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启示
2016-01-11张弛
张 弛
墓园启示
张 弛
清明节的上午,并没有阴雨缠绵。仲春的太阳悬挂在苍蓝的天空上,阳光还隐隐透着些许冬天的金黄色,温暖慈爱地俯瞰着人世间。
李颂德站在城南大道空荡荡的大街边,郊区线路车514路站牌下等车。郊野上坟的活动本来让他充满期待,期待那片刻的踏实安宁。但这一丝期待,却又被那一家三口的动静给破灭了。
那一家三口显然也是去上坟的,身边袋子里露出一沓冥币。男人女人把孩子夹在中间,就坐在站牌下的路沿石上。男人手里捏着一柄五颜六色的双面风车,在孩子面前悠过来悠过去,两个风车轮在微风鼓动下相对旋转着,轻快地转出一片半透明的、彩色的光晕。女的也不甘寂寞,右手攥一枝小木棒,在左手的木雕蛙锯齿形的脊背上一刮一刮,木蛙顿时发出一串接一串稚拙的蛙鸣。孩子给逗得哈哈大笑,从李颂德的角度看过去,整个脑袋上只剩下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了。这哪像个上坟的样子,简直就是踏青郊游!
那女的有意无意地瞥了李颂德一眼。李颂德赶紧把目光躲闪开,但女人那张得意的、意味深长的笑脸还是给了他一记强烈的刺激。她为什么那样得意?她为什么要特意望他一眼?也许是在拿他孤家寡人的落魄相垫底,反衬出自家其乐融融的小幸福?品尝到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满足吧。李颂德不由自主地自我检视了一番:的确够落魄的,走的时候愤气填胸、脑子里此起彼伏都是对老婆的尖刻谩骂,以致头发也没想到梳理一番。从地上的影子都可以看出有两绺头发出乖露丑地支棱着。皮鞋像小包工头脚上的,风尘仆仆、满脸皱褶、疲态毕现。而外套的钮扣,竟然错了一个眼位……李颂德心虚地瞟了一眼那一家子,悄悄放下装着祭品的纸袋,两手偷偷摸摸地把纽扣解开重新扣正位置。
昨晚为上坟的事,他终于在吴荷花面前爆发了。吴荷花的拒绝,冷漠无情,十分轻蔑。当时他愣了片刻,潜意识里还等着她的解释,哪怕一两句现编的托词也能给他留点脸面。可那句干脆利索的“不去!”就像一口唾沫朝他脸上吐过来,接着她扭头拿起遥控器摁开电视,专心致志地看起了韩剧……他的脸面,甚至包括几代祖宗的脸面,被她干脆利索的两个字驳得轰然倒塌……
那边又传来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的嬉笑声,李颂德的余光忍不住往那边略斜了斜。他总觉得那女的在一眼接一眼地瞟着自己,在拿自己垫底,享受着同情心。无意中,纸袋里露出头的一大沓粉红鲜艳的冥币刺痛了他的眼睛,上面印着冥君庄严华贵的头像和“10亿圆”的夸张数额。他忽然意识到,正是这沓冥币暴露了他孤家寡人的落魄处境。试想,谁家清明节上坟不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他慢慢蹲下身把那捆露出头的冥币折进纸袋深处,但心里却明白,一切都晚了。那一家子,尤其那个女的,怕是早已经窥破了他穷途末路的老底。他忽然想到,他为什么非要去上这个坟不可呢?前两年不也没上吗?一时竟有点后悔。但他又想不起是哪个具体原因促动着这次上坟的,当然不是“慎终追远”之类的大话套话,而是一件很具体的事情,此刻却死活也想不起来了。失眠健忘,正越来越成为生命的常态。他默默地捏出一支烟,点上,眼神透过淡淡的青烟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一辆出租车从马路上游驶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拦车。然而,刚刚抬脚,另一个念头忽然就冒出来,阻住了他的脚步。这里离万岁山陵园至少还有10公里,打车起码要花40几元钱,而乘514路公交车则只需2元钱。一种极不划算的感觉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头脑,抑制了他的脚步。而且他很快就联想到那一家三口,进而联想到,如果自己也是一家三口出来的话,这40几元钱打的费摊到每个人头上只有十四五元,那样就好接受了。可他们俩偏偏就不来!他一阵懊丧,不划算的感觉更加强烈。说实在的,这么多年在社区公益岗位上熬着合同工,合算不合算已经沉淀为他应对万事万物的本能,就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性一般,无须学习,无须思索,情境一到,自然发作。
