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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传奇

2016-01-19孙道雄

滇池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三

孙道雄

民国三十五年春天,一架从贵阳飞往昆明的军用飞机在滇黔交界的老黑山上坠毁,大地主张道成的两个羊倌目击了那次空难。

那羊倌一个叫孔老三,一个叫二狗。那天他们把羊群赶到一片洼地里啃着草芽,找地方燃起一堆篝火。突然听到闷雷似的隆隆响声,蓦然之间,厚厚的云层里钻出一只银灰色的巨鸟,朝着附近的山头斜栽下来。

失事的是一架小型军用飞机,孔老三在后舱里发现了一只密封的铁皮箱子。他们埋好箱子回到洼地,篝火早已熄灭。孔老三把跑散的羊赶到一起,带着二狗向另一处牧场转移。山路旁出现一眼窟坑时,孔老三眼珠子骨碌碌转几下,对二狗说:“你看窟坑。”

二狗走到窟坑边,将身子探出去,孔老三用力一推,二狗栽进了窟坑。

孔老三扔下羊群离开了老黑山,从此杳无音讯。

张道成是县政府正式委任的黑山乡乡长,老黑山一带九村十八寨全都归他管辖。最近,邻县播乐中学的赤色分子秘密派人,到他的辖区煽风点火,鼓动刁民拖税抗粮,妄图暴乱。据来自官方的可靠消息,播乐中学已被“边纵”全面控制。县长古鉴明专门把张道成召进县府商议。

外面乱一乱倒也罢了,更可气的是家里也不安宁。张道成在播乐中学读书的儿子张世能,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回家就跟下人搅在一起,唾沫横飞,兜售赤化思想。有一次,儿子居然胆大包天地劝说父亲放弃乡长职务,把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张道成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捂着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张道成心里说,不信你几个虱子还能把被窝顶翻!

这天早上,心烦意乱的张道成准备带领乡兵下去催粮,吩咐管家杀两只羊犒劳乡兵。管家何其富指派厨子六指去羊圈里拉羊,羊圈里空空荡荡。其时太阳刚刚冒山,还不到羊群出牧的时候。六指觉得奇怪,就去长工小屋找孔老三,长工们告诉他孔老三昨晚一夜未归。六指又去陈寡妇家找二狗,陈寡妇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也说二狗昨天晚上没有回家。

六指把怪事报告何其富,何其富感到事态严重,报告了张道成。张道成将盖碗茶扔到天井的石板地上,抽几口大烟后,火气才平息了些。他与管家一致推测,孔老三和二狗把羊群卖成钱后远走高飞了。因为,两年前孔老三就偷卖过一只山羊,被张道成发觉后剁掉一根手指。

“让乡兵们上山去找一找吧!抓住孔老三还是二狗,我都要剥皮抽筋!”张道成过足鸦片瘾后这样吩咐管家。

吃过午饭,队长张德朝带领乡兵,爬上了老黑山,他们陆续发现了跑散的羊群,也发现了山头上的飞机残骸。

乡兵队赶着羊群下山,经过窟坑旁,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发现坑壁上长着一棵烟筒粗细的樱桃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卡在树的根部。张德朝挑一名胆大心细的小伙子,用绳子拴住腰部将他放下窟坑,把半死不活的人救上来。

大伙一看,这人竟是二狗。

傍晚时分,陈寡妇抱了只大公鸡,找到长工的小屋,对马端公说,我儿子魂掉了,你帮他把魂叫回来吧!马端公接过大公鸡掂了掂,对陈寡妇说,行。说完,马端公从药箱里找出一包止血消炎的药粉,递给陈寡妇,说你回家照顾二狗去吧,记着给他上药,半夜以前我保证把你儿子的魂魄给招回来。

尽管在石关寨生活了好几年,马端公仍然改不掉贵州口音,总是把“什么”或者“哪样”说成“啷子”。没人知道马端公的底细和真实姓名,只晓得他是贵州花江一带人,几年前跟随红军来到云南,掉了队,被张道成的民团抓住,碰巧张道成骑坐的黄膘马生了病,他自告奋勇治好了。张道成就没杀他,只挑断他一根脚筋,让他留下来当马夫。马端公个子矮,挑断脚筋后更矮了,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有些“踩短”。马端公除了为张道成养马,还经常替寨里的人和牲畜治病,跳神撵鬼接生送葬的事,也干。

二狗的母亲长得异常漂亮,男人们见了她就像饿狼一样,父亲死后她一直没有改嫁。

二狗出生几个月就再没见过父亲。只听人说,父亲王守窑曾是方圆团转有名的烧瓦匠,砖瓦烧得极好。

小时候,二狗一直和母亲同睡一床。有时,听到烟斗敲门的声音,母亲手忙脚乱,把二狗推到隔壁灶屋藏好,摸黑开门。一个瘦长的人影带着寒气钻进屋来,来人进卧室,将三尺长的一把烟斗斜靠在床沿上,让母亲帮他脱光衣服。片刻,赤松木的大床嘎吱嘎吱摇晃起来。二狗躲在灶屋,大气不敢出,瑟瑟发抖。来人折腾完悄然离去,母亲才把他叫回床上。

二狗长到七八岁,母亲与他分了床。有天深夜,来人离开后,母亲起床关门,发现二狗拿着一把菜刀,站在灶屋里喘粗气。母亲吃了一惊,忙问二狗要干什么?二狗说,我要杀他!母亲猛然意识到儿子不小了,有些事情应该回避他。她安慰二狗说,儿子,妈都是为了你哩!二狗不领情,咬牙切齿地警告母亲,他要是还敢来,我一定把他剁碎了喂狗!

