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2016-01-22罗勇
罗勇
今年春节过后,回老家钱塘小住两日。
当天晚上,从小一块耍大的伙伴阿平,请我去他搬到河边的两层楼新居做客。正喝着酒,四个小年青推开门笑盈盈地进来了,仿佛老早就认识我似的,叫声罗们伯——您回来了。我全都不认得。阿平高兴地叫家人添上碗筷,忙向我介绍三个女娃,其中一个初中牛哪家的,两个高中生哪家哪家的,最后是大学生男娃,你看相貌像哪个?还没等我仔细端详,男娃自报家门:“我爸小福。”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拘谨地坐着,望着我这个家乡的“熟悉的陌生人”。说是读了我的《苦歌》,晓得我回来,特意相约前来“拜访”。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小说写的村上,果真有一棵老古树,树上住着岸鹅?
不要说这些孩子,即使那几个健在的长辈,甚至与我同龄的人,早已把那棵杉樘榔树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杉樘榔树一九七一年春天遭雷公劈倒,距今已有四十多年。我给他们描述树的大小形状,从民间传说到爱情故事,把我所知晓的一切讲给他们。末了,我啧啧叹息,树要是还在呀,肯定会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自从被划入贵安新区,这里到处大兴土木,繁华与喧嚣指日可待。可以想象,因为那样一棵出类拔萃的古树,我们的村子自然会成为一处旅游景点。
大学生男娃问:“真的杉樘榔是天底下最高的树?”
我说是不是天底下最高的树,我不敢断言,但我晓得它实在太高了。我们村离马场十几里,而我站在马场铁道旁,不仅能看见杉樘榔,还能看见树巅上星星点点灰白的岸鹅、白鹤。
“有好多?”
“满树都是。”
“哎哟哟。”三个女娃同时惊呼。
男娃激动地问我: “杉樘榔树给你最早的印象是些啥?”我不假思索就告诉他:“是岸鹅昼夜不停地嘎嘎的叫唤,是夜里树叶如满天繁星一样闪闪发光,而树干就像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熠熠生辉。
“太壮观啦!太壮观啦!”娃娃们连连惊叹。
钱塘,藏身于贵州平坝县东南一隅,是个美丽的小村子。真的很小,也就二十多户布依、苗族杂居人家。树木却多得很,特别是那棵杉樘榔树,树龄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了,钱塘人原本称之为神树,“破四旧”后,改称老古树。老古树傲立于竹林边,粗壮而又挺拔,十个汉子加一个娃儿,手拉手才围得拢、合抱得来。本领再高胆子再大的人,都没法爬上树,因为距地面大概十几米高处,才长出比水桶还粗的桠杈。老古树桠杈层层叠叠,盘龙虬曲,蓬蓬勃勃地向四周、向高处伸展蔓延。岸鹅、白鹤、饿老鹳、野鸭、喜鹊、八哥等鸟类,依据各自的实力,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找到落脚点,营造其隐蔽而温馨的家。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几乎盖住整个村子。这一棵大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一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钱塘这一方土地,这二十几户人家。