他抬起眼睛,舍不得地望着越驶越近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也心有灵犀地望着他,显然在期待着他的伸手一拦。然而,司机那热切的眼神搞得他心里更犹豫,更紧张了。说老实话,几十年波诡云谲的世事,搞得他谁都不敢相信了。在商店、服装摊、餐饮一条街,总之不管任何消费场所,只要对方过于热情,他就怀疑背后藏着什么圈套。因此,对方一热情,他就会本能地防范和退缩。
出租司机一直在望着他,渐渐地不得不向右侧扭脖子。他则紧张地站在那儿,内心艰难地做着抉择,直到车子从眼前滑过。
然而,当他看到下游方向的那一家三口伸手拦车时,又一阵后悔。因为他意识到,在他们面前,他不但孤家寡人了,而且彻头彻尾暴露出一副寒酸相,简直是一败涂地。一瞬间他什么也不顾了,拔脚朝出租车追去。然而,出租车已经停在那一家三口跟前。在钻进车门之前,那女的一边望着他,一边跟她男人笑着说了句什么。男的于是也笑了。
心中一阵羞辱的刺痛,他走到路沿石边慢慢坐下,一边捏出一支烟点上,一边深深地反思起来。其实,这种犹豫不决的毛病,以及由此带来的无穷紧张、焦虑、痛苦和反悔,他早就认识到了,他只是拿它没办法。此刻,他对这老毛病寻根溯源地追索起来,半生诡异伴随着过往的生命,如云如烟一般从头脑深处升腾起来……
毛病其实早在十几年前的1993年,就初露了端倪。那个年代他还年轻,在东风汽车厂的油漆车间当技术员,整天与气味刺鼻的酸洗池、磷化池打交道。当时他刚刚与吴荷花这个漂亮泼辣的女工结婚,他图着了她的漂亮,她图着了他的干部身份。虽然住的是厂里分的破平房,但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拼命钻研汽车油漆工艺,幻想着靠过硬的技术出人头地。因此,对他们夫妇共同的朋友,车间工人刘发明就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尖嘴猴腮的刘发明,心思压根儿就不在工作上,是个吊儿郎当的大黄鳝。但刘发明有个公认的长处,信息十分灵通。那个年代,他的口中经常谈论的都是“北海房地产开发”、“浦东大开发”、“取消福利分房”、“全员劳动合同”之类对普通工人来说遥不可及的国家大事。在那个连手机甚至传呼机都还没发明出来的年代,一个小小的工人总能在第一时间从报纸杂志、从道听途说甚至从自己的分析推测中捕捉到这海量的,看似与眼下生活毫不相干的信息,可见此人天赋异禀,也难怪常人难以理解。有难以理解的头脑,自然就有难以理解的行为。当厂里因为交不起治安费派人到联防队服役时,刘发明居然主动报名去了联防队。谁都知道,单位里打发到联防队的要么是调皮捣蛋要么是老弱病残,正经人是羞于与联防队为伍的。但过了一年半载,人们才看出刘发明的道道儿。刘发明先是跟派出所混熟,然后通过派出所给厂保卫科打招呼,联防队服役期满后,就把他调到厂保卫科当了经济民警。这经济民警穿着撕了衔的警服,虽然劳资科知道就是以前的保卫干事,照样是工人身份。但外人看起来,可比成天油渍麻花的工人体面多了,是工人里面最接近干部的一种岗位。外人都以为刘发明图的就是这身份了。但他们都没注意到,刘发明当经济民警后专门挑了夜班岗,这样,整个白天都可供他四处游荡钻营,不知忙着什么事情。
李颂德虽瞧不上刘发明。但老婆吴荷花却对刘发明另眼相看。二人的友谊表面上看是麻将桌上结下的,但李颂德渐渐发现,吴荷花对刘发明那匪夷所思的想法和海量的信息却十分佩服,更佩服的则是刘发明在麻将桌上敢赌敢拼的气质。经常夜深人静搓麻归来后,躺在床上了还兴奋地把刘发明语录一段段地学给李颂德听,弄得李颂德和吴荷花之间老是横亘着一个刘发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1993年冬,刘发明忽然找到李颂德,说某某百货商场(该省最大的百货商场)马上要股票上市了。因为该商场在派出所管区,给派出所送了一批原始股认购券。派出所不识货,没人敢买,就当人情送给他了。刘发明鼓动李颂德和他一起筹资购买原始股。他翻弄三寸不烂之舌,直把这原始股吹嘘得天花乱坠,一本万利。好像只要买了这原始股,等股票一上市,只管扛着麻袋去装钱就行了。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李颂德的眼睛不放松,一股子攫取的欲望在里面熠熠发光,弄得李颂德都害怕起来。生怕那里面有着什么圈套。再加上吴荷花在一旁鹦鹉学舌,随声附和的劲头,更是惹起李颂德潜藏内心的反感。因此李颂德一开始就从反面来分析刘发明的鼓动:既然这么好的事,派出所自己人怎么不抓住这天赐良机,反而拱手让给你刘发明?你刘发明怎么不抓住这好机会,反而会让给我李颂德?
