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这样了,可是这些变化对贝尔伯努瓦说来得太迟了。大家都知道,他在办公室是个灰心丧气的人,人们对待他的不快活就像是对待一种病,尽管贝尔伯努瓦(有着他原来所有的全部假设)感到,他并没有由于他漂亮的肤色而得到应有的待遇,而且感觉他在办公室的位置实质上就是一种种族耻辱。

他在办公室里不可能的盟友———在办公室的政治斗争中,在向公务员委员会汇报各种事务方面———是布莱尔。布莱尔是个黑人大汉,皮肤光滑,身板儿笔直,两个肩膀雄武有力。他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他可以非常严肃,也可以很容易大笑起来,但总是很有节制。他有很强的自信心。他来自这座岛屿东北部某地方一个纯黑人居住的村子。这就使得他与众不同了:他没有在混杂居住区长大的黑人那份好斗和胆量。同时,由于那种与世隔绝,布莱尔上学很晚。不过,这一点他已经弥补起来了。他已经是一名资深文书了,办公室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现在在读某种校外的学位,寻找贝尔伯努瓦永远都没有的资历。布莱尔有时候检查我写的证书。那个块头挺大的男人写的名字首字母却最小,最整齐:这些字向我说明了他的野心和力量。

布莱尔对我来说就是礼貌周全本身;不过关于他,我感觉到,尽管我们在政府办公室见面能做到无拘无束,但他背景里有很多东西我是永远无法知晓的。那个东北部的非洲人的村庄,几代人都与世隔绝,没有印度人也没有白人,原本有其自身秘而不宣的情感,有其自身的信仰和幻想。布莱尔无疑对我的感觉也是一样;我的印度人及正统的印度教背景对他来说似乎更是密不外传。但在我们总署的中立地带,我们没必要担心这些家庭问题;我们处得不错,能处到我们能处的程度。在当公务员方面,布莱尔做到了尽善尽美———并非没有这种尽善尽美忧虑不安。我出了校门才几个月,只有那么点儿判断外人的经验,但是我认为他(尽管有贝尔伯努瓦和他之间显而易见的同盟)是一种能当领导的男孩子:可以是一群男孩子里面的一员,但同时又能代表着权威。

我那时候对他的感觉他后来都做到了。七年后,他放弃了公务员工作,放弃了那份美好的职业,一扫在总署里拘谨的做派,进入当地政坛。他判断时机判断得恰到好处。他升得很快,然后,在一个去殖民化的世界里,他升了又升。他后来有一番国际上的事业。差不多是二十年后,我们在一个独立的东非国家相遇。他是根据一项短期合同到那里去为当地政府工作的。他对派他到独立的非洲工作本来会特别高兴,可是就是在那里,在我们再次相逢不久,他就死了,遭到政府里某些狂人雇凶暗杀,因为这些人感觉受到了他的威胁。有两天,布莱尔硕大而凌乱的身躯躺在一座香蕉园里,没有被发现,身体的一部分盖着死香蕉叶子。一份事业就是一份事业;而死亡是无法逃脱的。我不知道他死亡的讽刺对他的事业是构成了嘲讽呢,还是对他事业的道德构成了解脱。不过,这个问题将在本书适当到地方提出来。

现在回想起他来,回想起在红房子办公室的日子:他的事业当时正如日中天,凭着他非凡的天赋,他本来可以以一种或者是另一种方式走的。回想他(就像我一样)追溯自己纷繁复杂的过去那所有的丝丝缕缕,被那种过去所激动,感受跟他现时的忙忙碌碌(就像伊万德律师那样,又是像我那样)感觉到他参加工作后又深造,正是处在他人生最有希望的时刻。

