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李

陈艳芳

一晃眼秋天到了，大地一片金黄，在田野上忙于收割的农人们热火朝天，镇子的上空洋溢着一派丰收的喜庆。在这个秋天，我们派出所也丰收了，简直是双喜临门。一是从老旧得像九十岁老太太的牙齿的老所搬进了新所，用我们的话说是，终于从糠萝跳进了米萝；二是来了个新所长，四十多岁的警察老李，他从公安战线摸爬打滚了二十多年，听局长说此人素有威名，而前任眼镜所长怀着镀金的心情，进入公安战线不过三五年，面对近年来镇上复杂的治安形势，基本上是狗咬刺猬。

有老李来当所长，所里上上下下都像吃了定心丸，一改以前的忐忑。以前我们有三怕，一怕发生偷盗等治安案件，二怕群众上访，三怕上级检查。

老李履新的第二天，是教师节。老李带着我同镇领导去学校慰问。回来后，老李对指导员说，这镇里失学儿童贫困学生还真不少啊。指导员不明就里，只嘿嘿一笑，意思是，天知地知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

新建的派出所建在镇子东头，前面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后面是岭，新派出所就建在岭脚下。岭叫福音岭，不高，从岭脚到岭峰，高不过五十米，但是大。有多大呢？镇上的人说，你放一两百只兔子进去，半天都找不到一只。

有人盯上了这座岭。盯上这岭的不是别人，正是派出所新来的所长老李，大名李有民。到新派出所的第三天，李有民就上了岭，在岭上跑了大半天，也不知他跑个什么。后面几天他又上了几次岭，好像上面长了人参，他越跑越来劲。

福音岭有什么看头呢？除了一些低低矮矮的灌木和杂草，其他什么都没有。尤其是秋天冬天，光秃秃的，比癞子头还难看。

过了不久，我们听说老李想要承包福音岭。福音岭是座荒山不假，可它却不是无主之山。在所里工作了近二十年的指导员对老李说，福音岭包产到户时分给了镇子所在村的五户人家。他来当警察的时候，福音岭还树木葱笼，野物成群。后来家家户户把大大小小的树砍了个精光，山就荒了。

怎么不种些东西呢？老李问。

种东西？指导员笑笑说，田都没人种了，谁还管山上的事。现在的人啊，都跑广东挣大钱去了。

这么说这岭没人要了。老李说，我要把它承包下来。

你？指导员一脸的不信，你要它干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老李高深莫测地笑笑，走了。

警察李说干就干，很快就把山承包下来了，一签就是三十年的合同，承包费是三十年十万块钱，老李没什么钱，跟他们说好一年两万，分五年付清。签下合同不久，老李找了些人和车，几天之内，车啊人啊都上了山，福音岭醒来了一样，火热火热的精神百倍。

开始我们都以为老李是在开国际玩笑，等他动了真格的，所里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震惊之后，又生出嫉妒的情绪，老李说不定会发大财。而嫉妒过后，我们又生出担心和不满等诸多复杂情绪，好你个老李，我们日思夜盼一个好所长，而这个“好所长”一来，就忙着自己的生意，忙着发财。几年前不就有了规定，公务员不能经商的吗？这个老李真是吃了豹子胆，就不怕我们向上头告发么？

山很快就平整好了，一层一层的梯田从山脚铺到了山顶，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镇子里的人问老李，李所长，这山你种什么啊。药材还是杉树？

老李笑着说，种李树。

为什么？有人不怀好意地问。

因为本人姓李。老李嘿嘿笑着回答，像个无厘头的港星。

从此，我们所里的人，以及附近的百姓，不再叫他李警察，李所长，不再叫他老李，而是叫他警察李。

第二年春，一场春雨把福音岭浇了个透，黑油油的土地散发出妊娠的气息，把警察李的心撩动得像日东河的春水一样，欢欢的，哗哗的。

李子苗运来了，一车，两车，整整两大车。警察李雇了些人，一个星期内就把李子苗种满了福音岭。满山的绿色，让福音岭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警察李种的李子苗是一种新品种，叫“女神”。警察李说，这李子，果肉金黄金黄的，有菠萝、柿子、梨子的香味，至于那个甜啊，甜过爱情。

