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2016-01-22邹萍
邹萍
江山觉得自己的名字特别好,好在有山有水。江山是卖茶的,茶与山水相伴那还有错,正因为如此,江山的茶庄在长胜路上一开就是十八年。十八年中,江山娶妻生子再生子,江山买房买车再买房买车,江山说自己因茶而发达,功劳完全在父亲给起的这个好名字。
江山的茶庄叫“溢香阁”,“溢香阁”在这条街上很有点名气,碰见找路的,有人会说往“溢香阁”前面再走十米……或者,你知道“溢香阁”吗?它后面那条街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溢香阁”成了小小的地方性标志,不为别的,就为它在那个地方呆得足够久远,六千多个日夜,招牌在日光和星空下拦截过许多人的视线。
“溢香阁”两边的邻居总是做不长,一会来一个卖玉卖莞香的,一会又换一个卖服装卖字画的,十八年中,江山被隔壁店铺的装修不知打扰了多少回,每次江山都唏嘘不已,“唉,又关门走人了,怎么就做不长呢?”这些店铺走马灯似的改弦易辙,有没有风水的原因,不好说,按江山的说法是:这条街最好的生意是卖茶,谁卖茶谁发达,想不发都很难。这条街对面没有商铺,是当地最好的一所小学,路两边的榕树密不透风,形成一条有人流有生气的街道。等孩子放学最要耐心,要找个歇脚的地方,“溢香阁”就成了许多人不错的选择,中国人嘛,喜欢扎堆,哪里人多,就喜欢往哪里跑,一来二去的,江山的茶越卖越好。
江山的茶客大都是熟客。江山的本事让人十分佩服,他能让进店随便看看的客人最终变成“溢香阁”的主顾,跟着江山喝茶买茶,最后成为江山的老主顾。根叔原本不喝茶,因为等儿子放学,“溢香阁”坐得次数多了,便也成了茶客,成了江山的茶客。江山卖什么茶,根叔就买什么茶,江山店里的茶叶越卖品种越多,根叔买茶的品种也跟着多起来,普洱、铁观音、红茶都成了根叔的挚爱。根叔这样的老主顾成全了“溢香阁”,“溢香阁”也让根叔之流找到了感觉。
江山招待老主顾很随意很亲切,见面招呼一打,就温杯泡茶,杯一定是客人专用的那只杯,从不拿错,茶也一定是客人喜欢喝的那种茶,现来现泡。若是碰到客人一拨拨地来,江山像将军一样,气定神闲,和这位嬉笑两句,与那位问候一声,指挥老婆和茶妹安排客人落座。店内一共有三个大小不一的茶台,正对门的一张长条红木茶桌,是江山经常泡茶待客的地方,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茶台,人少的时候,江山和他老婆会在那儿坐着聊家常。
江山的老婆比他小两岁,也是潮汕人,做姑娘的时候连茶都不会喝,嫁给江山之后,满眼满心都是茶,茶养活着她,也滋润着她的两个儿子,孩子吃奶的时候就开始喝茶,比他们的妈妈厉害多了。江山说,我们做茶的要喜欢喝茶才行,用茶水养养孩子的胃,孩子长大以后,茶就是他们的记忆。江山挺绝的,这是让他的“溢香阁”代代相传呢,不知道江山有没有设计过,他的两个儿子有比开一间茶庄更伟大的事业。其实江山是想过的,孩子一定要读大学,读好书,才能把人做好,会做人自然也会做茶。“溢香阁”能不能传承下去,江山觉得一点都不重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儿子们大了,有本事,自己一定能照料好自己,江山是按照潮汕人家的规矩养儿子。
