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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缠绕的人生困境——论《霸王别姬》的多重悲剧意蕴

2016-01-22鹿义霞

关键词:霸王别姬

鹿义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200)



纠结缠绕的人生困境——论《霸王别姬》的多重悲剧意蕴

鹿义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200)

摘要:戏剧舞台与现实人生相互指涉,风花雪月与人情世态相互渗透,个体命运与历史风云纠结缠绕——李碧华在《霸王别姬》中架构了一个错综交织的三角恋,搭建了一个互悖相生的话语场,为我们的反思与解读留下多重空间。她在爱情的外衣下,赋予小说以历史、政治、社会、人性等多重含义。透过文字的帷幕,我们能够看到政治暴力与文化暴力下,关于身份迷思、个体宿命、性格枷锁、艺术之殇等层层叠叠的无奈和苍凉。

关键词:《霸王别姬》;身份迷思;个体宿命;性格枷锁;艺术之殇

《霸王别姬》以名伶程蝶衣与大师兄段小楼的一生情感与艺术纠葛为主线,将小舞台和大舞台,小世界和大世界十分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故事从1929年小豆子拜关金发为师投身梨园开始,一直延伸至20世纪80年代,中间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最终以蝶衣的自刎落幕。李碧华的《霸王别姬》从中国古典文学脱胎,在近现当代中国的诸多历史事件中穿行,戏里的故事与戏外的人生互相映照。小说将小人物的悲剧命运与大时代的复杂背景捏合在一起,熔铸了政治批判、人性揭示、文化隐喻等诸多因素,展示了多重悲剧意蕴。

一、从小豆子到程蝶衣——暴力阉割下的身份迷思

相信看过《霸王别姬》的人都会记得这一幕的刻骨铭心——随着一声极其凄厉、惨痛的哭喊,妓女艳红操起菜刀硬生生地将儿子(即日后的程蝶衣)的胼指剁了下来,雪地上霎时间血迹斑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里承载了太多的宿命。从此,“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1]14从此,小豆子一步步蜕变为程蝶衣,为角色倾注了全部的情与爱,为舞台奉献了全部的心与魂,钟磬齐鸣、锣鼓喧嚣中,是他欲说还休的悲喜生命。

在小豆子成长为程蝶衣的过程中,经历过两次比较惨烈的暴力事件。除了失指之痛,还有烟杆之创。这两个场景连同后来被倪公公凌辱、与袁四爷同宿,是促使小豆子成为程蝶衣的几次或精神或肉体的阉割。一次次的暴力阉割,一次次的角色演绎,都是逗引同性恋潜意识的暗示场,让主人公处于身份上的悬置和焦虑中,原本反复唱着“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小豆子终于仪态万方地道出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在自己的艺术舞台与人生舞台中迷失。程蝶衣背负着层层叠叠的创伤记忆,一生在安全感的丧失和寻觅中度过。他的一生是被强制改写的一生,也是迷失自我的一生。

王德威在《小说中国》中曾如此评价李碧华:“她故事今判的笔法,也间接托出香江风月的现貌……她的狭邪风格,究竟是十分‘香港’的。”[2]李碧华在多部作品中熔铸着浓郁的香港意识与历史反省,名篇《胭脂扣》尤其为人称道。在《霸王别姬》中,香港虽然只是故事的落幕地,却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背景,它的尴尬身份、它的割让经历、它的边缘地位,和程蝶衣存在着种种内在的互通。也可以这样说,程蝶衣身上寄托着作者复杂的香港情怀。

香港自被英国入主后,人们的思想意识有很多与内地不同,在身份认同上有着种种犹疑和矛盾,借用周蕾的说法,香港是一个处在“家国之外”、寄身于国族边缘的特殊社群:处于英国与中国之间。[3]也正如小说家西西所言,香港是一个有“城籍”而无“国籍”的地方。[4]李碧华借程蝶衣,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真实。程蝶衣被割去手指的隐痛,指涉着香港被割让为英国殖民地的创伤历史;程蝶衣雌雄莫辨的身份焦虑,折射出香港边缘的身份和香港人的迷惘情绪。对于程蝶衣来说,无论是母亲、段小楼还是菊仙,无论是张公公、袁四爷还是小四,这些所谓的靠山都给他带来了难言的伤害,这也恰恰象征了香港当时文化和政治的漂泊感。从性别指认上看,无论是男还是女,都非程蝶衣真正的归属,这种身份上的悬置也正如那个时代香港的边缘性——不属于英国,亦不属于大陆;既与英国割舍不断,又与大陆血肉相连,它是寄身于国族边缘的特殊个体,是被任一方建构的“他者”。