二狗十三岁那年,母亲将他送去张道家当羊倌,二狗抱着毡条和秧草被,搬进了长工小屋,偶尔回家,就以无情的冷漠对抗母亲的关爱。母亲说话,他带理不理。

他开始暗中监视他的母亲。一天深夜,二狗发现那个瘦长的人影又用烟斗敲他家的破门。门“嘎吱”开了,人影轻车熟路钻进去。二狗从墙头翻进灶屋,摸把菜刀握在手里。大床响起他十分熟悉的声音,他终因勇气不足而功亏一篑。估摸着瘦长的人影出门,二狗用洋火点燃灶屋里的油灯。

“谁呀?”母亲在卧室里惊讶地问。二狗瓮声瓮气地回答:“是我!”于是二狗就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过了片刻,穿好衣服的母亲僵尸一般踱了过来。

“告诉我!那人是谁?”二狗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逼视着母亲明知故问。

母亲平淡地说:“东家。”

那晚,二狗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母亲说出了父亲之死的真相。

二狗的母亲原本有个文雅名字,叫陈爱莲。丈夫死后,人们才叫她陈寡妇。陈爱莲出身书香门第,父亲陈复礼原板桥镇颇有名望的秀才。陈复礼中年丧偶,没再续弦,膝下有陈爱莲一个女儿。后来陈复礼受聘来到石关寨的张氏私塾坐馆教书,把女儿带在身边。

陈爱莲十六岁那年,年过四旬的张道成请媒人上门求婚,欲将陈爱莲纳为小妾。自命清高的陈复礼气得差点吐血,断然回绝。时隔不久,陈复礼带着女儿去牛场街子赶集,路过一片树林,遭到蒙面歹人劫持。歹人将陈复礼绑在树上,塞住嘴巴,当他的面轮奸了陈爱莲。陈复礼当天晚上悬梁自尽,烧瓦匠王守窑捐出一口棺材,帮陈爱莲办了后事。

陈爱莲孤苦无依,匆忙嫁给了烧瓦匠王守窑。

二狗出生的那年秋天,老黑山出了一群野猪,到处肆虐糟蹋庄稼。张道成组织一帮人,扛着刀枪棍棒上山撵野猪。

王守窑不会使枪,只拿一根木棒,他那天穿了件麂皮褂,黄鼠鼠的十分惹眼。张道成端着笨重的老式火枪,居高临下,耐心等野猪出现。忽然听到埂子下面的刺蓬里传来唏哩唰啦的响声,一团黄影子出现。他就抬起枪,扣动扳机。

王守窑被打死。

王守窑坟上的野草还没长青,张道成就来纠缠陈爱莲。陈爱莲不从,张道成也不勉强,目光盯了一眼襁褓中的二狗,陈爱莲心惊肉跳。

“不许你碰我的孩子!”陈爱莲警告张道成,“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以后,陈爱莲做了张道成半公开的外室。张道成不准陈爱莲改嫁。深更半夜烟斗敲门的声音一直伴随着二狗的整个童年。

二狗回长工小屋,继续给张道成放羊,管家何其富安排马端公顶替孔老三,也做了一个羊倌。

几天后,二狗逮住一个机会,先把跑散的羊群赶拢,从小路绕到悬崖峭壁下面,拨开遮住长毛洞口的荆棘藤蔓,小心翼翼钻进去。靠近洞口的地方较明亮,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为了给自己壮胆,二狗将别在腰间的镰刀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周围阴气逼人,石笋与石钟乳如鬼似兽。二狗记得,铁皮箱子被他和孔老三埋在一堵状如犀牛的巨石前,孔老三还特意作了记号。

可是,掩埋铁皮箱子的碎石堆不见了,只有一个凹坑。

二狗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摸一遍,是个凹坑,心里生出怨气,怒火霎时填满了他的胸膛。事情明摆着,铁皮箱子被孔老三弄走了。狗日的孔老三,你他妈也太黑心了嘛!上山打猎还讲个见者有份,箱子是我和你一起埋的,起码也得让老子喝口汤嘛!

孔老三突然回到石关寨,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早上太阳刚刚冒山,一支身着便装的队伍就从石关垭口开了过来。为首的指挥官雄赳赳气昂昂地大声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人们不无惶恐地猜测着议论着,有的说是土匪绺子,有的说是县里的保安团,有的说是“边纵”游击队。等到那支队伍渐渐走近,人们才发现,走在旁边的指挥官,竟是一年多来杳无音讯的孔老三!眼下的孔老三鸟枪换炮今非昔比,身穿府绸衣裤,头戴黑呢礼帽,脚蹬长统皮靴,腰间斜插两支短枪,火红色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显示出不怒而威的英雄气派。他扯直把队伍带到乡公所门前的打谷场上,一番严肃认真的军事操练,打谷场上灰尘弥漫杀声震天,寨里的男女老少跑来围观。操练结束,孔老三命令五十多名部下齐刷刷举起清一色的“老七九”,对着天空放了三声排枪,吓得胆小的细娃娃尖声哭叫。孔老三清清嗓子射出一口黄痰,挺直胸脯,对石关寨的乡亲训话。他说:“各位乡党!晓得我是谁了吧?告诉你们,我是县政府委任的剿匪大队长!今后别叫我孔老三,我的大名是孔德斌!谁要是再敢老三老三的叫,别怪我不客气!……”