但凡哪家嫩娃喊肚子疼,泻肚子了,抑或着凉咳喘了,只要大人抱着来到老古树下,摆上一升米,燃上三炷香,焚了纸,跪下虔诚地磕上三个头,然后让嫩娃儿的小手去轻轻抚摸树身,不久,就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老古树,叶片细而肥厚,终年翠绿。因吸收和贮存大量的磷,老古树能在夜晚发光。但在月明之夜,是看不见它发光的,只有墨黑的夜晚,才能见到树卜闪着满汪汪月芽状荧光。在微风吹拂下,明亮亮淡蓝的“月芽儿”轻轻摇曳、飘忽,仿佛散落于天幕的小小夜明珠,远远望去如梦似幻。哎哟哟,那一大截树身,像竖立起的庞大的日光灯管,通体发光,光亮柔和,照着村里的一草一木,晃得一村人心醉,亮得夜行人不用打手电。
老古树,宛如一团绿色的云彩,一座堆银叠翠的小山,也仿佛希腊神话中的巨型蘑菇……凡是到过钱塘村有点文化的人,一眼望见老古树,无不怦然心动,赞叹不已。这棵老古树,成了钱塘村的标志。
多少年,多少代,老古树下是村人聚集的中心。闹土改斗反坏右,开大会调纠纷,跳“忠”字舞,打平火,全在树下进行。四面八方的信息,国事民情,街谈巷议,都朝这里汇聚而来,从这里传播扩散。树下是大娃细崽追逐打闹的好场所,是老者们歇息聚谈的好地方,更是布依哥哥苗妹妹唱夜歌会相好的绝佳廊场。成千上万只岸鹅,没得片刻消停,你不啼,它鸣,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喧嚣嘈杂声传至方圆五里的山野旷地。叫声有两种,大岸鹅的叫声是嘎嘎嘎,嫩崽崽的呼唤声则有些像机枪连续不断的扫射:嗒嗒嗒,嗒嗒嗒……一连要唤到十几二十次。两种声音融合交响,真乃天籁之音。岸鹅的大合唱,往往热情似火,激昂振奋,有时则像一些散板乐段,拖着长音,清泉一样从密麻厚厚的翠叶间淌下,穿过阳光、雨雾、风声、黑夜而来,家家屋头都装满了,经久不散。因此,我们钱塘村天天热闹非凡,引来了许多过往的行人,驻足观赏岸鹅们高调的生活——它们在那高高树上引亢高歌,多么壮观,多么的旷达和动人。
岸鹅头上有一缕长羽冠,羽翅瓦灰色,腹及尾下复羽呈白色,两眼金黄,长脚杆,长颈子,尖而长长的褐色的嘴,仪态优美,形体较大,样子像丹项鹤,十来斤重。
岸鹅在钱塘老一辈人眼里,是重情重义的大鸟。据一位老人说,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捉了一只母岸鹅放在敞坝,公岸鹅前来寻妻,半空中抻着长长的脖颈,勾住母岸鹅的脖颈,一直把它吊着往上空去,最终没能救走,是因为母岸鹅的脚上拴着细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檐坎的树桩上。公岸鹅几回营救不成仍不肯放弃,只见两只岸鹅脖颈相缠一阵,突然尖叫起来,活活地绞死在地上。公岸鹅和母岸鹅的爱情,着实令人动容,听故事的人听到此处眼睛就酸了。
当大片的白雾在空中散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密密麻麻的岸鹅站在树巅的枝梢上,像长在天上的一团团的小棉花。它们有的在风里梳理羽毛,有的在颤颤悠悠地跳舞,仿佛稍一扬头,就能碰到天。岸鹅们不迁徙,终年栖于树巅。岸鹅是箐林中鸟的大家簇,它们用干枝丫搭的窝纵横交错,简单而粗糙,似乎并不担心烈日烘烤和暴雨狂打,也不担心大人细娃捣窝掏蛋。也许岸鹅心里明白,天灾难防,人祸则根本不存在,顺其自然而已。其实,村上人早己将此树视为自己的生命之树,而视岸鹅与树为一体,岸鹅在树上安家落户,好比树上长出的花,自然而然。因此,树下流传着一个又一个护树护鹅的故事。