小说中,伴着主人公精神个性的阉割、性别指认的改写,是角色的混淆和身份的迷思。这既属于程蝶衣,也契合李碧华所置身的香港。

二、从小人物到大时代——历史风云中的个体宿命

李碧华的小说往往于被高度强化的政治文化背景中,揭示民族历史与个体生命的复杂关系。《霸王别姬》从中国最动荡不安的年代写起,跨越了20世纪20年代至80年代近60年的时光。这个特殊的时段中,大风浪一波接一波,大事件一个接一个,动荡不堪的社会巨变里,个体的命运被裹挟在历史的风云里,如一叶扁舟沉浮于惊涛骇浪之中。从军阀混战、抗日烽火到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三反”“五反”“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作者将小人物的悲剧命运与大时代的风云变幻紧密结合在一起,突出反映不同的社会背景对个体生命的制约和钳制。在程蝶衣、段小楼、菊仙的爱恨情仇背后,是变幻莫测的时代,是对太多人有着切肤之痛的近、现、当代中国历史。在大时代的巨掌中,个人不管如何抵抗,终究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

程蝶衣的童年相当晦暗。出生在妓院的孩子一般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是受嘲弄、被歧视的异类,再加上天生的六指,就更是异类中的异类。母亲为了他的“前程”,主动阉割并放弃了他。这种源自童年的心理创伤一直啃咬着他的心,使他深陷在恋母和仇母的情结中不可自拔。后来,他痴迷于戏曲,渴望在舞台上找到寄托,在霸王身上找到安全感和归宿感。这个隐秘的梦想被畸恋,更被社会风云所折断。作为单纯戏痴的程蝶衣,一直觉得时代的更替与他没有关系——在他看来,无论是哪国哪朝都少不了听戏的人;无论观众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只有懂戏和不懂戏之分;无论外头是谁的天下,虞姬与项羽的故事一样荡气回肠。但是,虞姬的悲剧正是程蝶衣一生悲剧的伏笔和注脚,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霸王别姬的故事终究逃不出它既定的宿命。

从段小楼的身上,我们一样可以看到个体对时代的无能为力。从被迫学戏到放弃舞台,从豪气娶亲到忍痛割爱,从气冲霄汉到忍气吞声,从走舞台到卖西瓜,从名扬京城到落魄香港,他有他的仗义,也有他的软弱。 段小楼,五步的霸王,终究不是霸王。充满反讽与悖谬的生活一点点消解着他,改写着他。

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说过,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5]然而,在动乱的年代,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这样朴素的要求也难以遂愿。菊仙从良后与段小楼踏实过烟火日子,纵是婊子有情、戏子有义又怎样?时代终究瓦解了她维系小家庭的小小愿望。在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在人伦秩序的大崩溃、大混乱中,历史对人格进行残酷的破坏和挤压,人性残暴的一面逐渐放大,什么师徒之义、朋友之谊、手足之情、夫妻之恩,都被扭曲和异化。最终,虞姬失去了舞台,霸王耗尽了霸气,菊仙因受不了社会歧视和爱人抛弃的双重打击而选择自杀,小四既是施暴者,也是被害者。

“在性爱的私人领域,人们常常发现政治的残酷和可笑;而从政治的公共领域观察,个体又往往卑微和无意义。”[6]在特殊的社会生态中,政治意识形态对个体生命的走向具有绝对的权威,除了被改写、被异化和被戕害,自然健康的生命形态找不到合适的土壤,个体的理想找不到发展的空间。普通个体的命运往往被历史限定,成为带上时代特征的标签之一。李碧华将个体命运放置在社会激变的历史关头,凸显个体或被改变,或被扭曲,或被收编,或被毁灭的残酷遭际。

三、从痴迷到偏执——戏梦人生里的性格枷锁

造成蝶衣悲剧的不仅仅是社会的外因,更有其性格的内因。在程蝶衣看来:“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1]86不管是对师哥的爱还是对京剧的痴,他都做到了师父所说的“从一而终”。这份痴念甚至偏执,成为程蝶衣的性格枷锁,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

《霸王别姬》以长长的历史跨度展示了蝶衣的苦难历程:卖身之惨、断指之痛、学戏之苦、太监官僚之辱、敌酋之欺、兵痞之凌……沉痛的童年回忆、苦涩的习艺生涯、性别意识被强行改写等导致程蝶衣对京剧的归依、对现实的逃避。这份归依与逃避成就了他在舞台上的华丽唯美,却也使他在心理上烙下了内伤。童年的创伤经历与成长之痛使程蝶衣寂寞而缺乏安全感,正常的人性无从宣泄,理想的温暖无从寻觅,于是,他拼命寻找情感的寄托,在对京剧的痴迷、疯魔中找到存在的理由。《霸王别姬》里有他的慰藉。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艺人、一个痴迷的殉道者:为艺术而生存,为艺术而隐忍,为艺术而偏执,为艺术而沦陷。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好比一座巍峨神秘的活火山,山底内部的基底构造以及那翻涌的赤色岩浆充满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7]在对父爱以及安全感的寻找中,在长期女性角色的扮演中,程蝶衣已经被潜意识打造成为一个精神和心理指认上的“女人”、一个镜像中的“女人”,他入戏太深。戏演得多了,渐渐地,他真把自己当成了虞姬,把霸王当成唯一的男性依附。真与幻,戏剧世界与现实人生,傻傻分不清楚。