孔老三训完话,掸掸身上灰尘,扶了扶头上的洋毡帽,带领随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乡公所。乡长张道成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切,眼下他坐在正厅里的太师椅上喝着早茶,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孔老三咳嗽一声,对张道成抱了抱拳,朗声说:“张大乡长!你还认识我吗?”张道成假装刚发现孔老三,眯着眼睛将孔老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咸不淡地说:“哟!这不是孔家的老三吗?你没让飞机给撞死呀?哼,把我的羊群丢在山上就跑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孔老三向随从使个眼色,一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委任状,盛气凌人地拍在张道成身旁的八仙桌上。张道成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扫几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委任状

兹委任孔德斌为本县黑山乡剿匪大队队长。着其务必恪尽职守,招练乡勇,肃清匪患,保境安民。

平夷县国民政府(公章)

县长 古鉴明(私章)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

张道成心里咯噔震了一下,再不敢掉以轻心。他希望这纸委任状是伪造的赝品,可抓过来仔细端详,终于承认这是一份官方的真迹。

孔老三说:“张乡长!兄弟我新官上任白手起家,今后还望你多多关照!……

张道成垮着一张马脸,心里骂道:你他妈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居然跟老子称兄道弟!

孔老三接着说:“眼下我的队伍刚刚拉起不久,没得营房,只好暂时住在你的衙门里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道成屁股下面仿佛安了弹簧,嚯的一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

“张乡长把我们当外人啊!弟兄们连个住处都没有,还怎么剿匪?上面怪罪下来,别说你小小一个乡长,只怕县长都担待不起!”

孔老三向外面招招手,操场上五十多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立即跑步进入了乡公所。他们吵吵嚷嚷抢占房间和铺位,乡公所里乱得像个蜂巢。

张道成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回到私宅,他对管家何其富说:“赶紧备马,跟我去县政府!”

吃过午饭,张道成带上管家和保镖骑马去了县城。到得城里,太阳已快下山。张道成去县衙门拜会县长,带了些土特产,县长古鉴明亲切地接见了他,留他共进晚餐。

他愤愤不平地汇报了孔老三强占乡公所的情况,油头滑脑的古鉴明听完,打着哈哈,一个劲地劝他喝酒吃菜。酒足饭饱回到客厅,古鉴明县长笑眯眯地劝张道成不要心存芥蒂,应精诚团结携手合作,把黑山乡的事情办好。

古鉴明说,眼下共匪十分猖獗,县里委派孔德斌助你一臂之力,有什么不好?张道成断定,古鉴明让孔老三买倒了。那小子穷得浑身上下只有几个虱子,哪儿来的钱财呢?

张道成气得心里骂娘,真想冲着古鉴明油光发亮的胖脸揍一拳。古鉴明端起茶碗表示送客,张道成起身告辞,领着管家和保镖,来到街上,找家客栈住下。

张道成好久没有进过城了,心里猫抓火燎般骚动。天黑后,他让管家和保镖留在客栈,自己揣了支手枪溜出客栈后门,来到一条黑灯瞎火的小巷。小巷尽头有家半公开的窑子,名号叫“醉香楼”。

张道成离开“醉香楼”的时候,早已夜深人静梆打三更。小巷里黑魆魆的,见不到半个人影。张道成对着墙根撒尿,肩头上突然被人拍一掌。他打个激凌,将没撒完的半泡尿憋回去。回头瞟一眼,就见黑暗中站着一条铁塔似的壮汉。

“播乐中学的温校长让我给你带了封信。”壮汉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张道成,“回去后你再慢慢看吧。”

眨眼功夫壮汉就不见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道成带着管家和保镖回石关寨。走到中途,想起壮汉交给的那封信,于是掏出信笺,在马背上看。几年前,张道成为送儿子去播乐中学读书,与那位名闻遐迩的温校长有过一面之交。狡猾的温校长把信写得隐秘晦涩闪烁其辞,让人很难从字面上抓住把柄,其实就是要他张道成慷慨解囊,为革命放点血。看完信,张道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他忽然感到内急,从马背上跳下来,钻进路边的灌木丛,那封信被他揉巴揉巴做了手纸。

孔老三第一眼看见二狗,还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活鬼。

其时太阳刚刚冒山,二狗与马端公赶着羊群正要出牧,没想到与操练回来的剿匪大队在村口狭路相逢。二狗将帽檐拉下来遮住眉眼,想蒙混过关。孔老三眼睛很毒,一瞥就把他认出来了。

“你是二狗吧?把头给我抬起来嘛!”孔老三说。

二狗不敢抬头,鼻头上冒出一层露水似的汗粒。

孔老三拍了拍二狗的肩头,笑起来:“小杂种,你命硬得很嘛!年把不见,快要长成大人了嗦!”

剿匪大队的士兵哄堂大笑。

“你小子嘴巴紧,要得!”孔老三逼视着二狗说:“放羊去吧,过几天有事我再找你!”