警察李的一番话，把大家的味蕾都打开了，直咽口水。

警察李，什么时候吃到你的李子啊？

三年。警察李很开心，说，等三年，我让你们吃个够，呵口气都是李子味。

李子苗种下去不久，有人来闹事了。

闹事的是镇子上在东莞陈村混码头的烂崽黑皮。

福音岭是五家人的，其中就有黑皮的父母。黑皮从广东回来，看见福音岭种了大片的李子树，想敲诈点钱。说，哪个吃了豹子胆，不经我同意，敢种我家的岭，不拔了他的苗，我黑皮这口气下不来。

说罢，气冲冲地上岭拔李子苗去了。

警察李听到消息赶过来时，黑皮已经把李子苗拔了二十来棵。

住手！看到苗子被拔，警察李心痛得像丢了儿子。

黑皮不认识穿便装的警察李，横了一眼警察李，气势汹汹地说，这苗子你种的？你问过我同意没有，也不打听打听我黑皮是谁？

黑皮啊，警察李说，这岭是你的？这岭可没你的份。你有什么值得打听的，你去打听打听我是谁，敢拔我的苗！

黑皮狮子大开口说，赔我五万块钱，这岭你爱种什么种什么，不赔钱，我拔光了它。说着弯腰伸手要继续拔李子苗。警察李哪能容忍，上前一步，把黑皮拔苗的手拦住了。黑皮站起来，伸手便打警察李，但哪是警察李的对手，警察李一个反扣就把黑皮压在了地上，把他半拉半推押到了派出所。进了所的大门，警察李说，拿铐子来，把这小子给我铐了。说着对赶过来的指导员暗暗使了个眼色。

指导员指着黑皮说，反了你了，黑皮，我们所长的苗子你也敢拔。你知道吗？毁坏私人财产，袭警，随便哪一条，都够关你十天半月的。

指导员虽然配合警察李演了一出双簧，但他内心不解，私下里对老李说，警察李，我老王阅人无数，但我读不懂你。

那你慢慢读。这时警察李像个耐心的家长，而我们可怜的指导员像个愚笨的小孩。

后来，这事的处理结果是，黑皮给警察李赔礼道歉。本来损坏的苗子也要黑皮补种的，警察李说，苗子我自己补种吧。事后，黑皮到哪都说警察李是好人，要不他非得进局子里不可。

一年、两年。警察李的李子树长高了，长密了，长粗了，福音岭绿得像水洗的碧玉。

李子林大，镇中学刚退休的老校长也不时到警察李的李子林帮忙。

转眼就到了第三年春。桃三李四，桃花开过不久，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把李花也吹开了，先是一朵、两朵、三朵，然后成片了，然后一大片了，最后，整个福音岭都是雪白雪白的，像圣洁的雪山。

李子树挂果了，警察李天天没事就上山，一棵树一棵树地看过去，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疼。

所里和镇子里的人问警察李，所长，今年能结多少果子卖多少钱啊。

警察李说，今年是第一年，大概能收六七万斤，按收购价三块五一斤，能卖个二十来万，以后每年能摘个十来万斤。

你赚大钱了。人们纷纷说，脸上全是羡慕。

警察李笑着说，一不小心，成了土豪金。

果子快开摘上市时，警察李调走了，调县公安局经侦大队当大队长。人们说，所长，你走了，这李子树要请个人管呢。

警察李说，有人管，有人管。

谁管呢？就是镇中学退休的老校长。

原来警察李两年前就把福音岭的李子树捐给了学校，用做贫困学生的助学基金。

摘李子那天，老校长带着几个重新回到学校的学生上了县城，把摘下来的第一把李子送给了警察李。

这个李子的品种叫“女神”，但大家都不用这称呼，而是称它“警察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