养了两个儿子的江山并不满足,心里很想再要一个女儿,有儿有女才叫完整嘛!江山的老婆也很认同,只是觉得要有点间隔才好,连着生孩子实在照顾不过来,因为两个人的观点有出入,江山也就把生一个女儿的心愿暂时搁置起来,谁知一搁就是七八年,最后江山竟是没有见到自己亲生的、可爱的、小小的女儿……
江山操持“溢香阁”十八年,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2007年茶叶行情大跌,一时间跟风不断,茶客们乱了心思,各个认为自己喝的那点茶不值钱了,不值钱就不能喝了,来江山这里整天抱怨。江山哭笑不得,原价回收了一些茶客们买走的茶。店里生意惨淡,来喝茶的人少了,买茶的不用说更少。江山整日闷坐,随便泡一壶茶与老婆对饮。茶在嘴里,涩涩的滋味在心间。好在时间不长,喝茶的人永远抵御不住茶的诱惑,只要茶庄在,茶客们照样光顾。过山车似的茶价,吓唬人们一阵子之后不再嚣张,江山抖擞精神,继续卖茶。
江山待客从不吝啬,不论客人买茶或不买,买多或者买少,他都实心实意地陪人喝茶。这是江山做人的尺度还是江山卖茶的诀窍?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反正来“溢香阁”喝茶的客人们,都能感受到江山无与伦比的热情。江山热情地泡茶,茶客们悠闲地喝茶,时间在“溢香阁”经常成为一匹快马,不知不觉中就是饭点。到了饭点,如果茶客不走,江山是不会起身的。尽管肚子咕噜噜的,茶还是照喝,话也依然照说,不知道江山会不会心慌,只知道江山经常胃疼。江山的老婆心疼江山,给江山备下茶食,都是潮汕人爱吃的甜品,芝麻糕、粉果之类。客人在江山这里受到茶食的款待,下次也会带些家乡的特产到“溢香阁”来,一来二去,江山茶台下面的柜子,装满了各种可以解馋的吃食,江山的两个儿子知道,他们到爸爸坐着的地方,可以得到好吃的东西。
“溢香阁”不光卖茶,也卖与茶有关的很多东西,紫砂壶、电磁炉和各色茶具。江山本来不想做这些,一是资金占用大,再者自己也不专业,架不住茶客们这个问问,那个问问,有壶吗?有茶匙吗?有茶海吗?茶巾呢?时间一长,江山为了让茶客们喜欢,也跟着进些与茶相关的物件。因为用心,选的东西奇特,这些茶物件也帮江山赚取了相当的回头率,赚钱却是不多。
“溢香阁”的客人有三类:一类是滑溜溜的老茶头,他们喝茶、买茶、藏茶、卖茶,江山的“溢香阁”就是他们滋润舌尖,顺便丰满一下口袋的好去处。江山对待这类茶客,最讨巧的就是让他们既喝茶义赚钱,喝好茶,赚小钱。第二类是话匣子一般的茶水客,他们看似喝茶,实则说话,他们发表观点、品评时政的欲望无比强烈。江山与这类茶客很投缘,互相吹水时忘了自己还要做生意,好在这类茶客也都知趣,尽兴之余也不忘随手买些茶礼。漂亮的包装,有需要时即刻就可以作为礼物送出去。还有一类是那蹭茶喝的客人,他们只喝茶,不买茶,光听别人说话,自己一言不发。他们往往在人多的时候,悄悄坐在一边,眯着眼、竖起耳朵,茶一滴不漏地喝进嘴里,茶客们的话句句装在心上。江山很关照这些茶客,续茶时一样于到眼到微笑到。这些茶客大多是附近店铺的主人或伙汁,趁着“溢香阁”人旺的时候来润润喉、养养心,他们从来不让江山单独为他们泡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在“溢香阁”喝茶的负担。
