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别肠词选》初探
——唐宋词在清代传播与接受的另一维度
2016-01-22
补《绝妙好词》与烛初学之疑的编选指向
赵式编选这部词选目的之一就是补《绝妙好词》。周密《绝妙好词》所收主要是宋代名作,赵式在编选这部词选时将宋以后的作品收入,力图达到年代上的贯通。前此编选《林下词选》的周铭也曾想补《绝妙好词》,但其词选并没有付刻。由此,既可以看出《绝妙好词》,在清代选家眼中的地位,也可以看出清代选家编选词选通史的意识。此外,这部词选也收录一些《绝妙好词》所“弃掷”的遗珠之作。
同时,赵式在编选时也想借此给初学者提供指导,以“烛初学之疑”。凡例第一条赵式写道:
词中多有无题、本意等。题其无题者或即景即事,不必明言而了然句下;或不欲直指而想见行间,从中拟赘反添蛇足,从同而已;所云本意则所作别有他题即于本调调名之意为题,如乌夜啼则写夜啼之乌,醉公子则拈公子之醉耳,词家固所熟谙,表而出之,以烛初学之疑。
关于调与题的问题,朱彝尊在编选《词综》时也曾单列一条予以说明:
花间体制,调即是题,如女冠子则咏道士,河渎神则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则咏虞姬是也。宋人词集,大约无题,自《花庵》《草堂》,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题,深为可憎,今俱准集本删去。①
朱彝尊本人具有深厚的文献功底,其编选《词综》时也着意保存文献,从这一角度来编选词选,重视文献的原本面貌自然在情理之中。所以他觉得《花庵》《草堂》词选随便增题这一行为深为可憎。同样作为清初的词学家邹袛谟在其《远志斋词衷》中引用了沈豳祈的一段话:“唐词多述本意,故有调无题。以题缀调,深乖古则。”沈豳祈认为以题缀调这一行为深乖古则,但邹袛谟则认为“此言亦词理之末端耳。集中有仿《词旃》命题,即本词取名者,故不嫌偶增一二。”②邹袛谟之前已有《词旃》一书即本词取名,所以他模仿此书,偶增一二题目。由此可见在词前增题这一事件并不是赵式所创,文人也因目的不同而对此持不同的见解。词从产生之日起就不是正襟危坐的产物,它是文人之间沟通、交流甚至是游戏的媒介,所以词人对待调名以及题名这些问题并不是一直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相反,改调名、增题目有时是被看作一种情趣而存在。邹袛谟在其词话中有一条“词选须从旧名”②
阮亭尝云:“词选须从旧名” 然间有古名无谓,而偶易佳名者,如用修易六丑为个侬,阮亭亦易秋思耗为画屏秋色,但就本词称之,亦不妨小作狡狯。
阮亭即王士祯,他认为编选词选时“须从旧名”,但这并不影响文人偶尔的“小作狡狯”,杨慎易六丑为个侬、王士祯易秋思耗为画屏秋色,对本词来说也许更为贴切,对词的发展也许是更好的选择,由此也可以观测到清初词人面对唐宋词文化遗产所采取的态度以及他们真实的学词状态,这或许也是邹袛谟认为沈豳祈的话为词理之末端的理由之一。赵式在凡例中的第一条就将调与题的问题列出,说明赵式是有意的代拟标题,并认为此举并非画蛇添足,而是有益于初学者。从其针对的对象以及编选的目的来看似乎不应该对其责备太甚。赵式在凡例中交代他拟标题的范围,凡是标明本意和无题的都跟从原作,他拟标题的词作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标明本意却别有他题的;一是以调名之意为题并未标出的。所以从有助于初学者这个角度来看,赵式这一行为其动因是好的。
以调系词的编选体例