我有空闲时间的时候———一天通常有一两个钟头———我就搞我的写作,就像布莱尔搞他的学习一样。可是我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只是在准备当一个作家而已。我备了一本笔记本,用墨绿色的墨水就我所看过的书写些评论,写些生活感受。我写的东西矫揉造作,假模假式;即使在我写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尽管我脑子里有很小一部分希望我写的东西是深刻的。我有时候写景物描写:佩蒂特山谷的森林呀,这座城市西北部山里的古老的可可种植园呀,午后下雨之后的景色之类。有时候我写西班牙港的景色:圣詹姆斯西主干道的夜景,雨后(又是雨)的景色,里亚尔托电影院可口可乐的霓虹灯大招牌闪烁不定,闪闪发亮、崎岖不平的柏油反射出汽车和开着的商店的灯光,理发馆里那光秃秃的电灯泡,苍蝇成群结队落在电线上酣然入眠,蝇屎硬巴巴的,那个华人理发馆老板的秃脑袋,里面放着面饼和柔软的椰子馅饼的脏兮兮的玻璃盒子。我喜欢写那些静态的画面。我甚至更喜欢修改这些画面,仅仅是为了那修改过的页面外表。虽说写得假里假气,然而我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一直带在我身边,多年以后那些描写里的有些东西就成了我原以为再也回忆不起来的事件和情绪的关键之所在。

有一个星期六或者是星期天,我去里亚尔托电影院看一场黑人选美比赛。我去看是为了寻找素材;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任何选美比赛。那次选美很糟糕,对每个人来说都很糟糕,或许对其中的一两个女孩子来说并不糟糕。比赛真的并不好笑;我并没有发现它很好笑;可是我却设法写出一篇好笑的文章来。本来也没有波折,但我设法加进去一个波折:由于人们嘲骂,我就让那个女皇后哭了。写这篇文章花了两三个星期的样子,对我要说的那些简单而又平淡无奇的事情来说,时间也太多了。我用钢笔写,后来在一架办公室的打字机上写,改了又改,故意拉长写作的时间。修改也没有起多大作用;只是使得这篇文章越来越像一篇给学校杂志写的东西,里面的幽默更多是靠文字而不是靠观察或真情实感。

在我写的东西里我把重点放在了那个司仪身上:他衣冠楚楚的装束,狗屁不通的语句,花里胡哨的做派。我把写好的文章拿给我渐渐熟悉起来的办公室里的一个女黑人打字员看。她把那几张纸放到她那架高水准的打字机上,通读了一遍。我觉得她微微笑了一两次,可是到了最后她说:“他要是一个印度人的话,你就不会那样子写了。”

这是我最不希望听到的评论。我把一篇文章交给她看,希望的是她能以更高的方式给予评判。虽然她说的不符实际情况,但几个星期以后我渐渐感觉到,那篇文字有些地方是写得不对劲。作家的态度基础是什么?他对其他的世界有何了解,他给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带来了什么别的经验?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作家所了解的唯一世界,那么他怎么能描写这个世界?我一直没有把这样的问题弄明白,这些谜团只是一直伴随着我。

六年以后的某一个时间,我才解开了那些谜团。我当时已经到了英国,我写出来的第一本真正的书是那本我对战前西班牙港的发现,我对那座城市的惊喜。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回到了万物之始,那个星期天和我父亲沿着圣文森特大街散步,到纳扎拉里·巴克什的裁缝店看看:那些几乎都记不起来的事情,那些只有通过写作的行为才能释放出来的事情。

写完那本书以后,我回特里尼达住了几个星期。我是坐汽船去的。每隔一天钟表都往回拨一次;天气慢慢地变了。有天晚上在甲板上,刮起一阵微风。我自己是预备好和严寒作战的,可是那阵风在我脑袋周围飘来飘去,脸上暖洋洋的。当我到了,去走亲访友的时候,我感觉得到,而且发现人们不像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么黑,还发现一个时代———消逝的青春、逼出来的成熟、英国、一本书———把我和登记总署里的人们隔开了。然而对他们来说仅仅是过去了六年而已。墙壁更脏了,办公室更挤了,桌子更多了。布莱尔走了,其他很多人还在:贝尔伯努瓦,那个来自圣詹姆斯市,骑女式自行车,四肢修长的男孩(或者说男人),那个不喜欢我写的东西的打字员。他们都很友好。但是有一些新的东西。

我在汽船上听说,一种新的政治体制来到了特立尼达。伍德福特广场上经常举行集会,这个广场和红房子隔一条马路相对,十八世纪八十年代西班牙人规划为该市的主要广场,后来英国人对其进行了整修;那些赤贫的印度人,也就是种植园出来的难民,曾露宿广场,直到他们死光;再后来是那几个黑人疯男人到这里安营扎寨。现在,广场上有关于当地历史和奴隶制的讲座。有人给人们讲他们自己,黑人的情绪非常高涨。这就是要了布莱尔命的政治。