某一个夏日,江山生病了,医生诊断胃溃疡。江山不以为然,他找了个老中医开始慢慢调整起来。熬中药、喝药汤,弄得“溢香阁”满屋药香,茶很委屈,茶窖也挺纠结的。江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个疗程过后,再也不肯吃药。老中医医术确实不错,虽然只有一个疗程,江山胃里不再火烧火燎地难受了,效果还是不错。停药后江山如释重负,正赶上秋茶上市,“溢香阁”一派繁忙景象。江山刚刚停药,即刻喝茶,虽有不适,也难敌一个茶庄的压力。这年的普洱从春茶涨到秋茶,只要是有名气的山头,价格都很霸道嚣张。江山年年都用“溢香阁”的标志做一批过得去的普洱春茶,今年只能做秋茶了,而且将七两大饼改成四两小饼,“溢香阁”的标识小了一圈。生意嘛,总要赚钱才能做下去,像隔壁的店铺一样关了开,开了关,怎么养家糊口。
夜晚十点以后,是“溢香阁”最温馨的时刻,店外店内透着清亮,各色茶和茶器具沐浴在牙黄的光晕中。街道渐渐安静下来,店里的客人一般都是特别相熟的朋友,一壶好茶,慰藉着江山和友人们。茶人多不是店里卖的货色,是私家藏晶,有江山自己的,也有茶友拿来分享的;水也不是店里自取的那种山泉水,而是随茶特意挑选的更有口感的水。“溢香阁”的茶宴为许多茶客所追捧,他们像安排好似的,一个星期七天,七天都有不同角色的茶客光顾,真是辛苦了江山老板,白天卖茶需喝茶,夜晚品茶还是喝茶,日夜这样喝茶,小小的胃哪有这么大的耐力。
终于有一天,江山的胃疼再次发作,是店里推广春茶的日子。江山觉得自己今年做的春茶缺少底气——只是江山觉得而已,客人并不认为。为了弥补,江山在所有的客人面前特别起劲地喝这款茶,茶客们也追着这款茶喝。寒凉清冽的春茶击中了江山的胃,江山依据经验,又在老中医的汤药中寻找出路,江山这次没有那么幸运,一个疗程再一个疗程,胃疼不见减轻。江山一边吃药一边喝茶.始终在持续不断的胃疼中与茶起舞。
初夏来临的一个夜晚, “溢香阁”十点之后的茶宴照常进行,伯安夫妇带着好茶与江山一同品饮。这是江山人生最后一次温杯涤茶,轻轻举起的紫砂壶,壶嘴倾斜;红亮柔顺的茶汤,垂柳似的滑向杯底,公道杯里的茶,在琥珀似的光中极尽温柔而秀美……伯安夫妇再也没喝过像那晚一样的好茶。
江山走了——“溢香阁”打烊之后,江山倒在自家的餐桌上。江山吃下一口老婆为他煮的热腾腾的牛肉面,一口鲜血,涌泉似的……江山来不及说话,江山的眼里满是不舍和牵挂。江山前两天才知道老婆怀上啦,他多么想要一个女儿啊,一定是女儿……江山发不出声音。老婆惊吓无比的脸,渐渐模糊起来,有白光闪过……一片绵延不绝的茶山,江山轻飘飘地飞过……江山在茶山的天空上俯瞰,目光盘旋……好茶——一山的好茶……“溢香阁”呢?“溢香阁”的好茶……江山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以茶谋牛,却因茶而早逝,他的“溢香阁”静静地倚在长胜街口,目送他渐行渐远……
江山的老婆生下一个女儿,在江山去世半年之后。江山的老婆带着女儿和儿子依然打点着“溢香阁”,跟着江山喝茶买茶的客人们,忠贞地守护着“溢香阁”,他们用静默和倾听陪伴着江山的老婆,他们在茶水中筹待着江山不曾谋面的女儿,江山为“溢香阁”做的最后一批秋茶,经常成为他们赞不绝口的茶品。“溢香阁”走进了新的秩序,客人们开始习惯跟着江山的老婆喝茶买茶,他们用一种共同的方式祭奠着江山——为江山生前惯用的青花瓷杯注满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