《古今别肠词选》共四卷,按照小令、中调、长调划分。朱彝尊在编纂《词综》时曾就词选的体例有所论述,“宋人编集歌词,长者曰慢,短者曰令,初无中调、长调之目。自顾从敬编《草堂词》以臆见分之,后遂相沿,殊属牵率。”朱彝尊认为这种以“中调、长调”划分的方法,纯属编者臆测。但因《花间词》的流行,这种编选体制也得以沿袭,“殊属牵率”。《词综》初刻于1678年,《古今别肠词选》选定是在1680年,这两部词选选定的时间接近,由此也反映出两种不同的编选体例。朱彝尊的《词综》编纂时着意于对这种划分方式进行纠正,而赵式的《古今别肠词选》则是对花间传统的一种继承。这从其所作的序言中也可以看出一丝端倪。在序言中赵式提到“迄今词人辈起,更唱叠和,指不胜屈,花间、草堂其行风而炙脍也久矣。”由此可以看出此时《花间》《草堂》的受欢迎程度。赵式在编选这部词选时体例上继承了这种传统。但赵式的序言中也透露出作者对于花间传统的一种反思。于是才有了这部别肠集,意在“求其全体皆醇,有声色,有臭味,读一过而令人十日思者”③的作品。所以赵式的这部词选可以看作是花间词派词人内部的一种鼎新。由此也可以追寻些微的清词的演进轨迹。
这部词选除以中调、长调划分与《御选历代诗余》相似之外,分调收词也是二者的共同之处。以词牌为准,每个词牌下收入作品若干首,这些作品以年代为序,并标明作者姓名信息。“词人姓名各依历代先后递及其词,同此代者不及另分先后;或止有姓名而字谥不及详载,止列姓名而已;或词止称字号,无讳可稽,亦依原本不敢妄易。”赵式编选的这部词选对于词人只列姓名,对于词人的籍贯、仕履等信息没有记载,可见选者对此并不关注也没有花费心思进行考订。所以在编选时也有词人错置的现象出现。如卷三蝶恋花词牌下先收边贡的作品,后面又收宋女郎的作品,青玉案词牌下先收杨基作品后又收陈莹中、曹组工、冷谦、 李若水、张辑、吴淑姬等六位宋代词人作品。这部词选不著作者生平、仕履等情况的编选体例与《词综》《御选历代诗余》等词选都不同。《词综》在编选时着意考证词人的生平、仕履等情况,并在发凡中特意强调这点,这既是对传统的“知人论世”观念的继承,又便于读者分辨,不至于茫然不知。其后编纂的《御选历代诗余》在体例上则与《古今别肠词选》相似,不同的是《御选历代诗余》将词人姓氏十卷附录于后。《御选历代诗余》在编纂之时原想合谱与选二而为之所以才呈现现在的样貌,赵式的这部词选在编选时应该也受此影响,且在具体操作时还将不合韵律的作品加以修改。
此外,这部词选在编选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其中收入了赵式自己的两卷作品。这一点赵式在序言中曾提及,他说他自己的两卷词“诸先生亦间赏而点附焉”。这部词选共收入作品864首,其中包括赵式的作品101首 ,这也使得这部词选在承载着词选功用的同时也兼具赵式个人别集的功用。赵式的作品也借这部词选得以流传。
赵式词作的“改削”的另一阐释
赵式在词选的序言中曾经感慨“别肠”之作数量之少,所以在编选的时候并没有苛求首首皆是“通体纯粹”之作,词作“或者半调之工、一语之异辄沾沾自喜,如得珍错,又何敢以瑕掩瑜,过求下体耶。但庸鄙不堪,无从改削者,特用句点代抹,识者谅有同心。”③词作中只要有“半调之工”或者“一语之异”的都感到沾沾自喜,这其中自然透露出选者编选的苦心以及编选的乐趣。但对于“庸鄙不堪”并且“无从改削”的作品则以句点标注。所以“改削”在赵式看来是一种完善作品的活动。这种“改削”包括对韵脚、字数多寡等方面的修改,其在凡例中交代了这一点,“词中体韵多有不合,或句多句少,或句中增减一二字,或韵脚舛错,或非本韵并不在通用之例,予于字句多寡,依文傍理,妄为添汰,韵不合者适逢有韵可易,无碍上下,本文亦妄为摘易;否则专主情,文则存而不论,幸勿吹求。”赵式在评选时“以情为主”,若是情有别肠则词中韵脚、字数不当的都不过分“吹求”,而对于韵脚、字数等的改变于上下文都无碍的则适当的改变。可见,赵式的改削是在“情”主导下进行的,若从词论的角度来看,赵式的词学观还是比较客观的,在“主情”的同时又不忽略词的韵律。后代对这部词选多有批判之声,这种批判也多缘于赵式对词作的“改削”。