那天晚上刘发明走后,李颂德与吴荷花发生了激烈争吵。最后以吴荷花的一声断喝告终:富贵险中求!跟你个肉头窝囊废,我要穷一辈子!“富贵险中求”是刘发明语录,吴荷花常挂嘴头鞭策他的。他不知道后面一句话是否也是刘发明背后对他的评价,一夜无眠。
就在他有所动摇,问计于人的时候。人家诡密地告诉他刘发明的故事,让他惊出一声冷汗。前两年,刘发明重利筹款与人合伙投到小煤窑上,结果小煤窑塌方砸死人倒闭关门,好多职工血本无归,至今还跟刘发明打着官司呢。
这个故事才让吴荷花闭上了嘴。
然而,不久之后的原始股认购券公开发售,创造了震撼全城的人间奇迹:为求一券,数千人在风雪严寒中排队几天几夜。银行前面的小广场上,队伍来来回回盘了十几道弯,远看成了万头攒动的方阵。寒风夹着雪花一刻不停地梳理着这个顽强的方阵。人们的脑袋缩进领口里,两手笼在袖筒里,眼皮耷拉下来,默默地承受着风雪的肆虐。那场面有点儿像影片《焦裕禄》中兰考人民聚集在风雪肆虐的火车站等候闷罐车集体逃荒的那场戏。不过那时闹的是粮荒,如今闹的是钱荒。熬到60个小时的时候,排队群众的脸色统一为一种土灰色,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几寸远的地方一动不动,脑子里除了那个顽强的信念以外,已经一无所有。偏偏这时候发售方接到大量举报,有人冒用他人身份证、有人雇用民工排队骗购认购证,警察开到广场清队,橡皮棍都挥舞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让李颂德的心揪起来了,让吴荷花的嘴再也闭不住了,朝着李颂德发出尖厉的责骂声。
100元的股票认购证炒到6000元。而东拼西凑购买原始股的刘发明,一把就挣了15万,相当于李颂德20年的工资。
从此,李颂德成了这个家庭的罪人,由于他的怯懦愚蠢和优柔寡断,导致家庭巨额“亏损”15万元,判处无期徒刑!从那以后,家里的事只要他敢和吴荷花争执,吴荷花立刻满脸鄙夷地喝斥道:听你的?我裤衩都要赔进去!家里只要在钱上一遇到困难,不管是买房、就医、孩子上学,甚至是大宗电器,吴荷花立刻就会提起让李颂德葬送的那15万元。为了那15万元,李颂德仿佛得在这个家里劳改一辈子。慢慢地,他就开始怕起吴荷花来。做什么事都要不自觉地看看吴荷花的脸色。他不甘心啊,他一直在等待着、捕捉着打翻身仗的机会……
就这样,一直熬到2007年。全国股票高歌猛进,全线飘红。李颂德那一贯小心谨慎、疑神疑鬼的心,都感觉机会确实来了。此时再不进去捞一把,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恐怕要在吴荷花手里窝囊一辈子了。尽管报纸上时有股评家、金融家们善意提醒,股市泡沫已经十分明显,好言奉劝大家不要一味投机,不要被贪婪蒙住了双眼。但还有各种各样的股市分析在预测着大盘继续上涨的势头,更有无数的民间股神们狂热的预言,在互相鼓励、互相打气:买进!买进!只管买进!所有人都相信,会有无穷无尽的傻瓜在后面接盘的,要知道,中国可是人口大国,13亿人呢,就按百分之一算,也有一千多万傻瓜!改革开放这么多年,社会上不知有几千亿、几万亿的闲钱游资走投无路,亟待一搏!