有一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集会。广场的规模在我看来已经变了,现在看上去又不一样了,装上了电灯,那个旧音乐演奏台上有演讲者和麦克风(我第一次看到音乐演奏台的时候发现它那么漂亮,而今再看,也就是一个英国城市公园里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是爱德华时代的一个演奏台而已);还有那黑乎乎的、分散在各处,看不清面目的人群。那一棵棵大树投下光怪陆离的树影,看上去比白天要大一些。有的人站在广场的最边上,身子斜靠着栏杆;他们中间有一些白人和印度人。

音乐演奏台上的人讲到过去所受的罪以及现时的当地政治体制。他们说话就像人们在揭露一个阴谋。他们和他们的听众打成一片。他们动不动就讲笑话;人群中也动不动就发出笑声,或者是一种满意的嗡嗡声。演讲的人并不都是黑人或者非洲人,但是这种场合却是一个非洲人的场合;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在演奏台上没有看到布莱尔。他压根儿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也不是个抛头露面的人;他没有那种气派)。

演讲的人我大多都不认识;我弄不明白他们所指为何,听不懂他们的笑话。这就像是电影开演很长时间了才进电影院一样,不过我感觉到,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场合本身:那种集会,那种戏剧性,那种情绪:由广场上的众多黑人,受过教育的和没有受过教育的,由他们发现的一种大家共有的情感,由他们发现的那种情感的方方面面。很久以前,在我出国以前,这种情绪的方方面面我有过许多的暗示。

种种暗示:人们的生活中把这种情感当作某种私密的东西,某种从不轻易外露的东西。每一个人———办公室里的打字员,来自圣詹姆斯市的那个黑人男孩或男人,布莱尔,甚至是那场棕色身材美小姐大赛里的司仪,那群嘲弄的人,那些自嘲的参赛者当中的有些人———每一个人生活中都根据自身的性格和智力手段怀有这种情感。您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情感因素锁在内心。这并不是秘密。这是还没有得到承认的我们环境残酷性的一部分,是我们过去不想去深究的东西。现在,所有那些私密的情感都一起流入到一个共同的池塘,而在这个池塘里每一个人都发现了一种好处。每一个人,不管职位高低,现在都可以交流他私密的情感了,而这种情感他有时候为了更大真理的圣典,是信不过的。

广场上灯光迷离,树影婆娑,浪漫无比,他们谈历史,谈新宪法,谈权利;但生发出来的却更像是宗教。那并不是什么可以丢弃在广场上的东西,并不能和生活的其他的方方面面隔离开来。我理解那份激动和距离,我去红房子里看我原来的办公室之时,就在人们身上感受到了。

在登记总署外面的办公室里,我记得律师们的书记员像学生一样坐在倾斜的办公桌前,在那卷帙浩繁的卷宗堆里查询契约的情形。他们都是谦恭而又自尊的人;有的人还打着领带,穿着白色衬衣。他们和别的每一个人一样,都有一种志向。有时候他们假装比他们的实际情况更有远大志向,但他们许多人都知道他们走不了多远,并且接受这一现实,这一点您能看得出来,当有时候一个年纪更大的男子———没有出息的一代人,现在或多或少已经完蛋了的一代人———过来做一些查询工作,就会把他们全都引入到一种不得要领的理发馆里的那种闲扯;就像是仆人房间里的闲话,满是惺惺相惜,不怀好意的暗示,而实际上空洞无比,只是些废话而已。