二狗三步并作两步,追赶马端公和羊群去了。

马端公赶着羊群还没进五里沟,二狗气喘吁吁撵上了他,忧心忡忡地说,马叔你得想法救我。马端公就问二狗,你跟孔老三有啷子过节?二狗本想说出铁皮箱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摇着头说,没啥过节。马端公说,孔老三咋要杀你?二狗说,他要杀我灭口。马端公说,你小子不老实。

二狗霎时变了脸色。

第二天早上,孔老三突然派人把二狗叫到乡公所。二狗两条细腿颤栗,孔老三坐在张道成的太师椅上,把玩一支卡枪,眼皮都没有抬,忽儿取下弹匣,忽而拉开枪栓。突然,孔老三把枪管指向二狗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二狗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尿流了不少。只听撞针啪哒一响,却没有子弹飞出。

孔老三哈哈大笑,二狗大哭起来。

孔老三把门关上,向二狗招招手。

“告诉我!你明明掉下窟坑去了,咋没死成?”孔老三声音压得很低。

“一棵樱桃树挂住我的蓑衣。”二狗回答。

孔老三问:“那只箱子的事,你告诉过哪些人?”

“我谁都没有告诉!”

孔老三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二狗说,你不杀我了?孔老三说,我凭什么杀你?二狗说,那你放了我吧,我还要去放羊哩!孔老三说,你急什么?二狗说,那你就快点讲吧。孔老三说,我要和你结拜兄弟。二狗摇头说不敢高攀,孔老三的脸色立即阴下来,又用枪管子捅二狗,二狗只好说,我愿意我愿意!

孔老三响亮地拍了三下巴掌,戴眼镜的干瘦老头推门走进来。老头姓白,是孔老三的师爷。白师爷端个托盘,盘里有两碗烧酒,还有一把匕首。白师爷将托盘放在八仙桌上,退到一边。孔老三拿起匕首,刺破自己的左手中指,让鲜血滴入两只酒碗,将匕首递给二狗。二狗依葫芦画瓢,也让自己的鲜血滴入两只酒碗。白师爷端起一碗酒递给孔老三,再将另一碗递给二狗。孔老三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二狗喝一口,酒液味道怪异,稍迟疑,心一横,也仰起脖子喝干。

二狗刚走出乡公所的大门,就感觉很不对劲,头脑昏沉沉的,嗓眼里干得像要冒烟,舌头也又大又麻,口腔里装不下的样子。抄近路回家,扑到水缸边灌一饱冷水,倒在床上死猪样睡过去。

陈寡妇被二狗的样子吓一跳,暗自垂泪。傍晚,马端公放羊回来,问些情况,给二狗号了脉,又看舌苔与瞳孔,大惊失色地说,你儿子中毒了!陈寡妇问,还有救么?马端公说,看样子是见血封喉,十天半月死不了,等我找到解药再说。陈寡妇问,有什么禁忌?马端公说,别让他喝冷水。陈寡妇说,早上他进门就喝满当当一瓢冷水。马端公跌足叹息说,这回,你儿子不死也要变成哑巴!陈寡妇吓得哭起来。

二狗睡了三天,醒来烧退了,头不昏了,嗓子不疼了,舌头不麻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呜噜呜噜发出些含混的声音。

孔老三请阴阳先生撵出一块风水宝地,盖起一座高大气派的走马转角楼。新宅坐北朝南,两个互相通连的大天井合成一个“日”字,四角筑有雕楼,刚好与张道成的私宅遥遥相对。新宅落成之后,孔老三一年不到就娶了三房太太。他仿照皇宫里“前朝后廷”的格局,将“日”字形宅院分为两个部分,前面用来处理公务和接待宾客,后面则作为生活区,用来与他的女眷们居家过日子。剿匪大队的士兵们仍然住在乡公所里,把乡公所弄得乌烟瘴气垃圾成堆。张道成气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

孔老三听从白师爷的建议,远攻近交,经常领着部下去邻县邻乡剿匪,每次都满载而归,新宅一天天充实起来。有一次,他们用牛车拉回一车血淋淋的人头,堆在乡公所门前的打谷场上,远远望着极像一堆被火烧焦的烂西瓜,吓得石关寨居民天还未黑就关门闭户。几天之后那堆人头开始腐烂,打谷场上血水横流蛆虫乱爬,整个寨子臭气熏天。孔老三这才叫人挖坑掩埋了那些人头,垒起一个很大的封土堆。为了彰显武功,孔老三还亲笔写下“赤匪万人冢”五个歪巴斜扭的大字,勒石刻碑,矗立在封土堆上。

不剿匪的时候,孔老三经常气宇轩昂地站在打谷场上,监督部下操练。士兵稍有差池,他就命令教官拖下去责以军棍。教官游金镖当过滇军上士班长,枪打得极准,有一身武功。士兵们在游金镖的带领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有一身摸爬滚打的好功夫。

相比之下,张道成的乡兵逊色得多,都是本地农民,平时在家种地,教官由张德朝充任。张德朝军事操典一窍不通,只会领着大伙走走齐步,乡兵队的操练,常常引来剿匪大队的嘲笑。