在这样一种全民狂欢似的氛围中,大盘以惊人的耐力不断推高,股民们紧张激动,每个人都被蠢蠢欲动的亢奋所控制。有的人紧抱着几支股票不撒手,尽管已赚了不少,人却定力空前,咬牙期待着更高的点位。有的人抛出之后一看势头不减,后悔了,又再次买进。李颂德必然属于后面这一种,几经折腾,才挣了1万多块钱,被场外指导的吴荷花骂得狗血淋头。到了5月10日,李颂德咬牙找父母姐姐拆借,准备拼出血本再次买进,这次要加大定力,一定要等到接近最高点再抛。父母姐姐虽然不懂股票,但却深深地了解并且心疼着李颂德在吴荷花手下的一部辛酸史。为了帮儿子扶正脊梁骨,父母把棺材本儿都豁出去了,姐姐把准备买房子的钱都豁出一半儿。李颂德投入了20几万,大把买进押宝的几支股票。那一段时间,李颂德都神经了。一有空就在电脑上看行情,研究K线图,听各路股神的分析预测,哪怕走在路上,也要收听与股票有关的广播。工作早都没心情了,领导责骂时,只当遭遇沙尘暴,垂头闭眼木着脸皮忍着。这时候他才理解当年刘发明为啥要专挑别人深恶痛绝的夜班上,他是为了专心致志地炒股啊。
到了5月15日,社会上开始流传一些危险的信息。其中最有威慑力的就是:财政部将调高股票交易印花税。对投机性极强,心理脆弱的中国股民们来说,这将是一个重大打击。然而,李颂德虽然心里担忧,嘴上却不敢说了,生怕再次被吴荷花斥为窝囊废。这辈子可再也窝囊不起了!他只是到处打听消息,消息五花八门,有的说这是小道消息,胡传的。有的说确有其事。有的忧心忡忡地说,总感觉大盘堆砌得太高了,内里空虚,早晚要崩盘。李颂德夜里都开始睡不着觉,有时常常半夜爬起来上网查股票信息。到了5月22日,财政部针对调高印花税的事公开辟谣。李颂德的心里才感到一丝踏实……
让李颂德永生难忘的是5月29日夜间,因为连续一星期睡不着觉,他已经满眼血丝、满脸皱褶,脑子里昏昏沉沉,走路摇摇晃晃。晚饭前,因为虚火便秘,他在马桶上足足蹲了半个小时。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裤子都没提上就倒在卫生间里……那天夜里,吴荷花的表现让他深深地感动:是吴荷花听见动静,冲进了卫生间里;是吴荷花帮他擦了屁股,提了裤子;是吴荷花把他弄到床上,灌了热辣辣的姜糖水,使之苏醒过来。
他拆借父母的棺材本、姐姐的买房钱投入股市的壮举,终于深深地感动了吴荷花。他能在关键时刻克服本性中的胆小怯懦、优柔寡断,对几支股票坚持抱死不动摇,更是让吴荷花深深地激动。她连夜为他烹炒了四菜一汤,斟上好酒亲自把盏,为他打气鼓劲儿。几杯辣酒下肚,李颂德忍不住泪花翻涌,悲酸满怀。吴荷花十几年难得一见的温柔体贴,更是让李颂德打心眼儿里感动。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夜阑人静。连电视都没顾上关,李颂德就把吴荷花拥上了床。李颂德怀抱着吴荷花的热身子,把十几年的委屈辛酸贴着耳朵热烘烘地向她娓娓道来。吴荷花在已经被感动的基础上,终于深深地理解了男人的辛酸不易。二人越说感情越投入,越说越互相理解,终于达到水乳交融,颠鸾倒凤的境界。就在李颂德快要达到男人巅峰的节骨眼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一股冰水,悄然从头顶淋漓而下——就在那天花乱坠、万紫千红的巅峰境界即将降临的一刹那,李颂德耳中热烈的喘息声中,却隐隐钻入一丝不祥的声音,那是从客厅的电视机里发出来的声音,如鸱鸮夜鸣,令人心悠悠沉落,不知所之。李颂德停止了动作,吴荷花停止了应和,场上的气氛一时下降到冰点。二人维持着那个本应充满激情的姿势,心神却如河凌初冻,凝滞不前。李颂德听着听着,耳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渐渐轰鸣起来,那可不是前一分钟激动的热情,那是绝望之前的最后挣扎。当他终于听清财政部正式宣布调高股票交易印花税的消息时,已经僵硬的身子如雪崩一般轰然倒塌……