综观整部词选,选者主要通过使用顿号、句号等着重号来表达观点。顿号、句号单独使用多用来表达词的断句,连续使用则表达对此句的着意。这种着意包括对这些词句的赞赏也包括赵式在凡例中提到的“庸鄙不堪,无从改削者”。所以赵式凡例中提到的特句点代抹,仅是句点的一点功用。在具体的评价中则顿号、句号使用的较随意。如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卷一)下阕: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
此处用顿号表示词的断句,后一句用句号加重,并将苏轼原作的“寂寞沙洲冷”改为“枫落吴江冷”此处的句号就是赵式在凡例中提到的“以句点代抹”;
而欧阳修的《蝶恋花 春暮》(卷三)下阕则完全不同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处则用句号表示词的断句,并用句号标明选者赞赏之句而且不作任何修改。所以对于书中出现的句号、顿号等的使用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卷与卷之间也会有差异。此外,赵式在凡例中还提到:“名词传刻有目共赏,不及概评,惟于奇尤杰绝之处,略加批赞,以垂不朽。”
书中提到的批赞不多,多出现在“奇尤杰绝”处。全书共出现30处选者的评语,其中有5首赵式自己的作品,评语大多比较简练,使用“悠然”“可骇”“可怜”“点睛手”“情谱”等简短语言。所以对于赵式所提到的“奇尤杰绝”则应视情况而定。
赵式在凡例中提及了其进行“改削”的原因,“凡先辈填词多于宴赏登临兴会所至,字韵多寡颇有不合以及粗疏凑塞者,予盖不揣固陋,妄行芟润,未免贻讥唐突,惟高明谅之。”词自产生之日,作为“小道”及宴饗娱乐的功用就一直存在,尽管期间经历了苏轼、辛弃疾等人通过“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手段努力提高词的地位,词还是无法获得与诗歌相等的地位。词的尊体活动在清代一直仍在进行,但作为“诗余”的状况仍旧存在。与前代不同的是,部分清人采取了“以退为进”的手段,即承认词为“诗余”,借助诗歌的地位来达到提高词的地位的作用。赵式在编选词选时要挑选雅有别肠的作品。但同时赵式也认识到词作产生的游戏性质,他也不避讳个别词的淫俗,他认识到好多词作都产生“于宴赏登临、兴会所至”之时,所以难免会有一些不合韵律、字数不符的篇幅存在,这就是他进行改削的原因之一。如果不从保存文献的角度来看,赵式的改削行为对词的发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起到一种警醒的作用。因为在清初,词作蓬勃发展,与这种蓬勃发展相伴随的也是一些作品的随意与不讲法度,所以赵式的行为也是努力地进行一种救正。
词自产生之日,它的创作就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文人之间交流、沟通的一种雅致手段。赵式编选这部词选虽有为后学提供借鉴之意,但这部词选的诞生也是由于几位好友“取今夕名词出自别肠者,赏析品题”这是几位好友品藻交流的结果,在品藻与评点间反映的是好友间的品鉴,这种品鉴也包括赵式自己的两卷作品。赵式收入自己的作品可能有借出版流传之意,但更多的还是借助出版对当日好友品鉴的追思、纪念当日共事之苦心以及平和地表达自己对于词学的一些看法。所以,回看赵式对于词作的改削,从词作的保存等方面看是失去了原作的风貌,但在当下,通过与原作的比照,我们反而可以更清晰地体会原作的得失,同时,这些改削与评点也是我们理解赵式及几位评点者的“别肠”的重要途径,这也是唐宋词在清代的另一种接受与阐释。
注释:
①朱彝尊,汪森编、李庆甲校点:《词综》,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②邹袛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62、645页。
③[清]赵式辑:《古今别肠词选》,康熙四十八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