一天下午,张道成的乡兵队与孔老三的剿匪大队在田埂上狭路相逢。正是夏天,秧苗绿油油的,田埂一尺来宽,仅够一人一骑通过。两支队伍都不肯让路,在田埂中间僵持。乡兵队的队长是张德朝,剿匪大队前头的是教官游金镖。游金镖说,好狗不挡路!张德朝说,你他妈外来的和尚敢欺庙主?吵着吵着终于打了起来。张德朝不是游金镖的对手,被打掉两颗门牙,鼻子也流了血。气急败坏的张德朝命令乡兵队把子弹推上枪膛,剿匪大队把“老七九”举了起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孔老三骑在马背上,一言不发。

同样骑在马背上的张道成,感觉到事情不妙,沉吟片刻,突然向乡兵队发出口令:“向后——转!开步——走!”乡兵队顺着田埂路退回去,在草坪上站定后,张道成把张德朝叫到面前,打了一个耳光。

“咋恁么小肚鸡肠?让人一步天不会塌下来!”张道成故意提高声音大骂。

张德朝十分委屈,却不敢发作。剿匪大队顺着田埂走过来,游金镖对张德朝挤了一下眼睛,孔老三马背上抱拳一揖,对张道成说:“张乡长,承让承让!”剿匪大队走远,张道成朝地上啐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马端公的解蛊秘方源自贵州花江的夜郎国,十分奇特,既有动物,也有植物,还有矿物。动物中有毒蛇、蝎子、蜈蚣、蟾蜍,植物中有草乌、蛇果、天南星,矿物中有雄黄、砒霜等等,皆是剧毒无比。马端公每找到一味药,就放进陈寡妇的烧酒坛子。随着药物的增加,酒坛越来越满,酒液快要溢出来了。还差一味药引子,马端公只能耐心等待。

二狗成了哑巴,每天仍然跟着马端公放羊。他手舞足蹈比划,嘴里呜哩哇啦发出怪声。起先,马端公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时间一长,他的意思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了。

有天傍晚,他们赶着羊群下山,半路上遇到了敖学乖。敖学乖胳肢窝下面夹着一卷草席,与他们逆向而行,满脸悲戚地向山上走去。二狗好奇,手舞足蹈地比划,嘴里呜哩哇啦。他在询问敖学乖:草席里裹着什么?敖学乖懒得搭理他,只顾埋头走路。马端公打个手势,示意二狗赶着羊群回家,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尾着敖学乖上了山。

敖学乖来到一座乱葬岗,将草席塞进灌木丛里,嘴里嘟嘟哝哝,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下了山。马端公从刺蓬后闪出来,打开草席,里面包着个两岁左右的死娃娃。马端公从腰间拔下斧头,自言自语地说:娃娃,莫怪我嘎,反正你早晚得让野兽吃掉,不如取你一样东西做药引子。

天黑以后,幽灵一般的马端公一歪一歪地来到二狗家里。他将嫩豆腐一样的药引子倒进烧酒坛子,咚的一声,酒坛子全满了。他对陈寡妇说,再泡七天,就能让你儿子喝了,每天早晚两次,每次不能超过一两。

七天以后,陈寡妇开始让二狗服用药酒。

一天,马端公躺在树荫下大睡,二狗把羊群赶拢,去庄稼地下扣子勒野鸡。回来看到一条眼镜蛇爬到马端公身边。

“蛇!……蛇!……”二狗脱口叫出声来。

马端公打个激凌从梦中惊醒,挥起羊鞭,抽得眼镜蛇负痛而逃。

马端公问:“刚才是你叫醒我的?”

二狗说:“是我……”

马端公说:“老天有眼!”

二狗含着泪花说:“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你的大恩大德!”

马端公逼视着二狗的眼睛说:“孔老三为啷子害你?”

二狗说出了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关于飞机,关于铁皮箱子,关于长毛洞,还有窟坑。

马端公告诫二狗:“回到寨子,还得再装哑巴。”

回寨子吃过晚饭,马端公带着二狗,拜见张道成。

张道成问马端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马端公朝二狗抬抬下巴:“二狗你给东家说吧。”

张道成满脸疑云:“二狗哑巴,怎么说?”

二狗“噗通”一声在张道成面前跪下,带着哭腔说:“东家你得救我,孔老三要杀我哩!”

张道成吃了一惊:“孔老三咋要杀你?”

二狗讲出了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张道成倒背双手,在客厅里大步踱来踱去,不停地念叨着:“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第二天一大早,张道成带上二狗和保镖,骑着马离开了石关寨。他们没去县城,沿滇黔公路直接去省城。半个月之后,才从省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那年秋季的某天深夜,一支上百人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石关寨,包围了乡公所以及孔老三的私宅。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名叫丁世安,是省政府刚刚下派到平夷县的军事科长。

张道成事先接到新任县长的秘密指令,与保安团协力作战,将孔老三的剿匪大队包围得水泄不通。密集的枪声如炒豆一般乒乓乒乓响了半夜,没想到天快亮的时候,孔老三在游金镖的掩护下,冲出重围,带着几个亲信逃上了老黑山。

乡兵队与保安团将孔老三的私宅洗劫一空。张道成指派管家杀猪宰羊,就在孔老三的私宅里大摆筵席,犒劳乡兵与保安团。吃饱喝足,乡兵队与保安团齐头并进,像梳子一样将整个老黑山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孔老三的蛛丝马迹。