李颂德一遍又一遍地把脖子扭向上游方向,可该死的514路迟迟不见露头。他已经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了,在这半个小时里,经过绞尽脑汁的思索,他从脑海深处打捞出一个模糊暧昧的记忆:今天的上坟与一个邀约电话有关,电话里似乎还与他敲定了一个时间,这个时间与一个重要的仪式有关。仅仅一周前的事,可他那残缺不全的记忆只能还原到这个程度了。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耽误了那个时间,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的焦虑。他捏出一支烟点上。刚吐出第一口烟雾,上游方向就传来公交车哼哧哼哧的引擎声。他凝视着那辆公交车晃晃悠悠,越开越近。前玻璃上的线路牌越来越清晰,却分明是“512”。他反复地核对着那块线路牌,“512”确凿无疑。他感到非常困惑,甚至感到一丝诡异——这条路上一直只跑着“514”这趟效区线,哪来的这趟“512”?他有种还没到墓园就见了鬼的惊疑。
“512”晃晃悠悠来到他跟前,车门松松垮垮地打开了。他疑惑地上前一步,却又不敢上车,只疑疑惑惑地问了句:这趟车到哪儿?
太平庄!司机紧蹙眉头,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太平庄?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斗胆问了一句:太平庄离万岁山陵园有多远?
不知道!司机对额外的骚扰极不耐烦,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甚至连想都懒得想一下。
514路呢?这条路上原来跑着一趟514,到万岁山陵园的?他麻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咋知道?!我是512!你到底坐不坐?!司机烦躁地反问道,同时伸手一按,只听“哧——”的一声屁响,那扇松松垮垮的折叠门开始哗啦哗啦地往起关。就在这一瞬间,原先站在他身后准备沾光打听情况的小个子一个箭步跳上车,恰好被折叠门夹住。小个子奋力撑开折叠门挤了进去。就在这一瞬,李颂德看见小个子提着的塑料袋里也是粉红的一沓冥币。他突然意识到,小个子判定这车可到陵园。也许他知道那个什么太平庄,也许那个太平庄离万岁山陵园只有那么一两站地。他心中一急,也想往车上挤。可说时迟那时快,破烂折叠门已经坚决关闭,油门一轰,一溜烟地走了。他甚至向前追了两步,准备拍门,可是他恰好看见那小个子边望着他边与司机笑说了句什么,从嘴型看,似乎正是“傻逼”二字。他马上联想到刚才向司机问路的情节,怎么的,他显得很迟钝?很傻逼吗?也许刚才他回想着十几年坎坷的时候太投入,又犯了那种想着想着想出了声,自言自语似的傻逼毛病?