(我甚至在去红房子上班之前就渐渐地了解了这种理发店里的飞短流长。在我申请了小小的临时文书的工作后,有人通过我的一个表兄发回话给我,说是从某个据说是熟知内情的人听来的,此君深谙红房子里这部机器的操作之道:“佩雷拉是他必见的人。所有那些文件都要经过佩雷拉之手。”佩雷拉是某个部门的文书。有一天中午,有人指点给我看一个骑着车沿西主干道飞驰的男人说:“看。佩雷拉。”那个大人物,就是这样子,在西主干道上,和别的每一个人在一起!他是一个混血男人,长相上看与其说是葡萄牙人,倒不如说更像印度人,并不老,我寻思,他是从红房子里出来,骑自行车回家吃中午饭。他没有戴礼帽,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他不急不缓、悠哉游哉,身板笔直地坐在他那辆笨重的战前英国造自行车车座上,衬衣衣兜里别着钢笔、铅笔,袜子一直捋过了裤脚,而裤脚呢,整整齐齐地挽起来,过了小腿肚。在这一景象的另一个记忆里,佩雷拉骑着一辆骨架纤细的赛车,弓腰趴在掉下来的车把上,高高地坐在窄窄的、隆起的车座上,骑着车飞驰而去。第二个记忆有可能具有讽刺意味,而且有些调皮捣蛋。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佩雷拉;我甚至都不知道指点给我看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佩雷拉。我得到了那份工作,是我原来的校长推荐了我,而且再也没有人跟我谈起过佩雷拉这个人。)

登记总署里那些查询员当中有些人还在那儿。他们都跟我无拘无束的,他们很乐意聊天。可是他们身上没有了理发店里闲扯的那种漫不经心。我想,我是感受到了一种新的紧张,一种新的僵硬;而且我感觉到那种紧张———深藏不露,无人认可———一直都在那儿,甚至在那个年纪更大的人身上都有。

连我遇到更简单的人的时候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像总署里那个大腹便便的通讯员,他很高兴跟我开着六年以前一样的玩笑,“你总是质疑我?你干吗要这么质疑我呢,图个啥呢?”还有那个上了年纪,愁眉苦脸的自由揽活的查询员,每天都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不识字的人来给他活干,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日子就过得紧紧巴巴的,偶尔需要别人请他喝上一杯,现如今他更加穷困潦倒,需要他服务的人越来越少了。还有那个巴巴多斯的老泥瓦匠,他给我们家干过活。我那时候喜欢看他干活;我喜欢他唱的歌;我喜欢他的鼻毛从鼻孔里翘出来,上面沾满水泥粉尘的样子,就像是蜜蜂的腿上沾满了花粉似的。他现在来看我了。他站在人行道上,身子靠在大门上。他不想到院子里来,因为是来要钱的。光景过得很难啊,他说。他鼻孔里鼻毛更浅的颜色现在不是水泥粉尘了,而是灰白的鼻毛那种灰白色了。甚至在这些人当中我也能感受到广场上那种新的圣典,一种小小的新的荣耀。

这种感受大概有很多在我身上一直都有———我这次回来时蛮紧张的,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是我相信我是在放大一些原本就是真实的东西。这个地方的历史尽人皆知。历史的遗留物遍布我们周围;刮一下我们的身子,我们大家都会流血。奇怪的是,黑人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悟出这种感受方式。在我们的殖民体制下,黑人的领头人一直是白人或者是像贝尔伯努瓦这样的有色人种。黑人对自己信不过,就一直指望着这些人做他们的领导人物。政治生活来到黑人身边来得太晚了,信心来得太晚了;太多代的人不得不在理发馆的闲扯中埋葬或者嘲弄他们的情感。一九三七年,许多油田都举行了大罢工,可是那儿的领头人是一个来自一座更小岛屿的男人,更多的是一个乡村传教士,没有什么文化,而且有点癫狂,在他最初的政治灵感之后便很快甩手不干了,只给他的追随者提供了一种宗教迷幻药而已。广场上的新圣典远比那件事走得远。

这次回来,我原来所熟悉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我刚一看见它就缩小。我四处转悠的时候,喜欢玩味这种上规模的变化,喜欢把存在我记忆中的东西,童年时代和青春岁月的记忆,和当下存在的东西(就像是突然存在于我眼前一样)相比较。用这样的办法,来自于我过去的每一个黑人或非洲人都变了。于是我和我原来熟悉的东西之间感到了双重的疏离。