大炼钢铁的年代,钱塘村人日夜赶超英美,把大片山野甚至田边地角都剃成了光头,把树木化成熊熊的炉火。实在无树可砍的时候,有人瞄上了老古树。他是谁?是生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钱塘村一手遮天的人物,大事小事都由他拍板定夺。酒强化了他手中的权力,只要喝醉红了眼,村里人遇见他都不敢吭声,不敢喘气,唯有敬而远之。他明明晓得砍倒老古树,大概要压平五家房子的,但他完全不管不顾。当他骨头里冒着酒气,挥舞着斧头猛砍老古树时,村民们震怒了,男女老少齐出动,紧紧围住老古树,目光要喷出火和血了。三个耄耋男人扑上前夺下斧头,左右甩手给了他几耳光。见势不妙,他灰溜溜地跑了,但受斧钺之灾的树脚已留下深凹的伤口,像张开的阔嘴,向人们默默诉说着不幸的遭遇。老人们看着心疼,赶紧撮把泥来捂那伤口,以泥当药,为其疗伤。
又一日,老古树下出现三个骑单车穿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掏出手枪,套上消声器,朝树上指去。有人正撵牛拢来,见此情形,一抖鞭子,怒问:你们要干啥?持枪者惊慌地把枪指向撵牛人。被惹恼了的撵牛人,噌噌两步走近前,瞪眼鄙笑: “小青年,老子在朝鲜战场,面对两个高鼻子美国鬼子,都没得眨下眼,你狗日的尾巴骨没得长硬,敢拿枪对我!”撵牛人的长鞭“啪”地一甩,只见对方手腕一震,手枪就划了个弧线飞了出去,飞到一棵水竹上,弹了一下。三人气急败坏,过来围攻撵牛人。撵牛人火了,脱下粘着泥点子的旧军装,露出左胸美军刺刀和子弹留下的三道伤疤,嘎嘎笑过开骂; “狗日的们,老子这辈子没得再玩枪,紧张啥子啊……你们坐机关的,好吃好喝的还少啦,咋会想起吃岸鹅肉!岸鹅跟我们祖祖辈辈相处,有感情哩,不是还讲个阶级感情嘛……”就在这时,三人中一个大吼一声,另一个趁机抓起地上的手枪,喝道: “你晓得你甩鞭子打的是哪个?是新来的公社书记,我数完一二三,再留两秒钟,你不放下鞭子,我就开枪。”撵牛人瞪着血红双眼,搓拳捋袖,抖动着下巴上的一缕山羊胡子骂: “我不是说狂话,不信你们试一试,哪个有本事打落下来一只岸鹅,老子保险把妈逼的他捶死在树脚!”见村民陆续赶来,三个干部收了枪,气鼓鼓地走了。
我的童年是在老古树下度过的。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发现老长的一条菜花蛇正朝树根的一个树洞里缩。在霞光的映照下,蛇身显现出红圈儿和黄圈儿,鳞片红彤彤的,就像缀满了珠玉那般璀璨。我喊来阿平和几个小伙伴,抱来干枝叶,点燃后往洞里塞,然后趴地下等着蛇从另一面的两个洞口窜出。正在兴头上,我的屁股挨了重重一击,痛得“哎哟”一声。我爬起来一看,原来是我那刚当上队长不久的伯伯。伯们冲我吼:“小狗日的,你把树烧死了,我剥你的皮!”随后,伯们端米一撮稀泥,把那烧过的树洞堵了个严严实实。小用说,那条漂亮的蛇早已逃之天天。
老古树不仅遭遇着种种磨难,也阅尽了人间的悲欢。村上的一些游子,就在她的俯瞰下,一步一步走出山外。日后不管发迹也好,落魄也罢,只要回到钱塘,她都会敞开温暖的胸怀照单全收,不偏不倚,小褒小贬。老占树啊,永远是默默的月下红娘,不知多少有情人在她的荫庇下终成眷属,既成就了爹娘,也成就了儿女。可老占树也有无人知晓的痛楚啊。那足哪一朝哪一代呢?有一对布依后生和苗妹妹,打小青梅竹马,长大后小顾民风习俗而私订终身。苗妹妹的爹娘嫌弃布依后生家穷苦不说,最忌讳的还是民族不同,死活不同意这桩亲事,私下里忙把姑娘许配给远房表弟的儿娃。布依后生郁郁寡欢,形销骨立;苗妹妹以泪洗面,不思茶饭。只有两日,苗妹妹将远嫁他人了。那天夜里,俩人相约来到私订终身的老古树下,相依相偎,默默无言。在岸鹅们的夜半歌声里,满树星星点点的磷光,洒在枝桠上或站或卧的岸鹅、白鹤、饿老鹳的羽毛上,发出蓝莹莹的亮光,就像层层绽开的花朵。老古树美如仙镜,美得让人心颤,令人神往。清晨,人们发现这对年轻人殉情于树下,哀惋叹惜之余,想着他们或许真的去了天堂——那么美好的地方,多少也有些释然。