他的心一阵揪疼,步子慢下来,放任那辆破公交渐行渐远。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迟钝的?也许就从那次让他彻底崩溃的“5·30”股市大跌开始的吧。那次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了。过去,他胆小怯懦,犹豫不决的时候,这个世界无情地打击了他。可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勇敢了一回,果断了一回,换来的却是更无情的打击!他赔了近十万元。父母尽管最终原谅了他,但他们的唉声叹气和愁眉苦脸让他受不了。姐姐虽然没出面,可姐夫却闹上门来了。他有好多年都缓不过来。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年5月30日夜里“半夜鸡叫”的诡异打击,让他患上了令男人无比羞耻的疾病,从此在吴荷花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有一次,受不了吴荷花的聒噪,他带着她和孩子来到城里的步行街。在这条高端购物街上,他心情极为紧张,生怕吴荷花,尤其生怕孩子看上了什么,当众提出要求。那时候厂子倒闭多年,他已在社区公益岗位上熬了多年的合同制了。内心深处的痴心妄想就是靠低声下气当牛做马的苦熬换来一个事业编制的铁饭碗,那几乎是他唯一的理想了。等熬到那一天,沉重的枷锁就打开了,他也可以在有生之年过几天踏实安详的日子了。为了这份理想,他以40多岁的高龄忍受着年轻姑娘们呼来唤去的生涯。尤其是社区主任杜莲芳,三十出头、大学毕业,无比刚强、无比利索的一个女人,常常把李颂德使唤得团团转。因为脑子慢,在使唤的过程中经常遭到杜莲芳尖厉的呵斥。每到这种时刻,李颂德就挂起一副憨傻木讷的笑脸,乖乖地听任着杜莲芳的呵斥。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杜莲芳的脾气并非每次都是针对他的。只因正式干部里有几个刺头,你能拿她咋的,搞不好要跳起来与你对骂。所以有时候借着呵斥他来震慑那几个不好管的刺头。属于指桑骂槐,或者杀鸡吓猴。在这方面,他与杜莲芳配合得很默契,把“桑”和“鸡”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杜莲芳在会上表扬说:你们看看人家老李,错了就是错了,从不狡辩,改正就是!再看看你们,真是老人家说的,嘴尖皮厚腹中空!……以至于刺头们私下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杜莲芳的乖娃娃”,简称“乖娃”。他心里明白,他的苦熬不会白费。在这方面,他倒是颇有定力,他相信老天爷。有一天下午,他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嘴角的涎水流挂在公益岗制服上。有人忽然亲切地甚至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脖梗子,他睁眼一看是杜莲芳,惊得一下站起来,口中喃喃地解释夜里睡不着觉的事。不料杜莲芳毫无呵斥的打算,只是亲切地掏出餐巾纸把他下巴上的涎水擦干净。然后又招呼他坐下,说:老李,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你转正的事始终在我心里挂着呢,只要一有机会……那一刻,一种既温暖又酸楚的感动涌上了心头,他的双眼都被涌出的热泪模糊了。真的,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杜莲芳对他的种种伤害,他觉得杜莲芳甚至吴荷花,都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只要低头咬牙通过了考验,安详和宁静就会在剩下的日子里等待着他。想到这一层,他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宽恕了曾经带给他伤害的所有人、所有事,内心里被一种宗教的情感充溢着,体会到一种自己被自己打动的独特体验……
那天在步行街上,他生怕吴荷花和孩子会提出消费的要求。因为他正在偷偷地攒着钱。还清十万元欠债才两年,手头刚刚积攒起两万元。他知道,要实现转正的理想,光靠杜莲芳的认可是不够的,杜莲芳也没那么大的权力。该花钱处还得花钱。他不得不无情地克扣着、压抑着、消灭着一家人的正当欲望。正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一辆豪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们一家坐着休息的休闲椅前。车里钻出了油头粉面、珠光宝气的刘发明。那天刘发明请他们一家到酒楼吃饭。席间,当吴荷花得知2007年的“5·30”事件中,刘发明不但毫发无损,还在事发前及时清仓大赚一笔,不禁困惑地问:他们咋从来套不住你?刘发明得意扬扬地边剔着牙,边呸呸着说:你们忘了?我可是汽车厂的头号大黄鳝啊!对当年惊涛骇浪中的杀伐决断,只显出那么一派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的范儿。
种种打击让他对这个世界深度怀疑,越发加深了他的病根儿。他对每件小事都拿不定主意,不敢冒一点点风险。深怕里面暗藏着什么陷阱,会招来难以预料的灾祸。他常常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寓言“歧路亡羊”,说有个牧童丢了一只羊,结果全村的人发动起来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见。问为啥这么多人找不见一只羊,回答说世上的岔路太多了,岔路前方有岔路,岔路的岔路上还有岔路,无穷的岔路会把多少人的一辈子都消耗进去。他不愿再踏遍无穷的岔路去找那只羊,他只想做手头做熟了的、万无一失的简单工作。再苦熬几年,公家能给他一个稳定的饭碗,这辈子就算了结了。有时他甚至想快点把这多灾多难、诡异万端的一生过完,只有伸直两条腿躺进棺材里,才能得到真正的、永久的踏实。
然而,吴荷花却不甘心这寒酸的日子,受不了给临时工当老婆的羞辱。当初唯一让她屈尊下嫁的原因,不就是李颂德的干部身份嘛。对于李颂德口中缥缈无期的所谓“转正”,她早已失去了耐性。既然李颂德不是靠智商和魄力博取成功的材料,那下半辈子就让他充分发挥专业特长和吃苦精神,弥补他给家庭造成的巨大损失,一句话,让他吃苦!赎罪!
