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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生命的呈现都非同寻常

2016-01-22蒋在钟硕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耶路撒冷伊斯坦布尔意象

蒋在+钟硕

钟硕:记得第一次看你的诗,是在很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一张有些发黄的信纸,蓝色圆珠笔写的,那是你十一二岁时写的《干花》,印象太深了。那会儿你对刊物几乎没概念,发表了就发表了,你的反应似乎过于平常。后来你得到了成名诗人们的赞许和认可,这一晃都过去很多年了,不知你现在再回头来是怎么看自己最初的诗歌和心境的?

蒋在:写诗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自然的事。就像一株植物的生长,旁逸斜出一些新的枝蔓和树的主干一样,同为树的部分。

完全没发表的概念,“反应过于平常”首先是因为不自信,其次不确定那是可以发表的诗。甚至觉得那是一种侥幸,找不到任何可以得意的理由。

从我内心来说,我一直感谢前辈们对我的鼓励和支持。我与许多诗人老师素昧平生,而他们却给予了我很多的激励、关注和支持,让我感激和不安。他们作为诗人都是很纯粹的。

尤其要提一下柏桦老师,去年贵州几个比我大的年轻人编了一本民刊《走火》,非常纯的寸本,去年出第一期时,我的诗被收录在头条。柏桦老师收到《走火》后,给予我很高的评价,让我对我的诗以及写作有了些自信,也引起了许多的关注,迎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热闹”。

钟硕:能谈谈你在大学的学习情况吗?开始写诗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但是你的诗歌一出来,就带着特有的深痛的记忆烙印,是出于生活经历,抑或你心灵的触角天然就“暗合道妙”,获得一种让人震动、惊奇的效果?比如:“妈妈/手指着的那个方向/这么多年/为什么树叶不再飘零”(《妈妈》12岁作);又如:“月光被举起/赠予另一个田的早晨”(《田》11岁作)。如今你已成年,大学对你的诗歌创作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蒋在:诗歌应该是诗人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存在着种种样式。不是简单的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就事论事的反映,如同幻象显现或掩藏。它的内部是自性本成的天作之合,如你所说的“暗合道妙”,是本心本有。外在的追求也许只是补充,或者修饰,使之更加像一首诗,更加符合一首诗的美观丰满,却难以到达诗歌内在的品质。

我想这不仅仅是诗歌自身的境界,也包括了诗人的。我与之相去甚远。

在大学里,我有了更加自由的,与自我相处的时间——我戏称之为灵修。

在静默与孤寂的状态里生长的事物,似乎是符合于诗歌的。寂静的树林就在我住的房屋后面,我常常一个人走进树林,在早晨太阳刚刚照射进树林的时候,脱掉鞋光着脚,踩在苔藓上,阳光还没有完全照透,我与它们之间产生的温度,来自于彼此。这种感觉很微妙。

——我爱在房间里点上蜡烛或香薰,关上灯,平躺在地板上。什么也不想。

——我在房间里种了两株大蒜,看它们抽芽生长,这是我们一起独处的时间。

——我每天体会着将蚂蚁从自己床上丢出窗外,这样细碎的生活。

——换句话说,并不是大学的系统教育给予了我更多,而是自然的空旷宁静,给了我完善自我的时机。没有言语的相处,以及失去语言表达的机会和能力,在自然界中独处,却让我更好地重新获得了母语。

生活中隐藏的诗意,往往就是一个个梦境,我们与之相遇,或擦肩而过,或静默相望,总会让人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

每次从山顶到山下的小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里会经过一个马场,马场里有两匹马。下雨天,马站在雨中静止不动。我总会停下来靠在栅栏上,吆喝它们过来。它们像是在寂静雨中等待的两个符号,不缓不慢地朝向我。我把苹果放在手中,待它们走近,看着它们吃完苹果,我背着包离开。

我想这既是生活的,也是诗歌的。

钟硕:你在大学里的学科与你的诗歌创作有着怎样的关联?你谈到生物界的生命现象,每一次呈现都含纳非同寻常的生命认知,对于你是否也会形成一种特质,一种宽阔的由外至内的省视?诗歌是心灵的镜像,是世界与诗人对应的仪轨,仅仅是一种呈现吗?