原来,孔老三与他的几个亲信隐藏在长毛洞里。长毛洞口小肚大,易守难攻,洞里有水,很早以前,孔老三就派人送了些粮食藏在里面,自以为固若金汤,熬上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乡兵队和保安团包围了长毛洞,子弹雨点般向洞口倾泻过去,洞里安然无恙。原因是洞口只比簸箕稍大,且有荆棘藤蔓遮掩,子弹很少能打进去,孔老三却可以居高临下,从洞里朝外面开枪。他们躲在暗处,乡兵队与保安团呆在明处,没多久外面就有几个人负伤。

张道成建议火攻,张德朝带领乡兵,爬到悬崖上,将柴草扔下,落在洞口,堆成一座小山,用干草扎个火把点火,洞里有人大喊:“别点火!我们投降!”紧接着,洞里伸出一根棍子,挑着件白色汗衫,十几支七长八短的步枪手枪从洞里扔了出来。

过了片刻,就见孔老三被游金镖等人五花大绑从洞里押了出来。

一个万头攒动的街子天,孔老三被张道成亲手处以剐刑,挖出心肝,吩咐厨子做了一盘下酒菜。剐完孔老三,乡兵队又将白师爷、游金镖等人押往石关垭口枪决。

二狗恍恍惚惚,孔老三说完蛋就完蛋了,不可思议。细细根究,孔老三的完蛋与二狗有关,准确地说,应该是与二狗的舌头有关。二狗作为重要证人被张道成带到省城,省政府官员听取了二狗的证词,让他在记录本上按了指印。可以说,正是二狗导致了孔老三的覆灭。

这一发现让二狗震惊,也让二狗激动,二狗由此认识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再强大的人也有软肋。二狗由此还推出另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处于弱势的小人物,完全不必自卑,有时候,小卒也能拱死老帅。二狗的自信心像春天的气温一样渐渐升高,目光一天比一天坚硬。

张道成注意到了二狗的变化。

一天早晨,张道成把二狗叫到乡公所,坐在太师椅上吸水烟,盯着二狗从头到脚反复审视。二狗怯怯地问:“乡长找我有事?”张道成微笑着说:“你是有功之人,老子还没论功行赏哩!”二狗说:“我就是放个羊,有什么功嘛!”张道成说,“你来乡兵队给我当兵,帮我看家护院。”二狗舍不下马端公,就说:“我不会使枪,还是放羊吧!”

张道成盯了二狗一眼:“不就是使个枪么?我让德朝教你。”二狗不好再说什么,张道成于是将一支七九步枪亲手交给了他。二狗离开乡政府的时候,张道成又叫管家送给他十块大洋,算是对他到省城作证的奖赏。

从那天开始,张家大院里新增了一名年轻的卫兵。小伙子十八九岁,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神色有点忧郁,样子惹人怜爱。张家二小姐若兰发现这名卫兵以后,立即支使丫环出去打听,很快知道小伙子名叫二狗。若兰从小生活在壁垒森严的张家大院里,从未走出过石关寨,长年累月地躲在闺房里飞针走线,借女红排遣寂寞。每当二狗拄着七九步枪,身材笔挺地站立在大院门口站岗放哨时,总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躲在闺房窗子后面,久久注视着他。

当然,二狗对此一无所知。

二小姐闺房下面是个过道。有天中午,二狗从闺房下面经过,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头上说:“哎呀,我的梳子掉下去了!”二狗抬起头来,见张家二小姐倚着窗口笑。二狗不好意思,脸红得像小公鸡的冠子。二小姐用命令的口气说:“把梳子捡起来嘛!”

那天以后,二狗眼前老是晃动若兰的影子。若兰算不上漂亮,可落落大方,独具风韵,迷得二狗晕头转向。难得的是,若兰出身豪门却不盛气凌人,她亲切地称他“二狗哥”。二狗站岗时,老是走神,眼睛不由自主瞟向若兰的闺房窗口。他经常找借口从若兰的闺房下面通过,渴望那把桃木梳子再次砸到自己头上。

二狗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隐藏在窗子后面的那双眼睛。

有天深夜,二狗正在门洞里站岗,一个人影幽灵般飘过来。二狗抬起枪来,正要盘问,认出来人是若兰的丫环小翠。小翠轻声说:“小姐有事找你。”二狗的心擂鼓般狂跳,他昏头昏脑地跟着小翠穿过天井,登上屋檐下的松木楼梯。闺房里点着灯,只有若兰一人。二狗把七九步枪斜靠在门外,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若兰目光鼓励二狗。二狗心一横跨进去,他们不约而同地扑向对方,紧紧搂在一起。

二狗与若兰的爱情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二狗的心里,会伴生出一阵报复张道成的快感。一天,二狗在若兰闺房睡到天快亮,两人正在缠绵,楼下传来小翠摹妨的猫叫声。二狗从若兰身上滚鞍下马,穿衣逃出闺房,摸到七九步枪,一脚踩向楼梯,踏了个空,从楼上跌下去。

原来二狗遭人暗算,楼梯已被抽掉。二狗跌得头破血流,不敢声张,爬起来往外跑,已经迟了,张德朝大喊“抓刺客抓刺客!”领几名乡兵点着火把冲过来,冷笑着把二狗绑了。喊声惊动整座大院,片刻工夫,张道成从上房提着手枪冲出来,目光锥子般扎向二狗。张德朝凑着张道成耳朵说几句小话,张道成怒不可遏,狠狠打了二狗两个耳光,叮嘱在场的人严守秘密,然后点两名乡兵,押着二狗向寨子后面的乱葬岗走去。