吴荷花这个蛰伏已久的念头终于碰上了实施的机会。这一年,西部重工在本市建立了生产基地,高薪聘请专业技术人员,包括油漆工艺技术员。试用期间工资4000元,一年转正后可达6000元。这几乎分别是公益岗位的二倍和三倍。吴荷花兴奋起来了,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李颂德。
“体现你知识分子价值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吴荷花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颂德,不信他不动心。因为当年她鼓动他炒股票、做生意的时候,他总是拿这句话搪塞的。她万万没料到,如今的李颂德连重操旧业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见他不断地伸出舌尖舔弄着嘴唇,舔够了之后,下巴颤动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半截半截地吐出几句话:那什么……专业都撂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捡起来吗?如今……技术都发展得快……啥啥都用电脑……万一跟不上,再……再两头落空……
他看着吴荷花脸上的表情,不敢再说下去了。
人家王兆奎、侯登科,还有鸡娃子,不都去了吗?!
人家……人家这么些年,都没丢了专业……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心虚气短地辩解。
废物!吴荷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就不再理睬他了。她对他残存的一点耐心和指望,还不到三句话就消耗殆尽。
当天夜里,他一夜未眠。他又陷入到那个“歧路亡羊”的圈套里难以自拔了。一边是重新打拼、重新冒险,为了过上体面点的生活;一边是眼看就要熬到手的、卑微但却稳妥的日子……到底选哪边?他苦苦思索,焦虑不堪。最后他实在无力抉择,他把抉择权听天由命地交到父亲手里。
父亲听完之后,沉默半晌,就给他讲了让自己后半生既庆幸又后怕的诡谲命数。当年,他趁着生产建设兵团撤消的机会,进入政府当了一名小公务员。后来1982年兵团又恢复了建制,为了吸引当年解散的人员回兵团工作,纷纷许以官位。加上当时刚改革开放,企业普遍比政府工资高。很多人冲着官位子、高工资,又奔回兵团去了。兰继周本来和他一样在市政府工作,冲着个汽车营营长的职务愣是抽出档案回了兵团。几十年过去,农二师汽运司(即20世纪80年代所谓汽车营)早就破产,兰继周内退拿着一个月1500元的退休金,每次碰到一个月3000元退休金的父亲,都要气得大骂兵团坑害老实人。最后硬是气得肝硬化死掉了。
他是老实人吗?我才是老实人。老天不会亏老实人,老实人就得跟着政府跟着党……父亲最后意味深长地说。
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坚定了继续苦熬的决心。然而,他也慢慢看出,吴荷花对他绝望了。在家中来来去去阴着脸,对他理都不理,只当是空气。却把儿子团结得异常紧密。他暗中分析了她的心思,40岁了,或许已经做好了随时决裂的思想准备。因为再不决裂,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只有抓住儿子,才能抓住房子,在决裂之后还有个相对完整的家,不至于四处流浪。每念至此,他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疲惫的鸣笛声,他扭头朝上游一看,老牌郊区线路车“514”终于气喘吁吁地爬过来了。他爬进车厢里,在不停颠簸颤抖着的座位上,他那颗悠悠荡荡、没着没落的心开始摸索着寻找一个坚实的附着点。他开始后悔昨夜与吴荷花的那场爆发。那场爆发把本已隐隐存在的裂痕给震开了,如果继续震动,裂缝将越撕越大,直到最后彻底决裂,不可收拾……对那种结局,他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就在孤独绝望要把他彻底淹没的时刻,他忽然从恐惧中挣扎出来,他想到了人生中难得的几个温暖的场面:先是顶头上司杜莲芳难得的关心体贴带给他的深深感动,又进一步远溯到“5·30”那天晚上吴荷花在卫生间抢救他的感动。这温馨的感动,由于极其稀少,越发刻骨铭心。不管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只要一想起来,内心就充满了温暖,突然觉得人生有了一丝值得活下去的意义,有了一丝温暖和盼头。他想起这么多年他曾对吴荷花的仇恨,对刘发明的仇恨,对杜莲芳的仇恨……仇恨不得舒解,渐渐转为冷漠和麻木。可今天轻轻地、如同摇篮般地颠簸在这去往墓园的车上,一些念头像温泉一般从心底深处鼓涌而出:仇恨有什么用呢?冷漠有什么用呢?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的心,冷漠只给自己带来孤独。他想起宗教所倡导的宽容,是啊,宽容别人也就宽容了自己;放过别人,也就放过了自己……
公交车终于停在了终点站,他向窗外一望,却并不是记忆中的万岁山陵园。他向司机打听这是什么地方。答曰“太平庄”。
“不是到陵园的吗?”