一九七一年春,四月的一天夜晚,一场罕见的大冰雹从天而降。一开始,一串串雷电在钱塘村上空炸来炸去,跟着狂风挟带冰雹仿佛一群斗疯的水牯牛,持久狂暴地轰轰隆隆横冲直撞,所有的树叉枝丫都被“挑”断,房顶石板瓦块全被“撞”烂,在家家凄惨的哭喊声中,大风好像累了倦了,折腾够了,方才止歇。这时,我伯娘就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捶成啥样子了,不成想,一阵长啦啦万分恐怖的巨雷突然炸响,老人的一团火球,不知来自地下还是天上,随着一股火旋风,滚过竹林上空,滚到老古树脚那儿,红亮刺眼,哗地一跃,随着一声惊天巨响,竟然炸开了花……
站在敞坝的我们娘,清晰地听到看到,先是老古树根部给雷劈巾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接着老古树在骨折筋断中稍稍倾斜,就像落水的人临死前发出呼救的呐喊。我们娘赶紧向老古树倾斜的方向跑去,她要告诉那几家人,快跑啊,老古树要倒啦!
老古树已然太老了,太高大、太笨重了,历经一千六百多年的苍桑岁月,已经没有力气再抗争了。她在黑夜里抽搐着,颤抖着,晃动着,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做最后的挣扎。也许,她所承载的那些无以计数的鸟巢,已经让她不堪重负,此刻,甚至每一片叶子,每一滴雨珠,都在加重她倾圯和覆灭的危机。就在我伯娘惊恐而尖厉的呼喊中,人们快速地跑出家门——噢噢,满村老的嫩的喘息着跑到相反的一头,眼睁睁地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老古树,那是怎样的一种倒掉啊!静静的,缓缓的,硬是不情愿,仿佛临终老人弥留之际,迷离,迟疑……然而又大不相同,那是怎样的悲怆、壮美!老古树巨大的身子撞开厚厚夜幕,挟风裹雷,重重硬硬地夯着地,像天塌了下来,震天撼地,一刹那间形成老大的冲击力,把个小村子里被冰雹砸得只剩空架子的房屋,震得摇摇欲坠,咣当咣当地叫……
从此,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举头仰望,再也见不到那棵不同凡响的老古树了,猛地眼宽眼宽的,空着的天空,尽是岸鹅的盘旋悲鸣……
一九七四年的秋天,我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后,随着水电建设大军走遍大半个中国,但无论何时何地,再也没见过像这样一棵雄奇壮观的古树。去查县林业部门的古树保护名录,遗憾的是名录编著的时间要晚些,没有关于这棵树的任何记载。但转念一想,只要心中藏着它,也是一种安慰。
这晚上,我跟阿平睡在一张床上。半夜,我听见“哗哗啦啦”的树响,还有“嘎嘎”的叫声。我一骨碌从睡梦中坐起,一下把他惊醒了,问我干啥?我说有岸鹅叫。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肯定地说:“你是做梦了。”过了一会,我又把他惊醒了。我说, “真的有岸鹅在树上叫。”他尖起耳朵听了听,嘿嘿笑道:“是有岸鹅偶尔飞过,但不是在树上叫,那是坝口淌水的声音。”
反正这一夜,“哗哗”、“嘎嘎”不绝于耳,仿佛回到了岸鹅在老古树上纵情欢歌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