到了乱葬岗上,二狗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大了。

可是等了半天,枪老是没响。

就在举枪欲射的刹那间,张道成忽然想到了二狗的母亲。

那个美丽而苦命的女人曾经给予过张道成许多终生难忘的快乐,可惜她不久前死了。张道成最后一次与她幽会时,她病入膏肓,含着眼泪央求张道成说,你要答应我不得伤害二狗。

张道成轻轻叹了口气,将扣住扳机的食指松开,他们将二狗押回张家大院,松了绑。张道成把二狗带进客厅说,年轻人出点风流韵事不足为奇,二狗与若兰到了那种地步,他也只好顺水推舟成人之美,打算让二狗倒插门,让二狗与若兰结为夫妻,但娶妻之前,二狗不得再闹出风声。

二狗被派到乡公所看守土牢,轻易不得进入张道成的私宅。

十一

张道成利用孔老三的私宅办起了一所学校,取名为石关小学,亲自兼任校长。他儿子张世能刚从播乐中学毕业回家,当上了石关小学的教导主任。

张世能经常腋下夹着书本,往返于张家大院与学校之间。路上遇见行人,不管对方是老人还是青年,也不管对方是富豪还是乞丐,他都很有礼貌地点着头先打招呼,主动给对方让路,在石关寨赢得了极好的口碑。众人说,想不到张道成也能养出懂事的儿子,真是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啊!

日子一久,细心的人发现了一个迹象,文质彬彬的张世能居然跟邋遢不堪的马端公打得火热。他俩经常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有人靠近便迅速分开。有天傍晚,张世能与马端公一前一后出寨子,钻进河边的土地庙。不久,另一个人也东张西望地钻进去,张道成接到线人报告后,立即带乡兵队赶到河边,包围了土地庙。里面的三个人听到响动,竟然自己走出来,除了张世能与马端公,还有一个是丁豁嘴。

张道成下令将三个人五花大绑,押回乡公所连夜审讯。马端公态度十分强硬,一口咬定他们三人是在庙里喝生鸡血酒,想要结拜兄弟。张道成下令对马端公动刑,两名膀大腰圆的乡兵将马端公按翻在地,用拇指粗细的荆条猛抽,旧棉衣抽烂了,棉絮漫天飞舞,仿佛下雪。乡兵们打累了,又审讯丁豁嘴。还没动刑,丁豁嘴就噗嗵跪下去,颤栗着交待了一切。

丁豁嘴说,我们三人在土地庙里开会。张道成问,你们开会干啥?丁豁嘴说,我们准备在石关寨成立党小组,发动农民暴乱。张道成大吃一惊问,你们三个都是共产党员?丁豁嘴点点头说,张世能是组长,马端公是副组长,我只是联络员。

当天深夜,张道成将马端公与丁豁嘴一起处决了。两人的尸体被大卸八块扔进河里,让洪水冲得无影无踪。

张道成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希望张世能浪子回头。谁知张世能铁了心,一意孤行,死也不肯脱离组织。张道成下令将张世能关进乡公所土牢。白天看守张世能的正是二狗,二狗将七九步枪抱在怀里,懒洋洋地靠在五面石砌成的碉楼墙上。他已经知道马端公的死讯,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只有母亲和马端公,可是他们全都死了。二狗正在伤心,土牢里传来张世能的歌声。

二狗朝土牢走过去,看到坐在稻草堆上的张世能一点不沮丧,友好地望着他笑一下说:“二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想不想为革命先烈报仇?”二狗问:“谁是革命先烈?”张世能说:“马端公啊!他对你不是很好么?”二狗说: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你就说吧。”张世能从稻草堆上站起来,隔着铁栅栏,将一张纸条递到二狗手里说:“今天晚上把它送到播乐镇,交给温校长。”

二狗点点头。

傍晚,换岗的乡兵接替了二狗。二狗匆匆忙忙填饱肚皮,悄悄摸出寨子。半夜时分,汗流浃背的二狗终于赶到了播乐镇。“边纵”游击队的哨兵抓住了他,将他带进一间屋子。温校长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水。他掏出纸条,递给温校长。屋子里除了温校长,还有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温校长看完纸条,猛然一拳击在桌上,咬着牙说:“此贼不除,誓不为人!”络腮胡子也看了那张纸条,恨恨地说:“张道成狗胆包天,他是活得不耐烦了!”二狗后来知道,络腮胡子叫林青山,是“边纵”的营长。

络腮胡子命令部队集合,由二狗带路,连夜向石关寨奔袭。天亮前,他们赶到石关寨。张道成被枪声从梦中惊醒,他的乡兵是本地农民,大多数住在家里,游击队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战斗。张德朝被当场击毙,几个乡兵缴械投降。游击队将张道成从热被窝里揪出来,他们打开土牢,救出张世能,把张道成关进去。

周围村寨的老百姓跑来看热闹,打谷场上人山人海,游击队为惨遭杀害的红军战士马端公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结束,开公审大会,林青山大笔一挥,宣判张道成的死刑。