在那次我去广场参加的集会上,我看见过一家白人,在两场演讲之间的间歇走了出来。他们一家做生意多年。我算是跟他们作过一些小小的交易。就在我去红房子上班前有几个星期,我给他们家的一个孩子做过家庭教师。我感觉,我上了他们的当。酬金多少他们要我来定,而我那时候还不到十七岁,还不懂要多少钱的工资。我受某种荒谬的荣誉感的驱动,就报了一个很低的数字。他们可没有寻求和那种荣誉感相般配的感受;我要的工资很低,他们就给了那么低的工资,再没有多给。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原有的羞辱感和怒气(正是广场上这场集会所有的情绪的一个方面)都回来了。

他们一直在广场的边缘上站着,引人注意,信心十足,对这一场合充满敬意。他们或许就是去看热闹的。但后来,就像我一样,他们或许感到被排除到了外面;他们也许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然而,这个殖民地白人占少数,而且他们也没有真正受到过威胁。广场上这一圣典释放出来的敌对情感本来大多是针对印度人的,他们占了人口的另一半。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极为重要。发现它曾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大乐趣:发现那漂亮的建筑、广场、喷泉、花园,美丽的东西本来就只是让人高兴的。然而,我原来了解这座殖民城市只有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它还是一个陌生的所在,一个我从别处走过来的地方,还是需要进一步熟悉的地方。现在这次回来我感觉它已经转到了别人手上。

过了几个星期我就离开了。又过了四年我才回来。然后我就不定期地来来去去,一次在外面待了五年,有时候就回来待上几天。这是这种距离,这一次次的中断,我看到这个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这个地方依旧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人们疏远了,退休了,死了,出国了。这个时候终于来了:我再也没有办公室可以去看看,再也没有人可以去看望了。

就像是战前那一本本表现一个板球运动员正在挥拍激战的影集———一连二三十张照片的影集,您可以急速地翻阅,看见康斯坦丁在投球,或者是布莱德曼把球拍高高地举过球把,唱着巴巴多斯四人组合“封面驾驶”的一首歌———我看到这个地方就开始越看越快。

这个地方就在黑人的激愤状态下———几乎是动荡不安的状态下———种族分得泾渭分明:印度人在农村,非洲人在城里———走向了独立。不久,这个我所熟悉的城市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来自北方较小的岛屿上的黑人来定居了。各个岛上的人一直有这样的人口流动;战争期间,他们陆陆续续过来在美军基地工作,他们在城东边那片散发着臭味的沼泽地建起一座到处是样子吓人的、灰黑色的简陋窝棚的小镇,用的是旧木料、包装箱和锈迹斑斑的波纹铁皮。这种移民从来都不是合法的,现在却增加了。这些移民也受到当地的情绪感染,他们给加进了他们那些小岛的某些激情,他们那闭塞的非洲人小圈子的激情。

移民的窝棚小镇在扩展,扩展到了那填得满当当的沼泽地,扩展到了沼泽地上面的山上。与此同时,小镇也向西扩展,沿着海边(那里原来是一片海边浴场)以及北部山脉的峡谷里(直到经济大萧条的时候那里原来是可可和柑橘种植园),是新的中产阶级的开发区。

十八世纪西班牙人规划出来的那个小镇原来有很多广场,居民区之间有空地。四周全是乡村和种植园。而今那种乡村都没有了,小镇自身感觉到憋得难受。战争期间美国人就已经在某些中心广场,在港口附近建起了很大的两层高的大楼。大约与此同时,当地政府在红房子的一片草坪上建起了情报处大楼;在尖尖的屋顶下,在红房子开放的通道上,环绕着那座早已不能喷水的喷泉,情报处竖起了一些木头公告板。而今,原来竖公告板的地方,是政府各个部门扩展出来的粗糙而又笨拙的木头办公楼,看上去就像是大柳条箱子似的。我原来上学的那所小学扩建了一次又一次;我们玩耍的操场不见了。

到了最后,已经不再有城市和乡村的区别。那可是一种失落:我小的时候,我喜欢城乡分开的想法。在我的记忆中,我曾经从乡村到了城里;后来我偶尔会从城里到乡下去度假。您要是往东走,就在乔治大街的汽车站排队。在您离开环绕着那条名叫东干河的宽阔的水泥运河的贫民窟不久,您就开始看到一棵棵大树,一片片灌木丛,然后您就会瞥见南边那一片一片的甘蔗园了。向西走,走到小镇的尽头就甚至就更有戏剧性了:突然之间有一片椰子树种植园,就看不见房子了。