“陵园修路,临时与512并线,只到太平庄。”
他的内心十分平静,没有后悔,没有自怨自艾,没有任何负面的联想。
“陵园怎么走?”
“顺岔路向东,两站地。”
他平静了,他感觉司机也十分平静。天地之间一切都十分平静。那条岔路两边是起伏如波涛一般的旷野,远远近近,野树的树冠如巨大的花朵在旷野上绽放,随风起伏。太阳高悬天空,天空苍蓝、深邃、无垠。他走出了一身细汗,但越走越觉得充满了力量,有种即将获得启示的预感,到最后,他甚至奔跑起来,脚下踢起一朵一朵的尘土。当他最终跑到万岁山陵园大门口的时候,大门上悬挂的横幅“李禀正同志迁葬仪式”终于使他彻底恢复了记忆:
李禀正是他爷爷,“文革”前该市的县委书记(当时还是县)。“文革”中被打倒。平反后上面要给他官复原职,他死活不干,他就要在下放劳动的万岁山公社种树。问起来,嘴里只有一句话:“当官没意思,不如种树。种一棵是一棵。”馍不吃有人吃,上面另安排了县委书记。给他工资发着,任其种树去也。李禀正爷爷种了三十年树,直到2007年高龄去世。家里人很少跟他提起他爷爷,认为是整疯了。
李禀正栽种出的这片山林去年划拨给了万岁山陵园。陵园方面在他诞辰100周年的今天给他举行了一个迁葬仪式。
他们带他去看了李禀正绿化的那片山岭,他被震憾了。万岁山就像一副巨大的马鞍,有人说像王座,高踞在旷野之上。那先是缓缓升起,越到中央越陡峭高峻的轮廓,在辽阔的旷野上崛起,庄严肃穆,气势恢宏,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满山的树木蓊郁葱茏,无数高大的树干拔地而起,万千妖娆的枝条,冉冉升腾,如云如烟,简直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森林。李颂德随着陵园的人走进幽深的森林之中,一棵棵浑圆粗壮的树干从眼前掠过,如同九重宫殿之中的根根廊柱,金色阳光从层层绿荫和枝条的缝隙间筛漏而入,在林间雾气之中拉起一道道阳光的帷幕,营造出一番超凡入圣,净化灵魂的神秘气息。
他们带着他来到了山巅之上的一片林间空地,在这王座的正中,他们为李禀正修造了一座汉白玉的新坟。墓碑上镶嵌着当年记者为他照的一张照片:李禀正手拄着挖锄,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安详,目光深邃……
李颂德与那目光对视了良久,感到一股温暖的泉水从心底深处涌流而出,源源不竭,直流到四肢百骸,直流到通体舒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安详宁静,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深沉绵柔的力量充溢到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明白了上天在冥冥中召唤此行的目的,那是要给予他此生的启示。
一个月以后,西部重工的油漆车间里出现了一个很特别的油漆工,一时传为奇谈。人们传说,他是个大学生,本来到公司应聘油漆技术员岗位的。人事科告诉他,技术员已经满额了。他说干油漆工也行。人事科的掂弄着他的大学本科文凭,有点不相信地着重问了句:喷漆工……也行?该人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行。
于是,西北重工的油漆车间里每天都默默地忙碌着一个浑身裹在鼓鼓囊囊的防护服里,两眼透过护目镜专注盯着工件进行喷漆作业的油漆工。总经理只要领客户参观路过油漆车间时,都会带着那种不动声色的炫耀口吻介绍道:看,那是我们厂的明星油漆工,是个大学生。正宗的油漆专业大学本科文凭!