二狗主动要求执刑,林青山同意了。

人们将背插斩条的张道成押上寨子后面的乱葬岗。

二狗惊奇地发现,张道成站立的那个位置,正是自己不久前那天深夜站立过的地方。二狗挑选出三颗子弹,按在鞋底上反复摩擦过,这样摩擦过的子弹就是炸子,射进人体后立即爆炸,相当于微型炸弹。张道成用复杂的目光瞟了二狗一眼,他对由二狗充当枪手感到满意。这个要做他女婿的小伙子枪法百发百中,可以让他死个痛快。

十二

二狗加入“边纵”,正式成为游击队员。林青山对这个苦大仇深的小伙子十分赏识,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游击队在石关寨休整了三天,接到任务,拔营起寨,开赴新的战场。二狗跟着游击队东奔西跑,踏遍云贵高原的山山水水,眼界大开,不打仗的时候,还跟着学文化。

有一次,林青山派张世能与二狗执行任务。其时张世能已经当上连队的指导员,二狗也当上班长。他俩在夜间横穿滇黔公路,不幸碰上国民党二十六军石补天师下属的巡逻队,双双被擒。他俩身着便装,化装成了做生意的商人,巡逻队将他俩带回驻地,连夜审讯,他俩没有吐露一字。第二天早上,巡逻队的队长亲自提审,见到张世能后愣住了。原来队长叫金大朝,几年前曾在播乐中学读书,与张世能是要好的同学。眼下国民党大势已去,金大朝不得不为自己留后路,于是亲手为张世能和二狗松绑,办了一桌酒席招待二人。金大朝说,我这位老同学是本份生意人,哪是什么探子?

不久,林青山率领的游击队遭到伏击。游击队向来神出鬼没,谁将机密泄露出去呢?林青山百思不得其解。

二狗火线入党,由班长升为排长,又被提拔为连长。正当二狗雄心勃勃时,战争宣告结束,各级人民政权建立,林青山出任平夷县长。张世能以营长身份当上黑山区的区长,兼区委书记。二狗级别较低,当了副区长。

张家大院化整为零,分给穷人和长工居住。二小姐若兰搬进了昔日长工住的小屋,与地主婆母亲相依为命。二狗回到石关寨以后,又与若兰重续前缘,他俩隔三差五就找地方幽会。

林青山下乡到黑山区检查工作,找二狗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单刀直入逼问二狗:“听说你爱上了大地主张道成的二小姐若兰?”二狗红着脸点头。

“为什么偏偏看上一个地主的女儿?”

“我就是喜欢若兰……”二狗实话实说。

“我看你是让糊涂油蒙了心!”林青山又恼又怜地望着二狗。

二狗夜里开始失眠,经过几天几夜的痛苦煎熬,终于幡然醒悟。清醒地认识到,他的本钱是革命的光荣经历,这笔不算丰厚的本钱要么换到一个区长,要么换到一个老婆,他只能二选其一。

二狗只能选择前者。

一天傍晚,二狗把若兰带进土地庙附近的树林,他们在树林里颠鸾倒凤,完事后,二狗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告诫若兰:“以后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若兰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可是……我已经怀上了……”

二狗心里咯噔一下。他冷笑着说:“谁晓得是不是我的种?”

若兰气得发抖。

二狗再没去找若兰,若兰也没来纠缠二狗。不久,身怀六甲的若兰嫁给了一个鳏夫。出嫁那天,若兰骑在马上,脸被头帕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满含幽怨的眼睛,看热闹的人群中没有二狗的身影。

二狗提升为黑山区的区长,将名字改成王建国,张世能担任黑山区的党委书记,两人成了工作上的搭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建国觉得张世能看他的目光中,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他心惊肉跳,由此产生戒备。王建国时常想:我亲手枪毙了张世能的父亲,又抛弃他的妹妹,他会放过我么?张世能身为黑山区一把手,对下属要求十分严格,不管是谁,稍有差池就被他训得抬不起头。王建国想:黑山区过去是张家的天下,现在还是张家的天下,这不是换汤不换药么!

没过多久,开始“清匪反霸”。隐藏在革命阵营中的敌对分子纷纷被挖出来,王建国以出差为由往县里跑一趟,没过两天,县公安局突然派人来到石关寨,当众逮捕了张世能。当锃亮的手铐套上张世能手腕的时候,张世能笑了起来,他说:请你们别开玩笑。县公安局的人往张世能身上踢一脚,凶神恶煞般吼起来:你这叛徒!张世能的笑容僵住,薄冰一样冻在脸上。

张世能被押到县里关了起来。

王建国作为证人,被公安局传进县城与张世能对簿公堂。张世能说,那次他和二狗被林青山派往邻县执行任务,在滇黔公路上不幸被俘,是事实,但他没有出卖组织。王建国说,他受到严刑拷打,张世能却被待若上宾,由那个队长陪着大吃大喝。此后没过多久,林团长他们就遭到了伏击。

“二狗!你不能血口喷人!……”张世能急得放声喊叫起来。

王建国不看张世能,他对张世能在大庭广众中叫他的小名感到不快。谁是二狗?老子早就改成王建国了!

张世能被有关部门以“叛徒”的罪名判了死刑。

张世能死了以后,王建国坐在区公所那把笨拙陈旧的太师椅上,感慨万千。他行走在乡场上,看到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拍着巴掌,唱一首童谣:月亮清清,两眼睁睁;三更半夜,烟斗敲门,心里震了一下,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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