现在向东向西都建了起来,没有空地,没有绿色的间隔。只有房子,房子;偶尔有片空地也很小。总是有噪音,吵得人不得安宁。那种印象就像是人们被监禁起来了,在他们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躁动不安。可是,新的道路仍旧在被割断,尤其是在通向城市西边的那狭窄山谷里的道路;更多的山坡渐渐被削平了;我原来所熟知的山色美景(我在红房子里利用业余时间写过的)也改变了模样,一个地方现在变化如此之大,变得我难以忍受;自然景色变化如此之大,如今成了别人的风景,以致有很多年我宁肯远走高飞。

城市东头那片黑水红树林沼泽地上,建起了一座新的垃圾焚烧场,公路的另一侧从那座窝棚小镇穿过———这座垃圾焚烧场得到了官方的认可,有时候被官方增加到了小镇上,但小镇总还是一座窝棚小镇,而且总是在增长,在扩展,都扩展到了山上。垃圾场的火日夜烧个不停。烟是黑色的,渐渐变成黑红色;常常是火势呼呼地越过公路;气味窜得很高;您不得不把车窗摇上去。窝棚小镇的人们,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这滚滚浓烟里干活———那象征性的剪影———用耙子在垃圾里耙来耙去,耙出一些能抢救出来卖掉的东西。当地的乌鸦,身子黑黑的,重重的,弓着背,在垃圾场的斜坡上蹦来蹦去;窝棚小镇里的孩子们在散落着垃圾的公路上,趁没有汽车的空当向垃圾场跑过去。

仿佛是有了那殖民时代的过去,所有的殖民时代的景色都在遭到蹂躏,遭到毁弃;仿佛是有了那过去,讲规矩的思想就遭到了拒绝;仿佛是在经历了广场上的圣典之后,造反的精力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吞噬着这片土地。

广场上,在一开始,在那些年以前,在灿烂的灯光下———漂亮的卵石铺就的人行道和美丽的喷泉原本应该是这个世界富足的一个侧面,要为后人所继承下来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音乐演奏台上的那些演讲者讲过历史,讲过他们所受的罪,讲过统治者们的大阴谋,并且暗示,救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对很多人来说,救赎的时刻是到来了。然而,那个救赎的承诺很大,以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很多人感到上当受骗了。人们本可以继续在原来拒绝情绪中找到道德;而且经过这么多年,他们本来已经把更加极端、更加边缘化、更加大肆宣扬的黑人事业的激情从其他地方转嫁到那种情绪中来。于是不满情绪增长,滋生出一种不可能的种族正义的思想,而且在动乱内部还一直有动乱的威胁。

有一年产生了一场严重的叛乱。政府倒是残存下来了,此后,那座十八世纪西班牙风格的城市最后一片硕大的开阔地给堵死了。原来叫做“海军大街”的地方,宽阔的广场一直延伸到原来的滨海大道,而今被拿出来,给那些山里和东边窝棚小镇来的“骇人长发绺”的人们做市场。为了使他们能与这座城市里那些地位稳健的商人竞争,诺大的广场上建起了一座座小木屋,小木屋里的人们出售他们自制的简单皮革和金属用具。

这就造成市中心进一步的孤立。而我们过去曾把市中心称之为“镇”的(我当时初来乍到,在一个宁静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我父亲去散步,我看见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商店橱窗里,纹丝不乱)。西班牙港东边和西边的新定居点都建起了购物广场和大型购物中心。没有必要去市中心了;现在我有时候回特立尼达住上几天,我根本就不到市里面去。

人们仍旧过着人心惶惶的日子。即使是在石油产量大增长期间他们也是这样活过来的,那时候似乎每天都发钱,只要你要,他们就给,而今这样子要钱似乎成了对他们那种激情的奖赏,对他们忠诚于他们圣典的褒奖。经济不景气时,时光过得比人们记得的还艰难,排斥的情绪和正义感又一次变成了镇痛的药膏。而现在有一种扭曲,这种扭曲是广场上最早的那一批演讲者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西班牙港和乡村的集镇上开始出现像阿拉伯人那样的黑人男女,男人穿着白色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女人蒙着黑纱,男人和女人在大街上都很惹眼,有些羞羞答答的道貌岸然和疏离。