蒋在:我现在念大二,接受的是文理通识教育,没有分文理科,也就是各个学科的专业知识都有一定的了解。我喜欢国际关系(非洲国家与中国)、生物(植物学)、古希腊哲学、现代史、非洲文学等等。多种学科的混杂并没有让我思维变得更混乱,所有学科犹如一张紧密的丝织品,将世间一切串联在一起。

我要做的事是,不断地寻找到那一根连接其中的主线。其实事物之间的联结与秘密,早已被柏拉图阐述过了,而我们只能见证一副宏伟广袤的世界逶迤展开的过程。

是的,生物界每一次生命的呈现都非同寻常,那是宇宙万物共有的秘密。生命的诞生或消亡带着不可抵挡和预知的力量,在我们未知的轨迹中流转。一只蝴蝶的翕动,竟然会引发一个重大的结果,同样也是一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所有的生命现象,都有改变下一刻的可能。

诗人将视线投向宇宙万物,俯仰吐纳之间皆是息息相通相联的气息。大地上的一切让人或颤栗或沉默,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关联的缝隙,为我们的寻找展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情感空间,诗人游离其间会发现自身与万物之间难以割断的牵扯。

诗人沿着那根细若游丝的宇宙线索,在转瞬即逝的流转里,贴近超出人类自身能力的秘密。

因此诗歌不会仅仅停留在呈现事物的表面,它应该穿过所有的表象,抵达事物的内部。语言只是诗歌通往世界的一种媒介,反言之,是世界在诗人眼睛里的样式。

那一刻,就不仅仅是呈现了这个世界与外层空间的重叠,呈现还有模仿的一种意味,诗人在模仿和还原自然的同时,完成了切合齿轮的那一刻,实际上是诗人与世界的切合,用人类的无穷丈量自己。

钟硕:特朗斯特罗姆说“诗从一个意象中诞生”。诗人从清晰的方式感知并接近神秘的现实世界,你的诗中有很多由物象构成的诗歌视域,比如:“你的鸟群/站满/可以想象的屋顶”(《伊斯坦布尔》),“以不能描述的方式/在沙漠和荒野中种了一朵花/用来代表沙”(《花束献给死亡》),营造了一种近于渺远而深阔的意象,到底是靠什么建立起来的呢?

蒋在:我想说的是,诗是从另一个意象中诞生的。这个“另”字很重要,因为这说明了这“另一个意象”有可能是独立存在,没有依附于外物,阻隔空间的;也有可能是通过其他的意象搭建作为支撑的存在。在这样确定无疑,又充满无穷的未知里,另一个意象是我们用视觉无法观察,听觉无法感知,话语无法表达,通过神秘的感知接应的第三景象建立起来的。

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爱森斯坦,运用长焦镜头、推拉镜头、特写镜头,在不同的地点、角度、以及距离,将一系列图像拼接,使之在“平淡的”叙述中产生碰撞,构成了与现世的时间与空间不对等的自我空间与时间的移轴,同时又塑造成自己运行的方式。从而有了除了一切现有的声音、图像、仪器之外新的第三意象。这样精妙绝伦的电影手法在某种表达上与诗歌不谋而合。

钟硕:诗歌的视域,应该是诗人建立物象与心灵世界的精妙表达,是诗人通向幽秘去处的“场”,同时也是一个诗人对这个世界寻找的结果,正如你前面所说,“在终极宇宙中找到齿轮切合的那一刻”,实际上就是世界与诗人之间的切合。你早年的诗中常常出现:“我从她的身体里看到一棵树/在我看不见的早晨/没有摘下一朵花/鹅卵石遍布荒野”(《荷兰有风车》,16岁);“这样我就不敢见你了/在一个斜坡上种下了/我以为是月季的太阳”(《因为浩渺洞藏了你的眼》);“紧握卖皮鞋人的手/我能感觉出鞋子后面隔着一道墙/掉落在生命的旷野中”(《皮鞋》,14岁),这些特别具有先天精神气韵的诗句,同样也形成了你诗歌的“场”,想听你谈一下。

蒋在:我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你说的诗歌里的“场”,应该是一种“气”,或空灵或阻塞,是由意象构筑之后,萦绕在诗歌里的一种物象带着诗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形成的氛围,隐藏在诗歌内部一以贯之。诗人的视角、诗的意境形成的一种带着特质的氛围,或者是表述上的事物形状上的?我说不好。

由想象建立的诗歌世界,换句话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自我构筑和描述。有一种存在扩展和延伸了我们的存在,成为另一种时间的背景,供我们去感知和经受。在另一个时间背景里,人或者事物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和存在,这样就形成了诗人独特的视域。诗人将目光投向另一种时间的那一瞬,诗歌的世界便随之诞生了,以此来容纳此刻的事件和我们。

我始终相信,在诗歌的世界里有一种超然于外的东西存在着,它引领着我们抵近事物的内部和本质,或者存在的另一向面。而诗歌是最接近这种事物的,如同一个早祷者,把声音和世界混同起来,以此来通达圣灵完成一次和另一次的抵达;或者如同音乐家那样,从琴弦上捕捉生命的信息。

这既是诗人的气息,又是诗歌的气息,更是世界注入在某个瞬间形成的绵延气息。如同一张丝帛的织网,缜密纤细地吸纳了万物,延伸了万物。

钟硕:你的诗歌写作涉猎广泛,离别、爱、歌者、大麻、记忆、人群、异国他乡、呼喊……从童年的疼痛到现在自我诘问的物象陈述,都有一种深厚而灵动的表达姿态,让人惊异于你这样的年龄有如此的“内在容器”,因而你的诗歌更多地关注“世界”,向外注视世界,形成了你的诗歌意象特征。你多次写到“耶路撒冷”,这让你的诗歌有一种通向远处,不期而遇的广阔情致,这与你在国外并以非母语阅读有关系吗?