人要懂得自己成全自己,别人帮不了你,得靠自己——关师父的点拨之言既饱含着对弟子成才的期望,也浸透着看透世事的智慧与沧桑。世事在变,只有舞台上,那风华绝代的虞姬仍然坚守着,对自己的霸王从一而终。程蝶衣无视周围的车水马龙,无视时代的急速变化,活在自制的囚笼里。人生之所以脱轨,既源于社会,也源于他自己放不下执念。其实,解脱更需要自己成全自己。

四、从审美到审丑——水袖舞台外的艺术之殇

《霸王别姬》中,段小楼的“霸王”身份从台上与台下的统一走向了台上与台下的背离。天桥卖艺时演美猴王失手,他以朝自己额头拍砖谢观众,给戏班解了围,表现出聪明、果敢和气魄;在青楼,他以头号武生的姿态,上演了现实版的“武松大闹狮子楼”, 保全了自己和菊仙,张扬出霸气和豪气;教训伪军时,他无惧无畏,体现出精神和气节。但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在红卫兵的面前,段小楼不但没有把砖拍断,还被砖拍得满头是血——英雄已迟暮,武生被改写。拍砖场景的屡屡出现,不是简单的情节展现,而是隐喻着人物个性的渐次磨损。一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少年时代、日治时期、内战之际——都压不倒的段小楼,在政治威慑与命运漩流中渐趋妥协,最终失去了棱角,失却了霸王本色。真应了他对蝶衣说的那句话: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楚霸王项羽作为一个经典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上的失败者,而且代表着一种纯粹的文化理想,寄托着大众关于英雄的向往。义气、勇武、刚烈使霸王的形象布满了光环——纵使他自绝于垓下,也是英雄,失败的英雄、豪气的男儿。而一直扮演霸王的段小楼却在时代挤压下颠覆了霸王的气概和风骨——在残酷无情、惨无人道的政治高压下,他揭发了程蝶衣最深的疮疤,背叛了兄弟之义;接着,他又表示要与菊仙划清界限,断绝了菊仙的生存希望,背叛了夫妻之情,致使菊仙绝望自杀;最后,他于无奈和屈辱中的下跪,更是彻底丢掉了霸王的气概,背叛了自己的戏剧理想。《霸王别姬》在多重交错的套层时空结构中,特别借助段小楼形象的塑造突出强调了动荡的时代背景和由此带出的历史悲剧,并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透视与反思。

霸王人格的沦丧,是时代造成的。那个曾经拍砖拍出豪情万丈的霸王,那个曾经拍砖拍出气节气度的霸王,最后已经无力将砖拍断。在偷生的屈辱与世俗的钳制中,段小楼的霸气也被磨砺殆尽,他再也不能豪气地拍砖了。世事沧桑,英雄末路,在时代的压力下,盖世的豪杰也只是一粒芥尘,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旁人碎为齑粉。李碧华讲述了一个舞台下个性消磨的悲剧,一个政治天空下艺术被戕害的悲剧。

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的盛大狂欢里,个人于社会历史的渺小、人性深层的邪恶疯狂被极度释放。去掉了文明的装饰,艺术终究不能独善其身。京剧的传统行头被“破四旧”的熊熊大火烧掉了,剑所寄寓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霸王所代表的文化理想,也在政治的高压下坍塌。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1]104英雄的故事只存在于舞台上,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思被打回凡间。霸王和虞姬都被现实戏弄。小说最后,两位主人公世事苍茫后再聚首,都过着平淡至极的生活,霸王之霸气威猛已消磨殆尽,虞姬的风华绝代也成为过眼云烟。梦已醒,人未逝,虞姬自刎决绝霸王的桥段,以蝶衣的随团回国消解。小说的结局寄寓着讽刺现实残酷的意味,有一种张爱玲式的苍凉——没什么英雄美人,也没什么永垂不朽,戏唱完了,家国恨与儿女情终没有能够给人立锥之地的楼宇来得重要。戏外,是不能自主的命运,是苍凉苦涩的现实世界。

六、小结

李碧华的小说并不是一般的纯言情小说,有比爱情更丰富的内涵。丰厚的人文景观、纵深的历史感及对人性的高度关注使之于言情的外衣下,寄寓着关于政治、文化、历史、人性的诸多思考。《霸王别姬》为观众展示了一个角色的舞台、水袖的舞台、人生的舞台,并通过对正典规范文本的反正典改写,营造出生动而怆然的戏梦人生,展示了多重悲剧意蕴。

[参 考 文 献]

[1]李碧华.霸王别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2]王德威.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M].台北:麦田出版,1993:222.

[3]周蕾.写在家国以外[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94.

[4]西西.我城[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有限公司,1989.

[5]张爱玲.倾城之恋[M].广州:新世纪出版社, 1998:40.

[6]边静.胶片密语,华语电影中的同性恋话语[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102.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318(2015)01-0077-04

作者简介:鹿义霞(1977- ),女,河南开封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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