这些人是一种新的穆罕默德的信徒。他们不像这座岛上的一些印度人,不是承袭先人的那种伊斯兰教教徒:像在帕里之角殡仪馆工作的列奥纳德·赛德和五十年前在圣文森特大街开裁缝店的纳扎拉里·巴克什那样的人。他们也不像美国的穆斯林。这些人给人以直接和阿拉伯世界联系的印象。在市中心的各个地方,在殖民时代曾引领时尚的地带,这些阿拉伯风格的穆斯林购买了重要的房产。这些建筑的窗户和阳台给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们展示出绿色和白色的公告板,上面写着阿拉伯文。

他们占据了圣詹姆斯附近的穆库拉坡的开阔的公用地,建了一个小定居点和一座清真寺。这个地方离穆库拉坡公墓不远,墓地上长着又老又高的皇家棕榈树,离半山坡上那座小房子也不远,直到大约二十年前,列奥纳德·赛德和他的母亲就住在那里。战争期间,这片地曾被美国人占领。他们建了不少很大的仓库,如飞机库之类。有一座这样的建筑变成了美国劳军联合组织的大楼,也就是美国人的娱乐中心,我们在防守严密的篱笆墙另一侧看去,灯火辉煌,光彩夺目。那片地是战前从帕里亚海湾浅滩改造而来:原是一片没有鹅卵石,非常柔软的黑泥地,潮水低的时候就裸露出来了,这片地就是这样建起来的。我记得改造这片浅滩的情景,海湾里的淤泥给清除出来,一块块灰色的泥块晒得裂缝了(在此之前很久,有数百年吧,所有这一片地区,圣詹姆斯、穆库拉坡、康奎拉比亚、康奎拉伯这一带,原来叫库穆库拉坡,是一片土著印第安人的居住区)。

人们对这一定居点感到惴惴不安,定居点似乎在不断发展,有钱,遵守它自己的法律。定居点有一所学校。这群人热衷于上学;当您在快到正午时看见他们在某些乡村地区的市场买东西,他们———都是成年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像放了学的孩子们,手里拿着课本和练习本。但这些书是阿拉伯文的,他们的学校据说是古兰经学校。很多当地的人都对这种学习的思想表示厌恶;再加上阿拉伯人的衣着,这就进一步把这些人疏离了起来。他们建的清真寺也不像我们当地印度人通常建的清真寺,是那种长方形的水泥结构,上面有一个大圆顶,然后刷成绿色和白色。这种清真寺更高,更加棱角分明、颜色刷得更俗艳。当地人不知道这种风格来自何处。我想有可能来自于北非,但我也不敢肯定。

一天下午很晚了,他们在这座清真寺里诵完经以后———所有这些后来都有报道,现在也有报道———这个教派大约有一百个男人手持枪械和炸药去了圣文森特大街。他们袭击了警察总署并在军械库附近点燃了一个很大的炸药包。数名警察在这首次袭击中丧生。后来,或者是与此同时,他们袭击了马路斜对面的红房子。国会正在开会。他们开火,击中了一些人。接着,就像这些岛屿上发生奴隶暴乱期间经常发生的那样,这些叛民似乎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所有的劲头和兴奋都聚集起来,在这袭击、出其不意、第一次流血、对当权者的羞辱这一系列极具戏剧性的行为中消耗掉了。有六天左右,这些叛民包围了红房子,把政府各个部门的部长和大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扣为人质。

红房子和圣文森特大街都弥漫着死人的臭味。据说约有十五个人在那天下午很晚时发起的袭击中丧生,有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有人说,有些尸体就放在红房子的仓库里,我当年有好几个星期就在仓库入口不远的地方摆放着我的桌子,我在那里写出生证和死亡证的手抄件。这些说法有多大的真实性我不得而知。然而后来叛民们投降了,包围结束了,当地报纸刊登的照片(从大老远处拍摄的)显示人们用手绢捂着鼻子离开了红房子,这时候我想起来我在里面工作时闻到的鱼胶味;想起那光线昏暗、空气窒息、静得古怪的地下仓库,里面放满了文件,有人跟我讲,英国殖民时期所有的档案都收藏在这里;所有的档案,亦即自一七九七年起,勘查档案和房产交易的档案;然后是在往后一点开始的出生和死亡的档案,这个殖民地印刷的一切东西这里都保存有一份。