蒋在:这个我想当然会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诗歌的世界更多地是诗人想象的世界,也可能更多的是诗人灵魂不断地抵达的那个世界。诗人借助想象与世界建立的关系,将灵魂的形状,或者事物的形状投射其中,容纳此刻和彼时的宇宙万象。这是宇宙时间给予我们的某种光亮,诗人用此微亮寻找或照亮。

耶路撒冷是拥有天国和尘世两种存在维度的城市,地上之城的绝美无双,在我心里留下的是广漠无边的荒凉所带来的遥远感。耶路撒冷在我少年的诵读里,她或许是不存在的,隐藏在荒凉冷僻的想象里。

《圣经》最后一页是通往耶路撒冷的地图。这或者对于我是一副打开通往宇宙的地图,从那时起,我一直期望有一天能够踏上和回顾耶稣受难时所走的路。虽然基督教并没有朝圣的要求。

耶路撒冷既是耶稣受难之地,也是耶稣安葬和复活之地。那个地方在少年的思想里似乎无法抵达,无法期许的空间上的重叠与时间上的分离,将一切阻隔成人地之问的距离。我无法说清留在我心里的那种强烈的空洞感、渺茫感。

我诗里涉及的耶路撒冷,“我们都以为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往耶路撒冷”,这种仪式性的行进,缺少真正信仰的扶持,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就不是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人自身的欲望限制了那条道路,也许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够抵达,又怎能获得神的原谅和审判。

“耶路撒冷的历史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耶路撒冷灵光闪现的瞬间,成为宇宙信息被注入的时刻。她是一个被拣选的城市,因而她具备永恒而神圣的时间性。我们举目不及,思之遥遥的高远之处。

钟硕:上面谈了那么多,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伊斯坦布尔》。你的诗歌,有很强的画面感,通过这首诗,你完成了“由物而入”,“由神而出”的境界和意趣,为我们构建了“沉静中的回味”的伊斯坦布尔。据我所知你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并没有去过伊斯坦布尔,能给我们谈一下诗意的伊斯坦布尔吗?

蒋在:是的,创作这首诗时,我并没有去过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在我心里,只是一种关于时间以及宗教的想象,一个王国覆灭承载着的伤痕和命运。2014年的5月26日,我完成了《伊斯坦布尔》的写作。一年后,在土耳其实地考查学习近一个月的我,于5月27日正好抵达伊斯坦布尔。无论这是否包藏着意义,我都会想到“神示”这样的存在。

诗意的伊斯坦布尔是被时间精选过的,是时间给予我的某种形态,也是我对时间的想象。它的街道、房屋、建筑、城墙、废弃的烟囱、雨后的车站,伟大金黄的败落,即使是道路上拥挤的行人,也无法聚拢一座顷刻问消亡的记忆。她的衰退孤立与绝望,构成永恒时间里的流亡状态。她的存在是一种带着覆没掩藏后的残破,延绵在辉煌与毁灭的双重记忆里。

而最终我们只能向神祈祷——回到迈锡尼文明最后阶段遥远的铜器时代,那个布满游吟诗人的街道,那个对神,对仪式,对海洋,对爱和离别仍存有念想和悲痛的年代。或许,那时候,“这世界就/曾经属于过我们”。他们对艺术、雕塑、建筑的自由的向往,突破埃及对他们的影响,在黑暗中摸索着作画,也许第一次“睁开了伊斯坦布尔的眼睛”。

而私人感情的微弱渺小,眼泪在哪里出现都并小重要,所有英雄的爱情都会被覆盖在城市以外。

这也是每一个个体的命运。所以说这个足城市与个人交织的命运。

人和城市在时间里其实都是孤立的。

钟硕:一个诗人除了先天禀赋和个人的生活经历,他的文化素养也会直接影响他的诗学理念,文化在你这里仿佛没有“中心”,你感知世界时只有主客的对应和共生。在散点透视和焦点透视之间,往往能透出某种特别的音乐和画面感。当然,你更有一种天然的没有边界的悲悯,相信随着依次为你打开的生活的大门,你的触角将会更深广,因为你天生就有个秘密房子,能够放置于任何一片土地,你可以和任何人做邻居,你自如地抒情和叙事,只是引领你的本心.次次重返生活,植入更大的悲悯和爱,让这个乍活从而不再凡俗和虚妄,这或许就是你对自己和世界最真切的承担。

蒋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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