人们告诉我,死尸的臭味在那一带弥漫了好多天,也就是在那一带,大约三十五年前,有些叛民(许多人还很小,还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的父辈和祖辈们或许就曾参加过伍德福特广场上举行的那场圣典。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圣文森特大街———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是那么沉静,那么安宁———会成为一个男人们拼命打斗的地方。可是,凡是人们居住过的地方,都遭受了这种暴力。几乎每一个镇都被包围过、争夺过,都经历过这种流血。我刚一往回想,回想到我第一次从英国回来时,使我感到紧张的是,我就看到有一连串重大的事件。您可以从广场上的那场圣典开始往回想:想到长条凳上的黑人男疯子,一贫如洗的印度人,种植园,蛮荒之地,土著居民定居点,发现新大陆。然后您可以从那次狂欢和排斥情绪向前推移,推移到当下的乱局。

包围刚一开始,就没有了有效的政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才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是对黑人居住区的影响———当地黑人和移民黑人,在首都以及北部山脉山脚下所有那些临近的定居点,主要是印度人居住的北部农村,这一地区依旧宁静,没有受到北边那种狂热的影响———对这些居住区的影响是非同一般的。他们就像是被赋予了片刻的纯粹自由的人。他们成群结队,打家劫舍。我回来的时候,所谈的正是这些人———在打家劫舍中怒火中烧、无法辨认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对红房子的包围。大约有六天左右,整个居民区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满脑子想的是:一切都完了,一个毫无逻辑的世界,他们都摆脱了他们自己。这次抢掠期间,至少死了二十九个人。

有很多年我都接受这一点:我儿时所熟知的那个城市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在那里的东西属于别人。纳扎拉里·巴克什当年做了我出国穿的衣服,但是早就不再是圣文森特大街上的一个名字了。然而,朝原来他的裁缝店所在的地方看看那些毁掉的废墟,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他。马路对面,那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警察总署大楼———他那时候给他们定做警服———有一侧从里面炸掉了。那灰色的外墙还伫立在那儿,但被熏得一片漆黑;浓烟从那尖顶的拱廊里冒了出来。看见原来城市的模样———井然有序、得到服务、受到保护、充满奇迹和寻幽探胜的可能性———变成空旷简单的空地,就令人不胜唏嘘。市中心的商业大街已经夷为平地。您低头看看,或许能看到原以为已经被永远埋葬掉的东西:有些墙壁厚重的十八世纪西班牙风格建筑的地基。您可以看见早期的小楼那低矮的山墙靠着更高的墙壁。事实上,您朝下看看,不仅仅可能会看到西班牙风格的地基:您有可能会看到红色的美国印第安人的土壤。

这里以前流过血。现在,满山遍野搭建移民窝棚的地方曾经住着土著居民。这座十八世纪西班牙风格的城市就在这片蛮荒之地上规划了出来,而这片荒地是西班牙人接管了库穆库拉坡土著人定居点,两个世纪以前亲手开创的。西班牙人很尊重法律,几乎总是让一个公证员亲手“公证”他所亲眼目睹的事情。公证员会写上:“Doy fe”这样的字,意思是“谨此公证”“谨此见证”。有一份公证员记录下了库穆库拉坡美洲印第安人首领的名字,这几个首领投降,把他们的土地奉献给了西班牙人;公证员说,他们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并说人们“欣喜若狂”。这些首领的名字因了一个非凡的事件而得到了确认。过了没多久,一个英国掠夺者来袭。那些才刚刚“真正占有”的西班牙人,现在轮到他们自己仓皇逃窜;在山那边新建的西班牙人定居点的牢狱里,发现了其中五个被废黜的首领,那个公证员记录的正是他们的名字,这片土地最后的土著统治者们,用一条锁链被绑在一起,用滚烫的猪油烫得伤痕累累,被其他的刑罚击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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